儒家仁道精神的內涵及其現代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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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道精神是儒學的核心與特質,研究儒學及其與現代化的關系,必須首先抓住這一核心與特質。本文擬揭示儒家仁道精神的內涵,探討其現代價值。
      一
  儒家仁道精神主要包括三方面,即忠恕惻隱的仁愛精神、萬物一體的超越意識及生生不已的生機活力。
  忠恕與惻隱是儒家仁道精神最基本的內涵,亦是孔孟仁與仁政思想的主要內容。“仁”無疑是孔子思想的中心范疇和靈魂所在,孔子論仁因人因時而別,沒有統一界定,事實上也無法籠統界定之,因為“仁”不是任何特殊的道德條目,而是“全德”之稱,任何界定都是對它的限制,都不足以表達其完滿性。但這并非說“仁”無確定含義,只是說其含義具有極大的靈活性,必須與具體的對象與環境相聯系,不可以固定格式理解之。“仁”的確定含義之一便是“愛。”儒家之愛的對象很廣泛,其中當然也包括愛己,即愛惜自己的身軀與先驗善性。但愛己只是一種最低層次的愛,儒家的仁愛顯然超出了這一范圍,它不僅指愛己,更指愛人。這在孔子那里有明確體現:“樊遲問仁。子曰:愛人。”愛人之“仁”不僅超越了狹隘的愛己之小愛,亦超越了“愛親之謂仁”的血親之愛,在情感層次上達到了“泛愛眾”的境界。愛人之于具體對象有具體方式和要求,故孔子針對不同弟子的提問而作了不同的回答:“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子張問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請問之,曰:恭、寬、信、敏、惠”;“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這都是“仁”的具體條目和行仁的具體方式,這些條目和方式雖因對象不同而各有差異,但其中都體現了一種總的精神一一愛人:恭是愛賓客,敬是愛尊長,信是愛朋友,惠是愛民眾。愛人要針對不同對象而采取不同方式,這體現了儒家仁愛精神的靈活性。仁愛精神不僅有靈活性,亦有原則性,孔子提出了兩大仁愛原則,一是“克己復禮為仁”,二是“孝悌為仁之本”。“克己復禮為仁”是解決愛人與愛己之矛盾的原則,它要求當兩者發生矛盾時,應限制愛已而擴充愛人。原始儒家承認一個人為滿足基本生活需求而產生的欲望的合理性,但認為個人欲望須有一定限度,內在限度是不以欲望損害善性,外在限度是不以愛已妨礙愛人。當自己的欲望與他人及社會的利益發生沖突時,要用“禮”來約束自己,將自己的欲望限制在他人和社會利益所許可的范圍內。“孝悌為人之本”則是肯定愛人的等差性。儒家認為,萬物皆有其根,人之根便是決定其所從來的血親,故在仁愛的所有對象中,愛親較之愛他人更親切,孝悌之愛較之恭敬信敏惠之愛更根本。這一原則體現了儒家仁道精神與傳統宗法制度之間的緊密聯系。仁愛不僅有靈活性與原則性,亦有主體性。仁愛不等于恩賜,仁愛主體必須與仁愛對象融為一體。這就是說,發揚仁愛精神必須與主體自身的心理感受、道德修養、事功建樹和人格完善緊密結合起來,以己之心理感受去推及人之心理感受,以自己的道德修養、事功建樹及人格完善去促進、帶動他人的道德修養、事功建樹和人格完善,這便是孔子所說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及“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前者體現了推己以及人的“恕”道,這是從消極方面去愛人,是仁愛的最低要求;后者體現了盡己以待人的“忠”道,是從積極方面去愛人,是仁愛精神的高層次要求。曾子以“忠恕”二字概括孔子之“道”,正是抓住了孔子思想的核心及其仁道的主旨。孔子側重以“忠恕”之道行仁,孟子則注重以“惻隱之心”行仁,兩者相比,前者重理性,后者重情感。孟子對“側隱之心”的先驗性深信不疑,認為人有惻隱仁心就如同人有手足四肢一樣是自然而然的,是一種與生俱有不需學習而自然知曉的“良知”,人只要順其本性便可將這種“良知”轉化為道德行為,其間無須理性思慮的助動,他稱這種先驗的道德能力為“良能”。孔孟的這種精神一直為后儒所繼承。程顥言“切脈最可體仁”,認為仁愛之心對于仁愛對象一觸即感,如見到他人疾苦,自會生出同情之愛,見到尊者長者,自會生出敬重之愛;反之,則斥之為“麻木不仁”。程頤則謂“愛自情,仁自性”,情自性生,愛由仁出,這是視仁與愛為體與用的關系,強調了兩者的統一性。朱熹同樣將“仁”理解為“心之德,愛之理”。明儒王陽明更是直承孟子良知之旨,視仁愛為主體,心中本然之良知。總之,以仁愛的內涵為“仁”,這是儒家的共同宗旨。
  愛己、愛人,愛的對象均是“人”。儒家的仁愛精神不僅僅只是愛人,而且還蘊含萬物一體的超越意識,這是儒家仁道精神更高一層次的內涵。孔子對此雖未明言,但他所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行仁思路卻賦予“仁”以推己及人、由內而外的超越趨向;至于他所謂“踐仁以知天”,更是開啟了儒家以“仁”來融天人于一體的思想先河。孟子則將孔子的這一思路發展成為“盡心知性知天”,他的邏輯是:人人皆有仁愛之心,無限擴充自己的仁愛之心,通過推己及人便可擴充他人的仁愛之心,最終可育萬民,贊天地,達到融天地萬物于一體之仁的境界,故孟子自信“萬物皆備于我”。陸九淵在概述孔孟仁道精神的邏輯連續性時說:“夫子以仁發 明斯道,其言渾無罅縫。孟子十字打開,更無隱遁。”〔1〕這正揭示了儒家仁道中的超越意識在孔孟那里由隱至顯的發展軌跡。陸九淵自己則直承孟子“萬物皆備于我”之旨,以主體之仁心(他謂之本心)貫通宇宙,說“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日宙。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千萬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萬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東南西北海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2〕仁心在這里已不再是一己之心,而是萬古不變的圣人之心。四方上下、古往今來的圣人,其身有異,其見卻同,原因在干其心相同。這個“心”并非一塊血肉,而是仁愛良知,可見仁愛之心是超越于具體身軀之上的。推而言之,整個宇宙,萬象雖異,然莫不體現了亙古不變之仁心,仁的超越意識于此表現得淋漓盡致。宋明理學雖有主觀唯心論、客觀唯心論及唯物論之分,但在賦予“仁”以萬物一體的超越意識方面卻是一致的。例如唯物論者張載就有“民胞物與”的仁心超越意識。他認為仁心無外,沒有局限,擴充仁心便可以已心體天下之物,合天地之心,從而達到萬物一體的境界:“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物有未體,則心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聞見之狹。圣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孟子謂盡心則知性知天以此。天大無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3〕客觀唯心論者程顥有“仁者渾然與物同體”之言,他將“仁”理解為主體對外物的普遍關注之心,認為“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認得為己,何所不至?”〔4〕朱熹則認為,仁乃人心之妙眾善之源,此源為一,其分則殊,此源一發,其用不窮,可及于人,可及于物,可及于天地宇宙,總之是“即物而在”。主觀唯心論者王陽明在《大學問》中更是直陳君子(大人)所以能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關鍵在于其“一體之仁”:“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大人之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人擁有仁心便可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原因在于,“仁”具有超越性,它能使主體具有博大胸襟,超越一己一私之偏,視人猶已,從而能融物我,合天人。由于儒家的仁道精神具有這種超越意識,它可以隨著時代的演進而不斷豐富,故可雖古老而常新,這正是儒學在中國兩千多年的歷史長河中一直發生重大影響的重要因素之一。
  儒家仁道精神的第三個內涵是生生不已的生機活力。如果說忠恕惻隱的仁愛精神和萬物一體的超越意識是仁道精神的靜態內涵的話,那么生生不已的生機活力則是其動態內涵。從靜態視角看“仁”,它是儒家價值體系中最高層次的品德;從動態視角看“仁”,它又是儒家賦予人的一種生機活力即生命力。它貫穿于人的整個生命過程,人一生的奮斗與完善均體現著這種生命力,但卻很少有人能達到“仁”的境界。因為“仁”不是預定的,而是開放的、發展的,它永遠沒有終點,亦永遠無終極標準。正因為“仁”的動態內涵具有如此不確定性,所以孔子既不以仁者自居,亦很少稱人為仁者,即使是他最出色的學生顏淵,也只能做到“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由于“仁”作為一種生命力對人的成長和人格完善具有決定性的作用,所以任何人都不能放棄它,要“當仁不讓于師”,要“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后世儒家以“生生”訓“仁”,正是十分準確地表達了“仁”作為一種生命力和創造力的動態特征。生生之仁固然也包括一個生命的自然生長,即在順境中自小到大,由弱而強的成長,但更是指一個生命在逆境中對自然環境和生命本能的超越以及對內在潛存德性的弘揚。一個人在艱難惡劣的境況中若仍能堅持自己的理想,不屈不撓,頑強拼搏,生命不止,奮斗不已,那便突出地體現了這種生生之仁德。人們常以“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來喻示英雄偉人的出現必經艱苦磨煉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只有生機旺盛、意志頑強者才能經受種種考驗,從而成為志士仁人。曾子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為仁之所以“任重而道遠”,之所以須“死而后已”,就因為這是一個艱苦的磨煉過程和不息的奮斗過程,無頑強毅力決不能担當成仁之重任。孟子有同見:“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這一艱苦的磨煉過程。正是一個人在生生之仁的推動下不斷成長與成熟的過程。為了顯示“仁”的這種生生不已的生機活力,宋明儒家不僅將其視為人類的“生生之德”,而且還推擴到宇宙萬物之中, 認為萬物之生長均有賴于這種生生之仁德。程顥認為“觀天地萬物氣象”最可體會 “仁”。程頤則視,“仁”為“生生之性”,是人性中最有活力的成份,說“心譬如谷種,生 之性便是仁也。”朱熹同樣以“仁”為生生之德,認為人物之生皆各得之于天地之心,此 天地之心便是“仁”,他以“春生之氣”喻之,正點示了“仁”的勃勃生機。儒家思想常有一種激人向上的力量,關鍵就在“仁”蘊含了這種生生不已的生機活力和生命格調。
      二
  作為集忠恕側隱的仁愛精神、萬物一體的超越意識與生生不已的生機活力于一體的儒家仁道精神,對于我們今天所從事的現代化建設,具有其獨特的價值。
  其一,儒家的仁愛精神有利于融洽社會成員之間的關系,增進人與人之間的友愛,從而增強民族凝聚力,促進整個社會的和諧。儒家仁愛精神滲透到社會關系的方方面面,在家庭關系中,講究親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婦和順;在朋友關系中,講究互信互義;在君臣關系中,講究君惠臣忠;在普通人際關系中,講究尊長愛幼、忠恕之道。這些人倫觀念雖是當時社會政治經濟的產物,有些已經過時,如過去的君臣關系與今日之上下級關系有本質區別,君惠臣忠觀念已不適用于今日政治領域中的人與人關系。又如儒家在家庭關系中強調親子、夫婦之間的等級性,這種等級觀念也不適用于今日之家庭關系,家庭不同成員的社會角色雖有不同,但每一個人的人格是平等的。儒家所賦予的家庭關系、及社會關系中的那種彼此友愛、相互關懷、將他人命運與自己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濃郁情感和仁愛精神不僅在當今仍有積極意義,甚至也可以說是萬古常新的。一個社會,不管其社會制度、經濟結構、人口素質等等因素如何,都需要一個安定和諧的政治環境和社會氛圍才能有所發展。而要形成這種環境,除了應有一整套健全的政治經濟法律等社會制度以外,從人際關系的角度來考察,還須處理好兩方面的關系:一是家庭生活中的人倫關系,二是社會活動中的人際關系、家庭是社會的細胞,以家庭為核心而形成的各 種人倫關系融洽與否直接關系到一個社會的穩定與否。社會活動是維持一個社會的正常 運轉而進行的各種活動,這些活動是否有序與健康關系到整個社會的秩序與狀態。而這 些活動的有序與健康又依賴于其活動主體自身的素質和相互間的關系,只有主體自身素 質高,相互間配合默契,關系和諧,其所進行的活動才可能是健康有序的,進而由這些 活動所組成的整個社會生活才可能是健康有序的。因此可以說,處理好家庭生活中的人 倫關系和社會活動中的人際關系是造就一個安定和諧的社會氛圍的首要條件和內在因 素。儒家的仁愛精神不失為一種有益的精神力量。今日人倫關系的融洽仍有賴于每一社 會成員對相應道德準則的踐行,親慈子孝、夫婦和順、尊老愛幼、團結互助,儒家這些 仁愛原則不僅適用于今天,而且正是當今人倫關系所迫切需要強化的道德準則。
  其二,儒家仁道精神中的超越意識在處理個人與社會的關系時有著強烈的担當意識,亦即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這是任何社會所不可缺少的。在儒家那里,個人命運是和群體命運、社會命運緊密連在一起的,人要愛自己就必須愛他人、愛社會。儒家主張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提倡一個人既要鑄造自己的理想人格,也要培養他人的道德情操,優化社會的風俗習氣。孔子一生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而孜孜不倦,孟子終身宣揚仁政,他們莫不將個人倫理生活中的仁道原則推行與社會。對他們來說,成人與成己、造就社會與造就個人同樣重要。《大學》以“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為三綱領,同樣突出了這一價值取向。儒家的這種担當意識對培養當代人的社會責任感是有積極作用的。
  第三,儒家仁道精神在人類與自然的關系上宣揚萬物一體觀念,這一觀念有利于建立人類與自然之間的和諧關系,維護正常的生態環境。人類在歷史上固然也改造了許多惡劣的自然環境,但同時也破壞了某些自然秩序,污染了很多自然環境,甚至毀滅了一些自然存在。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局面,一個重要原因是很多人均存有人類本位主義和人文中心主義觀念,認為自然界長養萬物原本就是為人類服務的。這種觀念從思想根源上說是古代目的論宇宙觀的一種延續,也是古代某些思想家片面宣揚勘天勝天思想所導致的一種偏差。這種觀念雖弘揚了人類的主觀能動性,卻忽略了人類與自然界之間應有的和諧。儒家的仁道精神將宇宙看作一個整體,平視其中的一切存在,主張人不僅要愛自己、愛人類,也要愛天地、愛自然,因為它們與人類一樣也是宇宙間的存在,并且與人類是血肉相聯的;人不僅要對自己負責,對自己的國家、民族負責,也要對自己賴以生存的環境負責。如今全球性的生態環境污染和破壞已到了令人憂心的地步,若再不改變觀念,增強環保意識,減少污染和破壞,則終將受到大自然的嚴懲。因此,大力宣揚儒家的萬物一體、贊天地之化育等觀念,不僅十分必要,而且非常迫切。
  第四,儒家仁道精神所包含的生生不已的生機活力和自強不息的生命格調能激勵人們積極向上,是當今個人成長和社會進步不可缺少的精神力量。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存在著多元的價值取向和人生格調,道家崇尚清心寡欲,追求返樸歸真;法家崇尚刑政實力,追求現實功利;佛家崇尚涅槃解脫,追求得道成佛;儒家則崇尚道德至善,追求成己成人,平治天下的圣人境界。相比之下。佛道人生觀給人以寧靜感,卻缺乏生機;儒法人生觀均給人以奮斗感,但法家因過于注重現實功利的獲取,忽視人生過程的完善而缺乏人生底蘊,惟有儒家人生觀才以其蘊含的生生不已的高昂人生格調向人們昭示出一種自強不息的生命意識和奮發向上的勃勃生機,它將時代感與歷史感融為一體,使人能于當下體會出生命的久遠,于寧靜中體會到奮發的生機。特別是它所包含的于逆境中求生長求發展的頑強毅力更是每個人每個民族不可或缺的。特別是在國際競爭愈來愈激烈的今天,作為一個發展中的國家,儒家那種生生不已的仁道精神和自強不息的剛健品格不正是我們的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嗎?
  注釋:
  〔1〕〔2〕《象山全集》卷三十四、二十二。
  〔3〕《正蒙·大心篇》。
  〔4〕《二程遺書·識仁篇》。
江淮論壇合肥78~82B5中國哲學李霞19981998安徽大學哲學系 作者:江淮論壇合肥78~82B5中國哲學李霞19981998

網載 2013-09-10 20:4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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