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閑文化觀:解讀林語堂的一個新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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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圖分類號:I206. 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06)02—0216—05
  一
  悠閑(有人稱“休閑”)文化古已有之。但人們清醒地把它視為一種人類必不可少的“美麗”文化現象卻是在一個多世紀之前。19世紀末英國社會學家T·VEBLEN在所著的《有閑階級論》中曾經指出,從古希臘的哲人時代直至今日,在一切文明人的心目中,閑暇的生活無論就其本身或其結果而論,它都是美麗的高尚的。①
  悠閑文化是指人類在閑情逸致時,為滿足多方面的精神需要和生理需求所建構的一種生存文化狀態。它是社會政治文明、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的結晶,是全人類共同建造的美麗的精神家園。悠閑文化所構建的生活方式,所傳遞的美學信息,所營造的文化氛圍,其實質是優化和完善人的社會屬性,充分體現人的生命價值和生存意義,提高人的生活質量,推動和加速人類社會精神文明的進程。
  悠閑文化是一個民族文明程度的重要標志。它反映了時代的風尚,人民大眾的精神風貌,是整個社會生產力、生產關系及人們生活質量的縮影,它與一定歷史時期的政治、經濟、文化、法律、道德、倫理等密切相連,互動作用。作為一種文化形態和知識體系,它包括人們的價值觀念、審美情趣、生活理念、智能結構、行為準則、活動方式和文化消費等。不斷提高悠閑文化的質量和品位,構建物質文明、精神文明、生態文明和諧統一的現代社會,是人類文化建設的一項艱巨而有意義的宏大系統工程。
  悠閑文化是全人類的共同精神財富,它遍及世界上各個民族、各個階層、各個行業和各個不同年齡階段的人。悠閑是人類基本的生存需要之一。社會生產的目的,就是要最大限度地提高和滿足人們日益增長的物質和精神生活的需求。精神文明發端于物質文明,又促進了物質文明的發展,物質文明的提高又為人類提供了更多的悠閑空間。隨著現代科學技術的日新月異,悠閑的時空會日益拓展,悠閑文化必將愈來愈受到人們的矚目和青睞。
  悠閑文化是人生旅途中心靈的文化驛站。它可以驅除人精神的勞頓,撫慰人心靈的創傷,使人得到精神的陶冶和人格的升華;但它也能夠使人在燈紅酒綠中喪失理智,渾渾噩噩蛻變為行尸走肉,毒化人的心靈,玷污社會環境,褻瀆人類神圣的精神家園。發展和繁榮現代悠閑文化,應以科學、文明、健康和有趣為宗旨。加強對悠閑文化的研究和建設應該成為我國文化建設的一項重大而長遠的戰略任務。
  在20世紀80年代初,我國著名社會學家于光遠就曾指出,中國高等學校沒有一個游戲專業,沒有一門游戲課程,沒有一個研究游戲的專家,這是我國教育的缺憾。② 因為玩是人生的本能需求,要玩得有技術,有文化,玩得開心而文明,就要研究和發展悠閑文化。遺憾的是,于先生的大聲疾呼,在教育界并未得到應用的回應。
  二
  在我國現代作家中,林語堂是一位杰出的現代悠閑文化的建設者和實踐者。在理論上,林語堂建構了一套比較完整、系統且富有個性色彩的悠閑文化體系,奠定了現代悠閑文化的理論基礎。他的“個人的證言”——《生活的藝術》堪稱悠閑文化的奠基作。
  林語堂認為:“文化本來是閑逸的產物。所以文化的藝術就是悠閑的藝術。”③
  世間萬物都在悠閑中過日子,只有人類為生活而工作著。這是因為人類的生活“太過文明”,獲取食物的工作太復雜太辛苦。為了生活而勞碌的工作,從青年到老年,從黑發到白發,這是人類為現代文明不得不付出的巨大代價。其他動物則不然,魚兒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白鴿在教堂的上空隨心所欲地盤旋飛舞,它們從來不為中午飯怎么吃而操心。只有“人類是唯一工作的動物”。④
  林語堂是一位快樂天子,他崇尚快樂哲學。認為哲學的唯一效用就是教人們對人生抱一種較輕松較快樂的態度。“人生就是一半道家主義,一半儒家主義的。”⑤ 中庸生活是人類的最高典范。他尤其欣賞李密庵的《半半歌》,因為《半半歌》是把道家的現世主義和儒家的積極進取觀巧妙調和起來的中庸哲學。這種哲學是最優越的哲學,也是最人性化的哲學。人只有在名字半隱半顯,經濟寬裕適度,生活逍遙自在,而并非完全無憂無慮的環境之下,其精神生活才最愉快愜意,人物性格才最和諧完美。陶淵明就是我國文學史上最完美的人物,最高人格的象征。
  林語堂還認為,人生的目的就是享受生活,人的本能天賦即向往悠閑。悠閑是人類文明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智慧地消遣悠閑是人類文明和進步的表現。現實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為了人的某種享受而存在與發展的,文藝亦如此。現代機械文明將使人類日益接近閑逸的時代,機械文明的程度愈高,人類的悠閑便愈多。有了富裕的悠閑,人們才能夠真正體味到生活的樂趣和生命的真諦。如果沒有充分的悠閑,人類將與許多美好的事物失之交臂。他預測,中國未來的機械文明所創造的生活方式,一定近于現代法國的生活方式,因為中國人和法國人的氣質極為相近。他還對人生享受作出了自己的規范:在家庭生活中主張怡然自得,在社會生活中追求閑適和諧,在文化生活中注重張揚自我。總之,要樂享“真正滿意的人生”⑥。“即使這塵世是一個黑暗的牢獄,我們也要努力使生活美滿。”⑦
  在林語堂看來,“美國人是有名的偉大勞碌者,中國人是有名的偉大悠閑者”⑧。講求效率,講求準時,及希望成功是美國人的三大惡習。這種惡習的最大惡果使人失去了悠閑的生活方式,難以靜下心來感受生活和人生之美。中國人之愛悠閑,是經過文學的熏陶和哲學浸潤的。中國人的悠閑性情,是由酷愛人生而萌動,并受到歷代浪漫文學潛流的激蕩,最后又由一種人生哲學——大體上是道家哲學的認可——承認它為合理近情的人生態度。因此,懂得用智慧來享受悠閑的人,往往是受教化最高的人。因為智慧的人決不會勞碌,太勞碌者也決不會成為智慧的人,所以最善于悠悠歲月的人便是最有智慧的人。依照人的思維定勢,有人認為享受悠閑生活必須具備足夠的金錢。其實沒有太多的金錢同樣能夠享受,而有錢的人也未必能夠真正體驗悠閑生活的情趣。這是因為享受悠閑生活需要的是享受者有一種恬靜的“忘我”心態,樂天曠達地盡情賞玩大自然的胸懷。由此可見,消費悠閑并非富有者和權勢者的專利,而是心靈豐富、愛好簡樸、淡泊名利、超塵脫俗者的生活必需品,而那些視名利權如蠅逐臭的人與悠閑生活是永遠無緣的。
  林語堂自稱“無政府主義者”⑨。他從來不愿心為形役,也從來不愿向社會的陳規陋習低頭就范。他喜歡我行我素,獨往獨來,并把這種任意而行美其名曰“不羈”精神,視這種精神為人類的希望。他走在街上會突然發出興奮的嗥叫,坐在咖啡廳內呵欠震天,別人看他,他不屑一顧。他可憐那些頸上套著領帶,每天上下班,在25歲時就關心退休以后公司會給多少養老金的美國白領階層。他認為要樂享悠閑就必須具有“不羈”精神,不為名利、權勢、習俗所束縛,是一個精神上的自由主義者。
  在這種文化觀的指導下,林語堂于20世紀30年代在上海相繼創辦了《論語》、《人間世》、《宇宙風》等“林系刊物”,提倡“以自我為中心,以閑適為格調”的幽默小品,并創作了一些為左翼作家所詬病的“為笑笑而笑笑”的作品,諸如《我怎樣買牙刷》、《買鳥》、《論裸體》、《論躺在床上》、《我的戒煙》、《中國有臭蟲嗎》,等等。這些作品是作者閑適心境的自我剖白,是作者筆下神聊閑致的產物。從這些作品的字里行間,我們看不到當時血與火的時代背景,也聽不到有志之士反帝反封建的戰斗吶喊。它既不是匕首,也不是機槍,不可能與讀者一道殺出一條民族解放的血路來。然而,從硝煙彌漫的戰場上歸來,聽一支悠揚婉轉的小夜曲,看一幕令人開懷的情趣劇,在溫馨的微笑中松動一下繃得緊緊的神經,舒展舒展疲勞僵硬的筋骨,撫摸撫摸滿布傷痕的心靈,應該說,這種精神慰藉也是人生的一種需要。文藝作品除了它的政治教化的功利作用外,有誰能說給人以愉快和休息不是它的本體特征呢?透過這些所謂“消溶了文學的時代性”⑩,忘記作家使命感的“閑適小品”,使我們看到了文學功能的另一面:審美與愉悅。如果我們調整一下思路,從文學愉悅性出發,對林語堂“為笑笑而笑笑”的作品進行審美再觀照,就不難發現,“笑笑”何罪之有?即使在炸彈滿空,虎狼成群的年代,笑一笑也未必“將粗獷的人心,磨得漸漸的平滑”(11)。戰斗者需要匕首和機槍,也同樣需要歡樂和休息。
  三
  林語堂不僅在理論上不遺余力地弘揚悠閑文化,而且在實踐上率先垂范,身體力行。林氏是享受悠閑的高士。他能夠“忙人之所閑”,也能夠“閑人之所忙”。他樂享人生而不拘囿于名利地位。他僑寓美國30年,平均每年有一部著作問世。每當一部新作畫上最后一個句號后,他就屏棄俗務,敞開胸懷,自由自在樂享一兩個月的悠閑。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盡力工作,盡情作樂。”(12)
  林“樂天”享受悠閑的日程表通常是這樣安排的:
  (一)旅行。林語堂認為,大自然永遠是人類的精神療養院,它涵納了一切聲音、顏色、薰香、形狀和式樣,它不僅可以醫治人的病體,而且還能治好人類的自大狂癥。旅行是旅行者與大自然或名勝古跡的心靈對話。一個旅行者所必需的東西,就是金圣嘆所說“胸中一副別才,眉下一雙別眼”(13)。即旅行者要有一副善感的胸襟和一雙善觀的眼睛。倘若如此,即便看到一片行云,一只黑狗,一道籬笆,一株孤樹,他也能夠獲得美的愉悅。反之,便是糟蹋時間和金錢。
  林語堂主張無拘無束的享受型旅行。旅行者要身心皈依自然,物我交融,怡然自得。他極力反對“謬見旅行”。他把這種“謬見旅行”概括為三種情況:增長心智的旅行;獲得談話資料的旅行;按計劃旅行。(14) 此種功利旅行完全破壞了旅行的興致和樂趣。與此相反,真正的旅行動機應該是隱遁而不為人知的旅行。詩意地說起來,可以稱之謂“忘俗的旅行”。旅行者猶如一個流浪者,有著流浪者的高興、好奇與探險的心態。旅行的“要點”是沒有職務,沒有規定的時間,沒有信件,沒有不舒適的伴侶,沒有招待的任務,甚至沒有一定的目的地。一個高明的旅行者是不知其往何處去的,而一個至善至美的旅行者則更不知其由何而來。因為這種“流浪式”的旅行可以使旅行者融入自然,成為一個完全的人、自由的人。(15) 林語堂也反對商業旅行。他厭惡乘坐游覽車去看名勝古跡,也不喜歡“導游”這種現代尤物。聽“先生”、“小姐”職業性的背誦如流的介紹,硬逼參觀者聽他(她)們講述某人的生卒年月日,建筑物的工程數字,以及武斷的結論——這兒的風景有多么美。這樣做的結果,只能使旅行者喪失自己的觀賞力和想像力。他喜歡沒有預定的目的地,沒有預定的游程,不受向導規定之限制的獨自游蕩。他說;“我素來喜歡順從自己的本能,任意而行,尤其喜歡自行決定甚么是善,甚么是美,甚么又是又不是。我喜歡自己所發現的好東西,而不愿人家指出來的。”(16) 林語堂還奉勸在旅行中愛好攝影的朋友,不要太重視背在肩上的照相機。在巴黎、倫敦和臺灣等地,他看到許多旅行的人,把時間和注意力幾乎完全消耗在取景攝影上,以致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欣賞周圍的景物。在杭州名泉和名茶的產地虎跑,他看到一個旅行者將自己持杯飲茶的姿勢攝入鏡頭,就說,拿一張在虎跑品茶的照片給朋友看看固然好,所怕的就是他只顧選取鏡頭而忘卻了茶香。林語堂是一個喜歡旅行,也懂得在旅行中尋找樂趣的人。在幾十年的生涯中,他的足跡遍及美、英、法、德、意、奧、巴西、智利、秘魯、烏拉圭、阿根廷、新加坡、臺灣、香港等數十個國家和地區,飽覽了世界各地諸多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為他的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開拓了一片嶄新的天地。
  (二)釣魚。林“樂天”尤喜釣魚。假如你同他談釣魚,他必定會感到其樂無窮,滔滔不絕。他說,釣魚之樂,樂在釣而不在魚。(17) 閑暇時,遇到良辰美景、月朗星稀的夜晚,林語堂便放舟中流,蕩漾波心,在安謐靜逸的夜景中,口銜煙斗,手持釣竿,興致勃勃地看著魚蝦撲跳。他認為這樣的環境可以發人深省,領悟“恍然人世之熙熙,是是非非,舍本逐末,輕重顛倒,未嘗可了,未嘗不欲了,而終不可了”(18) 的情致,其中蘊藏了多少人生的哲理!他特別喜愛張君壽的一首詠捕魚夫婦的詩:
  郎提魚網截江圍,
  妾把長竿守釣磯;
  滿載魴魚都換酒,
  輕煙細雨又空歸。(19)
  在《記紐約釣魚》一文中,他詳盡地記述了漁樵之樂。在熙熙攘攘的紐約,林語堂常常夜半更深悄悄地前往長島羊頭塢垂釣。那里有專供釣魚的輪船,一般可容納四五十個人,船上備有各種漁具,供客人自選。船主大都熟知大西洋的魚群,每次出海,客人多滿載而歸,因此釣者絡繹不絕。每年七八月間,正值藍魚出現之時。藍魚是一種極兇猛的魚,釣藍魚有人與魚決斗的韻味。大凡釣魚的人,最不喜歡“溫良恭儉讓”的魚。藍魚不然,一路掙脫,又蹦又跳,直到精疲力竭方可就擒。稍靜一時,又來搏斗,企圖脫鉤而去。再看水面,銀光閃爍,漣漪蕩漾,它已把吊繩扯成一個大圓圈,直徑可達一兩丈之外,同船人的釣繩也被它攪來絆去。那時釣者全然不顧這些,而是提心吊膽等魚上板,然后再慢慢分出頭緒,處理釣繩的糾葛。此時的藍魚并非坐以待斃,仍然亂蹦亂跳,垂死掙扎,釣者好不容易才把它捉住。那滋味和樂趣,唯有持竿垂釣者才能心領神會。有時小憩,或者魚不吃餌時,釣者橫臥船上,仰望天上月明星疏,海面燈火燦爛,墻影張掛星河,船影婆娑搖動,令人飄飄欲仙。忽然間船中響起有人釣到大魚的驚呼,全船嘩然,另是一番醉人的景象。
  每次旅行前,林語堂總要打聽一下某地有某種釣魚之便,好早做安排。因此紐約的羊頭塢,阿根廷的巴利洛遮湖,維也納的多瑙河畔,巴黎的色印郊外,其湖山勝地都隨著林語堂的垂綸吊影,盡收眼簾。在林語堂看來,人生一世而不釣魚,簡直是不可思議之謎。他晚年定居臺灣,看到淡水河中畫舫絕跡,石門湖上綠蓑青笠者寥無,深感遺憾,情不自禁地發問:“這辜負春光秋色之罪,應該由誰去負責?”(20) 于是他在陽明山白屋前宅內的游泳池里,養起了一大群魚。大大小小,有紅有黑,這些魚都是他自己跑到中壢榮民魚殖場親手精選出來的。有一天,他在喂魚時發現魚身上長有白點,便即刻驅車下山,為魚求醫尋藥,最后帶回一包食鹽醫治。他告訴來訪的朋友,這個游泳池真有用,夏天給人洗澡,冬天讓魚兒跳躍。雖然不出去釣魚,但坐在池旁喂魚、觀魚,也其樂融融。
  (三)養鳥。林語堂愛鳥而惡狗。他一生覺得最討厭的時候,就是同一個美國朋友在客廳里談話,一只圣伯納純種大狗跑過來舔他的手指和手臂,表示親昵;而更難堪的是女主人向他喋喋不休地道出這只狗的家譜來。但他喜愛養鳥,尤其喜歡顏色美麗、善于歌唱的鳥。對于買這種鳥所需的費用,他向來不吝嗇,因為花錢買到了愉快。30年代他住在上海時,家里就養有一大籠小鳥,樣子比麻雀小一點,紅胸上點綴著一些白花點,玲瓏乖巧,煞是好看。一年冬天不知何故死了幾只,翌年中秋節,他帶著小女兒去城隍廟鳥市又買回了三對。在《買鳥》一文中他詳細地記載了這次買鳥的經過和提著鳥籠回家途中路人對鳥的喜愛:一向只關心銅板洋錢的飯店掌柜走近鳥籠時,“他那冷酷的臉孔融化了”,變得天真而饒舌;車夫也像小孩子似的,和善地打開了話匣子,“不但將養鳥和教鳥唱歌的秘密都告訴了我,并且連云飛汽車公司全部秘密都說了出來”,甚至連他不想結婚的理由也坦誠相告。只因為我提著鳥籠,路上“便成為注意的中心和眾人妒羨的目標了”,仿佛空氣中也“彌漫著一層歡樂的騷動”。
  在《記鳥語》一文中,林語堂寫得更為精彩。他說,日月潭有多種野鳥,在晨光熹微,宇宙沉寂,人類尚在夢寐之中時,眾鳥就拉開了它們交響樂會的帷幕:
  “時哉——時哉!”這是時哉鳥唱的主題歌。
  “思歸!思歸!”這是子規召喚弟弟的哭泣。
  “快起來!快起來!”這是勤謹小鳥在呼喊同類一道去覓食。
  “臊!臊!害臊!”這是厭世的巖棲高士的粗暴叫罵。
  “莫躊躇!莫要躊躇!可別糊涂!”這是精明鳥婉約的規勸。
  這時眾鳥此唱彼和,一起一伏,隔山相應,渡水而來,以湖山為背景,以林木為屏幕,百鳥齊鳴,自然構成了一部蕩人心脾的交響樂曲。作者愛鳥之心溢于言表。
  (四)飲茶。林語堂是一位精通酒文化的學者,對于飲酒者的心態,筵席上的酒令,以及飲酒的功能都有所研究,甚至把飲酒視為中華民族快樂性格和完備道德的標識。但他平生并不喜歡飲酒,有時一杯啤酒落肚便覺得頭腦暈暈然。他雖然沒有飲酒的“天賦”,然而卻有飲茶的嗜好。他認為煙酒茶有三個共同的特點:第一,有助于社交;第二,不至于一吃就飽,可以在餐膳之間隨時享用;第三,可以供嗅覺獲得美的享受。從人類的文化史和幸福觀來看,沒有比吸煙、飲酒、喝茶更有意義。(21) 茶與酒的功能有極相近之處,而又有所不同:“因為茶需靜品,而酒則需熱鬧。”(22) 一個人只有在神清氣爽,心氣平靜,知己滿前的境地中,方能領略到茶的滋味。茶是世間純潔的象征,是聰慧人的飲料,風雅隱士的珍品。“飲茶以客少為貴。客眾則喧,喧則雅趣乏矣。獨啜曰幽,二客曰勝,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23) 林語堂熟讀《茶錄》、《茶疏》和《煮泉小品》,對采茶、制茶、烹茶、飲茶等一系列工序都了然于心。在談到茶的貯藏和烹飲時,他說:
  第一,茶葉嬌嫩,茶易敗壞,所以整治時,須十分清潔,須遠離酒類香類一切有強味的物事,和身帶這類氣息的人;第二,茶葉須貯藏于冷燥之處,在潮濕的季節中,備用的茶葉須貯于小錫罐中,其余則另貯大罐,封固藏好,不取用時不可開啟,如若發霉,則須在文火上微烤,一面用扇子輕輕揮扇,以免茶葉變黃或變色;第三,烹茶的藝術一半在于擇水,山泉為上,河水次之,井水更次,水槽之水如來自堤堰,因為本屬山泉,所以很可用得;第四,客不可多,且須文雅之人,方能鑒賞杯壺之美;第五,茶的正色是青中帶微黃,過濃的紅茶即不能不另加牛奶、檸檬、薄荷或其他物以調和其苦味;第六,好茶必有苦味,大概在飲茶半分鐘后,當其化學成分和津液發生作用時,即能覺出;第七,茶須現泡現飲,泡在壺中稍稍過候,即會失味;第八,泡茶必須用剛沸之水;第九,一切可以混雜真味的香料,須一概屏除,至多只可略加些桂皮,或茌茌花,以合有些愛好者的口味而已;第十,茶味最上者,應如嬰孩身上一般的帶著“奶花香”。(24)
  由此可見,林語堂精研茶文化,是一位“茶博士”。他在《生活的藝術》里說,每天清晨坐在明窗凈幾前,一面抽煙,一面飲茶,微風拂面,鼻里嗅嗅兩下,胸部軒動,精神煥發,文章由口中一句一句一段一段念出,叫書記打出初稿,倒也是一種樂趣。他每天非喝茶不可,不喝茶就寫不出文章。有時茶燒得不沸,他喝了一口,就不滿意地說:“呀!洗碗水,不冷不熱,怎么可以拿來喝呢?”(25) 他平時備有一只獨用的茶壺,是專門用來泡熱茶的。如果茶里有了牛奶或其他氣味,他便立刻讓人再換一只新的。林語堂常常一邊抽煙喝茶,一邊寫作,他的作品既是煙蒂熏出來的,也是茶水泡出來的。
  (五)散步。林語堂亦文亦武。他既是著作等身的作家,又是多項體育運動的愛好者。年輕時,他是圣約翰大學劃船隊的隊長,學校一英里賽跑紀錄的創造者,還曾代表中國參加過遠東運動會,取得了比較好的成績。在圣約翰大學校園內美麗的草坪上,他打網球,踢足球,投壘球,學校的體育比賽,往往成為他大顯身手的擂臺。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雖然不像年輕時那樣朝氣蓬勃,但他仍然喜歡體育活動,尤其喜歡散步。
  散步對于林語堂來說,不僅僅是增強體質的一種鍛煉,而且是緩解疲勞、調適心理的一種娛樂活動。在東方熹微的清晨,林語堂呼吸著新鮮凈朗的空氣,自由自在地徜徉于河堤之上;或者是星光璀璨的晚上,他嘴里叼著煙斗,一邊噴煙吐霧,一邊舒徐悠閑地徘徊在游人稀少的馬路上。他還特別喜歡在細雨中散步,有時雨水順著面頰撲嗒撲嗒往下淌,他若無其事,反而情趣更加高昂;茶余飯后,他也常常帶著全家人散步。不過,林語堂平時走路非常快,而他的太太卻走得很慢。他老是走在前面,女兒們跟隨著母親。他的二女兒回憶說:“要是母親穿上她的水貂大衣,父親就愿意同她一起走了。那時父親會對母親說,‘如果我不和你走,人家一定要看不起我。現在我同你走,人家會說他的太太有件水貂大衣,他一定很富裕。’”(26)
  (六)賭。林語堂常說,一個人有嚴肅的一面,也有輕松悠閑的一面,這樣才能使心靈得到調適。他不喜歡打麻將,也不愛玩橋牌,原因是太費腦傷神,平時工作已消耗了不少精力。他情有獨鐘的是“輪盤賭”。“賭,絕不是好的娛樂,但我并不反對,然而,我反對賭得流連忘返,賭得忘了工作。”(27) 林語堂如是說。因此,他有時把整個假期都消費在世界著名的賭城里。但他與一般愛賭者又有所不同,那就是賭得理智,賭得有分寸,絕不賭得傾家蕩產,向人告貸,也絕不因賭而誤了正事,影響了工作和前程。當然,他也或多或少地沾染有愛賭者的一些通病,贏了錢時舍不得馬上走開,總想再碰碰運氣,直到把錢袋子里的錢又全輸光了,才略帶幾絲遺憾坦然離去。他覺得輸了也值得,因為花錢買到了“樂”,身心得到了調養,享受了假期,也感受到了悠閑的樂趣。回家后便早已將此事忘得一干二凈,精神抖擻地投入新的工作。
  除了上述諸種消遣悠閑的方式外,跑馬、打高爾夫球、下棋、蒔花、寫字、作畫、彈琴、集郵、聽音樂、看電影,甚至邀三五知己小酌,等等,這些都是林“樂天”享受悠閑的好節目。林語堂的悠閑生活帶有鮮明的個性色彩,使我們不僅看到了一個“盡力工作”的林語堂,也看到了一個“盡情作樂”的林語堂。如果用科學、文明、健康和有趣的悠閑文化準則來度量,林語堂的悠閑文化觀并非盡善盡美,不無偏激,尤其是他的賭。但林語堂為建設我國現代悠閑文化所做出的貢獻功不可沒,他熱愛生活、享受生活的積極樂觀態度也許會給人們,尤其是當代知識者中的“苦行僧”們帶來一點啟示吧!
  注釋:
  ①②馬惠娣:《休閑:建造人類美麗的精神家園》,《新華文摘》1996年第12期。
  ③④⑤⑥⑦⑧(13)(14)(15)林語堂:《生活的藝術》,安徽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31、126、100、277、27、130、241、235—237、238頁。
  ⑨林語堂:《林語堂自傳》,河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6頁。
  ⑩梁建民、沈棲:《林語堂散文欣賞》,廣西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5頁。
  (11)魯迅:“論語一年”,《魯迅全集》(四),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575頁。
  (12)(16)(17)(25)(26)(27)蕭南:《銜著煙斗的林語堂》,四川文藝出版社,1995年,第53、95、56、120、120、55頁。
  (18)(19)(20)林語堂:《無所不談》,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4年,第319、319、320頁。
  (21)(22)(23)(24)遠明:《林語堂著譯小品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91年,第115、117、118、119頁。

中州學刊鄭州216~220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杜運通/杜興梅20062006
林語堂/悠閑文化/理論闡釋/享受悠閑
悠閑文化是指人類在閑情逸致時,為滿足多方面的精神需要和生理需求所建構的一種生存文化狀態。作為一種文化形態和知識體系,它包括人們的價值觀念、審美情趣、生活理念、智能結構、行為準則、活動方式和文化消費等。林語堂是我國現代悠閑文化的開拓者和實踐者,悠閑文化觀為解讀林語堂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
作者:中州學刊鄭州216~220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杜運通/杜興梅20062006
林語堂/悠閑文化/理論闡釋/享受悠閑

網載 2013-09-10 21:4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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