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紀霖:究竟誰有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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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豬固然過著溫飽生活,也未必不幸福,然而比較起一個自由人,它的不幸在于缺乏尊嚴,豬的命運無法自主
“黑律師”李莊被判那天,一個開公司的朋友打來電話,憂心忡忡地說:這地方沒法呆了,他想移民國外。我很驚訝:你又不是黑社會,怕啥呀?他沉默一會兒,消沉地說:在這里,沒人會有安全感。我聽了如五雷轟頂,是啊,在這個百年未遇之盛世,究竟誰有安全感呢?
盛世了,全國人民的錢包都鼓起來了,但是好像心里更不踏實了。窮人有窮人的不安全感:不知道哪天出門擺攤,被城管追打;不知道何時被開發商看上,房屋被強行拆遷,連遮風擋雨的地方都失去。富人也有富人的不安全感:你再小心翼翼,合理避稅也會鬧成偷稅漏稅的驚天大案。不要哭訴“大家都這么干,為什么偏偏只抓我?”經歷過毛澤東時代的人都明白,這叫“帽子捏在群眾手里”,法不治眾,但專門修理不聽話的人。說你不黑黑也不黑,說你黑不黑也黑。那么,有權有勢者是否夠安全?君不見眾多“裸官”將老婆、孩子通通送到國外的天堂,獨自一人在地獄里面玩高風險的游戲,說不定哪一天媒體報道的重慶一幕,便會如惡夢一般降臨:
全市公安干部會議,局長主持。會場上武警全副武裝,殺氣騰騰。會上,點到誰就報誰的罪名:“某某某,犯有巨額財產不明罪,抓!”、“某某某,犯有包庇縱容黑社會罪,抓!” 一共抓了六七人。都是當場點名,當場抓人。不用公安,全是武警。在場者,無不膽戰心驚。
這個陣勢,很像1983年的“嚴打”,更令人想起“文革”時期群眾大會中當眾揪出牛鬼蛇神。陳冠中的流行小說當中,盛世的來臨,是以“嚴打”為前奏曲的。我那位開公司的朋友,一定是看了現實中“嚴打”的彩排一幕被嚇得不輕,也讓更多的“文革”過來人看得膽戰心驚: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改革前,中國的法治難道要走回頭路?
不要以為“嚴打”缺乏群眾基礎,錯了,盛世中的“嚴打”乃是大快人心事。何謂人心?仇官、仇富、仇精英也。這些年間,人心中充滿了仇恨。黑官吏、黑商人、黑律師,黑精英,國人皆曰可殺。只要黑色的帽子往對方腦袋瓜子一扣,實質正義便高于程序正義。以民粹為動員號召,以富人為人民公敵,是無往而不勝的“嚴打”法寶。
前幾年哈爾濱發生的警察與大學生打架一案,雙方所調動的正義,都是人心中的仇恨。最先的輿論說是“警察打死大學生”,民意一邊倒地痛罵警察。隨后警方放出風聲:死去的學生是尋釁鬧事的富二代,他的老子是一夜暴富的大老板,輿論瞬間轉向,遂又同情小警察。民意的邏輯只是比壞:警察很壞,但富人更壞。人心中的同情永遠偏向相對的弱勢,而仇恨的烈火必定燒死那些罪孽深重的有錢有勢者。正義不再以法治為準繩,在維穩壓倒一切的嚴峻形勢下,正義的落實成為實現剛性和諧的工具。民意就是一把面團,群眾永遠是不明真相的,操縱一個人很難,操縱多數人卻易如反掌,只要提供有選擇的真相,便掌控了民意的風向標。
溫總理在本次人大之中,第一次將“活得更有尊嚴”寫進政府工作報告之中。人有兩種活法。一種是有尊嚴地活著,另一種是像豬一樣為溫飽而活著:吃飯為活著,活著為吃飯,活著本身就是目的,吃飯就是最大的幸福。什么才稱得上有尊嚴地活著?那就是擁有平等的自由,公民的人身、人格以及各種基本權利得到普遍的尊重。豬固然過著溫飽的生活,也未必不幸福,然而比較起一個自由人,它的不幸在于缺乏尊嚴。豬的命運無法自主,生生死死全在主人的一念之間。假若多一點憂患意識,它應該充滿不安全感:愈是活得心寬體胖,愈是容易提前進屠宰場。而人的幸福感可能不及豬,但人是世界萬物中最具自由精神的生靈,雖然生命何其脆弱,卻擁有造物主所賦予的不可剝奪的尊嚴。
活得有尊嚴,全賴是否生活在一個講規矩的法治社會。這個法治(of law),不是法制(by law),兩個概念,一字之差,個中差別何止千里。法治乃是以法的精神和規則實行統治,法律之上沒有權力,只有哈耶克所說的自由為本的最高立法原理。而法制下的法律只是統治者馴服臣民的工具,法律之上是主權者的意志,不管這個意志是來自君主還是以人民的名義。法治所保障的,是每一個公民具體的、可數的、不可剝奪的正當權利,而法制所捍衛的,只是那個抽象的、整體的、又常常被篡奪了的國家意志。
尊嚴是自我賦予的,也須得到他人尊重,特別是國家權力的尊重。一個現代社會,可以暫時沒有民主,但不可一日沒有法治。法治所保障的,不僅是好人的幸福和尊嚴,同時也是壞人所應得的法律權利。當年美國橄欖球明星辛普森殺妻,其罪惡之大放到中國可謂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僅僅因為檢方取證不合法,證據受到了污染,便被陪審團判定無罪。消息公布以后,媒體對公眾作民意調查,只問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你是否認為辛普森有罪?大部分美國人回答:yes。第二個問題:你是否認為辛普森受到了公正的審判?大部分美國人的回答依然是:yes。一個有罪之人獲得當庭釋放,為什么依然是公正的?因為在美國人看來,即使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也像所有人一樣,應該得到公正的審判。沒有程序的公正,便沒有實質的正義。假如一個社會連壞人的應有權利都能得到公平的保障,那么好人們大可安心入睡,不必担心各種冤假錯案大禍臨頭。
早已解體的蘇聯,曾經流傳過一個冷笑話。半夜被急促的撞門聲驚醒。起床開門,克格勃冷冰冰地亮出手銬:“伊凡偌維奇同志,您被捕了!”一頭冷汗的你,偷偷地舒了口氣:“對不起,伊凡偌維奇同志住在隔壁。”什么叫幸福?這一刻便是幸福。
這樣的幸福,對中國人來說,再也要不起。


許紀霖 2011-05-10 20:3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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