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文人之王國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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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
  
   王國維執著于理想,向往一種無功利、純粹的學問。
  
  王國維畢生篤志于追求學術獨立。1905年左右的王國維就曾敏銳地覺察到,自嚴復的《天演論》出,西洋學術逐漸進入中國,但是康、譚等人并未從形而上的層面上真正理解西方學術的價值,而只是將學術作為政治的一種手段。對此,王國維提出,“故欲學術之發達,必視學術為目的,而不視為手段而后可。”至于“個人的學術獨立”,王國維更是力行不輟。辛亥革命后,王國維絕大部分時間和精力仍是用在學術研究上。
  
  從1917年起的六年中,他四卻馬衡、一卻張嘉甫,終于答應成為北京大學的通訊導師,卻又于兩年后的1924年掛冠而去。個中原因,在給好友蔣汝藻的信中表露無遺:“弟以絕無黨派之人,與此事則可不愿有所濡染,故一切置諸不問……觀北大與研究系均有包攬之意,亦互相惡,弟不欲與任何方面有所接近。”顯然,王國維是徜徉于學術獨立而有意識地疏遠政治。
  
  王國維在1925年應清華之聘出任國學研究院導師時曾給好友蔣孟蘋寫信道:“數月以來,憂惶忙迫。直至上月,始得休息。現主人(指溥儀)在津,進退綽綽,所不足者錢耳。然窮困至此,而中間派別意見排擠傾軋,乃與承平時無異。故弟于上月中已決就清華學校之聘,全家亦擬遷往清華園。離此人海,計亦良得。數月不親書卷,直覺心思散漫,會須受召魂魄,重理舊業耳。”

守缺
  
  雖然身處在一個變革的時代,但傳統的君臣綱紀思想一直左右著王國維的一生。據蔣息岑先生回憶,1904年左右在蘇州江蘇師范學堂任教的王國維,講授修身、倫理,出入于封建名教綱常之領域。
  
   1898年,王國維第二次鄉試落第后,希望去國外留學,可家里無力資助。不得不于1899年到上海謀生,利用工余在東文學社就讀,主要學習新學及日語,為前途尋找方向。在此過程中他對西洋哲學萌發了興趣,發生了他學術人生的第一次轉變。以后數年醉心于尼采、叔本華的學說。但是他研究哲學的最后收獲卻是“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理智上雖接受了西方思想,感情上卻與中國舊文化無法割舍,形成了尖銳的矛盾,人生方向反而更加彷徨。
  
   1912年,流亡到日本的王國維有《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歐洲》詩,其中有“廟堂已見綱紀弛,城闕還看士風變”、“漢土由來貴忠節,而今文謝安在哉”之句,表達了他對綱紀、忠節的呼喚和對現實狀況的不滿歷歷可見。
  
  辛亥革命后,王國維避居日本5年,回國后發現,社會風氣日見敗壞。他曾做《論政時疏》說:“先王知民不能自治也,故立君以治之,君不能獨治也,故設官以佐之,而又慮君與官吏之病民也,故立法以防制之。”他對代表著周孔統治之道的清朝體制念念不忘,而對西方人的立憲、共和,則認為是由貪心不足而造成的畫蛇添足。他寄望于廢帝溥儀能勵精圖治、重振朝綱,但是天下共和大勢浩浩蕩蕩,已無可挽回,溥儀自己也旦夕不保,這使得王國維思想上陷于絕望。
  
   1917年,張勛復辟。王國維寄予很大的希望,但希望很快破滅。
  
   1922年,由升允的推薦,到清宮里去教溥儀的書,王國維視為一生莫大的榮譽。1923年,王國維應召任清遜帝溥儀“南書房行走”。這個時候溥儀已經退位,但是在紫禁城內依然保持皇家體制,稱朕稱詔敕,保持君臨天下的態度。跟隨他的人,依然稱陛下,稱皇帝,不改忠義之心。王國維進入清廷南書房,屬于特恩直拔。由一個秀才榮升為“帝師”,欣然從之并深感溥儀的知遇之恩。后溥儀又賞他“在紫禁城騎馬”,他更看成深恩厚澤,時時在想如何感恩圖報。當1924年馮玉祥的軍隊到北京,逼逐溥儀出宮時,王國維陪侍左右,頃刻不離。
  
   1923年,張勛病卒,王國維替溥儀起草碑文。他從忠武、節義的角度感慨地指出:“此運之移既莫之至而至,忠義之至乃無所為而為,雖質文有殊尚之時,而名節無或刊之日。”
  
   1924年,王國維撰寫的《論政學疏》是王氏少有的一篇政論文章,其主題是從中西學術的發展和相互影響的角度闡明自己的見解,意在揚中抑西,“原西學之所以風靡一世者,以其國家之富強也。然自歐戰以后,歐洲諸強國情見勢絀,道德墮落……而中國此十年中,紀綱掃地,爭奪頻仍,財政窮蹙,國幾不國者,其源亦半出于此……蓋與民休息之術,莫尚于黃、老;而長治久安之道,莫備于周、孔。”
  
  王國維對中國古代的君臣綱紀等思想,不僅流露出向往與堅守之情,而且有以它振衰救弊的決心。作為“文化遺民”,王國維看中的正是“道”、“節義”、“綱紀”等文化觀念體現出的精神價值、社會責任和道義担當。
  
  王國維無疑是中國早期文化保守主義者。第一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俄國的社會主義運動如火如荼,北洋軍閥的混戰荼毒蒼生,南(廣州軍政府)北(北洋軍閥政府)軍事對峙與政治議和波折不斷。面對這種世界性的社會鼎革與時代動蕩,王國維憂心忡忡,在給羅振玉的信中說:“時局如此,乃西人數百年講求富強之結果,恐我輩之言將驗。若世界人民將來尚有孑遺,則非采用東方之道德及政治不可也。”
  
   借學術探尋真理,借學術賡續思想,是王國維一生不渝的追求,也是王國維“文化遺民”身份的標志性特征。
  
  《殷周制度論》是王國維1917年撰寫成的一篇探索中國古代制度文化的學術大作,曾被新舊史學家奉為“圭臬”,文章指出,表面上看,殷、周的變革,不過一姓一家之興亡與都邑之轉移,與后世帝王的取、守天下無異,但從本質看,實為舊制度廢而新制度興、舊文化廢而新文化興,立制的本意出于萬世治安之大計。他將周代的政治興亡與道德聯系在一起,探討制度文化立制的本意在于尋找“萬世治安之大計”,正如他給羅振玉的信中所言:“此文于考據之中,寓經世之意,可幾亭林先生。”
  
   1924年,馮玉祥率軍“逼宮”,溥儀先藏于日本公館,后又移居天津張園,茍安一時。此時王國維已是受過溥儀冊封的命臣,對于革命軍撕毀民國優待皇室的條件非常憤怒,引為奇恥大辱,便約羅振玉、柯蓼園同沉神武門御河,后因家人極力阻攔、嚴密看守未果。
  
   1924年,北京大學考古學會發表《保存大宮山古跡宣言》,對清皇室破壞大宮山古跡提出批評。王國維知道后馬上沖冠而出,為清皇室辯解。他長久地處在憂患中不能自拔,甚至于聽說有人在紫禁城坤寧宮撿得古器,他也不忍往觀。
  
   1927年,王國維51歲。清華園里惟有兩人,以其最獨特的方式固守著自己原有的信仰。他們留著辮子,毫無顧忌地行走于大庭廣眾之下。學生們因景仰他們的人品,沒有人強迫他們剪去腦后那帶有特定含義的辮子。這二人,一為梁啟超,另一位就是王國維。在王國維女兒王東明的記憶中,父親“每天早晨漱洗完畢,母親就替他梳頭,有次母親事情忙了,或有什么事煩心,就嘀咕他說:人家的辮子全都剪了,你留著做什么?他的回答,既然留了,又何必剪呢?”

 

對話
  
   王國維是保守學者的代表,胡適是新文化運動的領袖,這兩個本有著截然相反的學術理念的學者,卻惺惺相惜,留下了一段佳話。
  
   1917年胡適從美國留學7年后回國,在上海,他考察了出版界后在《歸國雜感》中寫道:近幾年的學術界“文學書內,只有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是很好的”。
  
   1922年4月15日,胡適在日記中記有:“讀王國維先生譯的法國伯希和一文,為他加上標點。此文甚好。”8月28日,胡適又一次表示出對王的好感,他在日記中寫道:“現今的中國學術界真凋敝零落極了。舊式學者只剩王國維、羅振玉、葉德輝、章炳麟四人;其次則半新半舊的過渡學者,也只有梁啟超和我們幾個人。內中章炳麟是在學術上已半僵化了,羅與葉沒有條理系統,只有王國維最有希望。”
  
   1922年,王國維在致顧頡剛信中說道:“頃閱胡君適之《水滸》、《紅樓》二卷,犁然有當于心,其提倡白話詩文,則所未敢贊同也。”
  
  顧頡剛是胡適最得意的學生,學術上也最得胡適“疑古”和考索古史的真精神。王國維對胡適評說,很快由顧傳給了胡適。于是,有了胡適對王國維的拜訪。據《胡適的日記》1923年12月16日所記:
   “往訪王靜庵先生(國維),談了一點多鐘。他說戴東原之哲學,他的弟子都不懂得,幾乎及身而絕。此言是也。戴氏弟子如段玉裁可謂佼佼者了。然而他在《年譜》里恭維戴氏的古文和八股,而不及他的哲學,何其陋也!
  靜庵先生問我,小說《薛家將》寫薛丁山弒父,樊梨花弒父,有沒有特別意義?我竟不曾想過這個問題。希臘古代悲劇中常有這一類的事。
  他又說,西洋人太提倡欲望,過了一定限期,必至破壞毀滅。我對此事卻不悲觀。即使悲觀,我們在今日勢不能跟西洋人向這條路上走去。他也以為然。我以為西洋今日之大患不在欲望的發展,而在理智的進步不曾趕上物質文明的進步。
  他舉美國一家公司制一影片,費錢六百萬元,用地千余畝,說這種辦法是不能持久的。我說,制一影片而費如許資本工夫,正如我們考據一個字而費幾許精力,尋無數版本,同是一種作事必求完備盡善的精神,正未可厚非也。”
  
  王國維所談的前兩件事都是胡適不曾注意到的事,自然對他產生了相應的刺激。從王宅出來,敏感的胡適便到馬幼漁那里借得戴震后學焦循(里堂)的《雕菰樓集》一部。當天晚上,他便開始著手研究戴震,為陶行知發起籌建的“東原圖書館”試作一篇“述東原在思想史上的位置”的短文,此后胡適寫成了《戴東原的哲學》一書。
  
  深諳學界禮數的王國維,第二天(12月17日)便到胡適府上回訪。直到胡適的晚年,他還保留著對王國維的特殊印象,他對助手胡頌平說:王國維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他少年時用德國叔本華的哲學來解釋《紅樓夢》,他后來的成就,完全是羅振玉給他訓練成功的,當然也要靠他自己的天分和功力。說王國維“他的人很丑,小辮子,樣子真難看,但光讀他的詩和詞,以為他是個風流才子呢!”
  
   1924年,清華學校欲“改辦大學”,同時設立研究院。清華學校校長曹云祥請胡適出任籌建中的清華研究院院長,胡適推辭不就,推薦王國維,并建議曹校長,應采用宋、元書院的導師制,同時推薦了四位導師人選:梁啟超、王國維、章太炎、趙元任。后因章太炎不就,而改聘陳寅恪(由吳宓推薦)。
  
  王國維當時為遜帝溥儀的南書房行走,曹云祥親往敦請,王國維婉辭不就。同年11月,溥儀遷出皇宮,暫住醇親王府,王國維也侍行。1925年,胡適再請王國維任清華國學研究院導師,王國維拒絕。胡適做廢帝溥儀、莊士敦(溥儀的英文老師)的工作,托溥儀代為勸駕。溥儀便命師傅們代寫了一道詔書,王國維不好拒絕,便答應下來,奉詔任教。
  
  胡適的誠意和曹校長的善待感動了王國維。于是,他決定親自到清華研究院去看一看。胡適便用自己的車子拉著王國維,往返陪同,走了一趟清華園。
  
  據說,此后,清華國學院的主任吳宓帶著曹云祥親自寫的聘書去請王國維。在登門之前,吳對王氏這位清朝遺老的生活、思想、習性專門做了調查研究,計定了周密的對付辦法。到了王國維住所后,吳宓進得廳堂,二話沒說,“撲通”一聲趴在地下,先行三叩首大禮,然后起身落座,再慢慢提及聘請之事。如此一招,令王國維大感意外又深受感動,當場答應下來。據《吳宓日記》載:“王先生事后語人,彼以為來者必系西服革履,握手對坐之少年。至是乃知不同,乃決就聘。”
  
  王國維自沉昆明湖后,陳寅恪在《王觀堂先生挽詞》中特提及王氏晚年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即胡適推薦王國維為清華研究院的導師,陳寅恪有詩句:“魯連黃鷂績溪胡,獨為神州惜大儒”(胡適為安徽績溪人)。而陳寅恪此后一直對胡適敬重有加,大概也是因為胡適敬重他所敬重的王國維先生,并力促王國維成為清華國學院導師吧。
教學
  
  姜亮夫去清華補考,王國維出的題目都是關于“小學”的。姜亮夫度過章太炎的書,所以便用章太炎書中的見解答題。王國維看了卷子問他是不是章太炎的學生,他答不是,王國維便問為什么都是章太炎的話,姜老師說:“因為假期要升學,所以我突擊了看了一部《章氏叢書》。”王國維問:“《章氏叢書》你看得懂嗎?”姜答:“只有一二篇我看不懂,別的還可以看得懂。”王國維連聲說好,然后告訴助手,可以錄取姜亮夫。
  
  姜亮夫入學后,一次王國維把他叫到自己的辦公室。王國維說:“那份卷子是你的,你的聲韻、訓詁不錯,文字方面還不夠,今后怎么辦?”姜亮夫請王國維指點,王國維說:“課題要自己選定!”過了三天,姜把選定的題目送給王國維看,王國維問姜:“廣韻如何研究?”姜的回答他不滿意,沉默片刻后,他說:“我看搞詩騷聯綿字考吧!”接著他拿出自己研究這方面的“譜”(提綱)給姜亮夫看。
  
  王國維講課,非常細膩、細致。王國維在清華講《說文》,用的材料許多是甲骨金文,用三體石經和隸書作比較。王國維要解決一個問題,先要把有關這問題得所有材料找齊全,才下第一部結論,把結論再和有關問題大同一下,看一看,然后才對此問題下結論。
  
  王國維性情僻冷,但談到學術問題時就顯示出熱情的一面。1926年12月3日是王國維50歲生日,學生們來家中拜壽。7天后,他在工字廳設宴招待同學們,席間還展示他所藏歷代石經拓本。學生們競相發問,他辯答如流,欣悅異常。

 

治學
  
  王國維在《〈國學叢刊〉序》中提出:“學之義,不明于天下久矣!今之言學者,有新舊之爭,有中西之爭,又有用之學與無用之學之爭。余正告天下曰:學無新舊也,無中西也,無有用無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學之徒,即學焉而未嘗知學也。”
  
  王國維的父親王乃譽是讀書人,喜歡畫畫,能臨摹錢叔美的作品,太平天國起義時,棄儒從商。他曾在日記中寫過對王國維的培養計劃:讀經書、考秀才、中進士,經世致用,光宗耀祖。王國維天資聰穎,亦不負父望,16歲就中了秀才,之后到杭州敷文書院進學準備應考。王國維自己有選擇地讀書是在16歲時,他在杭州以自己積攢的零用錢買了《漢書》的前四冊,愛不釋手,以究經史大義為樂,對八股時文不是特別上心。
  
  王國維精通英文、日文,能夠閱讀德文版哲學原著,是中國學人研究康德、叔本華、尼采等現代西哲的先驅;所著《人間詞話》、《宋元戲曲史》、《紅樓夢評論》,文學界至今仍奉為經典名著;而他的甲骨學、“古史新證”、文字音韻訓詁之學和古器物學研究成果,更是當代史壇無法逾越的學術空間——從知識結構上論,王國維真正做到了化合中西,貫通今古。在日常生活中,他處處嚴謹自持,不營生計,不圖享受,潛心鉆研學問。晚年雖盛名滿天下,仍心無旁騖,甘為一介清白寒士。
  
  無論早期的西學與哲學研究,中期的文學、戲曲探索,還是晚期的史地、甲骨、敦煌學研究,王國維都試圖從學術問題入手借以揭示出人生的目的與意義,將無意識的學習與有意識的學術追求結合起來,將傳統的學術研究與科學的考據方法結合起來。“學無新舊”、“二重證據法”、“中西化合”等方法對構建中國現代的學術思想乃至推動民族文化的發展,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陳鴻祥稱王國維是“以學術為性命,而又以性命殉了學術”。
  
  孫詒讓的《契文舉例》雖然早在1904年即已寫成,但卻一直放在書齋內未能出版,直到1913年才被王國維在上海發現。當王國維回國旅居上海時,開始對甲骨文進行獨立的研究。當時上海收藏甲骨文資料較多的英籍猶太人、大資本家哈同,為了討好其夫人,不僅搜購了很多甲骨文,而且還在他的哈同花園中興辦了一所倉圣明智大學。王國維為了有機會研究哈同夫人收藏的甲骨文資料,便在倉圣明智大學出任教授。王國維于1917年以姬佛陀(名覺彌)的名義,將羅振玉資料拓印為《戩壽堂所藏殷虛文字》一書,同時對每片的卜辭作了考釋。
  
  王國維通過考釋甲骨文,使《史記•殷本紀》所傳的商代王統得到了物證,證實了司馬遷是一個嚴肅的歷史學家。王國維除了對此詳加考證外,還根據甲骨文資料將《史記殷本紀》中記載的訛誤一一加以訂正。經過王國維的論證和訂正,不僅使《史記殷本紀》關于商代先公、先王的世系次序得到了可靠的證明,而且糾正和澄清了自司馬遷以來兩千多年的一些混亂認識,為以后年骨文與商代史的深入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王國維嘆曰:天才者,或數十年而一出,或數百年而一出,而又須濟之以學問,帥之以德性,始能產生真正之大文學,此屈子、淵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曠世而不一遇也。
  
  明清著名藏書家蔣汝藻的“傳書堂藏書”富稱海內外。1919年,蔣汝藻經羅振玉介紹,延聘王國維編撰《傳書堂藏書志》。1922年,蔣汝藻又請王國維排印《觀堂集林》。王國維離滬時,《傳書堂藏書志》初稿已完成大半,以后在北京仍繼續編寫修訂。不幸后來蔣汝藻因經商不利,停止了此項工程。直到1974年,蔣祖怡的校抄本《傳書堂藏書志》才由臺灣藝文印書館影印出版。此書在大陸一直未有出版。王國維的重孫王亮知道后接手了這個任務,經三年標點、校勘,整理本終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王國維認為,《紅樓夢》中的“玉”者欲也,他認為《紅樓夢》為解脫之書,他的《紅樓夢評論》開頭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大談人欲,最后將整個故事看作是寶玉出世還玉(欲)過程:“所謂‘玉’者,不過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生活之相質何?‘欲’而已矣……此可知生活之欲之先人生而存在,而人生不過此欲之發現也。此可知吾人之墮落由吾人之所欲而意志自由之罪惡也。夫頑鈍者既不幸而為此石矣,又幸而不見用,則何不游于廣莫之野,無何有之鄉,以自適其適,而必欲入此憂患勞苦之世界?不可謂非此石之大誤也。由此一念之誤,而遂造出十九年之歷史與百二十回之事實……而解脫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殺。”照此理論,則“寶玉”似乎當諧音“飽欲”,“黛玉”當諧“待欲”。

 

詞話
  
  《人間詞話》是王國維關于文學批評的著述中最為人所重視的一部作品,是接受了西洋美學思想之洗禮后,以嶄新的眼光對中國舊文學所作的評論,但他又脫棄西方理論之拘限,力求運用自己的思想見解,嘗試將某些西方思想中之重要概念,融入中國固有的傳統批評中。
  
   此作品咳珠唾玉,精辟警句比比皆是: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閑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也。
  
  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人,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余謂: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
  
  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夢見。
  
  詞話中最廣為人知的是這段: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端穆
  
  
  王國維有道德潔癖,他總是將文章與人格相聯系。王國維說:“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若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章者,殆未之有也。”
  
   王國維天生憂郁悲觀,他自己也說:“體質羸弱,性復憂郁,人生之問題日往復于吾前。自是始決定從事于哲學。”
  
  王國維說他自己:“余之性質,欲為哲學家則感情苦多而知為苦寡,欲為詩人則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哲學上說,大都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余知真理,而余又愛其謬誤。”
  
  王國維自視極高,向來以天才居之。他30歲以后致力于文學以及學問著述,著《人間詞話》。并且填寫了不少詞,謂之:“余之于詞,雖所作尚不及百闋,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則平日之所自信也。”
  
  由于王國維自命甚高,所以朋友很少。這也使得他更加專心于學問研究。他在詩中寫道:“掩卷平生有百端,飽更憂患轉冥頑,偶聽鴂怨春殘。坐覺無何消白日,更緣隨例弄鉛丹。閑愁無分況清歡。”
  
  王國維坦然地說過自己愚暗,對于《尚書》大約有十分之五還讀不懂,對于《詩經》也有十分之一二讀不懂。這使當時的研究生大為震動。
  
  王國維與人交往,除了談學問或正事,很少閑聊,更不會對人講應酬話。如果有人請他看一件古銅器,他看了是假的,就會說“靠不住的”,而請他看的人無論怎么說這個古器色澤如何古雅,清綠的如何瑩徹,文字如何精致,什么書上有類似的著錄,將這些提供給他做參考,再請他仔細看一下。他看了以后,依然會說:“靠不住的。”不附和,也不駁難。

 

蔡元培主政北京大學時,曾想讓王國維到北大教書。但王國維以清朝遺老以居,不能為民國做事,堅決不答應。蔡元培無奈之下想了個變通的辦法,讓他做通信導師(類似今天函授教授),為北大教學生,名義上卻不是北大教師。半年后,蔡元培令人送去200元的工資,王國維卻死活不收,因為他覺得雖為北大做事,但畢竟未受聘于北大,就不能拿工資。最后又是變通了一下,以報銷通信教授郵費的名義,才讓貧困中的王國維收下了這筆錢。
  
  還有一次,北大邀請王國維到校參觀,預先布置好夾道歡迎以示隆重。王國維又是一口回絕,理由是歡迎者有各式人等,中間免不了有道不相同話不投機者,他王國維不能接受他們的歡迎。好在北大見過的怪人也多了,蔡元培一笑了之,把歡迎儀式改成了有共同研究興趣的教授與王國維的茶話會。
  
  王國維的外表也總是嚴肅冷峻的。趙元任的太太楊步偉對他頗有些害怕。楊步偉是個直爽的大嗓門,但見了王國維卻總是噤不出聲。王國維五十壽誕時,清華大學的同事辦了三桌酒席祝壽,趙太太硬是避讓著不和王國維同桌:“不!不!我不跟王先生一桌。”果然,王國維那一席一直都是默默不語,而趙太太那桌卻笑語不絕。
  
  王國維性格淡泊,不喜歡與人交游,在清華除了講書授課以外,一般不主動跟學生談話。從來都是上完課就走,回到自己的西院住所,鉆進自己的書房研究學術。但是如果有學生登門拜訪或致函,不管是求教或是辯論,從來都是一律接待,不分老幼尊卑,而且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甚至有當時的東南大學的學生特意赴京求教,就住在王先生家里。在他看來,學術為天下之公器,不應該有門戶之見,所以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門下弟子,即使自己治學很忙,他都有問必答。在他執教清華的兩年中不知道有多少清華學子領受了他的恩澤。
  
  一次姜亮夫填了一首詞,想請王國維幫自己看一看。他晚上七點半到王國維家,王國維看了之后說:“你過去想做詩人,你這個人理性東西多,感情少,詞是復雜情感的產物,這首詞還可以。”王國維便幫他修改,一改改了近兩個小時。在他改詞的時候,姜順手翻看兩本書,其中一本是德文版《資本論》,姜看見書中用好幾種顏色的筆打了記號。王國維看了看姜亮夫說:“此書是十多年前讀德國人作品時讀的。”姜亮夫當時感到先生不僅學問廣博,思想也非常前進。晚上九點多,詞改好后,姜亮夫告辭,王國維要家人點著燈籠跟他一起送姜,一直送到清華大禮堂后面的流水橋,等姜過橋后他才回去,他對姜說:“你的眼睛太壞,過了橋,路便好走了。”聞此語,姜幾乎落淚,此后一生難忘。
  
  王國維的兒子王東明回憶父親:“父親的一生中,可能沒有娛樂這兩個字,那時收音機尚不普遍,北京雖有廣播,頂多有一個小盒子樣的礦石收音機,戴耳機聽聽,就算不錯了。舉凡現代的音響視聽之娛,非當時夢想所能及。他對中國戲曲曾有過很深的研究,卻從來沒有見他去看過戲。”
  
   王國維很少出游,在清華國學研究院,只有一次和同事共游過西山,騎驢上山,玩得很高興。
  
  王國維不會畫畫,小孩子纏著要他畫人,他只會一個策杖老人或一葉扁舟。他也會親自教孩子讀《孟子》、《論語》,講解或聽孩子背誦時從不看書本,講解也不是逐字逐句地講,講完了,問一句懂不懂,孩子點點頭,這一天的功課就算好了。
  
  王國維穿著簡單,冬天一襲長袍,外罩灰色或深藍色罩衫,系一條黑色汗巾式腰帶,再穿上黑馬褂,夏天只穿一件絲綢或夏布的長衫。平常只穿布鞋,從未穿過皮鞋,頭上是一頂瓜皮小帽,即便寒冷的日子也不帶皮帽或絨線帽。
  
  王國維在上海居住時,家中時常有日本客人。王國維的孩子們當時都還小,很是淘氣。他們知道日本人喜歡烏龜,就趁著日本客人不注意,悄悄地在客人背后的衣服上用白色的石膏粉印上小烏龜圖案,然后躲在一邊調皮地笑個不停。這情景王國維見了并不責怪。王國維的孩子們成年后才知道,他們開玩笑的對象,不是一般的人物,而是學術研究上和王國維有密切聯系的日本學者,在中日文化交流方面做出了杰出的奉獻,如鈴木虎雄、神田喜一郎等。
  
  一生浮泛情海的龔自珍,極擅借詩詞來摹狀男女情感糾葛,晚年寫有一首輕盈綽約的絕句:“偶賦凌云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王國維讀后,斥之為:“其人之涼薄無行,躍然紙墨間。”
  (注:龔自珍學究天人,才華宏富,作詩多纏綿悱惻、婉約生姿之句,行事則任興馳騁,風流不羈。如:當時科舉取士,看重方正烏亮的“館閣體”書法,龔因不善書而不得入翰林,竟教其女、其媳、其妾、其寵婢悉學“館閣體”,逢人言及翰林,龔必哂曰:“今日之翰林,猶足道邪?吾家婦人,無一不可入翰林者。”龔又嗜冶游,好賭博,晚歲學佛。平居無事時,非訪妓,即訪僧,遇達官貴人,輒加以白眼。一生艷事多多,尤其世傳他和當時著名詞人顧太清有瓜李之嫌的“丁香花疑案”,更是撲朔迷離,雖然北大名教授孟森鉤懸決疑,竭力為龔、顧辯白洗刷,可這則浪漫故事并未因之偃聲息語。)
  
  王國維在其棄世前數日,他曾受托替時為其學生、后成著名歷史學家的謝國楨題寫扇面。王書寫了唐末韓偓的《即目》和《登南神光寺塔院》兩首七言律詩,可題款時,于謝國楨名后,誤植一“兄”字。友無論年齒幼長,皆可以“兄”相稱,此為舊時禮數。但師稱弟子為“兄”,就悖逆禮節了。于是,蹈湖當日,王國維先赴清華研究院,依常處理教務,并用墨筆在為謝題寫的扇面上涂改“兄”為“弟”字——如此,既遵行了傳統之禮,又融入了王氏待人接物的一貫謙和。做畢這樁事,他才乘車到頤和園,步行至排云殿西魚藻軒前,臨流徘徊片時,方毅然自沉。其時適為榴花盛開的端午時節,認真而不茍且的屈原也是這個時節自沉的。

 

嗜好
  
  王國維愛吃甜食,臥室中一個朱紅的大柜子,上面兩層專放零食。他的兒子六十年后還記得,打開柜門,琳瑯滿目,如同是一家小型糖果店,從膠切糖、小桃片、云片糕、酥糖等蘇式茶點,到紅棗、蜜棗、茯苓餅、核桃、松子等,應有盡有。他夫人每個月從清華園進城采購零食和日用品,回來必是滿滿一洋車,那些精致的點心就是為他準備的。他每天午飯后點根煙、喝杯茶,就算是休息,然后進書房工作,過幾個小時,他會到臥室的柜子里找零食吃。
  
  王國維愛吃紅燒肉,不過必須是他夫人做的,大白菜、西紅柿、茄子、雞蛋也常吃,還愛吃豆腐、豆干、百葉等豆制品,餃子、燒餅、包子等也愛吃,很少吃魚,可能是北京不大買得到,除了燉雞之外,不大煮湯。他愛吃的水果不多,西瓜、橘子、柿子、葡萄等都喜歡,只是夏天不吃香瓜,也不準孩子吃,認為不好消化。
  
  王國維平時最愛去的地方是琉璃廠,古玩只是看看,主要是買舊書,如果在書店里遇到了想要的書,那就非買不可了。所以夫人知道他要逛琉璃廠,就先要替他準備錢。有一次他笑容滿面地回家,如獲至寶地打開包裹,里面是一本書,他說自己要的不是這本書,只是夾在書里的一頁舊書。
  
  王國維在北京時,晚上常赴宣外大街喝大酒缸(小酒店),以咸水毛豆、煮花生佐酒;酒是白酒,一杯能醉。他雖然酒量很小,稍飲即臉紅,但仍樂此不疲,王說是以此尋覓高陽酒徒的風味。

悲觀
  
  王國維的家庭成員多非正常死亡,死亡的陰影一直籠罩著他。1907年7月,王國維的發妻莫氏因生產雙胞胎女兒病危,王國維從北京回到家鄉海寧,延請名醫救治,十幾天后,年僅34歲的發妻離開人世。從1905年開始至1908年,王國維的人生不斷遭遇重大變故,父親、妻子、繼母相繼去世。王國維不斷地由北京返回家鄉海寧參加葬禮,可見其生世之累,謀生之艱。
  
   1908年在岳母即莫氏的親生母親莫太夫人的主持下,續娶22歲的潘麗正為繼室。1921年5月四女通明生,9月殤。1923年5月女瑞明殤。1925年,長子潛明去世,在之前一年,一雙孫女殤。
  
  王國維最早受到西方叔本華的哲學思想影響。由于王國維對叔本華的哲學、美學著作進行研讀,對他后來的思想影響很大。因為王國維對叔本華著作產生了共鳴,所以叔本華唯意志論與悲觀主義,主觀唯心主義令王國維墜入了唯意志論與悲觀主義的深淵。所以,三十歲以后的王國維深深感到“偉大之形而上學,高嚴之論理學,與純粹之美學,此吾之所酷嗜也。然求其可信者,則寧在知識論上之實證論,倫理上之快樂論,與美學上之經驗論。……余之性質,欲為哲學家,則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為詩人,則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
  
  王國維說《紅樓夢》的精神,主要的就是“示人以解脫之道”。但解脫是“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殺”。所以他說《紅樓夢》里邊,真正可以達到所謂解脫的,只有三個人:一個是惜春,一個是紫鵑,一個就是寶玉。

 


雜談 2013-11-28 21:2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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