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有涯愿無盡 第四輯 我的自傳 第67節 紀念蔡元培先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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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輯 懷念師友
  第67節 紀念蔡元培先生(2)
  我在北大前后共七年,即自民國六年至十三年(從新思潮的醞釀、五四運動的爆發,到國民黨改組)。中間曾因腦病求去兩次,皆經蔡先生懇切挽勸而留住,其詳不煩說了。七年之間從蔡先生和諸同事諸同學所獲益處,直接間接,有形無形,數之不盡。總之,北京大學實在培養了我。論年輩,蔡先生長于我廿六歲,我只算得一個學生。然七年之間與先生書信往返中,先生總稱我“漱溟先生”,我未嘗辭,亦未嘗自稱晚生后學。蓋在校內原為校長教員的關系,不敢不自尊,且以成蔡先生之謙德。后來離校,我每次寫信,便自稱晚學了。
  近中四川報紙有傳我初投考北大未見錄取,后乃轉而被聘為教授者,非事實。從上面所述可以看出(那時蔡先生以講師聘我亦非教授)。不過我初到北大時,實只廿四歲,與諸同學年齒相若,且有比我大兩歲者。如今名教授馮友蘭、顧頡剛、孫本文、朱謙之諸君皆當日相聚于課堂的。更有少時與我為同學友,而其時卻正求學于北大的,如雷國能(在法科),如張申府(崧年,在理科)諸兄是。
  當時蔡先生為什么引我到北大,且再三挽留我呢?我既不屬新派(外間且有目我為陳、胡的反對派者),又無舊學,又非有科學專長的啊。此即上文所說蔡先生具有多方面的愛好,極廣博的興趣之故了。他或者感覺到我富于研究興趣,算個好學深思的人,放在大學里總是好的。同時呢,他對于我講的印度哲學、中國文化等等自亦頗感興味,不存成見。這就是一種氣度。這一氣度完全由他富于哲學興趣相應而俱來的。換言之,若胸懷意識太偏于實用,或有獨斷固執脾氣的人,便不會如此了。這氣度為大學校長所必要的;老實說,這于一個為政于國的人有時亦同屬必要吧!
  由于蔡先生愛好哲學,又請來有哲學興趣的教員,亦就開發了學生們的哲學興趣。在我眼見的七年中,哲學系始終是最重要的一個學系。當其盛時,比任何一學系的學生都多。除了注冊選修哲學課程者外,其他學生自由來聽講的亦很多。校外的人(例如琉璃廠高師的學生、太仆寺街法專的學生,還有些不是學生的人)經常來聽講者亦頗有之。注冊部所安排的教室每不合用。就為按照注冊人數,這間教室本可以容納下,而臨時實到聽講的人數卻加多,甚至加多達一倍,非掉換大教室不可。我自己的經驗,當民國十二年(1923年)及十三年(1924年)上半年,我講儒家思想時,必須用第二院大講堂才行。通常聽講人數總在二百左右,到課程結束,舉行考試時的試卷亦有九十多本,此即正式注冊的學生了。聞人言近年(指抗戰前和抗戰中)南北各大學哲學系學生少得可憐,幾乎沒有人愿入哲學系。此固一時一地風氣不同,然可見蔡先生當年倡導總算成功。
  若問蔡先生何以能有這種種成功——他能羅致人才,能造成學風,能影響到全國大局,使后之言歷史者不能不看做劃時代的大節目,其成功之由果何在?我可以告訴你:此無他,他只是有他的真好惡。何謂真好惡?儒書上指點得明白:“如好好色,如惡惡臭”便是。有真好惡,而后他的一言一動,不論做什么事,總有一段真意行乎其間。這樣,他便能打動人。人或者甘心情愿跟著他走,或隨著他有一段鼓舞于衷而不自知。朱晦翁嘗說的一句話:“是真虎,必有風”,正謂此。他不要籠絡天下人,他更不想強制天下人聽他的。一切威迫利誘的手段,他都不用。然而天下人卻自為他所帶動。他畢竟成功了,畢竟不可磨滅地成功了。反之,那玩手段的欺人自欺,亦或自覺得一世之雄,卻每每白費力,落得一場空。這亦就是儒書上“不誠無物”一句話了。
  總之,我所了解的蔡先生,其偉大在于一面有容,一面率真。他之有容,是率真的有容;他之率真是有容的率真。更進一層說:坦率真誠,休休有容;亦或者是偉大人物之所以為偉大吧。
  今者距新思潮之風動全國既二十年,距余之離開北大既十七八年,距蔡先生之身故既滿兩年,而余亦浸浸五十之年矣。自顧尚無所成就以答蔡先生之知遇,以報北京大學之培養。竊不敢妄自菲薄,將致力于新文化運動之建設的工作,無使蔡先生之精神徒如過去新思潮所表現者而止,而更有其最后之成果焉。是則區區心愿之所在也。因紀念蔡先生,并志于此以自勵。
  附記
  此文寫于民國卅一年,即1942年;1970年忽于亂紙堆中發現吾手稿原跡,計經廿有八年矣。既審視其不無可存,則重為抄錄一通,復就回憶所及五十年前之往事附記于其后。
  文中說蔡先生有多方面之愛好,極廣博之興趣,其可征之事例甚多。今試舉其一。爾時(約在1927年)京中有蜀人張克成先生宣講佛家唯識論著于廣濟寺,任人聽講,蔡先生時出掌北大校事非久,竟然撥冗偕友幾次往聽。其實張先生信佛雖篤,卻不通唯識,其錯解可笑,愚著《唯識述義》曾指出之。然蔡先生之好學豈可及耶?
  文中說北大哲學系爾時之盛況,曾及1923—1924年愚講儒家思想時來聽者之多。卻須知聽眾非盡屬思想上的同調,為求學習而來者。愚曾聞有反對派來聽,倡言“我聽聽他荒謬到什么地步”。(注:同學中有彭基相、余文偉以我為唯心主義,夙示反對。)此正見出當時思想自由活潑之氣象;凡哲學界所以成其盛況者詎不在此耶?
  1970年11月3日記
  又文中“他不要籠絡天下人,更不想強制天下人聽他的,……反之那玩手段的自欺欺人,亦或自覺得一世之雄,卻每每白費力,落得一場空;這亦就是儒書上‘不誠無物’一句話了。”蓋有感于當時執政者蔣介石而發,時當抗日戰爭中期,百事望之于蔣,而誤于蔣,深有慨于心也。
  同年11月8日又記
  此文紀念蔡先生兼及當年愚受任北大哲學系講席之事,因回憶往昔同學盛況如次:計同班同學有孫本文、顧頡剛、馮友蘭、黃文弼、朱自清諸君。其時我廿四歲,論年齒彼此大致均相若。班上惟一年長者為譚鳴謙,即是后來革命運動中出名的譚平山其人,他年近三十矣。同學諸友固遠不止此數,此舉其后來學問上各有造詣,且均為大學的名教授,我此一時偶爾回憶中者數人而已。且在北大首尾七年之間,所熟識交好者初不止于哲學系諸同學,而泛及于其他系科。如羅常培、羅庸皆國文系,如陳政則德文系,如葉鮕則理科,如黃艮庸則在預科,朱謙之(自由聽課,不屬任何學系)、王恩洋(旁聽生)。谷源瑞則屬哲學系,后因在國民參政會任秘書,而特別相熟。至如王星賢(英文系)雖在學校時不相知而晚年來過從頗密,十分契合。
  1984年2月5日再識


梁漱溟 2014-07-03 14:4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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