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石解讀蔣介石日記:那個“寂寞異甚,孤苦自憐”的人│讀藥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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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鳳凰網讀書頻道《讀藥》周刊第131期。


多年前,我在臺北閱讀根據蔣介石日記編輯的《困勉記》稿本時,曾經發現其1941年2月4日條云:

接妻不返渝之函,乃以夫妻各盡其道復之。淡泊靜寧,毫無所動也。

當時,宋美齡在香港養病,拒絕返回重慶,蔣介石對此頗為煩惱,但努力克制,回信僅稱“夫妻各盡其道”,要宋美齡自便,看著辦。“淡泊寧靜,毫無所動”云云,說明蔣介石盡管遇到了妻子不肯回家這樣嚴重的事態,但仍處之泰然。

蔣介石自1927年與宋美齡結婚后,雖偶有矛盾,但這種情況,還從來不曾有過。蔣宋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這一謎團,直到今年我在胡佛研究所閱讀蔣介石日記手稿本時,經過反復參詳,才最終解開。

宋美齡留港不歸,蔣、宋之間發生沖突

事情要追溯到1940年9月21日,當日蔣介石日記云:

妻工作太猛,以致心神不安,腦痛目眩,繼以背疼、牙病,數癥并發,渝無良醫,亦不愿遠離重慶。以被敵機狂炸之中,如離渝他往,不能對人民,尤不愿余獨居云。此三年來戰爭被炸之情形,其心身能持久不懈,實非其金枝玉葉之身所能受,不能不使余銘感更切也。

這段話說的是,宋美齡身患數疾,重慶沒有好醫生,但宋仍不愿離渝治病。一是出于對戰亂狀況下重慶人民的感情,日本飛機不斷狂炸,宋不能獨自避難,二是不愿離開蔣介石,使其獨居。


同年10月15日,蔣介石日記云:“晚餐與布雷共食,以妻赴港養病未回也。”從這段日記看,為了養病,宋美齡最終還是去了香港。蔣介石很想念,也很寂寞,只能找陳布雷一起吃飯。

12天之后,蔣介石派蔣經國赴港,探望宋美齡的病況,同時迎接蔣緯國自國外留學歸來。蔣介石本意要宋美齡和經國、緯國一起回渝,但宋美齡表示,待蔣介石的陽歷生日時即歸。然而,屆時宋美齡仍杳如黃鶴。10月31日,蔣介石日記云:

令緯兒來見,以今日為余陽歷生辰,陪余晚餐,妻本約今日回來,尚未見到,亦無函電,不知其所以也。

不僅人不回來,連一封函電都沒有。蔣介石著急了,“不知其所以”一句,充分表現出蔣的焦躁與不安!

蔣緯國歸來,兩個兒子都在身邊,蔣介石很高興,但宋美齡留港未歸,蔣介石覺得不足。11月9日日記云:

經、緯兩兒在港得皆見其母,回渝父子團聚,此最足欣慰之一事。如西安事變殉國,則兩兒皆未得今日重見矣,實感謝上帝恩惠不盡也。惟愛妻抱病在港,不能如期同回,是乃美中不足耳。

11月30日,蔣介石日記再云:

兩兒親愛,兄弟既翕,此為本月最大之樂事,亦為十五年來最苦之一事。今能完滿團團,此非天父賜予至恩,決不能至此,能不感激上蒼乎?愛妻不能如期回渝,是乃美中不足耳!

1925年,蔣經國赴俄留學,和緯國分離。1936年,蔣緯國赴德留學。同年,蔣經國自俄歸來,蔣緯國已不在國內。緯國此次歸來,蔣介石得以與經國、緯國兄弟同時相聚,享受天倫之樂。至此,恰為十五年。不過,宋美齡留港,蔣介石總覺得遺憾,一言之不足而再言之,可見,蔣介石思念宋美齡之殷。

“圣誕”是西方人的團圓之日,但是,宋美齡仍無歸訊,蔣介石開始感到“苦痛”了。12月24日,蔣介石日記云:
 
三年來圣誕前夜,以今日最為煩悶,家事不能團圓,是乃人生唯一之苦痛。幸緯兒得以回來陪伴,足慰孤寂,得聞家鄉情形,聊以解愁。

蔣緯國從國外回到重慶后,曾回浙江溪口一行。蔣介石于百無聊賴之中,只能以聽緯國談“家鄉情形”略解愁悶。此后,蔣介石的這種“孤寂”感日漸強烈。12月28日日記云:“惟妻留香港未回,以致家庭缺乏欣興之感。”1941年1月12日、13日、14日,蔣介石連續三天在日記中寫道:“為家事心多抑郁,應以澹定處之。”“昨夜為中共與家事,憂不成寐。”“下午與緯兒游汪園,各種梅花盛放,綠萼尤為可愛,惜妻今年未得同游也!”值得注意的是14日這一天的日記,受蔣家委托的審讀者在開放前涂去一行,顯然認為不宜公開。這以后,蔣的“孤寂”感有增無減:

1月26日日記云:“本夕為舊歷除夕,孤單過年,世界如此孤居之大元帥,恐只此一人耳。”

同月30日日記云:“近日寂寞異甚,時感孤苦自憐。惟祈上帝佑我,與我同在,使我不至久寂為禱也。”

同月31日日記云:“妻滯港未歸,子入團就學,故時以寂寞孤苦為憾耳!”

蔣介石為何有如此強烈的“孤寂”感?顯然,和宋美齡滯港不歸有關。宋為何滯港不歸?則顯然與蔣宋之間發生了某種沖突有關。從上引“心多憂郁”、“憂不成寐”等語推測,蔣與宋美齡之間的“沖突”不小。2月4日,蔣介石接到宋美齡“不返渝”的函件。蔣、宋“感情危機”終于爆發。

蔣一再要求宋美齡返渝而宋一直不理,至此正式發函通知。宋的函件今不可見,但無疑可以感知,蔣宋之間發生了重大矛盾。2月9日,蔣緯國回“黨政訓練班”學習,蔣介石手寫《寂寞凄愴歌》相贈。

怎么辦?蔣介石的態度是向宋美齡闡述“夫妻各盡其道”,不卑不亢,既不生氣,也不告饒,將皮球踢給宋美齡。


蔣介石堅決保守家中“秘密”,采取“權變”之計,化解矛盾


蔣的冷靜、沉穩態度起了作用,宋美齡于1941年2月12日自港返渝,但是,蔣介石的家里并沒有平靜。同月23日,蔣介石日記云:

家事不宜過于勉強。只有勿助勿忘,以待其自然著落耳!

“勿助勿忘”,語見《孟子·公孫丑》:“心勿忘,勿助長也。”意為(修養時)心里不要忘記,也不要人為地去助它增長。2月24日,蔣介石日記再云:

家事致曲,不宜太直、太急與太認真,應以澹然處之,導之以德,齊之以禮耳。
 

“致曲”,語見《禮記·中庸》,舊解較多,其中一種解釋為:將真誠推致到細微之處。2月25日,蔣介石日記又云:

家中之事,不能與家中之人直道,同家親人不得晤面,是為余一生最大之遺憾,然亦惟有勿忘勿助,以待其自覺。家事切不可強勉而行,自信修身無虧,上帝必加眷顧,終能使我家母子親愛,家庭團圓耳。令緯兒離重慶赴贛。

家事以委屈求全為主,不能與普通交道并論,只求母子親愛無阻,雖權變尚無損也。

“家中之事,不能與家中之人直道”,說的是:蔣介石有些事情不愿告訴宋美齡。“同家親人不能晤面”,說的是蔣氏父子與宋美齡之間不能同時相處。但是,蔣介石“自信修身無虧”,所以開始時采取聽其自然的方針,但是,思考再三,為了使母子之間“親愛無阻”,還是決定“委曲求全”,采取某種“權變”的辦法。顯然,這一時期,宋美齡與蔣緯國“母子”之間“親愛有阻”了。

蔣介石自述的“權變尚無損”的內容,他沒有說,其內容之一大概就是“命緯兒離渝赴贛”,避免和宋美齡見面。蔣要緯國到江西去看看哥哥、嫂嫂,“還有,你母親也在那里。”① 蔣緯國聽命,到贛州會見蔣經國夫婦,也拜見將自己一手帶大、從蘇州逃難到此的蔣介石的第二任夫人姚冶誠。就在蔣緯國“離渝赴贛”期間,蔣、宋之間的“感情危機”有了顯著緩和。3月6日,蔣介石日記云:


本日在參政會講演,自覺過于滯鈍,詞不達義,而妻則以為甚得體也。

顯然,宋美齡不僅與蔣介石和解,而且政治上支持蔣介石。蔣在國民參政會的演講,自己不甚滿意,但宋美齡卻認為“甚得體”。3月9日為夏歷二月十二日,系宋美齡誕辰,蔣介石邀集親友10人為之祝壽。當日氣氛融洽。蔣介石為夫妻關系好轉欣慰,日記云:“夫妻諧和為人生唯一之樂事也。”但是,他同時也為經國、緯國不在身邊遺憾。日記云:“兩兒未能參加耳!”。

3月27日,蔣緯國自江西歸渝。大概此前蔣介石已經做好了宋美齡的工作,因此,蔣緯國“認母”順利。當日,蔣介石命其向宋美齡行隆重的“叩拜”大禮。日記云:

緯兒已到,令叩拜其母,親愛如古,不勝欣慰。使我家庭之得有今日之團圓,以償我一生最大之宿愿,惟有感謝上帝大恩于無涯矣。

十四年來之家事,一朝團圓,完滿解決,寸衷之快慰,殊有甚于當年之結婚時也。

蔣介石與宋美齡結婚,至此約為14年,多年沒有能解決的問題一朝解決,蔣介石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感”。3月29日,蔣介石在《上星期反省錄》中說:“心神愉快之時較多,尤以母子親愛、夫妻和睦為最!家有賢婦與孝子,人生之樂,無過于此。”31日,在《本月反省錄》中又說:“家庭間夫婦母子之和愛團團,此為一生幸福之開始,是亦修身、正心與祈禱之致也。”至此,蔣宋之間的“感情危機”結束。不過,問題似乎并未完全解決。

對家中的風波以及宋美齡和自己的隔閡,蔣緯國似乎有所覺察,但又不明究竟。1943年4月12日,蔣介石日記云:


近日緯兒心神頗覺不安,彼不愿訴衷,但其衷心自有無限感慨。昨晚乘車外行,彼稱前夜夢寐大哭,及醒,枕褥已為淚浸,甚濕,不知其所以然云。彼復言哥哥待我如此親愛,是我平生之大幸,亦為我蔣門之大福云。言下甚有所感。


第二天,蔣介石在晨禱時,想起家事,不禁泫然飲泣。他寫道:“余如何能使彼母子之親愛亦如其兄弟哉?”“惟禱上帝,能保佑我家庭,使彼母子能日加親愛以補我平生之缺憾也。”


此后,蔣介石見到宋美齡和蔣緯國之間關系良好時,就特別高興。當年12月開羅會議之后,蔣介石、宋美齡與蔣緯國在藍溪相會,同機返國。12月1日,蔣介石日記云:


登機視緯兒猶熟睡,頗安。以彼于下午忽發瘧疾,熱度竟至百零二度以上,見母子談話與母詢問兒病,親愛之情,引為余平生第一之樂事。


由此可見,担心宋美齡與蔣緯國關系不好是蔣介石長期的心病。


蔣緯國的身世之謎是蔣、宋矛盾的原因

研究蔣介石上引日記可知,蔣宋在1940年末至1941年初的“感情危機”,既和宋美齡懷疑蔣介石的“私德”,又和懷疑蔣緯國的來歷有關。

蔣緯國并不是蔣介石的親生兒子,而是戴季陶和日本護士重松金子所生,時間為1916年10月6日。戴季陶因懼內,事先和蔣介石說好,由蔣出面認子。蔣緯國出生后,由日人山田純三郎帶到上海,交給蔣介石,蔣交給當時的夫人姚冶誠撫養,取名緯國。后來甚至有過一種說法:蔣介石也同時和重松金子相好,蔣緯國為蔣介石與重松金子所生。抗戰期間,戴季陶在重慶的一次演講中就曾公開這樣宣布過。


1920年,蔣緯國隨姚冶誠到溪口。1922年隨姚遷居奉化。不久,再遷寧波。10歲時到上海,入萬竹小學就讀。1927年,蔣介石和宋美齡結婚,姚冶誠攜蔣緯國遷居蘇州。1928年,蔣緯國考入東吳大學附屬中學。1934年畢業,進入東吳大學理學院物理系,兩年即修完相關課程。又奉蔣介石命,進入文學院,學習政治、經濟、社會等課程。在此期間,蔣緯國從未和宋美齡見過面。


1936年10月,緯國奉父命遠赴德國研習軍事。這時候,宋美齡本應和緯國見面了,然而,仍然沒有見,可能還因此鬧了矛盾。蔣介石日記云:“緯兒如期出國,不稍留戀,其壯志堪嘉,而私心實不忍也。”又云:“家事難言,因愛生怨,因樂生悲,痛苦多而快樂少也。”


蔣緯國到德后,先后加入德國山地兵團及慕尼黑軍校,被授予陸軍少尉銜。歐戰前夕,奉命赴美,先后進入陸軍航空隊空戰訓練班和裝甲兵訓練中心受訓。1940年10月,蔣緯國自美返國,途徑香港。宋美齡當時正在香港養病,蔣緯國自然要前往拜見。但是,這是宋美齡和蔣緯國的第一次見面,所以,蔣介石很重視,特派蔣經國到香港。一是為了迎接緯國,也是為了讓經國充當緯國和宋美齡之間的“中介”。關于蔣緯國和宋美齡的第一次見面,據蔣緯國回憶:


當時見面非常自然而且親切。我喊她“Mother,并且在她頰上吻了下,因為出國四年,一些禮節就很歐化了;她親熱地問我在國外好不好等等。我們談話的氣氛可以說一點都沒有第一次見面的尷尬。她給我的印象,就好像是長輩看見自己的孩子回來一樣。

蔣介石很關心宋美齡與蔣緯國的這次見面,事后得知“母子相見,甚為親愛”。蔣介石非常高興,日記云:“快慰無量,甚感上帝施恩之厚重也。”但是,蔣介石沒有想到,宋美齡和蔣緯國第一次見面時的“親愛”只是當時的“表面文章”,事后宋感到不妥,于是就發生拒不返渝等情況。

蔣緯國的曖昧身世,今天人們已經很清楚,但是,當時的蔣緯國本人并不清楚。據他本人回憶,回到重慶后不久,在宋美齡的書房中發現約翰·根瑟所寫Inside Asia一書,其中影射蔣緯國為戴季陶所生,為了某種原因過繼給蔣介石了。蔣緯國為此詢問戴季陶,戴拿出蔣介石送給他的十二寸帶框相片以及一面鏡子,對著蔣緯國坐下來,把鏡子放中間,自己的頭擱在一邊,蔣介石的相片擱在另一邊。他要蔣緯國照鏡子,然后問蔣緯國:“你是像這邊的,還是像那邊的?”當蔣緯國回答還是像蔣介石“多了些”時,戴季陶笑著說:“那不就結了嗎!” 可見,蔣緯國身世之謎當時還是“機密”,宋美齡顯然并不清楚。蔣、宋結婚之后,蔣介石也沒有向宋美齡談過有關情況。宋美齡自然會想:緯國到底是哪個女人所生?為何蔣會相認?蔣介石是否“私德有虧”等等。過去,蔣緯國和宋美齡從未見過面,宋可以不想這些問題,但蔣緯國自海外回渝,宋美齡就面臨是否承認并接納這個“兒子”的嚴肅問題;上述問題不清楚,宋美齡如何坦然承認并接納?在這一情況下,宋美齡必然對蔣有所質問,蔣又不愿坦率說明(“家事不能直道”),矛盾因此而生;及至蔣“委曲求全”,采取“權變”后,二人之間的矛盾也就化解了。


蔣介石在世的時候,始終不曾將身世之謎告訴過蔣緯國,很可能,也不曾告訴過宋美齡。



摘自楊天石《找尋真正的蔣介石——蔣介石日記解讀》,山西人民出版社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3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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