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這就是鬼魂收腳印的時候了 文學青年·處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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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脚印

杨绛



杨绛先生于1933年夏考上清华大学研究院外国语文部。在读研究生期间,她选修了朱自清先生的“散文习作”课,并牺牲休息时间,精雕细琢完成了人生的第一篇散文《收脚印》。当她将文章交给朱自清先生请求指点修改时,朱先生满口答应并于当晚读完了《收脚印》,第二天退还给杨绛时对她说:“这篇文章没有什么好改的。”杨绛听后,以为自己的文章一定写得很糟,让朱先生不屑一看。当她涨红着脸正要将退回的文章接过来时,却又听到朱先生说:“我的意思是说,《收脚印》是一篇难得的上乘佳作,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我修改的,如果你不反对,我愿意推荐给《大公报·文艺副刊》。”这当然是杨绛求之不得的,连连感激道:“谢谢先生,谢谢先生。”随后,朱先生将这篇散文推荐给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做编辑的沈从文先生,嘱咐他,“如果方便,请帮发表,毕竟是一篇好文章,舍了会可惜的。”19331230日,《收脚印》在《大公报·文艺副刊》第29期上发表,署了杨绛的本名“杨季康。”



听说人死了,魂灵儿得把生前的脚印,都给收回去。为了这句话,不知流过多少冷汗。半夜梦醒,想到有鬼在窗外徘徊,汗毛都站起来。其实有什么可怕呢?怕一个孤独的幽魂?


假如收脚印,像拣鞋底那样,一只一只拣起来了,放在口袋里,掮着回去,那么,勿忙的赶完工作,鬼魂就会离开人间。不过,怕不是那样容易。


每当夕阳西下,黄昏星闪闪发亮的时候;西山一抹浅绛,渐渐变成橘红,晕成淡黄,晕成浅湖色……风是凉了,地上的影儿也淡了,幽僻处,树下,墙阴,影儿绰绰儿的,这就是鬼魂收脚印的时候了。


守着一颗颗星,先后睁开倦眼。看一弯淡月,浸透着黄昏,流散着水银着的光。听着草里虫声,凄凉的叫破了夜的岑寂。人静了,远近的窗里,闪着一星星灯火--于是,乘着晚风,悠悠荡荡在横的,直的,曲折的道路上,徘徊着,从错杂的脚印中,辨认着自己的遗迹。


这小径,曾和谁谈笑着并间来往过?草还是一样的软,树阴还是幽深的遮盖着,也许树根小砖下,还压着往日襟边的残花。轻笑低语,难道还在草里回绕吗?


弯下腰,凑上耳朵--只听得草虫声声的叫,露珠在月光下冷冷的闪烁,风是这样的冷。飘摇不定的转上小桥,淡月一梳,在水里瑟瑟的抖。水草懒懒的歇在岸旁,水底的星影儿像失眠的眼睛,无精打采的闭上又张开。树影阴森的倒映水面,只有一两只水虫的跳跃,点破水面,静静的晃荡出一两个圆纹。


层层叠叠的脚印,刻画着多少不同的心情。可是捉不住的已往,比星,比月都远,只能在水底见到些儿模糊的倒影,好像是很近很好的,可是又这样远啊!


远处飞来几声笑语。一抬头,那边窗里灯光,晃荡着人影,啊!就这暗淡的几缕光线,隔绝着两个世界么?避着灯光,随着晚风,飘荡着移过重重脚印,风吹草动,动武沙沙的响,疑是自己的脚声,站定了细细一听,才凄凉的惊悟到自己不会再有脚声了。惆怅的回身四看,看破周围是夜的黑影,浓浓的黑影。风是冷的,月亮也是冷的,虫声更是震抖着凄凉的调子。现在是暗夜里伶仃的孤魂,在衰草冷露间搜集着往日脚印。凄惶!惆怅啊!光亮的地方,是闪烁着人生的幻梦么?


灯灭了,人更静了。悄悄地滑过窗下,偷眼看看床,换了位置了么?桌上的陈设,变了么?照相架里有自己的影儿么?没有……到处都没有自己的份儿了。就是朋友心里的印象也淡到快要不可辨认了罢?端详着月光下安静的睡脸,守着,守着……希望她梦里记起自己,叫唤一声。


星儿稀了,月儿斜了。晨曦里,孤寂的幽灵带着他所收集的脚印,幽幽地消失了去。


第二天黄昏后,第三天黄昏后,一夜夜,一夜夜:朦胧的月夜,繁星的月夜,雨丝风片的夜,乌云乱叠,狂风怒吼的夜……那没声的脚步,一次次涂抹着生前的脚印。直到那足迹渐渐的模糊,渐渐的暗淡,消失。于是在晨光未上的一个清晨,风带着露水的潮润,滑油在渴睡着的草丛落叶间,低低催唤。这时候,我们这幽魂,已经抹下了末几个脚印,停在路口,撇下他末一次的回顾。远近纵横的大路小路上,还有留剩下的脚印么?还有依恋不舍的什么吗?这种依恋的心境,已经没有归着。以前为了留恋着的脚印,夜夜在星月下彷徨,现在只剩下无可流连的空虚,无所归着的忆念。


记起的只是一点儿忆念。忆念着的什么,已经轻烟一般的消散了,悄悄的长叹一声,好,脚印收完了,上阎王处注册罢。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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