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門才女的常州和勃朗特姐妹的霍沃斯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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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1915年春天的傍晚,剛過完年回到南京的女學生們結隊走出校門。她們要到路口的面攤上吃一碗撒上了蔥花的小餛飩,再順道看看百貨公司新上的布樣。書報攤的老板早就準備好做這些新式小姐們的生意,他問道:“小姐們,商務印書館的最新刊物要看嗎”?


一位穿著白上衣、黑裙子的女學生停下腳步,拿起剛創刊兩個月的《婦女雜志》。她發現連著好多頁都是一個名叫王采蘋的舊式閨秀寫的《讀選樓詩稿》,就隨手放下了雜志。在她的家鄉常州,幾百年以來,實在是有太多這樣會寫詩詞的閨秀了。不過如今她對此毫無興趣。就在幾百米外的繡花巷,前清的李鴻章花園里正在興建中國第一所女子大學——金陵女子大學。她來南京的目的就是考入這所大學,成為新女性中的一員。



《比屋聯吟圖》長卷,描繪了張曜孫、包孟儀夫婦、張綸英、孫頡夫婦、張紈英、王曦夫婦在常州張宅共同居住、一起吟詩的歡樂場景。


撰文 | 書評人 黃曉丹


江南閨秀的文化傳統既是滋養她們的土壤,又是她們急于丟棄的包袱


用上述場景作為本文的開頭,完全是受到了曼素恩的影響。在中國婦女史研究領域,曼素恩可能是最杰出、也最為國內讀者所熟悉的西方學者。對于很多人來說,第一次意識到古代中國女性文化生活的豐富性就是從閱讀她獲得列文森獎的名著《綴珍錄:十八世紀及其前后的中國婦女》開始的。事隔多年,我們才等到她的新著《張門才女》翻譯出版。沒想到的是,這本書與上一本書的閱讀經驗相差如此之大,甚至顛覆了我們對“學術著作”的固有看法。不止一個讀者在豆瓣上發問“這到底是虛構小說、報告文學,還是歷史著作”?


以王采蘋的視角串起《張門才女》的故事,我猜出自曼素恩的有心營造。畢竟她自己說:“為了尋求一種合適的敘事方式,筆者接受了作家伊利·維迪耶羅的建議,她曾對筆者說:‘要想寫出好的故事,你必須學會設計場景’”。


王采蘋去世于1893年,在《張門才女》故事的最后,曼素恩說道:“就在許振祎出資刊刻采蘋詩集的同一年(1894年),中日為爭奪在朝鮮的利益而開戰。隨著大清戰艦和陸軍的一敗涂地,次年簽署的《馬關條約》推動中國從緩慢變革急劇轉向天翻地覆的革命。”


“采蘋去世前后出生的中國女性”在民國初年長成。這些從富饒的江南腹地聚集到北京、上海和南京的女學生們,正巧是金陵女子大學的第一批學生、《婦女雜志》的第一代讀者。對于這些新女性而言,江南閨秀的文化傳統既是滋養她們成長的土壤,又是她們急于丟棄的包袱。為此,我仿造曼素恩的手法,設計了本文開頭時的那個場景。



《張門才女》

作者:曼素恩

版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5年1月


這意味著,他們本不該比屋而居



“張門才女”指常州張惠言家族的三代女性,包括張琦之妻湯瑤卿、湯瑤卿的四個女兒張公式英、張纟冊英、張綸英、張紈英,及這四姐妹的女兒們。第三代中最著名的是張紈英的四個女兒王采蘋、王采蘩、王采藍、王采藻。按照慣例,王采蘋姐妹應該被算入父系的王氏家族,但她們在經濟、教育和日常生活中都依靠著母系,甚至一生未曾與王氏家族往來。在當時和后代人眼中,她們就是張門的一部分。


是王氏女還是張氏女?在這種錯位制造的戲劇性之外,作者還從文獻中找到了更有張力的材料。包括顧太清在內,清代很多閨秀題詠過一張名為《比屋聯吟圖》的長卷。這張圖在2010年北京保利的拍賣會上被拍出,卷上附有49通題跋。作者是張曜孫的表妹、女畫家湯嘉名(湯貽汾之女)。長卷描繪了張曜孫、包孟儀夫婦、張綸英、孫頡夫婦、張紈英、王曦夫婦在常州張宅共同居住、一起吟詩的歡樂場景。所謂“比屋聯吟”是指在這個庭院的每間屋檐下,都有一對年輕夫妻在相倚唱和。曼素恩在書中附了一幅根據文獻記載重新創作的《比屋聯吟圖》,并提醒我們:“非同尋常之處在于畫面上的三對伉儷分別代表著張氏、孫氏和王氏三個家族,這意味著他們本不該比屋而居”。據此,曼素恩引出了對江南特殊的家庭結構的思考。她注意到江南地區大量存在的招贅、表親婚和姊妹同嫁現象。在這些家族中,子嗣延續、物質幫助和家學傳承常常是可以通過女性之間的關系而非男性關系來實現的。



這本書的有趣之處還在于它使用了現代學術著作不常用的體例。它包括主要是以紀傳體寫成的章節正文、每章之后的贊評和詳盡的注釋。據曼素恩自己說,這是為了向偉大的史學家司馬遷致敬。但它事實上構造了一個比《史記》更復雜的敘事結構。雖然在章節正文中,曼素恩將大量的筆墨放在對家族內部關系事無巨細的敘寫上,使它看起來像一部冗長的家庭小說,但贊評部分則顯示了作者將問題置于宏大的社會歷史背景下觀察的能力。


她試圖解釋清政府、地域社會、家族個人間的關系是怎樣促使江南精英階層的女性參與歷史的,也注意到十九世紀重大的歷史背景怎樣改變著這些女性的命運。如果讀者只想看一部關于清代才女的靠譜小說,看傳記部分就可以了。如果讀者對理解這一歷史問題有興趣,則可以繼續看贊評。但想要讀出它作為一部學術著作的價值,對注釋的挖掘就必不可少。



所有的繁衍都在這里發生,所有的離開都意味著死亡


在閱讀這本書的過程中,我常常會被描述父性之慈愛的筆觸打動。在張氏家族中,張琦首先被描述為一個對膝下小女無限愛憐的父親。雖然大部分時候他忙于舉業,但只要回到家中,就一定會教女兒讀書、和女兒對詩,并為女兒的聰慧感到無限的滿足。張琦死后,他的兒子張曜孫接替這一角色。他替姐妹收集和刊刻詩集、鼓勵外甥女們寫詩。王采蘋遠嫁時,他覺得能夠給予的最好安慰就是替她刻一部收集了所有女伴作品的詩集。當那個遠嫁的女孩在漫漫黃沙的途中打開書頁,發現連自己都早已忘記了的詩歌也被舅舅視如珍寶。她從中得到了足夠的安慰,從而敢于遠行。連永遠不中舉的姨夫王曦第一次出場時也是輕輕抱起尖叫著的小女兒,然后才吟出一句詩。對于這些溫柔的男性而言,仕宦不過是他們的經濟來源和社會責任,妻女才是他們幸福的泉源、情感的依歸。在曼素恩的筆下,女性的精神和情感追求不但被支持、被呵護,而且被真正地看到。


在張氏家族中,共同的趣味和相互的支持沖淡了由疾病、困窘帶來的壓力。曼素恩寫道“采蘋來到父親的房間展示自己的新作,當時父親正賦閑在家。王曦起身點亮油燈,讀過女兒的詩作后,他提筆次韻一首。王曦又將兩首詩都送給采蘋的母親,紈英剛產下采藻,尚在月中休養。紈英也和詩一首,又派婢女送到曜孫房里,當時曜孫正在家養病。曜孫舅舅倚在枕上,又和詩一首,隨后讓人送到綸英姨母房中,姨母也回贈一首。他們相互酬唱直至天明,婢女在各個房間往來穿梭,家中笑聲不絕”。這樣的場景能讓每一個陷于高速運轉的生活而深感被忽視的現代人熱淚盈眶。我想沒有任何一個現代孩子享受過王采蘋的這種童年——整個家族徹夜不眠,閱讀她隨性而成的一首小詩,并且所有人都對之做出最認真的回應。


在這樣的想象中,曼素恩找到了女性從未找到過的精神故鄉。她說:“作為才女之鄉的常州可與著名女作家勃朗特姐妹的故鄉相比。霍沃斯以及夏洛蒂、艾米莉、安妮的成長環境與19世紀初常州閨秀們所能享受的社會、文化氛圍有著天壤之別,而最大的差別在于親密的人際關系……哪怕在死亡、貧困面前,眾多親友也會給予幫助和慰藉……張家姊妹因此從未感受到夏洛蒂·勃朗特小說中那揮之不去的孤獨感,而在痛失親人時,張家人所能感受的安撫是勃朗特姐妹所不敢奢望的”。在她筆下,張氏宅院如同最初的伊甸園,所有的繁衍和撫慰都在這里發生,而所有的離開都意味著死亡。


也許正出于對母系家庭的強烈認同,曼素恩在扉頁上寫上了這樣一句話:“獻給我自己的大家庭——曼、瓊斯和斯金納”。




她們必須要被放逐,經歷破碎和重塑,才能成為第一代的現代女性



但曼素恩并不僅僅想要做一個退行到母親懷中的嬰兒。在做夢的同時她也保持著足夠的清醒,因此她涉及了兩個更深的主題。


首先,她意識到在張氏四姐妹中,成就最高的是那個唯一的“離開者”,隨丈夫吳贊在京城居住的張公式英。正是因為必須離開家族的保護,在京城的社交生態中學習立足,張公式英才結識了沈善寶這樣不同于張門才女的作家,并因此拓寬了文學視野,最終成為閨秀詩壇的領袖。下一代中的“離開者”是王采蘋,不同于她依然通過招贅婚留在張家的妹妹們,她遠嫁到河南,并很快失去了丈夫。為了謀生,她成為了李鴻章、許振祎等官員家庭的女塾師,也正靠著許振祎的整理刊刻之功,后人才能閱讀到王采蘋的著作《讀選樓詩稿》。


曼素恩將張纟冊英和王采蘋作為整個故事中最重要的兩個女性角色,似乎在暗示我們,除了由母系家庭構成的安全基地,在女性的成長中,同樣需要一個重要的環節,即對安全基地的離開。只有獨立去面對喪失、混亂、死亡等主題,女性才能成長為成熟的個體。張公式英和王采蘋的被驅離和被成就正是下一代新女性生命之路的先聲——她們必須要被放逐到東洋西洋,經歷過許多破碎和重塑,才能成為第一代的現代女性。


第二個重要的主題是關于女性的人格陰影。在結語中,曼素恩說:“筆者承認回避了一些主題:其中之一當然是性欲,此外還有憤怒、嫉妒、冷酷、欺騙,謊言,以及絕大多數人都希望別人忘記的人性弱點”。但曼素恩也提到了那個“閣樓中的瘋女人”貞女法氏“最終以戲劇性的、甚至是強勢的姿態進入了筆者所寫的張家歷史,她的激烈刺穿了史料中將她緊緊裹住的緘默之帷”。暴戾陰冷的貞女法氏以她的存在時時刻刻提醒著我們,清代江南閨秀絕不僅僅像她們在詩歌和墓志銘中表現的那樣優雅恬淡。圍繞她們的文化也并非無比和諧、消除了一切迫害和沖突。由于無處不在的審查機制,她們靈魂中的撕裂其實是不允許被表達的。也許是出于文學構造,也許是出于現實中的角色分工,法氏以其悲劇性的一生代言了這些閨秀生命深處的沖突和痛苦,代表了對她們人生故事的另一種讀法。


“放逐”和“陰影”這兩個主題隱藏在《張門才女》表面上田園牧歌式的敘事之下,給予了本書一般歷史學著作所難以表達的心靈深度。



《讀選樓詩稿》[清]王采萍 (許振祎1894年出資刊刻)


結語

一代女性獲得的成就是下一代女性成長的地平線


我愿意把自己想象成清代常州閨秀的后代。


我的出生地隸屬于清代常州府的轄區,一直在江南生活到25歲。在讀大學中文系時,有一門《古代女性文學》課,但是我沒有去選,因為在當時我的理解中,女性文學是指那些無病呻吟的詩歌和青樓歌女的艷詞。那是我避之不及的傳統。


直到寫關于張惠言的碩士論文時,我才接觸到張氏家族的女性文學。那是2005年的秋天,每天清晨,我和師兄師姐一起從蘇州出發,坐一小時的火車到達上海,轉地鐵一號線在衡山路下車,散步至上海圖書館古籍部。在那里,我讀到了《陽湖張氏四女集》、《澹菊軒詩》、《綠槐書屋詩》、《緯青遺稿》、《讀選樓詩稿》。在回程的路上,我和小師兄小師姐談論著她們的故事和我們自己手里的論文,卻沒有意識到我們之間的讀書時光和友愛之情正是她們故事的現代版本,更沒有意識到我們也將要穿透少年時代的玫瑰色夢想,去走一條放逐與陰影之路,并重新認識自己。


2010年冬天,我在加拿大McGill大學的圖書館里,用一臺連接在電腦上的古老膠片機一幀一幀地截取《婦女雜志》的影像,從著裝和姿態中觀察舊式閨秀是怎樣漸漸變成了現代新女性,也即是怎樣從“她”變成了“我”。在第一卷第二期上,我又一次遇到了《讀選樓詩稿》。


因此當拿到《張門才女》時,我其實已經等待了十年之久。我迫不及待想知道曼素恩筆下張門才女的人生故事與我在腦海中構造出來的是否相同。在閱讀時,我一遍遍翻到注釋頁,與那些熟識的文獻重新會面,而對于過往時光的記憶也一點點鮮活起來。那些光點最終匯聚成清晰的影像——一個白衣黑裙的民國少女急于告別過往,走進第一所女子大學的校門。她要到很多年后才會回過頭來重新找尋與過往的關系,以便在未來中走得更遠。這個少女,正是我自己生命的寫照。


我非常感謝這本書的作者和譯者。她們精彩的筆觸讓我得以通過觀察張門才女來理解自己。在書中的一章,小小的王采蘋在舅舅的寵溺和夸獎之下,有信心要將自己的詩歌獻給遠道而來的公式英姨母。她驚嘆于這些女性長輩的優雅舉止和廣博言談,忽然對自己的詩歌水平担心起來。這段虛構說出了一個重要的女性經驗——一個小小的女孩必須通過對前輩女性的觀察、模仿、羨慕和試圖超越才能喚醒自己生命的潛能。因此,一代女性獲得的成就、人格的強度是下一代女性成長的地平線。她們不僅僅是基地,也是航標。


我很感激前代女性雖然篳路藍縷,卻走得如此之遠,從而為我們時代的女性賦予了巨大的可能性。為此,我想把這篇書評獻給我的兩位博導:葉嘉瑩老師和方秀潔老師,并原諒我自己曾在你們面前感到如此緊張不安。


本文來源于2015年3月7日新京報書評周刊B06-B07版,有刪節,轉載請標明來源及ID。



新京報書評周刊 2015-08-23 08:4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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