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袁崇煥評傳》之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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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朝廷又欠餉不發了。袁崇煥再上奏章,深深憂慮又會發生兵變,更憂慮兵卒嘩變后不再接受安撫,從此變為“大盜”。他說一定要發生一次兵變,才發一次欠餉,而發了欠餉之后,又一定將負責官員捉去殺了一批,這樣下去,永遠是“欠餉——兵變——發餉——殺官——欠餉”的循環①。這道奏章,當然只有再度加深崇禎對他的憎恨。

崇禎二年春,袁崇煥上奏,說山海關一帶防務鞏固,已不足慮,但薊門單弱,須防敵人從西路進攻。這時薊遼總督是劉策,懦弱而不懂軍事。袁崇煥看到了防務弱點的所在,第一道奏章上去,朝廷沒有多加理會,他再上第二道、第三道。崇禎下旨交由部科商議辦理,但始終遷延不行。拖到十月,清兵果然大舉從西路入犯,正在袁崇煥料中。首當其沖的,正是剛剛發生過索餉兵變的遵化。

明朝初年為了防備蒙古人,對北方邊防是全力注意的,好好修筑了長城,設立遼東、薊州、宣府、大同、太原(統偏頭、寧武、雁門三關)、陜西、延綏、寧夏、甘肅九大邊防軍區,那便是所謂“九邊”。東起鴨綠江,西至酒泉,綿延數千里中,一堡一寨都分兵駐守。但后來注意力集中于遼東,其他八鎮的防務就廢弛了。

明太祖本來建都南京,成祖因為在北京起家,將都城遷了過去。在中國整個地形上,北京偏于東北,和財賦來源的東南相距甚遠。最不利的是,北京離國防第一線的長城只有一百多里,敵軍一攻破長城,快馬奔馳半天,就兵臨北京城下。金元兩朝以北京為首都,因為它們是來自北方的游牧民族,不敢深入中原,一旦有變,可以立刻轉身逃回本土。明朝的情況卻根本不同。成祖對蒙古采取攻勢,建都北京便于進攻,后來兵力衰弱,北京地勢上的弱點立刻暴露無遺②。本來,兩個互相敵對的社會是不可能長期對峙的,僵持一段時期之后,終究是非進則退③。明朝既堅決不肯和滿清議和,形勢上又無力進攻,再將京城暴露在敵人大兵團朝發夕至的極近距離之內,根本戰略完全錯誤。以漢人為主的中華民族所以偉大,主要是在文治教化,征戰本非所長④,如果基本戰略一錯,局勢就難以收拾了。

這次進軍皇太極親自帶兵,集兵十余萬,知道袁崇煥守在東路,攻打不進,于是由蒙古兵作先導,繞道西路進攻。出發前對王公大臣說:“明朝若是肯和,我們采參開礦,與他們交易,換來布匹,大家共享太平,豈不極好?但我幾次三番的求和,明朝總是不允,這次非狠狠打一仗不可。”十月初五,抵達喀喇沁的青城。這條路很遠,行軍不便,諸將見到了前途的艱難,不少人便主張退兵,其中以代善及莽古爾泰兩大貝勒主張最力,認為:深入敵境,勞師襲遠,如果糧匱馬疲,又怎么回得去?縱使攻進了長城,明人勢必聚集各路兵馬圍攻,我們便眾寡不敵,要是后路遭到堵截,恐無歸路。金人的根本是在遼寧、吉林一帶。從山海關進攻北京,那是安全的進軍路線,如果打不勝,退回去就是了。現在遠遠的繞道蒙古,當時運輸工具簡陋,糧草很容易接濟不上。那時代善四十九歲,是皇太極的二哥,莽古爾泰四十三歲,是皇太極的五哥,兩人比較老成持重。

少壯派大將岳托與濟爾哈朗等人則支持皇太極(當時三十八歲,排行第八)的進軍主張。岳托是代善的兒子,當時年齡不詳,相信最多三十歲,濟爾哈朗是皇太極的堂弟,三十四歲,都是勇氣十足。那日開軍事會議密商,直開到深夜,在皇太極的堅持下決定繼續進攻。但皇太極也知道此行極險,第二日早晨重申軍令,不準吃明人的熟食,以防下毒,不準酗酒,采取柴草時必須眾人同行,不可落單,充分顯露了戰戰兢兢的心情。皇太極愛讀《三國演義》,這次出師,很有鄧艾伐蜀、深入險地的意味⑤。

自青城行了四天,到老河,兵分三路,皇太極命岳托、濟爾哈朗率右翼四旗和右翼諸部蒙古兵攻大安口;七哥阿巴泰、十二弟阿濟格率左翼四旗及左翼諸部蒙古兵攻龍井關;他自己親率中軍攻洪山口。三路先后攻克,進入長城,進迫遵化。袁崇煥于十月二十八日得訊,立即兵分兩路,北路派鎮守山海關的趙率教帶騎兵四千西上堵截。他自己率同祖大壽、何可綱等大將從南路西去保衛北京。沿途所經撫寧、永平、遷安、豐潤、玉田諸地,都留兵布防,準備截斷清兵的歸路。崇禎正在惶急萬狀之際,聽得袁崇煥來援,自然是喜從天降,大大嘉獎,發內帑勞軍(這次是心甘情愿了),發表袁崇煥作各路援軍總司令⑥。

袁崇煥部十一月初趕到薊州,十一、十二、十三,三天中與清兵在馬升橋等要隘接仗,每一仗都勝。清軍半夜里退兵。

但北路援軍卻遭到了重大挫敗。趙率教急馳西援,到達三屯營時,總兵朱國彥竟緊閉城門,不讓他部隊進城。趙率教無奈,只得領兵向西迎敵,在遵化城外大戰,被清軍阿濟格所部的左路軍包圍殲滅,趙率教中箭陣亡。遵化陷落,巡撫王元雅自殺。

清軍越三河,略順義,至通州,渡河,進軍牧馬廠,兵勢如風,攻向北京。大同總兵滿桂、宣府總兵侯世祿中途堵截,都被擊潰。滿、侯兩部兵馬退保北京。

袁崇煥得到趙率教陣亡、遵化陷落的消息,既傷心愛將之死,又知局面嚴重,于是兩日兩夜急行軍三百余里,比清軍早到了二天,駐軍于北京廣渠門外。

袁崇煥一到,崇禎立即召見,大加慰勞,要他奏明對付清兵的方略,賜御饌和貂裘。同時召見的還有滿桂。他解去衣服,將全身累累傷疤給皇帝看,崇禎大為贊嘆。袁崇煥以士馬疲勞,要求入城休息。但崇禎心中頗有疑忌,不許他部隊入城。袁崇煥要求屯兵外城,崇禎也不準,一定要他們在城外野戰。

清兵東攻,一路上勢如破竹,在高密店偵知袁軍已到,都是大驚失色,萬萬想不到袁崇煥會來得這樣快。

二十日,兩軍在廣渠門外大戰。袁崇煥這時候不能再輕袍緩帶、談笑用兵了,他穿了甲胄,親自上陣督戰。從上午八時打到下午四時,惡斗八小時,勝負不決。

滿桂率兵五千守德勝門。當時北京軍民在城頭觀戰,但見清兵沖突而西,從城上望下來,如黑云萬朵,挾迅風而馳,須臾已過。一場激戰,滿桂受傷,血染征袍,五千兵只剩下了三千人。清兵威猛如此,北京人自然看得心驚膽裂。北京城頭守軍放大炮支援滿桂,但炮術奇差,炮彈打入滿桂軍中,殺傷了不少士卒。

主戰場是在廣渠門。袁崇煥和清兵打到傍晚(幸好城頭守軍沒有放炮支援袁軍),清兵終于不支敗退,退了十余里。袁軍直追殺到運河邊上。這場血戰,清軍勁旅阿巴泰、阿濟格、思格爾三部都被擊潰。袁崇煥也中箭受傷⑦。

這一役之后,清兵眾貝勒開會檢討。皇太極的七哥阿巴泰按軍律要削爵。皇太極說:“阿巴泰在戰陣和他兩個兒子相失,為了救兒子,才沒有按照預定的計劃作戰,然而并不是膽怯。我怎么可以定我親哥哥的罪?”便寬宥了他⑧。可見這一仗清軍敗得很狼狽。

皇太極與諸貝勒都說:“十五年來,從未遇到過袁崇煥這樣的勁敵。”于是不敢再逼近北京,駐兵在海子、采囿之間。袁崇煥來援北京時,因十萬火急,只帶了馬軍五千作先頭部隊,其后又到了騎兵四千,廣渠們這場大戰,是以九千兵當十余萬大軍,其實是勝得十分僥幸的。當時一來袁軍一鼓作氣,奮勇抗敵,二來清軍突然遇到袁軍,心中先已怯了,斗志不堅。

袁崇煥知道這一仗僥幸獲勝,在軍事上并不可取,尤其在京城外打仗,更不能貪圖僥幸。他對部屬說:“按照兵法,僥幸得勝,比打敗仗還要不好。”因為碰運氣而打勝,也可因運氣不好而敗,一敗就不可收拾。但如謀定而后戰,事先籌劃好第二個步驟,即使敗了一仗,也無大患。可是崇禎見清兵沒有遠退,不斷的催促袁崇煥出戰。袁崇煥說,估計關寧步兵全軍于十二月初三、初四可到。一等大軍到達,就可和清兵決戰。

這時清軍中的大將見到袁崇煥兵少,主張立刻攻城。皇太極終是忌憚袁崇煥,不肯攻城,推托說是怕損失良將。其實即使在袁崇煥步軍大隊開到之后,還是不應和清兵決戰。明軍的戰斗力遠不如清兵,雙方人數如約略相等,明軍勝少敗多。在京城外決戰,在明方是太過冒險,萬一(其實不是萬一,而是極有可能)袁軍潰敗,甚至全軍覆沒,北京立刻失陷,崇禎就得提前十五年上吊了。決不能拿京師和皇帝來孤注一擲,作為賭注。但多過得一天,明軍從四面八方趕來的勤王之師便多到一批。任何平庸的將才也看得到:應當大軍在城外堅守不戰,派游軍去截斷清兵的糧道,焚燒清兵糧草,再派兵去占領長城各處要隘,使清兵完全沒有退路,然后與清兵持久對抗。簡單說來,就是“堅壁清野”。

在任何地方打仗,都須設法立于不敗之地。在京城抗敵,更是絕對要立于不敗之地。除非先將皇帝與統帥部先行撤出京城。

時間一久,清軍身在險地,軍心必然動搖,困在北京郊外,進是進不得,退又退不了,變成了甕中之鱉。這時袁崇煥兵權統一,只待援軍云集,就可對清軍四面重重圍困。兩軍交戰,勝敗之分全在乎一股氣勢。明軍戰斗力雖然不行,但眼見必勝,兵將都想立功,自然不會一觸即潰。三個月、四個月的打下來,清兵非覆沒不可。

在這其間,明軍應當再派兵進攻遼陽、沈陽。清兵傾巢而出,本部全然空虛。明軍要攻占遼沈決非難事。取得遼沈后,將一些清軍的家屬送去清軍營中,清兵哪里還有斗志?事實上當然不能這樣順利。皇太極和眾貝勒善于用兵,立刻就會全軍急退,沖出長城,如果退得早,退得快,明軍尚未合圍,相信袁崇煥攔他們不住。但西路沿途追擊,東路另出大軍去攻遼沈而作牽制,清兵大軍雖能退回本部,卻非輸得一敗涂地不可。

皇太極這次偷襲實在十分冒險。孫子兵法的重要原則是:設法引敵人進入于我有利的陣地;讓敵人辛辛苦苦的遠道來攻,我以逸待勞;敵人初來時兵勢鋒銳,應當持重不戰,待得敵人困頓怠懈而想退兵之時,便乘機進擊⑨。這些求之不得的良機,突然之間都出現了。袁崇煥熟讀孫子兵法,以他的大才,當然能善于利用,就算不能一舉而滅了滿清,至少也可以令清兵十余年不敢再來進犯。

二次世界大戰時德軍猛攻斯大林格勒。蘇軍一面扼守堅城,一面另遣大軍抄德軍后路,終于聚殲德軍三十三萬人。經此役后,德軍就此一蹶不振。蘇軍元帥朱可夫的戰略,基本原則也不過是“守堅城,抄后路,聚殲之”九字而已。

然而崇禎是個十分急躁、毫無韌力的青年,那時還沒滿十九歲,一見袁崇煥按兵不動,登時便不耐煩起來,不住的催他出戰。袁崇煥一再說,要等步兵全軍到達才可進攻,現在只有九千騎兵,和敵兵十余萬決戰,難求必勝。料想崇禎就懷疑起來了:“你不肯出戰,到底是甚么居心?想篡位么?想脅迫我答應議和么?你從前不斷和皇太極書信往來,到底有甚么密謀?你為甚么一早就料到金兵要從西路來攻北京?”他的性格本來就十分多疑,敵軍兵臨城下,又驚又怕之際,想象力定然十分豐富。

這時又有尤世威一路援兵到達,另有侯世祿部一軍,兩路部隊人數不多,戰斗力也不強,如派去和清兵交鋒,一戰即潰,反而擾亂全軍軍心,影響京師城防。袁崇煥派尤世威部去守昌平,那是明成祖以來歷代皇帝的陵寢所在,如果給清兵攻占,掘了皇帝祖宗的墳墓,此事非同小可。他派侯世祿部去守三河,以作薊州的后應,目的是牽制清軍,乘機可截斷清兵歸路。北京的衛戍部隊本來有所謂“京營”,在明太祖時是全國諸軍之冠,精銳之極,可是這時久未訓練,早已無用BC,所以袁崇煥派滿桂和自己所帶的九千騎兵守北京。崇禎見他并不將所有援兵都調來守北京,更加憂慮重重。總之,他見清兵來攻,已嚇得魂飛魄散,只盼望所有援軍的一兵一卒,都在北京城外保衛他皇上萬歲一個人。他完全不明白打仗的道理。一支部隊如果派出去攻擊敵軍后路,所發生的作用,往往比守在北京城外要大得多。

清兵于十一月二十七日退到南海子,潰敗之后,心中不忿,便在北京郊外大舉燒殺出氣。北京城里居民的心理是和皇帝一樣的,顧到的只是自己身家性命,大家聽信了謠言,說袁崇煥不肯出戰,別有用心。許多人說清兵是他引來的,目的在“脅和”,使皇帝不得不接受他一向所主張的和議。于是有人在城頭向城下的袁部騎兵拋擲石頭,罵他們是“漢奸兵”。石頭砸死了幾名兵士。

這種盲目的群眾心理,實在是很可怕的,近代的群眾心理學書籍中常有提到。第一次寧遠大戰,清兵猛攻,眼見城破在即,百姓就大罵袁崇煥害人,清兵退后,便即大哭拜謝。據動物學家的調查報告,合群的動物(如老鼠)在遇到危難時,往往會撕殺同類,或許是出于同一心理。

就在這時候,清兵捉到了兩名明官派在城外負責養馬的太監,一個叫楊春,一個叫王成德。皇太極心生一計,派了副將高鴻中、參將鮑承先、寧完我、巴克甚、達海等人監守。俘虜了兩名小小太監,何必要派五名將領來監守?其中當然有計。高、鮑、寧三人是投降滿清的漢人。到得晚上,鮑承先與寧完我二人依照皇太極所授的密計,大聲“耳語”,互相說道:“這次撤兵,并不是我們打了敗仗,那是皇上的妙計。你不見到么?皇上單獨騎了馬逼近敵人,敵人軍中有兩名軍官過來,參見皇上,商量了好久,那兩名軍官就回去了。皇上和袁督師已有密約,大事不久就可成功。”

這兩名太監睡在旁邊,將兩人的話都聽得清清楚楚。十一月三十日,皇太極命守者假意疏忽,讓楊春逃回北京。楊春將聽到的話一五一十的稟報了崇禎BD。

第二天,十二月初一,崇禎召袁崇煥和祖太壽進宮,問不了幾句,就喝令將袁崇煥逮捕,囚入御牢。

祖大壽眼見之下,嚇得手足無措,出北京城后等了三天,見袁崇煥始終沒有獲釋。崇禎派太監向城外袁部宣讀圣旨,說袁崇煥謀叛,只罪一人,與眾將士無涉。眾兵將在城下大哭。祖大壽與何可綱驚怒交集,立即帶了部隊回錦州去了BE。正在兼程南下赴援的袁部主力部隊,在途中得悉主帥無罪被捕,北京城中皇帝和百姓都說他們是“漢奸兵”,當然也就掉頭而回。中國歷史上甚么千奇百怪的事都有,但敵軍兵臨城下而將城防總司令下獄,卻是第一次發生。

崇禎見祖大壽帶領精兵走了,不理北京的防務,這一下可急起來了,忙派了內閣全體大學士與九卿到獄中,要袁崇煥寫信招祖大壽回來。袁崇煥心中不服,不肯寫,說道:“皇上如有詔書,要我寫信,我當然奉旨。再說,我本來是督師,祖大壽聽我命令。現今我是監獄里的犯人,就算寫了信,祖大壽也不會重視。”但崇禎不肯低頭,不肯正式下旨命他寫信,只是不斷派太監出來催促。后來兵部職方司郎中余大成勸袁崇煥說:“你的忠心和大功,天下皆知。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終須以國家為重。”袁崇煥想到了“以國家為重”五字,于是克制了自己的倔強脾氣,寫了一封極誠懇的信,要祖大壽回兵防守北京。

這時候祖大壽已沖出山海關北去,崇禎派人飛騎追去送信。追到軍前,祖大壽軍中喝令放箭,這時袁部將士怒不可遏,已把崇禎當敵人了。送信的人大叫:“我奉袁督師之命,送信來給祖總兵,不是朝廷的追兵。”祖大壽騎在馬上,等他過來。使者遞過信去。祖大壽讀了信后,下馬捧信大哭,一軍都大哭。祖大壽對母親很孝順,他母親又很勇敢,兒子行軍打仗,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常常跟著部隊。這時她勸兒子說:“本來以為督師已經死了,咱們才反出關來,謝天謝地,原來督師并沒有死。你打幾個勝仗,再去求皇上赦免督軍,皇上就會答允。現今這樣反了出去,只有加重督師的罪名。”祖大壽覺得母親的話很對,當即回師入關,和清兵接戰,收復了永平、遵化一帶。也即是切斷了清兵的兩條重要退路BF。

如果這時崇禎立刻悔悟,放袁崇煥出來重行帶兵,仍然大有擊破清兵的機會。但崇禎只是一味急躁求戰,下旨分設文武兩經略。這又是事權不統一的大錯誤,大概他以為文武分權,總不能兩個經略一起造反。文經略是兵部尚書梁廷棟,武經略是滿桂。

清兵于十二月初一攻克良鄉,得到袁崇煥下獄的消息,皇太極大喜,立即自良鄉回軍,至蘆溝橋,擊破明副總兵申甫的車營,迫近北京永定門。

申甫的所謂“車營”,是崇禎在惶急中所做的許多可笑事情之一。申甫本來是個和尚,異想天開的“發明”了許多新式武器,包括獨輪火車、獸車、木制西式槍炮等等,自吹效力宏大。崇禎信以為真,立即升他為副總兵,發錢給他在北京城里招募了數千名市井流氓,成立新式武器的戰車部隊。大學士成基命去檢閱新軍,認為決不可用,崇禎不聽。皇太極回師攻來時,這個戰車部隊出城交鋒,一觸即潰,木制大炮自行爆炸,和尚發明家陣亡。

滿桂身經百戰,深知應當持重,不可冒險求戰,但皇帝催得急迫之至,若不出戰,勢必與袁崇煥一樣,無可奈何之下,只得與總兵孫祖壽、麻登云、黑云龍等集騎兵、步兵四萬列陣。皇太極令部屬冒穿明兵服裝,拿了明軍旗幟,黎明時分突然攻近。明軍不分友敵,登時大亂,滿桂、孫祖壽都戰死,黑云龍、麻登云被擒。京師大震。

這時祖大壽、何可綱等得到袁崇煥獄中手書,又還兵來救。皇太極對袁部終是忌憚,感到后路所受到的威脅嚴重,于是并不進攻北京,寫了兩封議和的信,放在安定門和德勝門城門口,取道冷口而還遼東。

當清兵圍城時,崇禎的張皇失措,不單表現在將袁崇煥下獄一事上,此外倒霉的大臣還有不少。他認為兵部尚書王洽處置不善,下獄。王洽相貌堂堂,魁梧威猛,當時是很出名的。崇禎用他做兵部尚書,就是看中了他的相貌,說他像個“門神”。當時北京人私下說,門神一年一換,這個王門神的兵部尚書一定做不長久。果然不到過年,門神就除下來了。圍城時一切混亂,監獄中的囚犯乘機大舉越獄,于是刑部尚書和侍郎下獄。崇禎又“發覺”北京的城墻不大堅固,似乎擋不住清兵猛攻,其實,那時城墻就算堅固之極,他也會覺得還不夠堅固,于是將工部尚書和工部幾名郎中一起在朝廷上各打八十棍再下獄。三個郎中兩個年老、一個體弱,都在殿上當場活活打死了。至于那個薊遼總督劉策,他負責的長城防線被清兵攻破,崇禎將他處死,更是不在話下。

當時各地來北京勤王的部隊著實不少,本來由袁崇煥統一指揮,大可發揮威力。袁崇煥一下獄,各路兵馬軍心大亂,再加上欠餉和指揮混亂,山西和陜西的兩路援軍都潰散回鄉,成為“流寇”的骨干。“流寇”本來都是饑民,只會搶糧,不會打仗,這些潰兵一加入,有了軍事上的領導,情形完全不同了。“流寇”真正成為明朝的威脅,就從那時開始。

①《明清史料》甲編,崇禎二年五月,袁崇煥奏:“今各邊兵餉,歷過未給二百余萬。凡請餉之疏,俱未蒙溫諭,而索餉兵嘩,則重處任事之臣。一番共嘩,一番發給,一番逮治。嘩則餉,不嘩則不得餉。去年之寧遠,今年之遵化,謂嘩不由餉乎?近各鎮多以嘩矣。嘩不勝嘩,誅不勝誅,外防虜訌,內防兵潰。如秦之大盜,嘩兵為倡,可鑒也。”

②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建都》:“北都之亡忽焉,其故何也?曰:亡之道不一,而建都失算,所以不可救也……有明都燕不過二百年,而英宗狩于土木,武宗困于陽和,景泰初京城受圍,嘉靖二十八年受圍,四十三年邊人闌入。崇禎間京城歲歲戒嚴,上下精神斃于寇至,日以失天下為事,而禮樂政教猶足觀乎?”

C.P.Fitzgerald:China,AShortCulturalHistory(中國文化簡史):“首都的地位,是明朝主要的弱點之一,是它覆亡的主要原因。”該書對明朝建都北京的不利有詳細分析,見P.463-464。③ArnoldToynbee:AStudyofHistory(歷史研究)的引論中說:“一個比較文明的社會與一個比較落后的社會之間的疆界,如果不再推移,疆界不會就此平衡穩定,時間過去,發展會傾向于對比較落后的社會有利。”

④BertrandRussell:TheProblemofChina(中國問題):“中華帝國所以能夠一直持續到今日,并非由于任何軍事技術;相反的,以它的疆域和資源來說,在大多數時間中,它在戰爭中的表現都是衰弱無能的。”

⑤皇太極在回軍的諭示中說,此行是“渡陳倉、陰平之道,(定)破釜沉舟之計。”

⑥《崇禎長編》,十一月十五日兵部有疏云:“畿東州縣,風鶴相驚,人無固志。自督師提兵入援,分派駐防,遂屹然無恙。”得旨:“諭兵部:袁崇煥入關赴援,駐師豐潤,與薊軍東西猗角,朕甚嘉慰。即傳諭崇煥,多方籌劃,計出萬全,速建奇功,以膺懋賞。”又諭:“各路援兵,全聽督師袁崇煥調度。”崇禎這道上諭中,“計出萬全”與“速建奇功”兩件事根本是大大矛盾的。

⑦朝鮮對明清戰事密切注意,所以朝鮮方面的記載也很有參考價值。據朝鮮《仁祖實錄》卷二十二:“(袁)軍門領諸將及一萬四千兵……由間路馳進北京,與賊對陣于皇城齊化門。賊直到沙窩門。袁軍門、祖總兵等,自午至酉,魔戰十數合,至于中箭,幸而得捷,賊退兵三十里。賊之得不攻陷京城者,蓋因兩將力戰之功也。”

⑧《清史稿·阿巴泰傳》。

⑨《孫子》:“故善戰者,致人而不致于人。”“以近待遠,以佚待勞。”“故善用兵者,避其銳氣,擊其惰歸。”

BC《崇禎長編》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兵科給事中陶崇道疏言:“昨工部尚書張風翔親至城頭,與臣同閱火器,見城樓所積者,有其具而不知其名,有其名而不知其用,詢之將領,皆各茫然,問之士卒,百無一識。有其器而不能用,與無器同;無其器以乘城,與無城同。臣等能不為之心寒乎?”明軍守城,主要是靠火器,守城將士連火器都不會使用,由放大炮反而殺傷滿桂部隊可知。如果沒有袁崇煥來援,北京非給清兵攻陷不可。

BD據王氏《東華錄》天聰三年所載。又據《崇禎長編》二年十二月甲子:“大清兵駐南海子,提督大壩馬房太監楊春、王成德為大清兵所獲,口稱:‘我是萬歲爺養馬的官兒。’大清兵將楊春等帶至德勝門鮑姓等人看守。”BE崇禎二年十二月甲戌,祖大壽疏言:“比因袁崇煥被拿,宣讀圣諭,三軍放聲大哭,臣用好言慰止,且令奮勇圖功以贖督師之罪,此捧旨內臣及城上人所共聞共見者,奈訛言日熾,兵心已傷。初三日,夜哨見海子外營火,發兵夜擊,本欲拚命一戰,期建奇功,以釋內外之疑,不料兵忽東奔……”祖大壽此疏當然有卸免自己責任的用意,但當時士卒憤慨萬分,自動東奔的情形也必存在。

BF袁崇煥獄中寫信、祖大壽接信后回師等情狀見余大成《剖肝錄》。永平即今盧龍縣,當時為府治。

 


金庸 2012-01-16 13: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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