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堂:透視迷霧:1950年華北地區“割蛋”謠言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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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華北地區爆發的"割蛋"謠言曾經引起民眾的強烈恐慌,謠言是十分荒唐的,這一事件十分值得我們重視和研究。就學界研究而言,李若建先生對1950年華北爆發的"割蛋"謠言做了開拓性的研究 。李若建先生描述了1950年華北地區"割蛋"謠言的基本情況,指出謠言爆發是建立在民間的集體記憶和民間話語所形成的不安氣氛之上的,一場突如其來的簽名運動是謠言爆發的導火索,而一貫道則是點燃導火索的群體,干部、侉子、花花臉和白毛鬼則是"割蛋"的主要人群。

李若建先生觀點新穎、視角獨到,其研究給人以振聾發聵之感。但是筆者經過分析后認為李若建先生的研究尚有可探討之處。故不揣冒昧,為進一步厘清該謠言的真相,推動該謠言的學術研究,對該謠言擬從秘密社會史研究的角度,進行一次嘗試研究。不正之處還望各位方家不吝批評指正。


一、謠言爆發的歷史情境


"割蛋"謠言爆發在非常復雜的歷史情境之中。謠言爆發前后華北地區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社會變革和社會轉型。而取締會道門和土地改革正是新生政權推動社會變革的重要方式,同時也是在華北地區鄉村進行權力實踐以及社會控制的重要途徑。

華北地區是一貫道勢力最為龐大的地區,同時也是會道門勢力最為龐大的地區之一,更是最早開始取締會道門的地區之一。華北人民政府于1948年9月26日成立,管轄河北、山西、察哈爾、綏遠、平原五省和北平、天津兩市。華北人民政府的管轄范圍也正是"割蛋"謠言爆發和傳播的主要范圍。1949年1月4日,華北人民政府即發布《解散所有會道門封建組織》的布告,開始取締會道門組織。1949年" 2月,察北地委社會部召開會議,貫徹取締封建會道門指示。3月,(尚義)縣召開派出所所長、區公安員聯系會議,學習取締封建會道門的方針政策,深入有會道門的村莊,宣傳取締封建會道門的意義,宣布一貫道是非法、反動組織,明令拆除佛堂,號召所有道眾向人民政府聲明登記,退出組織,停止活動" ,僅尚義縣"截至1950年1月底,108個行政村、1525戶、4293名道徒、20名道首、71名壇主和5名點傳師,聲明登記退道。對有破壞活動、拒不聲明退道的13名道首,給予管制處分。" 華北地區以一貫道為代表的會道門組織的生存環境迅速惡化,面臨被取締的境地,其對新生政權的敵意是可想而知的。其組織活動亦由公開轉向隱蔽,保存自己的實力。

土地改革運動有力推動了華北地區社會變革和轉型 。至1949年3月,察哈爾省"新區5790村,已完成土改者373村,正進行土改者2587村"。 一方面,土地改革有力地沖擊了舊有的社會結構,調整著社會秩序,使社會生態發生了重要變化。另一方面,隨著新生政權在鄉村積極進行權力實踐,土地改革引起了以一貫道為代表會道門組織的強烈反彈。新生政權仍需鞏固,同會道門組織對鄉村控制權的爭奪比較激烈。1949年,蔚縣展開土地改革運動,一貫道造謠說"挖了別人的眼,自己不會亮,白分人家的地,良心過不去。古人還提倡拾金不昧哩!"。 一貫道在華北地區根深蒂固,甚至已經滲透進基層政權當中。在察哈爾省寶源縣 "五區某村黨支部,共有五名黨員全入過一貫道。經教育不能改正,最后決定解散了這個黨支部。" 。"山西省代縣74%的農村支部均有黨員參加一貫道,全縣不到三千名黨員中,有18%參加了一貫道。" 有鑒于此,中共察哈爾省委指出"不少村莊群眾還沒有真正掌權(估計土改分配上因此亦會有不少不合理),相當多的群眾為過去的敵偽宣傳及現在的地富造謠(較普遍說日本出兵東北)所麻痹……發展鞏固黨的群眾的組織及村政權組織仍是很艱巨的任務。"

這一復雜的歷史情境中,社會心態亦是非常復雜的。一貫道等會道門的上層以及地主、富農等受到沖擊的群體無疑對新生政權充滿了敵意;廣大的一貫道道徒則存有濃厚的迷信思想和躲災逃難的心理,他們往往唯一貫道上層馬首是瞻;而在土改過程中,農民大眾有著濃厚的傳統觀念,既有不敢斗爭的怯懦心態,又有逐漸孕育增強的被剝削感甚至對地主的復仇感 。加之大部分一貫道道徒本身就是農民,這就使得他們的心態更為復雜。以1947年的山西代縣上花莊為例,全村一貫道道徒 占全村總人口的75.9%。全村地主、富農61人全部入道,中農、貧農入道者549人,占中農貧農總數的73.99%。其中為躲在逃難而加入一貫道的,有230人,占到了45.82% 。另外,1950年6月,朝鮮戰爭爆發后,第三次世界大戰即將爆發的謠言塵囂日上,對于剛剛經歷過解放戰爭、開始相對平靜生活的民眾來說,"戰爭"一詞顯得格外敏感。在察哈爾省宣化縣一貫道造謠說什么"第三次世界大戰起來了,共產黨不行了"。 蔚縣一貫道四處造謠說"好鐵不打釘,好人不當兵。"又說"第三次世界大戰就要爆發了,當兵就是炮灰!"


二、謠言的制造者:一貫道金線派


盡管大規模謠言的產生和傳播在一定程度上受社會變遷的影響,但也不必然就是社會變遷的產物,謠言也可能是由社會組織或個人進行預謀和策劃的。歷史上,秘密社會往往就是謠言的制造者。以光緒二年(1876),安徽、江蘇等地發生的一起由秘密社會制造的"剪辮"謠言為例。該年"五月間,安徽巢縣、廬州、池州等府縣,陸續盤獲'匪犯'多名,官府嚴加審訊,有供認拜會傳徙者,有供認念咒剪辮者,'詰以剪辮何用,則謂得生人之辮,分插木人頭上,練以符咒,可化為兵,恦恍迷離,肆無忌憚'。自六月以后,'剪辮'風波蔓延至揚州、鎮江、常州等處,漸至蘇省省城,"訛言四起,剪辮不已,繼以打印,打印不已,繼以夢魘。城鄉徹夜不眠,鳴鑼巡警。或捕風捉影,或逞忿挾嫌,災害良儒;甚至覬覦孤客,以搜查為名,有圖財害命者。是非顛倒,不可究詰"。

"剪辮"謠言是由秘密社會利用人們對于"剪辮"的恐懼心理編造散播,并且傳播規模大、傳播范圍廣,引起了人們極度恐慌。這是秘密社會制造謠言的一個典型案例。

其實謠言本就是秘密教門神秘語言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是秘密教門為達到某種目的重要手段和途徑。而秘密教門造謠的目的非常明顯,收圓教教首方榮升就直言不諱地說:(造謠)"是要拋磚打入人叢,使人處先亂,我好從中取事。"

從秘密教門蛻變而來的會道門組織先天具有使用謠言等神秘語言文化的能力,一貫道更是深諳其道。抗日戰爭時期一貫道就積極制造散布謠言,傳播親日、恐日言論。在山西,"代縣(一貫道)大道首安本源在辦道中還和本縣日偽警備隊大隊長秘密勾結,為打擊我抗日力量出謀劃策。我擴兵抗日,他們造謠:'日本人進中國收人啦,趕快進道避難,不要跟上八路軍白喪命'"。 在山東,一貫道宣傳"炮聲起,石橋斷,南方火牛沖下山,燕京失,天津光,兵馬直到黃河邊。過一劫,又一劫,劫難不難,萬路不通,惟一線" 。

那么"割蛋"謠言到底是否是一貫道預謀和策劃的呢?李若建先生指出"一貫道是一個松散的、派系林立的宗教團體,雖然其成員在謠言傳播中起重要作用,但是不足以認定謠言傳播是一種有預謀和計劃的事情。再有,以當時的交通通訊條件,除了京(北京)包(包頭)鐵路沿線之外,大部分地區交通不便,很難想象會道門如何能夠短期內,讓謠言散布開……也就是說謠言并不是精心策劃有預謀的結果,而是由一件在謠言傳播地區都共同發生的事件引起。" 。筆者對此不敢茍同。

筆者認為,華北地區一貫道,確切的說是一貫道金線派有計劃地制造和散播了"割蛋"謠言。

歷史上,一貫道與國民政府上層交往密切,實際上是一種相互利用、"共生共存"的關系,使得其自身帶有濃厚的政治復雜性。在抗戰時期積極充當日寇侵華的幫兇和馬前卒,并積極拉拢王揖堂、周佛海、褚民誼等漢奸入道,充分展示出了明顯的反時政、反社會的負面功能。 "割蛋"謠言爆發時,一貫道確已分裂為"金線派"和"正義派",其中以孫素貞為首的"金線派"勢力較大,"正義派的力量,僅及金線派的1/5左右。" 一貫道金線派組織嚴密,道徒眾多,影響力巨大,對"割蛋"謠言傳播區域基本實現了組織覆蓋。"割蛋"謠言傳播范圍涵蓋了山西省北部、綏遠省、察哈爾省、北京市、天津市郊區 ,恰恰屬于一貫道金線派的主要活動區域。山西太原直屬線總柜就設有"四賢"、"八俊"、"十明",下設仁、義、理、智、信五大常柜,以太原、崞縣(今原平市)、代縣等為基地,人數100萬左右,并向全省和周邊省份發展。我們可以通過下圖一窺一貫道金線派組織之嚴密。


一貫道金線派道徒眾多。山西省天鎮縣在1950年有道徒3.3萬名,占當時全縣人口的近四分之一。 察哈爾省宣化縣有道徒3.6萬多人,約占當時全縣總人口的五分之一,且多為成年男性。宣化境內除一些天主教集居村以外,幾乎村村都有教徒。 山西省陽高縣是村村都有一貫道。 如此眾多的道徒,在謠言傳播過程中自然成為了謠言傳播的主要人群,這也是謠言能夠在華北地區迅速傳播的重要原因。

我們認為,道徒眾多、組織嚴密、影響力巨大的一貫道金線派積極策劃和散布了"割蛋"謠言。確實如李若建先生指出的,雖然多數材料將矛頭指向一貫道,但大都語焉不詳或一筆帶過,缺少證明一貫道明確制造謠言的史料。筆者翻閱相關史料,發現除綏遠省陶林(今內蒙古自治區察哈爾右翼中旗)外,綏遠省豐鎮、山西省崞縣、察哈爾省陽原縣等地一貫道組織均通過聚會或傳達指示,積極進行"割蛋"謠言的組織、策劃和實施。1950年"4月14日,豐鎮一貫道組織接受了頭目張吉祥、柳繼陶策劃'剜心割蛋'陰謀后,召集會議,分配任務,于5月1日晚,他們用打手電、扔硫磺彈、扔石頭、吶喊'有剜心割蛋的來了'等手段,制造恐怖事件,弄得人心慌慌,雞犬不寧,社會治安混亂,市民不敢上街,農村不敢夏鋤,糧食大量減產。" 1950年5月16日,作為山西一貫道金線派總柜所謂"八俊"之一的王世昌,組織崞縣點傳師崔權江、皇甫佩及護駕點傳師王守文開會,對所謂"法術流行"和制造"割蛋"進行積極部署。之后,點傳師皇甫佩接受道首、崞縣禮字柜大掌柜李尚林命令,在李家窯村及東坡梁村與各壇主、領袖布置"割奶騸(閹)蛋"等任務。點傳師趙達智召集南鄉一帶20余個村莊的小道首安排活動。點傳師趙雷在田家莊道徒劉環家中召開"割奶騸蛋"會議,參會者是來自遠近一些村莊的道首。"割奶騸(閹)蛋"活動的安排,由上而下,很快展開 。1950年7月,察哈爾省陽原縣"西城一貫道前人魏子英、李坦,在薛廷甫指使下,召集揣骨疃點傳師薛玉逢、東坊城堡點傳師白樹枝等8人,在西城北關郭尚有家開會,布置反革命破壞任務。之后,他們化裝成小商販、醫生深入鄉村,聯絡一些壞分子,散布謠言。 1950年8月,察哈爾省延慶"一貫道首張梅召開懷來、赤城等10余縣道首秘密會議,散布'割蛋'謠言。" 而綏遠省陶林(今內蒙古自治區察哈爾右翼中旗),綏遠省豐鎮、山西省崞縣(今原平市)、察哈爾省陽原、延慶等地一貫道組織均屬金線派。

在謠言傳播的的各縣,一貫道散播謠言、制造恐慌的手段基本一致,即通過扔石頭、硫磺彈或火球、火彈以及吶喊等方式進行造謠傳謠活動。在察哈爾省,尚義縣一貫道"傳播'割蛋抖腸子'謠言,扔硫磺彈恫嚇群眾" 。陽原縣一貫道"白天隱藏在山溝、寺廟,夜間出來活動:先在村外放火彈,吸引村干部和民兵視線,然后潛入村中裝神弄鬼,興妖作怪" 。蔚縣一貫道"夜晚裝貓扮狗,投入紅火彈" 。綏遠省豐鎮縣一貫道"用打手電、扔硫磺彈、扔石頭、吶喊'有剜心割蛋的來了' 。察哈爾省張北縣一貫道"制造'倒腸割蛋'謠言,夜間燃放硫磺彈,恐嚇群眾,破壞生產,擾亂社會治安。" 山西省代縣一貫道要求"吶喊的人不扔(石頭或硫磺彈),投扔的人不吶喊。東面吶喊西面投扔。西面吶喊東面投扔,吶喊與投扔要相互配合"。 陽高縣一貫道"在夜間放'藍火',(稱其)是'神火'"。 綏遠省呼和浩特一貫道 "在夜間故意燃放硫磺彈,在群眾中大造謠言說:'蘇聯派了三十萬膠皮人去打臺灣,這些人都沒心沒眼'。" 如果說謠言的內容基本一致,這并不足為奇。但是制造和傳播謠言的手段都基本一致,這應當不僅僅是巧合那么簡單,而是有組織、有計劃地進行。這也從一個側面證實散布和傳播謠言顯然是經過預謀和策劃的。

李若建先生認為"割蛋"謠言"由一件在謠言傳播地區都共同發生的事件引起。" 李先生所說共同發生的事件主要指保衛世界和平簽名活動。我們再來分析下保衛世界和平簽名活動引起"割蛋"謠言的可能性。1950年 3月,世界擁護和平大會常設委員會在瑞典斯德哥爾摩舉行了第三次會議,會議通過了《斯德哥爾摩宣言》,指出"我們要求無條件地禁止使用原子武器作大規模毀滅人類的武器,并且建立嚴格的國際管制,以確保這個決議的執行。" 1950年4月28日,"中國保衛世界和平大會委員會發出通告,要求全國工人、農民、軍人、學生、婦女、文藝工作者、機關工作者,普遍地參加簽名。5月14日,中國保衛世界和平大會委員會在首都中山公園隆重舉行保衛世界和平宣言簽名運動大會……綏遠歸綏市(呼和浩特,當年城市人口約11萬人)各界人民熱烈地響應了簽名號召,自5月19日起至5月底止,該市簽名人數已達3.5萬人。位于河北省張家口地區康北縣,是爆發謠言的地區之一,1950年5月就開始簽名運動"。

保衛世界和平簽名活動于1950年5月14日在北京首先開始,繼而向全國推廣。如前文和李若建先生所述,早在1950年4月綏遠省豐鎮縣和陶林縣一貫道組織即開始積極策劃實施"割蛋"謠言了。這在時間上要比保衛世界和平簽名活動早一個月。如果說是保衛世界和平簽名引發了謠言傳播地區民眾的集體記憶從而導致謠言爆發,那么在時間上已然說不通。而且在5月份開始流傳"割蛋"謠言的地區,并未發現保衛世界和平簽名活動直接引發"割蛋"謠言的直接和間接證據與資料。

其實保衛世界和平簽名活動也確實引起過謠言,不過謠言的內容不是關于"割蛋"的。例如當時北京地區二區有個賣油的說:"我們不能簽名,蘇聯拉兵時,怎么辦?"有十三區有的說:"共產黨支持不住了,才叫大家簽名。"十七區發現謠言,"東北被美國占了"、"臺灣國民黨把解放軍打回去了"、"美國要用原子彈炸我們,打不過才和人家和平。"三區有人說:"簽名沒用,美國扔幾個炸彈就完","第三次世界大戰七一就開始了。"二區兩京畿道三十七號一個工頭說:"你們快簽名去吧!簽了名,美國就不用原子彈炸你們了。" 時任公安部長羅瑞卿也指出北京市會道門"在斯德哥爾摩宣言征求簽名的時候,造謠說是'征兵'。前些時候有散播'割蛋、割乳房制造原子彈'的謠言" 。可見保衛世界和平簽名活動時期的謠言在內容上和流行時間上是區別于"割蛋"謠言的。那只能說明一點問題,"割蛋"謠言并非由保衛世界和平簽名活動所引發, 保衛世界和平簽名活動應當是客觀上加劇了"割蛋"謠言的傳播。

按照李若建先生的表述,"謠言基本上集中在1950年7月間在各地突然爆發" 。筆者通過查閱相關史料,認為"割蛋"謠言更確切地說是在1950年夏季比較集中地爆發,其時空過程如下表:

既然"割蛋"謠言在1950年4月開始出現,而且并非由保衛世界和平簽名運動所引發。那么謠言在夏季比較集中地爆發,正恰恰說明"割蛋"謠言是有組織、有預謀的結果,而制造謠言的就是華北地區一貫道金線派。


三、深植于民間的恐懼:采生折割與拍花


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是法國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最早提出的概念。美國社會學家劉易斯·科塞在后人整理出版哈布瓦赫的《論集體記憶》的英譯本寫的序言中,根據哈布瓦赫的觀點提出"集體記憶在本質上是立足現在而對過去的一種重構"。 李若建先生將華北地區的幾種生殖崇拜作為與謠言相關的集體記憶。筆者認為除幾種生殖器崇拜外,還有其他幾方面內容也應是與謠言相關的集體記憶。

(一)采生折割。采生折割指一種捕殺生人,折割其肢體,取五官臟腑等用以合藥斂財的罪惡行為,在元人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中就已有描述和記載。柯文指出"肢解人體、買賣器官(中國人常把這與可怕的綁架事件聯系起來)和以制藥為目的的行為(例如配制長生不老靈藥等),觸動了中國人內心深處的憂慮和恐懼,自明朝以來,中國人就視這些行為為大逆不道。" 對采生折割的憂慮與恐懼無疑深植于民間集體記憶之中,也因為如此,采生折割謠言才能讓人產生強烈的心理恐懼。

李若建先生指出"根據各地的資料,大體上可以把謠言的主要內容復原如下:蘇聯要造原子彈,其原料(有的說是配料)就是男人的睪丸、女人的乳房和子宮、小孩的腸子。毛澤東答應供給蘇聯,于是就派下便衣部隊到全國各地割這些東西送給蘇聯。'割蛋'的人化裝成和尚、道士、商人、農夫,他們都經過專門訓練,能飛檐走壁,白天偵查,晚上動手。割一個女人的子宮,拿到蘇聯能換三塊現大洋。有的地方還傳說:割一個人的腸子,'以腸作證',給12匹洋布。" 從謠言內容來看,"割蛋"謠言無疑屬于采生折割謠言,其鮮血淋漓的內容引發了民眾的強烈恐懼。

其實,在華北地區,采生折割謠言并不是第一次大規模傳播,早在義和團運動時期采生折割謠言就廣為流傳。例如佚名《庸擾錄》記載:"京中紛紛謠傳,各教堂西人將教民家之婦女,進行拘留,將陰戶割去,再行出賣,每人賣銀三兩等語。"

北京、天津兩市是義和團活動的中心區域,而河北、山西、察哈爾、綏遠等地則受到義和團運動的波及 。以綏遠地區為例,歸化、薩拉齊、豐鎮、寧遠(今涼城縣)、清水河、和林格爾、托克托等七廳均受義和團運動影響和波及。寧遠廳公溝堰教堂荷蘭傳教士馬賴德寫道:"義和團自稱有神兵,其傳流之速,出人意料之外","溯拳匪之亂,始起于托(克托),繼造于薩(拉齊),旬日之間,蔓延各地,風靡一時" 。因而采生折割謠言在華北地區應該有一定范圍的流行。

兩則謠言都涉及摘取人體器官、傷害人的肢體、進行器官買賣,都屬于采生折割謠言。一則流行于義和團運動時期的華北地區,一則流行于1950年的華北地區。兩則謠言傳播區域高度重疊,而且都引起了民眾巨大的心理恐慌,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現象。關于采生折割謠言,巴倫德·J·特哈爾進一步指出,"這些憂懼部分來源于可追溯到宋朝的傳說",而且"對肢解人體、損毀容貌、用迷藥謀財害命以及其他駭人聽聞的惡行的指控,一直是此團體(社會派別或種族)成員攻擊和詆毀彼團體成員的慣用方法"。 如同義和團利用采生折割謠言攻擊西方教會一樣,華北地區一貫道金線派也正是通過制造"割蛋"謠言來發泄對政府的不滿和散布反蘇聯傾向。

采生折割由來已久,對其恐懼則深深植根于民眾集體記憶當中,而其采生折割謠言并不是第一次爆發于華北地區。因此,我們認為采生折割謠言對于華北地區無疑是民眾的集體記憶內容之一。我們認為"割蛋"謠言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對采生折割謠言的一種重構和反思。

(二)拍花

拍花。《辭海》解釋為發源于中國古代的民間用語,用迷藥或者其他的手段來拐騙兒童。據瞿宣穎稱:"凡厭勝之術,皆屬于蠱。自漢以來,木偶人也,紙兵甲馬也,拍花也……二千年深入民間,至今不絕",可見拍花由來已久。與采生折割一樣,拍花也為人們所痛恨和不齒,同時也令人們感到深深恐懼。清人李若虹在《朝市·人事·拍花》中寫到:"拍花擾害遍京城,藥末迷人任意行。多少兒童藏戶內,可憐散館眾先生"。在山西平定,"拍花的"直接解釋為"用迷糊藥誘拐兒童的壞人" 。1932年5月6日天津就曾抓獲拍花犯。河北籍拍花犯賈昆剛用藥迷拐天津三區三所警士王貴臣五歲大的兒子王小禿,被四區警士抓獲 ,在當時引起較大轟動。

如前所述,李若建先生認為"干部、侉子、花花臉和白毛鬼則是"割蛋"的主要人群" 。就目前掌握的資料來看,在"割蛋"謠言中"拍花的"(有的地方稱為拍花子)也是進行"割蛋"的重要組成人員,而拍花則是進行"割蛋"的重要手段。如北京門頭溝地區流傳"現在有拍花的,專割女人的乳房、小孩的小便送蘇聯造原子彈......拍花的一招手,女孩就跟著走" 等等。懷柔縣則流傳"某國派來幾千名特工人員,以'拍花'為手段,專挖男子心肝,割孕婦乳房。" 延慶境內謠言四起。"拍花的來嘍,掏腸子的來嘍"、"割蛋的人來啦。一時間,人們心神不安,日夜不得安生" 。甚至1998年,北京地區仍一度流傳拍花謠言。 可見拍花確是華北地區民間集體記憶的重要內容,而且對人們心理影響很大。

"割蛋"謠言為我們研究大規模謠言提供了一個樣本,任何一個歷史事件的發生都不是偶然的,而是社會各因素"合力"作用的結果 。"割蛋"謠言發生的歷史情境是非常復雜的。在社會經歷深刻變革和劇烈轉型,新生政權推動取締會道門和土地改革,加強權力實踐和社會控制的情況下,一貫道等會道門組織與新生政權的關系,已不是與國民政府、日偽政權之間那種相互利用、"共生共存"的關系,雙方實際上對鄉村、農民進行某種程度上的"爭奪"。這是"割蛋"謠言爆發的歷史背景和歷史情境。這一歷史情境下的民眾心態是十分復雜的。我們認為華北地區一貫道金線派有預謀、有計劃、有組織地進行制造和傳播了"割蛋"謠言,這或許能夠解釋在同等條件下,為什么唯獨華北地區爆發了"割蛋"謠言,而且是相對集中地爆發。華北是最早開始取締會道門的地區之一,而謠言傳播的主要范圍恰恰是華北人民政府的管轄區域,也是義和團運動的主要區域。當然這其中是否有什么巧合或聯系是值得我們思考的一個問題。一貫道制造"割蛋"謠言是由其會道門組織的本質、其本身的政治復雜性、反時政和反社會的負面功能以及其與新生政權的關系、對新生政權的態度所決定的。正是面臨被取締被取締的境地,一貫道通過制造和傳播"割蛋"謠言宣泄對政府、對蘇聯的不滿甚至敵意。 "割蛋"謠言并不是由保衛世界和平簽名運動所引發,保衛世界和平簽名活動應當是在客觀上促進了"割蛋"謠言的傳播。"割蛋"謠言涉及采生折割和拍花等民眾所深深恐懼的集體記憶內容,因而迅速傳播并引發了民眾的強烈恐慌,加快了謠言的傳播。當然,我們的觀點并不新穎,反倒顯得非常"傳統",也更需要各方面的檢驗。在研究"割蛋"謠言時我們盡力避免所謂的"意識形態化",也并沒有刻意污名化哪個組織。只是立足史料力求更加貼近歷史現場,貼近歷史真相。



作者簡介:劉曉堂,內蒙古大學蒙古歷史系中國史專業2012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近代社會史。



燕南園愛思想 劉曉堂 2015-08-23 08:4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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