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茨澤克:牢記歷史,才能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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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1985年5月8日,德國總統魏茨澤克在德國國會全會大廳紀念第二次世界大戰在歐洲結束四十周年大會上的演講。


李連江,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公共行政系教授。


今天,很多民族紀念第二次世界大戰在歐洲結束。各民族的命運不同,因而紀念的情感也各不相同。有的是戰勝,有的是戰敗;有的是戰勝了不正義,擺脫了外國占領,有的則變成他國附庸,走向分裂,走向新同盟,走向劇烈的權力更迭。1945年5月8日,在歐洲是個具有決定性歷史意義的日子。

我們德國人自己紀念這個日子,我們必須這樣做。我們必須獨自找到紀念的尺度。保護我們的情感不受傷,不論是靠自己,還是靠別人,對我們都不再有什么好處。我們要竭盡全力正視真相,不加粉飾,不抱偏見,為此,我們需要力量,我們也擁有力量。

5月8日,對我們來說首先是個紀念的日子,紀念人們遭受的種種苦難。它同時也是個反思的日子,反思我們自己這段歷史。我們對歷史的回顧越真誠,我們身上的枷鎖就越少,就越能為歷史后果担負起我們的責任。

5月8日,對我們德國人來說不是個歡慶的日子。理智健全地度過這一天的人,各有各的親身經歷,體驗千差萬別。有人回歸故里,有人流離失所。有人重獲自由,有人鋃鐺入獄。很多人謝天謝地,慶幸整夜不斷的轟炸終于結束,恐懼終于過去,他們逃過了一劫。很多人痛心疾首,因為他們的祖國一敗涂地。有的德國人因為幻想破滅而憤怒苦悶,有的德國人因為得以從頭再來而滿懷感恩。

人們很難立刻看清前進方向。忐忑不安彌漫全國。軍事投降是無條件的。我們的命運掌握在敵人手中。過去是可怕的,對很多敵人來說尤其如此。我們對他們的所作所為,難道他們現在不會讓我們加倍償還?

絕大多數德國人相信,他們戰斗與受苦是為了自己國家好。然而,如今擺在他們面前的事實卻是,他們艱苦奮斗,不僅徒勞無功,毫無意義,而且還成了犯罪當權集團實現反人類目標的工具。絕大多數人精疲力竭,茫然失措,憂心忡忡。還能找到幾個親人嗎?在這片廢墟上重新建設還有意義嗎?

回顧過去,是黑暗的深淵;面對未來,前途未卜,漆黑一片。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個事實變得越來越清楚,這就是我們今天都承認的事實:5月8日,是我們得到解放的日子。這一天,我們都得到了解放,擺脫了滅絕人性的納粹暴政。

5月8日當天以及之后,很多人受到巨大苦難,沒有人會因為得到解放而忘記這些苦難。但是,我們不應當認為逃亡、被驅逐和失去自由是因為戰爭結束。相反,發生這一切,原因是發動戰爭,是發動戰爭的那個暴政的產生。

我們不應該把1945年5月8日與1933年1月30日分割開。

確實,我們沒有理由在今天這個日子參加勝利慶典。但是,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1945年5月8日,是德國歷史誤入歧途的終結,它播下了對美好未來的希望種子。


5月8日是個紀念的日子。紀念,是滿懷尊重毫無雜念記住往事,讓往事成為自己內心的一部分。紀念,對于我們是否坦誠是個巨大的考驗。

今天,我們沉痛紀念所有那些在戰爭中喪生和在暴政下遇難的人。

我們特別紀念六百萬在德國集中營被謀殺的猶太人。

我們紀念所有被拖入戰爭的人民,特別是失去生命的無數蘇聯人和波蘭人。

作為德國人,我們沉痛紀念我們死在戰場、在家里死于空襲、死在監獄、死于被從家鄉驅逐的同胞。

我們紀念被屠殺的吉普賽人,被處死的同性戀者,被殺害的精神病患者,紀念因為宗教信仰和政治信念而喪生的人。

我們紀念被槍殺的人質。

我們紀念被占領國家為抵抗獻身的人。

作為德國人,我們紀念在德國抵抗運動中犧牲的人。他們作為公民抵抗納粹;作為軍人抵抗納粹;出于信仰抵抗納粹;作為勞動者和工會成員抵抗納粹;作為共產黨人抵抗納粹。

我們紀念雖然沒有積極抵抗但為了不違背良心而選擇死亡的人們。

尸體成片,看不見盡頭,旁邊聳立著人類苦難的高山。

死亡的苦難,

受傷和致殘的苦難,

被慘無人道強行絕育的苦難,

整夜轟炸的苦難,

逃亡和被驅逐的苦難,

遭受強暴和劫掠的苦難,

被強迫勞動的苦難,

被冤枉被拷打的苦難,

饑餓與貧困的苦難,

害怕被捕被殺的苦難,

曾錯誤相信的一切,曾為之努力工作的一切,悉數付諸東流的苦難。

今天,我們回憶這些人的苦難,沉痛紀念它們。

各民族遭受的苦難,各民族的婦女承担得最多。

然而,世界歷史太容易忘記她們的苦難,她們的克己,她們默默的力量。她們操心,她們勞動,承載生命,保護生命。她們哀傷,因為失去父親,失去兒子,失去丈夫,失去兄弟,失去朋友。

她們在最黑暗的歲月保護人性的火焰不滅。

戰爭結束后,是柏林和全國各地的婦女們率先行動起來,一磚一石清除廢墟,盡管沒有人能担保未來會怎樣。

幸存的男人們回家后,婦女經常不得不站到他們身后。因為戰爭,很多婦女孤身度日,寂寞終生。

然而,各民族都沒讓破壞、劫掠、殘忍、獸行擊碎他們的內心,在戰后逐漸找回了自我,為此,我們首先感謝我們的婦女。


希特勒對我們的猶太同胞懷有刻骨仇恨,這仇恨是納粹暴政的根基。在公眾面前,希特勒從不掩飾他對猶太人的仇恨,他把整個德意志民族變成了仇恨猶太人的工具。他死的前一天,1945年4月29 日,用下面這句話作為他所謂遺囑的結尾:“最重要的是,我囑咐國家的領導和他們的追隨者不折不扣地執行種族法,無情抵抗在世界各地毒害各民族的猶太人。”

誠然,每個國家都在歷史上卷入犯罪的戰爭與暴力,幾乎沒有例外。但是,對猶太人的種族滅絕是史無前例的。

實施犯罪的是少數人。犯罪行為被遮掩起來,不讓大眾看到。但是,猶太同胞遭遇的苦難,從冰冷的漠視,到隱藏的排斥,直至公開的仇恨,每個德國人都應該能夠與他們感同身受。

猶太教堂被縱火,猶太人被搶劫,被用猶太星標記污蔑,被剝奪法律權利,尊嚴遭到無休止的傷害,在這一切發生之后,還有哪個人能毫無猜疑嗎?

無論是誰,只要不閉目塞聽,只要他愿意知道,都不可能看不到押解猶太人的火車在隆隆開動。人們可能無法想象屠殺方式,屠殺規模。但是,事實上,面對罪行,有太多的人故意看不到。其中包括我這一輩的人,我們那時年輕,既沒有參與策劃,也沒有參與執行。

那時,德國人用很多方式聽任良心扭曲,逃避責任,回避現實,沉默不語。戰爭結束,大屠殺無法言說的全部真相大白于天下,卻有那么多人聲稱毫不知情,或者聲稱只是有所猜疑。

不存在什么全民罪過,也不存在什么全民無辜。罪過,正如無辜,不屬于集體,而屬于個人。

人的罪過,有的已被發現,有的一直隱藏。罪過,有人承認,有人抵賴。今天,神智健全地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每一個都應該靜下來,捫心自問究竟是否卷入。

在那個年代,今天的德國人絕大多數要么仍在兒童時代,要么尚未出生。對于他們根本沒有做的事,他們當然無法承担罪過。

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會僅僅因為這些人是德國人,就認為他們應該穿上折磨犯人的罪袍。但是,他們的前輩留下了一筆沉重的遺產。

我們所有人,不論是否有罪,不論年長年少,都必須承認歷史。我們都受到歷史后果的影響,我們要對歷史負責。

無論年長年少,我們都要彼此幫助,弄清為什么牢記過去對我們生死攸關,我們必須做到,我們也能夠做到。

牢記過去,不是要處理過去。那是不可能的。人既不能改變過去,也不能令它消失。對過去閉上眼睛,就無法看到現在。誰不想記住過去的非人行徑,誰就可能重蹈歷史覆轍。

猶太民族記得這些,他們將永遠銘記于心。作為人,我們尋求和解。正因如此,我們必須明白,沒有記憶就不可能有和解。世界上每個猶太人的內心都有數百萬人被屠殺的經歷,這并不是因為人們無法忘記這樣的殘暴,而是因為記憶屬于猶太人的信仰。

“愿意遺忘會延長流亡,

得救的秘訣叫作不忘。”

人們經常引用這句猶太格言,它的大意是,相信上帝就是相信上帝在歷史中發揮的作用。

記憶就是體驗上帝在歷史中發揮的作用。記憶是相信得救的根源。這體驗創造希望,創造對得救的信念,創造對于被分離者終將重新合一的信念,創造對和解的信念。忘記這體驗,也就喪失了這些信念。

假如我們忘記發生的一切,假如我們不記住它們,那我們就不配為人。假如我們遺忘,我們就會冒犯幸存的猶太人的信仰,我們就會破壞和解進程。

對我們來說,重要的是在我們內心牢記這些思想和情感。


5月8日是個決定性的日子,不僅在德國歷史上如此,在歐洲歷史上也是如此。

歐洲內戰終于結束了,原來的歐洲世界也打碎了。“歐洲把自己打垮了。”美國士兵與蘇聯士兵在易北河會師,標志著一個歐洲時代的暫時終結。

確實,一切都有深遠的歷史根源。歐洲人在世界上發揮過巨大影響,可以說是決定性的影響,但是,歐洲人卻越來越不會在自己的大陸上共同生存。在一百多年里,歐洲飽受民族主義過度膨脹引發的沖突。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締結了和約。但是和約無力維持和平。民族主義情緒再度點燃,并與社會的艱難困苦聯結在了一起。

在歐洲走向災難的路上,希特勒是推動力量。他制造了群眾瘋狂,也利用了群眾瘋狂。一個軟弱的民主制度無法約束他。西歐強國也因為軟弱對災難的發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這些強國,正如丘吉爾說的,“天真,然而不是無過。”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美國退守本土,在三十年代沒有影響歐洲。

希特勒想統治歐洲,為此不惜一戰。他尋找開戰的契機,并在波蘭找到了這個契機。

1939年5月23日,戰爭爆發前幾個月,希特勒對德國將軍們說:“不流血不可能再獲得新勝利。 ... 格旦斯克不是目標。我們的目的是擴大東部的生存空間,保障糧食供應。... 所以,我們絕對不會放過波蘭,我們的決定是一旦有機會就進攻波蘭。 ... 正義與否,有沒有條約,毫不重要。”

1939年8月23日,德蘇簽訂互不侵犯條約。秘密條款規定了如何瓜分波蘭。

條約的簽訂,使希特勒可以進軍波蘭。當時的蘇聯領導人完全清楚這一點。當時,有政治頭腦的人都清楚,德蘇條約的簽訂意味著希特勒進軍波蘭,意味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

這個事實并不減小德國人對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負有的罪責。蘇聯是想利用他國之間的戰爭為自己撈取好處。但是,發動戰爭的畢竟是德國,而不是蘇聯。

開戰的是希特勒。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與德國的名字聯結在一起。

戰爭期間,納粹政權折磨踐踏了很多民族。

戰爭進入尾聲,只剩下一個民族去折磨、奴役和踐踏,這就是自己的民族,德意志民族。希特勒一再聲稱:如果德國人不能贏得這場戰爭,就該滅亡。其他民族首先成為德國發動的這場戰爭的犧牲,緊接著是我們自己成為我們發動的戰爭的犧牲。

戰爭結束后,戰勝國把德國分割成不同的占領區。與此同時,蘇聯軍隊開進戰爭期間被德國占領的南歐和東歐國家。除了希臘之外,這些國家都成了社會主義國家。

歐洲分裂成兩個不同的政治制度陣營是一個過程。戰后的事態加速了這個過程。假如沒有希特勒發動的這場戰爭,這一切都不會發生。當受到影響的民族想起德國政府發動的這場戰爭時,他們首先就會想到這一點。

看看我們自己國家分裂,想想我們喪失大片國土,我們也會想到這一點。東柏林主教邁斯納在5月8日的講道中說:“罪的惡果永遠是分離。”


破壞是任意的,后果的分担也是任意的。無辜的人被追究,有罪的人逃脫懲罚。運氣好的人得以在家鄉熟悉的環境中重建新生活。其他人卻被趕出了故鄉。

我們留在后來的聯邦德國,得到了寶貴的自由機會。數百萬同胞,至今沒有自由。

命運就這樣任意分配在人們頭上,學會忍受這種任意性,是在進行物質重建的同時進行精神重建的首要任務。能否完成這任務,考驗著一個人是否有力量認清他人的重担,是否有力量長久分担它們,是否有力量永遠不忘它們。在完成這個任務的過程中,和平的能力得到成長,和解的意愿得到增強,對內如此,對外也如此,不僅其他國家要求我們具有和平的能力與和解的意愿,我們自己最強烈地要求我們具備這能力和意愿。

我們紀念5月8日,必須明白我們從前的敵人要克服多大的困難才愿意和解。我們真的能夠設想自己是華沙貧民窟受害者的親人嗎?我們真的能夠設想自己是利迪策大屠殺受害者的親人嗎?

不久前,來自我國的炸彈還不斷落在鹿特丹和倫敦,如今這些城市的人民支持我們重建,這是何等困難!他們做到這一點,一定是因為他們逐漸肯定德國人不會再次用武力解決戰敗問題。

在我們這邊,被從家鄉驅逐的人們處境最為艱難。5月8日之后很久,他們遭遇著深重的苦難和嚴重的不公。我們本地人往往缺乏想象力和開放的心去抱著理解的態度應對這些人遭遇的艱難命運。

但是,很多人也立即伸出了援助的手。數百萬難民和被驅逐的人得到接納。一年年過去,他們扎下了新根。他們的子孫后代對祖先的文化和故鄉仍然保持著各式各樣的留戀。這是好事,因為這是他們生命的寶藏。

但是,他們已經找到了新的家鄉,他們與當地的同齡人一同成長起來,說著相同的方言,擁有相同的風俗。他們的年輕生命證明內心和平的力量有多么偉大。他們的祖輩曾被驅逐,然而他們如今有了家鄉。

被從故鄉驅逐的人們,很早就宣布放棄武力,堪稱楷模。這個聲明,并不是起初無能為力時的權宜之計,它是一個永遠有效的承諾。放棄武力意味著重新強大的德國將信守諾言,這讓各方面的信任得以增強。

與此同時,自己的故鄉已經成為別人的家鄉。東部很多陵園中,波蘭人的墳墓數量已經超過了德國人的墳墓。

數百萬德國人被趕向西邊,他們身后是數百萬波蘭人,波蘭人身后是數百萬俄國人。這些遷移的人都是遭遇強迫的人,都是遭遇不公正的人,面對政治事件,他們無能為力,只能順從,對于他們遭遇的一切,無法通過伸張正義給予賠償,也無法通過讓訴求彼此抵消予以補救。

今天,放棄武力意味著讓那些5月8日后被厄運沖到當地,已經在當地生活幾十年的人們享有平安,保證他們的未來沒有政治爭議。放棄武力意味著為了彼此諒解放棄法理權利糾紛。這是我們能夠對歐洲和平作出的真正的、人道的貢獻。

1945年后歐洲的新開端,既給自由思想與民族自決思想帶來了勝利,也給它們帶來了失敗。我們利用新開端提供的機會,給歐洲歷史一段很長的時期劃了句號。在這個時期,每個國家只有占據優勢,才能指望和平,確保和平,在這個時期,和平意味著為下次戰爭作準備的時間。

歐洲各民族都愛家鄉。德意志民族也不例外。假如一個民族忘記自己的故鄉,誰能相信她愛和平?

誰也不會。愛和平,恰恰表現為不忘家鄉,正因為愛家鄉,所以決心竭盡所能永遠和平相處。被趕出家鄉的人愛家鄉絕對不等于主張收回失地。


最近這次戰爭,比以往的戰爭在人們心中喚起了更強烈的和平渴望。教會的和解工作引起強烈反響。年輕人的和解工作樹立了很多典范。我記得“贖罪行動”在奧斯維辛和以色列舉辦的活動。低萊因河地區的克里沃市一個社區收到了波蘭社區送來的象征和解與友情的新面包。他們把其中一個送給了英國一位教師。這位英國教師實名發表文章,承認戰爭中駕駛轟炸機毀壞了克里沃的教堂和民居,希望獲得和解的象征。

不是等待對方過來,而是主動走向對方,最能促進和平。這個人就是這樣做的。


戰爭結束后,戰爭把敵對的民族和政治敵人彼此拉近了。早在1946年,美國國務卿伯恩斯就在他著名的斯圖加特演講中呼吁歐洲各國互相諒解,聲明將幫助德國人民開創自由和平的未來。

那時,無數美國人用自己的積蓄支持我們這些戰敗的德國人,治療戰爭的創傷。

以莫奈和舒曼為代表的法國人和以阿登納為代表的德國人永遠終結了兩國的宿怨,我們感謝他們的遠見卓識。

在我們自己的國土上,涌動著建設的意志和力量。很多古老的鴻溝被填平,信仰的對立得到緩和,社會張力得到緩解。人人攜手合作。

沒有“零點” ,我們擁有的是從頭再來的機會。我們盡最大努力利用了這個機會。我們用民主自由取代了奴役。

戰爭結束四年后,協商會議于1949年5月8日通過了我們的基本法。信奉民主的政治家們跨越政黨界線在我們憲法的第一條對戰爭和暴政給予了這樣的回答:

“德意志人民信奉不可侵犯與不可讓與之人權為一切人類社會以及世界和平與正義之基礎。”

我們今天也紀念5月8日的這個意義。

聯邦德國已經成為世界人民尊重的國家。她躋身世界最發達工業國家之列。她用自己的經濟實力與其他國家一道努力消滅饑餓與貧窮,為各國人民的社會公正貢獻力量。

我們已經在和平與自由中生活了四十年,我們的政策是加入自由國家組成的大西洋同盟和歐洲共同體,我們也從而對歐洲的和平與自由作出了重要貢獻。

在德國土地上,從來沒有比今天更好的對公民自由權的保護。我們有不遜于任何國家的嚴密社會保障網絡,保障人們的基本生活。

戰爭結束時,很多德國人設法藏匿自己的護照,或者努力與他人交換護照,如今,擁有德國國籍是令人尊重的權利。

確實,我們沒有理由驕傲自大,沒有理由自以為是。但是,我們要用自己的歷史記憶指導我們現在的行動,指導我們去完成等待我們的任務,為此,我們應該滿懷感激地記住這四十年的發展。

- 如果我們記住精神病人在第三帝國被殺害,我們就會把照顧患有精神疾病的公民作為我們自己的責任。

- 如果我們記住那些因為種族、因為宗教信仰、因為政治觀點被迫害、被無情追殺的人們經常站在其他國家封鎖的邊境上,今天,面對那些確實被迫害到我們這里尋求保護的人們,我們就不會鎖上大門。

- 如果我們記住獨裁統治下思想自由的人遭到迫害,我們就會保護思想自由,批評自由,哪怕被批評的是我們自己。

- 如果誰批評近東的國際關系,他應該記住德國人為猶太同胞準備的厄運,記住是這厄運導致以色列國建立,而以色列建國時的情況至今仍讓這個地區的人民肩負重担,面臨危險。

- 如果我們記住我們東部鄰國在戰爭中遭受的苦難,我們就能更好地理解為什么我們德國外交的中心任務是與這些國家彼此接納,緩和關系,和平共處。重要的是,雙方都要牢記過去,彼此尊重。雙方沒有任何理由不這樣做,不論從人道角度看,從文化角度看,還是從歷史角度看,都是如此。

蘇共中央總書記戈爾巴喬夫宣布,蘇聯領導人并不想利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四十周年挑動反德情緒。蘇聯主張各民族友好相處。

我們會問,蘇聯對促進東西方諒解、對促進歐洲各地尊重人權能做出什么貢獻?正是因為我們有這些問題,我們不應當忽視莫斯科發出的信號。我們愿意與蘇聯各民族友好相處。


戰爭結束已經四十年,德意志民族仍然處于史無前例的分裂狀態。

今年二月,亨普爾主教在德列斯頓十字教會的禮拜布道中說:“兩個德國,被沉重的邊界隔開,讓人心頭沉重,讓人心里流血。四處邊境密布,讓人心頭沉重,讓人心里流血。武器,讓人心頭沉重。”

不久前,美國巴爾迪摩舉辦了一個“猶太人在德國”展覽。兩個德國的大使都應邀出席了開幕式。霍普金斯大學校長代表主辦方接待了他們。他指出,德國土地上的所有德國人處在相同的歷史進程中。相同的過去把他們結成一個同盟。這個同盟可能是歡樂,也可能是問題,但它永遠是希望的源泉。

我們德國人是一個民族,一個國民。我們感到屬于一體,因為我們有共同的歷史。

也是在1945年5月8日,我們經歷了我們民族共同的命運,這命運讓我們成為一體。我們都希望和平,我們在這共同意志中感到屬于一體。兩個德國應該從德國這片土地向各國伸出和平睦鄰的手。其他國家也不應該再讓德國這片土地威脅和平。

德國人民普遍希望一種和平,這和平包含正義,包含各民族的人權,包括我們自己的人權。

高墻聳立的歐洲,不可能越過邊境實現和解。能實現和解的,是把邊境當作隔離帶徹底移除的歐洲大陸。這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果給我們的忠告。

我們相信,在我們的歷史上,5月8日不是最后一個讓全體德國人感到屬于一體的日子。


過去幾個月,很多年輕人問自己,也問我們,為什么戰爭結束將近四十年,人們對過去發生了如此熱烈的爭論?為什么比結束二十五年或三十年更加激烈?發生這種現象的內在必然性究竟在哪里?

這樣的問題很難回答。但是,我們不應當主要在外來影響那里找原因,盡管外來影響無疑存在。

四十年,對一個人的一生,對一個民族的命運,都有重大意義。這里,請允許我再次提到舊約。對于每一個人,無論他信仰什么,舊約都保存著真知灼見。在舊約中,四十年扮演著一個經常重復然而至關緊要的角色。

以色列人在曠野度過四十年,才進入神應許的土地,掀開歷史新篇章。那時,父輩執掌權柄,完成世代更迭需要四十年。

然而,舊約的另一篇告訴我們,對于蒙受的幫助和拯救,人們的記憶經常只能延續四十年。記憶消失之日,就是安寧終了之時。

可見,四十年永遠是個重要時段。四十年足以改變人們的意識。四十年,足以讓我們告別黑暗時代,滿懷希望迎接美好的未來;四十年,也足以讓我們的遺忘結出危險的苦果。四十年的這兩種效果,都值得我們深思。

在我們這里,一代新人已經成長起來,肩負起政治責任。對當年發生的事,年輕人沒有責任。但是,對于從歷史中得到什么,年輕人責無旁貸。

我們這些老年人對年輕人負有義務,不是有義務幫他們實現夢想,而是有義務正直誠實。我們必須幫助年輕人,讓他們明白為什么牢記歷史是生死攸關的大事。我們愿意幫助他們冷靜面對歷史真相,不偏不倚地承認它,既不遁入虛幻的救世理論,也不萌生道德優越感。

從我們自己的歷史,我們認識到人能做出什么樣的事。因此,我們不應當對自己產生幻想,仿佛我們今天已經脫胎換骨,變成了更好的人。

任何人,任何國家,都不可能達到終極的道德圓滿! 作為人,我們汲取教訓;作為人,我們仍然面臨危險。但是我們有力量不斷戰勝危險。

希特勒一貫致力于煽動偏見,敵視和仇恨。

對年輕人的呼吁是:

請你們不要讓自己被推向敵視和仇恨,不論是

針對他人,

針對俄國人還是針對美國人,

針對猶太人還是針對土耳其人,

針對革新派還是針對保守派,

針對黑人還是針對白人。

請你們學會彼此共同生活,而不是彼此對立生活。

也請你們讓我們這些民主選舉的政治領袖再三用心傾聽下列呼吁,并作出表率。

讓我們崇尚自由。

讓我們為和平而努力。

讓我們堅守法治。

讓我們發自內心主持正義。

讓我們在今天這個5月8日盡最大的努力正視歷史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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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南園愛思想 李連江(譯) 2015-08-23 08:5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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