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剛:讀史閱世九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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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感言:推薦閱讀唐德剛的《新中國三十年》一書,光掃一下目錄的第一行,就足以讓人驚醒嚇出一身冷汗,深刻地“觸目驚心”。大師行文,沒有國內學者作文時的扭捏作態,而是秉笔直書,一針見血,飽含愛國深情,常给人有种醍醐灌顶之感。這些書“危害極大”,在國內互聯網上卻可以隨意搜到,堪稱漏網之魚。


該書的第一段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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條件其實都是具備的,精神的覺醒很多時候不是能不能的問題,而是想不想的問題。


  一個真正出色的史家,都有著“以一人敵一國”的力量,讀史閱世近九十年的唐德剛正是這樣的一代史家

  《國際先驅導報》記者劉科發自北京 

  從故鄉出發,愈走愈遠,就回到了故鄉。

  太平洋這邊,故鄉安徽,所有藏書捐給大學學子;太平洋那邊,美國舊金山,心愿已了的他在家中悄悄西行。

  10月26日,一代史家唐德剛在舊金山寓所逝世,享壽89歲。

  “先看德剛,再看胡適”

  唐先生對民國政要、名人的口述史比很多歷史研究都更有價值,僅此搶救史料一點,對中國近代史而言,他就是一個功德無量的人

  唐德剛1920年出生于安徽合肥,因為家學淵源,幼時他即飽讀詩書,十多歲已圈點過一遍《資治通鑒》,國學底子深厚。1948年,唐德剛赴美求學,一邊打工一邊于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歷史學博士。拿到博士學位后,唐德剛在哥倫比亞大學當講師,自稱“紐約的華裔知識界流浪漢”。就是在這時,他結識了胡適。

  上世紀50年代初是胡適一生的最低點,他在紐約當寓公,經常去哥大東亞圖書館看中文報紙。唐德剛正好是那里的管理員,而且跟胡適一樣都是安徽人。他鄉遇故知,唐德剛深得胡適的賞識。他替胡適打理一切事務,由借書、查書、錄音、整理回憶錄,到開車載他外出購物,他也一一做好。這段日子雖苦,唐德剛卻幸得胡適“單傳”,常跟胡適辯論問題。

  后來,哥倫比亞大學撥了一筆經費做中國近代名人的口述歷史項目,唐德剛就去找胡適錄音,這就是《胡適口述自傳》一書的來歷。

  以《胡適口述自傳》為發端,唐德剛為此書所作的詳盡注釋,標志著“唐派散文”風格的形成。文史掌故,文壇佳話,社會要聞,名人軼事,風俗民情,異域見聞,他信手拈來都能順理成章,贏得海內外學術界“先看德剛,再看胡適”的贊譽。

  以后,唐德剛還陸續完成了李宗仁、顧維鈞、張學良等人的口述傳記,為中國近代史研究和中華民族留下了珍貴的財富。

  現年75歲的吳章銓博士是唐德剛在哥倫比亞大學時期的學生,自1966年起,吳章銓與唐德剛相識已逾40年。在他看來,“唐先生有別人沒有的長處,他懂的很多,跟他講話有意思,他古文、英文都好,而且還是個文人,當初海外寓公們能相信他,不相信他是不會跟他講這些重要的內容的。”

  “唐先生對民國政要、名人的口述史比很多歷史研究都更有價值,僅此搶救史料一點,對中國近代史而言,他就是一個功德無量的人。”

  平生兩大遺憾

  唐德剛一生有兩大遺憾,一是沒有寫“蔣介石傳”,二是沒有完成一部完整的“張學良口述歷史”

  

  總部位于紐約的中國近代口述史學會由唐德剛在1991年創立,現任會長禤福輝今年69歲,“我在香港中文大學的老師是唐先生的學生,所以算是唐先生的‘徒孫’。”在他看來,唐德剛生前有兩大遺憾,一是沒有寫“蔣介石傳”,二是沒有完成一部完整的“張學良口述歷史”。

  唐德剛曾錯過一次給蔣介石寫傳的機會。“我看過時任國民黨主席張群寫給唐先生的信,過程講得很清楚。”禤福輝說。

  上世紀70年代中期,唐德剛去臺灣,蔣介石特別找到唐德剛,想請他為自己作傳,“大概是蔣介石知道《李宗仁回憶錄》后,想為自己做些澄清。他請唐先生到臺北南港的中央研究院定居,在那里可以看資料,查各種檔案。先生那時考慮,在臺灣寫蔣介石傳,沒有獨立的可能性,他要求回紐約獨立寫歷史。最后唐先生沒有接受蔣介石的要求。”

  臺灣傳記作家王豐的研究也證實了此事的真實性。去年,王豐在臺北“國史館”抄錄檔案,得到了一寶貴資料,“時李宗仁先生委托唐德剛的消息傳到了臺北,國民黨一高干上報告給蔣介石,想預先‘處理’此事,足證蔣對李宗仁委托唐德剛寫傳記,是極其忌恨的。”王豐說。

  “后來唐先生多次對此表示遺憾,蔣介石是那么重要的人物,晚年中風后,他幾次要求我們去做蔣介石的傳記。”禤福輝說。

  除了蔣介石傳,對唐德剛而言,他晚年的另一大遺憾是無法完成一部完整的“張學良口述歷史”。

  張學良是西安事變的主角,如果沒有西安事變發生,中國近代史極可能改寫,然而西安事變的真相究竟如何,始終難有定論。蔣介石在世時,那是禁忌;等到蔣歿世,張學良結束軟禁,也動念想寫一本口述歷史,并因緣際會找上唐德剛。

  至于張學良是如何找上唐德剛的,禤福輝回憶,“1989年秋冬之交,唐德剛受星云大師之邀去高雄佛光山,突然接到友人電話,告以張學良想與他會面。于是在喜來登飯店見到了張氏。張學良想寫一部像《李宗仁回憶錄》那樣的書,并指名由唐德剛來執筆。”

  但唐德剛因為撰寫《李宗仁回憶錄》遭逢許多困難,未敢輕易許諾,主張由哥倫比亞大學主持其事,他可代為聯系并參與其中。隔不久,張學良重獲自由,前往紐約,卻不料抵達紐約后,入住前“中央銀行”總裁貝祖貽遺孀蔣士云家中,竟引發一場家庭風波。

  蔣士云原是張學良的女友,后來嫁給貝祖貽,成了建筑師貝聿銘的繼母。對于張學良到訪,貝夫人自然熱烈歡迎,許多張的故舊部屬聽聞少帥抵達紐約,也無不盛情邀約。唐德剛本安排好張學良與哥大校方餐敘,到了約期前三天,他打電話提醒貝夫人,貝夫人說:“漢公去佛羅里達了。”

  事后唐德剛才知道,是貝夫人騙了他。這場餐敘一直拖到1991年5月底才重新進行,不料,這場敘舊聯誼的餐會,竟還是惹出了麻煩。原來席間有人帶了攝影機,拍下了貝夫人頻頻為少帥夾菜的畫面,這段影片輾轉到了趙四小姐手中,她看后不悅,親飛紐約把張學良給“押回”舊金山。

  事后趙四遷怒于設宴請客的唐德剛,從此不再讓唐為少帥做口述歷史。最后是由張之宇、張之丙姊妹負責制作訪問,但哥大的張學良口述歷史引起許多批評,記錄口述歷史的人缺乏足夠的歷史知識。

  “張學良回憶錄是一部可能揭開民國史最大謎題、有著無比歷史價值的傳世之作,卻錯失由真正史家執筆的機會,這是唐先生晚年的另一大遺憾。”禤福輝說。

  晚年的唐德剛還一直在寫他的《民國通史》,這是一個龐大的計劃,但是自2001年中風后,《民國通史》的寫作就中斷了。“此外,唐先生還有一個遺稿:用英文寫的《中國革命簡史》,這本書從辛亥革命到新中國,上下兩冊,第三冊是資料,他從70年代中期就開始寫,全書尚未完成,還差幾個章節。”

  我的朋友唐德剛

  在民國時,“我的朋友胡適之”名滿天下,而近五十年來,“我的朋友唐德剛”也名揚海內外

  

  胡適的夫人江冬秀曾這樣評價唐德剛,“唐德剛是胡老師最好的學生”。和胡適一樣,唐德剛在治學的嚴謹、對社會生活的關注與投入、對青年學子的鼓勵與提攜等方面均像“他的老師”。

  在民國時,“我的朋友胡適之”名滿天下,而近五十年來,“我的朋友唐德剛”也名揚海內外。“胡適跟唐先生是亦師亦友的關系,唐先生跟我們也是亦師亦友的關系。”禤福輝說。

  吳章銓則說,“在紐約的華人學界,是以唐先生為龍頭的。早年他住在紐約,到美國的文人、學者路過紐約,都要見唐先生,人們對他的印象很好,他不是冷冰冰的學者,他對后學多有提攜。”

  現年41歲的上海律師王劼也有類似經歷。1991年,王劼收到了一封來自美國的信函,信正是來自唐德剛。

  王劼先生:

  我收到你的信已大半年了,至今才回信,首先我得向你道個歉。您那信是被寄到紐約市大總部去了,幸好我們二十部中只有一個亞洲學系,所以我終能收到,真謝謝你。讀大函,知道國內青年之可貴可愛。我民族十分優秀,在將來世界必終有再度出類拔萃之一日。近年來我收到很多像您這樣優秀青年來信,真是最大的鼓勵。你所談出為御史一段我有同感,只是沒你的深刻。你是有美好前途的青年,出山太陽,應多多學習并保重……

  王劼至今也還收藏了這封信,回憶起近20年前的事,他感慨良多,“那時我在無錫電大讀書,在圖書館看到臺版的《胡適雜憶》,讀了幾頁,覺得很好懂又很新奇。它帶給我的震撼,難以用語言形容,原來歷史可以這樣寫。”

  王劼就按照地址給美國郵寄了一封信,他沒想到會收到回信,“唐先生的書讓我受益良多,簡單說就是突然開竅了。”

  在許多人眼中,唐德剛是個思想開放、幽默風趣的人。曾出版唐德剛多部著作的臺灣遠流出版社董事長王榮文回憶,幾年前他到紐約探望唐德剛時,見識到他“八十幾歲還開快車”的生龍活虎模樣。

  在吳章銓看來,“唐先生身材不高、說話時手舞足蹈,人爽快、朋友多、沒有架子。”而在禤福輝眼里,唐德剛在生活方面比較不拘小節,“先生在飲食上幾乎無忌諱,跟他生吃飯,從來不點菜,他不挑食,也不抽煙喝酒。”

  晚年的唐德剛在新澤西住了幾十年,他喜歡熱鬧,“我們一群人一起去唐家,他就很高興,天南海北地討論各種問題。聊天是他晚年最喜歡的一件事情,他詼諧幽默,而且出口成章,家鄉口音非常重,甚至英語也帶安徽音。”禤福輝說。

  愛國不是愛某一個人

  “唐先生的特點是直言,他一直在說,愛國不是愛某一個人。在政治上,他不傾向于任何黨派”

  

  唐德剛一生都不是象牙塔里的學者,他的歷史著作也大多面向普通讀者。二十多年來,他積極投入人道主義團體發起的運動,揭露日本的侵略罪行和暴行,要求日本道歉和賠償。無論集會、演講、游行,他都親自參加。

  上世紀70年代初,釣魚島被日本占領,唐德剛是海外保釣運動最早的參與者之一,曾代表紐約地區華人撰寫“保釣宣言”,并親自送往日本駐紐約及華盛頓使領館。2002年,他又與楊振寧一道,發起全球征集一億人簽名行動,抗議日本右翼登釣魚島,并要求日本對中國民間賠款。

  晚年的唐德剛還夢想著設法把百余年來,美國各級法院所保存下來的有關華人訴訟的案情和判例中,華人遭到不公正待遇的實例,做個通盤的整理和研究,在美國司法界甩它一個“原子彈”。

  “唐先生的特點是直言,他熱愛中國,他經常說的是‘中國很有希望’,這個很有希望不是針對某一個政權,而是對一個國家、民族的反思。他一直在說,愛國不是愛某一個人。在政治上,他不傾向于任何黨派,國民黨他批評,共產黨他也會批評。”吳章銓說。

  1997年,唐德剛在臺北中正紀念堂參加一項活動時,被獨派人士當面質問是否同意臺灣獨立的主張,他回答說:“臺灣獨立的問題,不是我同意不同意的問題,而是能不能實現的問題……”話沒說完,他就被“臺獨”分子一拳擊中面部,咚地一聲牙崩血流,全場嘩然。

  江東子弟情如昨

  “在連接民國的歷史上,唐先生只有一個,以后很難再有這樣的人物了”

  

  上世紀五十年代,大批知識人流落海外,他們看著曾經的家園改天換地,看著馮友蘭、沈從文們輪流“洗澡”,自己在彼岸隔岸觀火,此時的唐德剛留下了這樣的詩句:

  莫向故人話故園,神州事已不堪論。

  十年書劍皆拋卻,慢惹扁舟楚客魂。

  一寸丹心半似灰,錯隨仙子到蓬萊。

  勸君莫論中原事,且乘歌聲舞一回。

  1972年冬天,唐德剛在闊別故鄉25年后首次回大陸探親,臨行前,顧維鈞讓他“得空去看看鐵獅子胡同,現在是什么樣子”。當飛機進入中國領空,面對久違的故鄉山河,唐德剛異常激動,用手絹掩面去衛生間大哭一場。

  晚年的唐德剛大概也體會到了顧維鈞當時的心境——人在異邦心系故園。逝世前,唐德剛將全部藏書共計124箱悉數捐給老家的安徽大學。1999年,79歲的唐德剛寫下了這樣的話:“我們都是這個時代的過來人……真是感慨萬千,一言難盡。尤其是我們學歷史的老兵,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人相食,眼看他打砸搶,再眼看他改革開放,起死回生……”

  2002年,曾經在“土改”中被沒收的唐德剛老家的房子,發還給他了。“唐先生說,我要這房子做什么。于是他用這房子辦了一所希望小學,他還專程回國,捐獻了5000美金。”吳章銓說。

  與胡適一樣,唐德剛還有寫日記的習慣,數十年下來,已經有五十多本,“臺灣的報章說先生日記已捐給紐約歷史協會,并沒有,日記由唐師母在保管,這批日記是一座寶藏。”吳章銓說。

  75歲的吳章銓這樣評價他的老師:“先生滿腹掌故,他有很高的天份,有這樣的機緣去認識那些大人物,在連接民國的歷史上,唐先生只有一個,以后很難再有這樣的人物了。”



搜狐讀書頻道 2015-09-12 16:3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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