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小品選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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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客苦樂》陳元素

兼有惡客,空談乞書。盤餐既寒,腹以茶張。如絮著棘,不得即脫。

忽爾出門,就舫甘臥,呼酒獨醉,一切暫忘,則一樂也。

久客憶家,有人當還,索寫家書,從何下筆。長行暱輩,各虎音問。

債家蓄怒,饑腹待飽。支一缺九,零星瑣雜。措詞羞澀,誡直防諱。

紙帖繽紛,刀糨遞進。眼暗腕脫,屎溺俱忍。此第二苦。

緘書付客,若釋重負,拭幾滌研,始索茗盞,則一樂也。

幸已歸矣,未至百里。至數十里,乃至城郭,白發黃口,安否愉怫,寸心如煎,一喜一懼。

啖飯不飽,飽復不饑。更畏里門,觀望嘲訕,如蒙大詬,不敢見人。

既對家人,差得無恙。塵面未?,客囊已羞。吊慶紛沓,誅求群至。

戶屨方滿,室謫沸然。為樂為苦,吾不能自主矣。

至于人情山川,風波盜賊,奴仆驕蹇,種種攻心,居平慣嘗,非必作客。

《書游山豪爽語》袁中道

先上山時,予向草中熟眠一覺,甚快。

公欲以一覺,點綴山景爾,非真睡也,予親見公目未合耳。

凡古來醉后弄風作顛者,固有至性;其中亦有以為豪爽,而欲作如是態者。

若阮籍之醉、王無功之飲,天性也。

云林之癖潔,正為癖潔所苦,彼亦不樂有之。今以癖潔為美而效之,可嘔也。

昔有一友人以豪爽自喜,同入西山。時初春,乃裸體跣足,入玉泉裂帛湖中。

人皆詫異之,彼亦沾沾自喜。

北方初春,冰雪棱棱,入時得無小苦耶?幸無欺我。

甚苦。至今冷氣入骨,得一腳痛病,尚未痊也。當時自為豪爽為之,不知其害若此。

然則世上豪爽事,其不為裂帛湖中濯足者寡矣。

《烈豆》鄭二陽

煮綠豆中往往有煮之不爛者,人皆名為烈豆,亦曰鐵豆,其名甚佳。

夫以猛火沸湯之中,諸豆盡皆糜爛,而此豆獨能堅挺如鐵,完好自若,豪不為損,真可謂入水不濡,入火不焚者矣。

每謂世道雖大壞極敝時,定有不敝不壞處,正賴卻尋常耳目赫奕外,當自有一輩血性漢在。

未可謂一片清明世界,遂欲乘鶴軒而頂猴冠者,糜爛壞盡。行矣覽德,珍重自玉!

庶令天下人,自此勿復以皮相舉肥,徒為有識者竊笑其邾婁莫辨耳。

《抄小集自序》徐渭

山雞自愛其羽,每臨水照影,甚至眩溺死弗顧。孔雀亦自愛其尾,每棲必先擇置尾處。

余夙學為古文詞,晚被少保胡公檄作鹿表;已乃百辭而百縻,往來幕中者五年。

卒以此無聊,變起閨閣,遂下獄。

蓋所謂死且勿顧,奪其所愛而還之于既去,于孔雀、山雞何異耶?

《葉子肅詩序》徐渭

人有學為鳥者,其音則鳥也,而性則人也。鳥有學為人言者,其音則人也,而性則鳥也。

此可以定人與鳥之衡哉?今之為詩者,何以異于是?不出于己之所自得,而徒竊于人之所嘗言。

曰:某篇是某體,某篇則否;某句似某人,某句則否。

此雖極工畢肖,而已不免于鳥之為人言矣。

若吾友人肅之詩則不然:其情坦以直,故語無晦;其情散以博,故語無拘;其情多喜而少憂,故語雖苦而能遣;

其情好高而恥下,故語雖儉而實豐。蓋出于己之所自得,而不竊于人之所嘗言者也。

就其所自得,以論其所自鳴;規其微疵,而約于至純。此則渭之所獻于子肅者也。

若云某篇不似某體,某句不似某人,是烏知子肅者哉!

《合奇序》湯顯祖

世間惟拘儒老生,不可與言文。耳多未聞,目多未見,而出其鄙委牽拘之識,相天下文章,寧復有文間乎?

予謂文章之妙,不在步趨形似之間。自然靈氣,恍惚而來,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狀,非物尋常得以合之。

蘇子瞻畫枯株竹石,絕異古今畫格,乃愈奇妙;若以畫格程之,幾不入格。

米家山水人物,不多用意,略施數筆,形像宛然,正使有意為之,亦復不佳。

故夫筆墨小技,可以入神而證圣,自非通人,誰與解此?

吾鄉丘毛伯選海內《合奇》,文止百馀篇,奇無所不合。或片紙短幅,寸人豆馬;或長河巨浪,洶洶崩屋;

或流水孤村,寒鴉古木;或嵐煙草樹,蒼狗白衣;或彝鼎商周,丘索墳典。

凡天地間奇偉靈異,高朗古宕之氣,猶及見于斯編,神矣化矣!

夫使筆墨不靈,圣賢減色,皆浮沉習氣為之魔。

士有志于千秋,寧為狂狷,毋為鄉愿,試取毛伯是編讀之。

《敘陳正甫會心集》袁宏道

世人所難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雖善說者不能下一語,唯會心者知之。

今之人慕趣之名,求趣之似:于是有辨說書畫,涉獵古董以為清;寄意玄虛,脫跡塵紛以為遠。

又其下,則有如蘇州之燒香煮茶者。此等皆趣之皮毛,何關神情!

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學問者淺。當其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無往而非趣也。

面無端容,目無定睛,口喃喃而欲語,足跳躍而不定,人生之至樂,真無逾于此時者。

《孟子》所謂“不失赤子”,《老子》所謂“能嬰兒”,蓋指此也……趣之正等正覺最上乘也。

山林之人,無拘無縛,得自在度日,故雖不求趣,而趣近之。愚不肖之近趣也,以無品也。

品愈卑,故所求愈下:或為酒鬼,或為聲伎,率心而行,無所忌憚,自以為絕望無世,故舉世非笑之不顧也。

此又一趣也。迨夫年漸長,官漸高,品漸大,有身如梏,有心如棘,毛孔骨節,俱為聞見知識所縛,入理越深,然其去趣愈遠矣。

余友陳正甫,深于趣者也。故所述《會心集》若干卷,趣居其多;不然,雖介若伯夷,高若嚴光,不錄也。

噫!孰謂有品如君,官如君,年之壯如君,而能知趣如此者哉!

《敘竹林集》袁宏道

往與伯修過董玄宰,伯修曰:近代畫苑名家,如文徵仲、唐伯虎、沈石田輩,頗有古人筆意否?

玄宰曰:近代高手,無一筆不肖古人者。夫無不肖,即無肖也,謂之無畫可也。

余聞之,悚然曰:是見道語也。

故善畫者,師物不師人;善學者,師心不師道;善為詩者,師森羅萬象,不師先輩;法李唐者,豈謂其機格與字句哉?

法其不為漢、不為魏、不為六朝之心而已,是真法者也。

是故減灶背水之法,跡而敗,未若反而勝也。夫反,所以跡也。

今之作者,見人一語肖物,目為詩。取古人一二浮濫之語,句規而字矩之,謬謂復古。

是跡其法,不跡其勝者也,敗之道也。嗟夫!

是猶呼傅粉抹墨之人,而直謂之蔡中郎,豈不悖哉!

今夫時文,一末技耳。前有注疏,后有功令,驅天下而不為新奇不可得者;不新,則不中程故也。

夫士即以中程為古耳,平與奇何暇論哉?

王以明先生為余業舉師,其為詩,能以不法為法,不古為古,故余敘其意若此。

噫!此政可與徐熙諸人道也。


2022-12-08 18:5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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