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行人 王夫之》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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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之抬頭一看,但見王祚隆領著一位穿戴錦衣玉帛的鄉紳登門造訪。王祚隆介紹道,鄉紳名曰王文儼,乃山下西莊源的主人,其人心胸豁達,仗義疏財,其莊園每日都有名師講課,遠近書生紛紛匯聚,好不

熱鬧,對此,他也顏為得意。

“此次來,他是慕名而來,懇請夫之先生前去講學的。”王祚隆微笑道。王文儼連連點頭。

夫之見王文儼坦誠直爽,一臉謙遜,且又是一副明人打扮,夫之多了一份親切和好感。加之王祚隆出面,夫之不便推辭。從客觀上講,他也需要為鄭孺人謀一點生活之便,她產后出血太多,長期沒營養,身體如何得以恢復?因而當即應允,說翌日便可前去。王祚隆和王文儼均十分高興,二人還鄭重保證,凡來聽課者皆大明子民,且不將授課消息向任何無關者傳遞。

第二天上午,王文儼來接夫之時,他早已準備停當,帶著管永敘去了西莊源。王祚隆心細,讓內人前來陪伴鄭孺人。

亭臺樓榭,小橋流水,花香鳥鳴,春意盎然,好一個西莊源。更令夫之吃驚的是:講課的云壇已是人頭攢動,有少年,有青年,也有年過而立不惑之人,都是明人打扮。看來,王文儼提前做了不少準備。不少人面現欣喜之色,交頭接耳,說的都是夫之:

“先生骨性松堅,為書生楷模。”

“先生之才,衡州無出其右,湖湘而論,亦是翹楚。”“先生博覽眾家之書,而獨守圣人之志。”

當夫之出現在云壇的時候,眾人肅然起敬,場面頓時靜止了下來。王文儼本欲介紹一下,場下有人立即高喊:“夫之先生之名如雷貫耳,誰人不知?吾輩皆慕名而來也。”王文儼想想也是,立即向夫之抱拳,謙笑一下,道:“此壇非無名之輩能站也。”言畢,立即下去。

夫之還禮后,往壇上一站,眾人紛紛向他鞠躬。夫之亦抱拳還禮,示意眾人坐下。眾人依舊站著,只等他坐下,才能坐下。初一開講,夫之還是有些拘謹,他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前來,聲音不免有些顫抖:“夫之自幼從先君子武夷先生學習《春秋》,長兄石崖先生亦在旁多有教誨,

后求學石鼓書院、岳麓1院,平下多,國發以來,周道肉走,干東的朝中,而今復歸于鄉。無論于時地,未敢息圣人之學,無敗飛相快了為甚,以為讀《春秋》乃知大義,明是來,拼善想。此我受邀開講,心有湟恐,然盛情難卻,愿與話君共同探討研習。"

做了這番開場白后,夫之放松下來,話題轉到《春秋》上,他更寫定自信了。

“元年春王正月。”夫之間,"何故謂之'春王正月’?”眾人低頭交談,莫衷一是。夫之于是旁征博引,從容自信,侃佩而談。"王正月”,此為《春秋》開篇之語,亦是后世眾大儒研習《春秋》面對的第一個問題,夫之也不能例外。先前他盡考各家之言,不外乎以下幾種注解:周改時改月:周改月不改時,即以夏時冠周月;周時月俱不改;存疑莫敢論定。夫之則認為,周平王東遷以后,王室微弱,諸侯恣意妄為,周道已絕,然而《春秋》仍以王稱之,可見魯國仍舊行周禮,以示“大一統”之義,故“王正月”之王仍舊是周平王,此正月為周平王之正月,非天之正月,以寓周正之差,夏日得天。

短短一席話,說到了朱熹、胡安國等先君對《春秋》注解,又引證了(周禮》,融會貫通到《詩經》,夫之的豐沛才學一覽無余。眾生聽罷,紛紛點頭贊嘆。一旁的王文儼和王祚隆早已心悅誠服。王祚隆道:“世兄,我所言非虛,先生確為曠世之才。”王文儼亦笑道:“我先前讀《春秋》,白讀矣。”

課后,面對嚴重缺乏營養的夫之,王文儼準備了一桌好菜,又給他準備了一身換洗的衣服,夫之甚為感動。不承想,穿上那袍子,卻有些案了,看上去就像幾根竹竿撐起一件晾曬的衣物,他太瘦了,只剩皮包骨頭,掉起衣袖感到有些空洞,但是,他心里還是歡喜的,稍感慰藉之告,又有些惶恐,他拱手道:“得公如此厚愛,實在有愧。”王文嚴笑道:“先生若不嫌棄,當常來開講。”此后,經王文儼的接濟,夫之的日子好過了許多。

慢慢地,講課成了夫之的日常生活,他的名聲越傳越廣,前來聽課的生越來越多,從最初的十幾人到后來的幾十、上百人。有時候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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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儼西莊源的云壇,有時候就在他自家茅舍的平場上,有時候甚至是

在山林里的一處巨石旁。

不知不覺,一天過去,很多天亦過去,三年竟然也過去了。

多年講學《春秋》,眾生皆心悅誠服于其學識。有一日,夫之突然覺得該有些變化了。于是,改講《易經》。聽聞夫之論《易》,大批書生趨之若鶩,聽講的人數陡增一倍。夫之卻格外淡定。

夫之道:“張子有云,物必有兩,夫之以為當以乾坤并建。太虛一實。天下無器外之道,道者皆在器內,皆為器里,天下唯道……”

與往次的寂靜不同,臺下的書生突然交頭接耳起來,但是這種騷動很快平息下來。

“朱子所言太極陰陽。”夫之察覺到了異樣,但仍是淡然自若,繼續講學。“夫之以為,陰陽者,呼吸也,統一氣而互為息。

臺下又是軒然大波,大家還在議論紛紛。突然有人站了起來,大聲道:“朱子有云'存天理,滅人欲’,誠如先生所言,置朱子何地?”更多的人亦站了起來,疑問與指責混成一片:

“先生之言有辱圣賢,有違天道。”

“天命難違,先生之意,逆天改命乎?”“濂溪先生有云,無極而太極。”

“朱子有云,太極卻不是一物,無方所頓放,是無形之極。”“有理方始有陰陽也。”“氣散而理不滅……”

是的,夫之在挑戰朱熹的權威,他料定會有人不服。沒過多久,場面便有些失控了,有人甚至開始對夫之謾罵,有的則扔書本砸他。王文儼和王祚隆也惶恐起來,他們沒料到會發展成這樣,趕忙把夫之帶回書房,不知如何是好。二位擔心的不是觀點上的沖突,而是有人借此不滿去報告清兵。

但夫之無所畏懼,他亦不覺得失了大體,反而大笑道:“此等腐儒,聽不得進步之言。夫之哪里敢冒犯朱子,朱子亦為夫之之師也,直抒不同見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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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祚隆哭笑不得:“夫之,既知亞圣不可冒犯,又為何執意為之?"夫之搖搖手道:“無膽識何以得真知?無革包何以見新生?"王文儼呵呵笑了:“先生果然不凡,然亦不可亂講。他擔心的是有

人將清兵引來。

“夫之一片冰心,天地可鑒。”夫之又自辯道,"夫之從不說語。所得見識,皆由圣人之學而來,與朱子不同之見,亦由參悟朱子之學面來,豈有冒犯之意?”

考慮再三,王文儼還是沒讓夫之再講《易經》,夫之也甚為理繁。其實,他真的沒有與朱熹敵對之意,也不是為了標新立異出風頭。博采眾家之長,批判地繼承老子在先,他對朱熹的學說也是批判地繼承,實際是對其正確思想的梳理與再發展。

然而,就是這樣的改良與革新,那些腐儒還是無法接受。幸虧,這些書生雖然有對夫之不滿,但也只是觀點沖突,沒有小人去官府告密,亦無清兵進場騷擾,此可謂夫之和王文儼之大幸。

后來,夫之也習慣了按部就班每日講講《春秋》,樂得自在,但是,他不會甘于平庸,他仍在探索與再發現,進行著他的創新。

就在夫之平靜講學之時,鄭孺人又為他生了第二個兒子,取名王敔。夫之夫婦甚為高興。此時的生活,較先前好了不少。鄭孺人也更有養育經驗。王敔的體質比王勿幕要好得多,這些,皆是王敵得以長大成人的關鍵所在。

夫之還在刻苦讀經,奮筆疾書,他開始撰寫政論了。大明亡國之恥一直擱在心頭,他必須思考與反思,即創作《黃書》。盡管大明已經名存實亡,但夫之還是沒忘記遠在隆安的永歷。夜不能麻之時,他在幽憤中寫下:“鵑血春啼悲蜀鳥,雞鳴夜亂度秦關。瓊花堂上三生路,已滴燕臺頸血殷。”國與君一息尚存,夫之不敢忘,亦不能忘,這不敢也不能給他增加的便是雙倍的“憂”,他因此又寫下徹骨之痛:“滄海金椎終寂寞,汗青猶在淚衣裳。”

向死而生,上下求索,這是夫之當時的心境,也是他后半生的心境。當越來越多的拖著長辮子的書生前來聽講時,夫之默默地想:“吾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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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在旦夕,否卻在此為清人教書育人,鞏固疆土,豈不等同于背叛?"聽了他的困感,王文儼規勸他:“大明抑或大清,圣人之學不改。王祚隆亦笑道:“大清亦奉圣人之學。”夫之有些驚訝,心里很不是滋味,卻還是堅持了下來。

某天,王文儼為了生活方便削發留辮之時,夫之卻無法忍受,認為這是對大明的背叛。王文儼卻笑道:“塵埃落定,事已至此。王朝更迭,古來有之,先生何故堅持?"

夫之倔強道:“皇權可禪、可繼、可革,而不可使異類間之。”言罷,他頭也不回,拂袖而走,再也沒回西莊源。

清人追捕他的風頭已經過去,他不想在王文儼的西莊源待下去。實際上,清人并不是不知道夫之的行蹤,只是因為知道這位當地名重一時的大儒所做的不過是講學傳遞,并無反清之舉,而夫之所講之學亦是清人重視的儒學之道,因而覺得無關緊要,對他的跟蹤和抓捕也就沒必要了。

當聽聞夫之因為王文儼恢復清人生活常態而決然離開西莊源時,王祚隆特來勸誡。夫之故意試探道:“莫非兄亦卑躬屈膝于異類?"

王祚隆面露難色,不知如何作答。

其實,夫之并不恨王文儼,人各有志,總不能強人所難,更何況王文儼有恩于他,他知道感恩。但是,他萬萬不能與清人為伍,這是他的做人底線。

王祚隆深知夫之的脾性,他也不再強留,只是有些惋惜。跟夫之交往長達三年多,這三年,對夫之而言,是生命中的重要時期;對王祚隆而言,同樣是生命中最有意義的階段。夫之離開后,王祚隆長年隱居于山中,同樣誓不為清人。應該說,這樣的決絕,與夫之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保重!”夫之緊緊握住王祚隆的手,心情復雜地與摯友依依惜別。就這樣,夫之帶著家人返回了故鄉。原本以為還能與王祚隆再見面,但實際上,山重水復,此一去,便是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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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高處不懼貧

山雨連綿之時,夫之回到了雙髻峰。

看見夫之回來,慈枝和善地笑了:“先生別來無恙?"許久未見,夫之倍感親切:“大師,身體可好?"

就枝咳嗽了幾聲,輕輕念道:“貧僧老矣!時日不多也。”

慈枝只是一位平凡的僧人,沒有曠世學問,有的只是一顆避世山野、念佛向善的心。十幾年間,一個人在山上過著寡淡的日子。與他為,更像是一位熟悉的親人,他給夫之很多生活上的幫助和指點。見他容顏蒼老,夫之心緒難平,不知不覺,時光已跟著老了,續夢庵的草房也有些破敗了。面向山野,夫之感覺到淡淡的寂寥。

簡單修葺了一下草房,夫之特地去了岳阡,拜祭父母;又去了耐園,探望長兄。接放兒回家。

見到父親,放兒有些拘謹,好一會兒才敢靠近。夫之覺得心疼,心想再也不會讓放兒離開自己。見到大哥,夫之既溫馨又難過,大哥已然華發叢生,剛剛懂事的孫子就依偎在懷里。如今這世上,只有大哥與他最親了。兄弟之情越加親近,夫之尤感長兄如父之真切。

夫之匯報了三年在外的情況,又和大哥說起了《春秋》。

《春秋》之說,王介之鉆研很深,他著有《春秋四傳質》,還入編《四庫全書》。而夫之著《春秋稗疏》,可謂深受家兄影響。《稗疏》僅在引文部分就參考了王介之六條之多,更不用說暗藏于行文之中的諸多見解了。

見到夫之歸來,王介之憂心忡忡與之商量:“大明名存實亡,朝代更替已成定局。且速理家事,以備不測。”

夫之亦感覺到不祥的預兆,贊同大哥的提醒。歸山后,夫之決定立即著手作《家世節錄》

言談之中,王介之不無感嘆;“清人雖為戎狄,然金人不可與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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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而語。此番入主中原,不廢中國學禮,頗有中原王道之風。

王介之此言實則點明了夫之之所以不再受清人追捕之緣由。

夫之笑道:"一日為戎狄,終為異類,有何不同!”盡管夫之能夠感覺到大清與先前所有的蠻夷戎狄均有所不同,但倔強的他仍認為大清還是野蠻之邦,而絕非正統,亦不會成為正統。

從耐園回到雙髻峰,夫之的家里突然熱鬧了起來。

放兒始終不愿意離開耐園,王敞便提出跟叔父學習,一道回雙髻峰,放兒和他比較親近,才愿意跟著父親走了;鄭孺人的弟弟鄭忝生興祖也從舊居鹿門溪輾轉而來,投奔了夫之;管永敘一直還在跟著夫之學習,又有避亂佛寺的青年戴日煥前來求學,還有聞聲從衡州各地不定期前來學習的書生,這其中就有歐子直與劉庶仙。

門第熱鬧如斯。雖說沒有在永寧時那么光鮮,夫之卻忽地有了一種“安穩”之感,這是故土帶來的“家”的好處。在永寧,身處眾人之中,他卻總有淡淡的孤獨與疏離感。他的行為舉止被很多人視為異類,他的學說更是很多人眼中的異己。而在南岳,他重歸了自然,每日俯仰天地,身邊雖只有幾位學生,但這幾位很難得,對他格外尊重與信任

每日午后,夫之照例會坐到院子中講《春秋》,幾個年輕人圍著他,細心聆聽,王放也會加入其中。有時,鄭孺人忙不過來時,他便幫忙帶著兒子玩耍,王敔剛剛學會走路,需要人照顧。除了《春秋》,夫之講得最多的就是《易經》了,空谷幽深,沒有比《易經》更適合的了。

黃昏時分,夫之帶著弟子們在黑沙潭一帶散步,聽著竹風松濤。他們在夏日的溪水中,清潔手臉,擦拭身子,迎著漫天夕陽,坐在巨石之上,他手指天地道:“陰陽與道為體,道建陰陽以居。相融相結而象生,相參相耦而數立。”①

管永敘道:“先生所言,莫不是言陰陽生人,陰陽治人乎?”

夫之道:“是也。陰陽生人,而能任人之生;陰陽治人,而不能代人以治。”

①《周易外傳·系辭上傳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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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敞則道:“然,器不足以承佑,圣人之于人猶天也。”鄭忝生也插話道:“然則能承圣人之佑者,唯君子也。”

夫之很高興,這些晚輩都有了一些見識和學問,但須更下功夫,多加教海:“君子常其所常,變其所變,則位安矣。常以治變,變以貞常,則功起矣。象至常而無窮,數極變而有定。無窮,故變可治;有定,故常可貞。君子無窮其無窮,君子有定其有定。”

戴日煥道:“故圣人承天以授《詩》《書》《禮》《樂》。”

夫之道:“天之待圣人,圣人之待君子,望之深,祈之夙。人物有性,天地非有性。陰陽之相繼也善,其未相繼也不可謂之善。”①

歐子直則在一邊問:“先生,此為何意?"

夫之愿意為晚輩釋疑答問,道:“天地者,貞常制變,制變而貞常。制為天道,天道無擇。蓋道在未繼以前,渾淪無得失,雨旸任其所施,禾蕎不妨并茂,善之名未立,而不善之跡亦忘。

群山是他的知音,學生是他的擁躉,摯友更是他的精神伴侶。

偶爾,夫之也會前去石浪庵尋找破門和尚閑談。此時破門的書法之聲名越來越大,已經有人將他和石濤、石溪相提并論。因為他號石浪,世稱“三石”。其實,夫之完全可以向他討要幾幅字畫,前去變賣,得些錢財,但是,他從未想過要這么做。

有一回,破門主動提出送夫之兩幅書法作品,并笑稱他可“扔之于市”,實際上是暗示他去換些錢糧回來,改善家中生活。但夫之婉拒了,道:“佛家有云,錢財乃身外之物,大師何故為夫之憂慮?”停了停,又笑道:“夫之不受天降之財,安逸往往喪志,夫之不懼貧。”

“阿彌陀佛!”破門肅然,道,“先生之志,貧僧甚為欽佩。”

過完新年,夫之決定出去走走,到西鄉小云山去,那里有她的弟子劉庶仙和歐子直。

小云山一帶,為湘江以西,地勢較為平坦,林深幽靜,水肥草長。劉庶仙在此有一座大房子,他的藏書甚多,亂后,他一直在此避世,過

①參考《周易外傳·系辭上傳第五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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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怡然自得、逍遙自在的生活。

夫之住在劉庶仙家中,閱覽著書房中卷帙浩繁的圖書,門外,水塘上一片靜謐,窗前,梅花迎寒開放。

歐子直聞訊前來拜見。三人喝著酒,談天說地,談經論道,從午后到傍晚,從暮色初降到夜深人靜,油燈加了幾次油,幾個小輩在一旁溫酒,小火爐一直燒著。恍惚之間,夫之格外地放松,久違的親切和溫暖化解了他的孤獨,他又說起了《黃書》的政論見解。

師徒三人邊喝酒,邊論道,不知不覺便過了子夜時分。

劉庶仙看得很開,并不在意天下"究竟是誰的,在山中悠然自得,豁達開朗的他也不關心功名利祿,但是,他的底線是:不剪頭發,骨子里也就有一份忠貞了。歐子直不同,求學半生,他不想放棄仕途。之前。崇禎末年,他就幾次鄉試不中,現在,他又在準備鄉試了,當然是大清朝的鄉試。聽了之后,夫之釋然一笑,他清楚歐子直的想法,雖不贊同,倒也并不排斥,比之在永寧時,他釋然了很多。他決心此生都不低頭于清人,但是,他不能要求所有人都這樣。王朝輪替,天地之常,大清又遵從圣人之學,更何況歐子直還年輕。

三更也過了,他們卻無睡意。談著談著,最終都在客廳里,沉沉睡去。

一早醒來,夫之身上披著金光。睡眼蒙眬中,他看到門外一片明亮,太陽斜斜地照耀,藍天白云之下,池塘波光粼粼,郁郁蔥蔥的樹木從池塘邊上一直延伸到遠方,林木之上披著一層薄薄的霧靄,遠處的小云山甚為秀麗,一群飛鳥從天空飛過,落進林中。

“此處甚好!”夫之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自言自語道,“住過很多地方,此處最為我滿意。”

“先生何不搬來此地隱世?”劉庶仙一聽,連忙道,“清風明月,對酒當歌;頂天立地,讀書作文。更何況,敬公先生也住在附近。”

夫之笑而不語,起身朝門外走去。想到敬公李國相,夫之仿佛聞到那滿玩的桃花香,看到那灼灼盛開的桃花,觸景生情,兀自念道:“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化。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

時光如水。好友一天天少了,老了,桃花卻在開放,如此的映襯,豈不令人傷感?

4.敗葉廬

陽春三月,山中猶寒,雙髻峰氤氳一片。

夫之與管永敘、鄭忝生在山中挖竹筍,采摘紫茸。簇簇雪花突然從空中飄下,他們卻不覺得寒冷。收獲頗豐,在茫茫霧氣中,他們背著背籃,扛著鋤頭往續夢庵走去。

突然,混沌之中傳來悠揚婉轉的歌聲,夫之笑了。風吹過,霧氣散了一些,層巒疊嶂出現在眼前,近處大山之下,層層梯田里,站著三三兩兩的人。其中,一位婦人正在近處壟上青翠的田里采茶,那是鄭孺人,身邊跟著王敔。夫之等人走上前去,鄭孺人經過休養,身體恢復得不錯。此刻見丈夫過來,她莞爾一笑,臂彎掛著的籃子里,鋪滿了嫩綠的茶葉。鄭孺人雖為北方女子,但嫁到南方后,逐漸習慣了南方的生活習慣,成了開田種茶的一把好手,還學會了唱茶歌。

夫之摸著那晶瑩剔透、宛若竹尖的茶樹新芽,道:“這些上等毛尖,可以拿到集市上換些銅錢了。”

鄭孺人笑道:“自己泡茶尚且不夠,哪里還能賣!”

這時,一位僧人帶著一個沙彌正好從云霧里走出來,吟了句“阿彌陀佛”并輕笑道:夫之先經營茶葉買賣,需再開上幾畝山地才行。”

定睛一看,原來是方廣寺的性翰法師。

夫之呵呵一笑:“大師今日怎么有雅興來我續夢庵?”性翰道:“但聞茶歌聲,便知采茶季,特前來討杯茶吃。”

夫之笑道:“此山非我等之山,乃官府之山;茶田非我等之田,乃官府茶田。且看眾人忙碌茶樹間,有幾人為自家采之?"

只見層層的茶樹中,那些采摘者穿著清人的衣服,忙忙碌碌,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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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衣角里盛滿了鵝黃色的茶尖,口里唱著茶歌,臉上帶著笑容,眼里有說不出的喜悅。這才幾年,她們早已經忘卻大明,活得怡然自得。這些茶尖將進入大清的官府,成為大清的貢茶。這樣的時候,夫之總有一種錯覺:奈何大明土地上生長的東西,都成了大清的?其實,何止是茶尖和那些人,就連整個南岳和無限的天下河山也都成了大清的,唯獨夫之還在想著大明。

的確,天下都是大清的了,此時的永歷皇帝已經逃出云南,奔往緬甸,整個云南都成吳三桂的了。大明早已不在。可是,夫之固執地認為,只要永歷皇帝沒死,天地日月就始終都是大明的。對大明,他早已不存任何幻想,永歷皇帝于他來說更像是象征與慰藉了。

一天,夫之把敔兒抱在膝蓋上,笑著對管永敘等人道:“近段研詩感悟甚多。誠如陳白沙所言:大抵論詩當論性情,論性情先論風韻。無風韻則無詩矣。'有此性情,方有此聲口。’詩以道性情,道性之情也,切忌無病呻吟。

管永敘道:“文字當有性有情,無性則假,無情則空。”

夫之笑道:“永敘所言是也。性情之外,寫詩需有風韻,敘求雅健,忌俗與弱。敘議詩最為難寫,往往有議論而無風雅。敘議詩不損風韻者,《大雅》為最,其中理語造極精微。”

夫之感嘆,那么多年,很久沒有這么自在了;那么多年,又從來沒有如此清晰地了解衡山。此時的他,真的豁達了,豁然開朗之余,年少時期的桀驁不馴又重新回來,他也難得率真與灑脫,開始怡情山水。夫之寄懷其中,作了一系列的“山居雜體”詩。

夫之一生寫詩無數,幾千首詩歌,可謂筆耕不輟,清晰記錄了他的生命行跡,也透射出他每時每刻的心緒。他走到哪里寫到哪里,多為有感而發,觸景生情,也有詠物抒志,議事說理,形式多樣,筆觸細膩,技藝紙熟,情感真摯。國變之前,字里行間多是他的年少輕狂、意氣風發與斷距滿志;國變之后,一字一句都是他的憂國憂民、殫精竭慮與忠由之堯。而這一年的詩歌格外不同,幾年與世隔絕的山野生活,抱著經節,饑交直,他卻龍辱不驚、生死無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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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日子,性翰時常來看看夫之,陷他聊聊天。

坐在夫之的屋檐下,喝著剛采摘的茶尖泡成的茶,性輸道:先生近來氣色頗好,參禪念佛究竟還是有些好處。”久居山中,性輸常勸或

他:“四大皆空,心則祥和。”

夫之則笑道:“五雜俎,采野蔌,往復還,沿溪谷,不獲已,黃農伏。山中生活大抵如此,我已釋然,已入定,已悟道。"

夫之喝著茶水,又和性翰論起了天地大義。對夫之而言,一切似乎都釋然了,通透了,哀傷似乎也就不再那么疼了。冬去春來,新的一年如期而至,寧靜卻被打破了。

夫之一早在山間尋找草藥的時候,卻忽地聽到屋后傳來一陣凄厲的哭聲。

鄭忝生死了!他誤食自己采摘的山蘑茹,中毒死了。

鄭忝生下葬之后,夫之心情壓抑,鄭孺人的情緒也一直不見好轉,精神甚至有些恍惚了。無奈之下,夫之覺得是時候換一個環境生活了,最終,他決定離開雙髻峰。

于是,小云山下金蘭鄉茱萸塘成了夫之新家的所在地。一年多前,他相中了這個地方。劉庶仙、歐子直與李國相住的地方距此不遠。夫之找來一輛牛車,攜家帶口來了。在友人的幫助下,他在此建造了一座草房,名曰敗葉廬。自此之后,夫之就再也沒有離開這里,后來的觀生居、湘西草堂也都是在此不遠處所建。

安頓之后,夫之開始在茱萸塘捉魚挖藕,在屋前扎下籬笆和門扉。鄭孺人情緒雖然不好,但仍然努力在籬笆里養些花草蔬菜,又在屋后開荒種田。日子總得過下去。她似乎在用勞累的方式醫治傷口。

此次戴日煥留在了衡山,王敞也回了耐園,只剩管永敘無處可去,依舊跟在夫之身邊。夫之和鄭孺人沒把他當外人,而是視為家中成員,如自己的兒子一般。

搬完家,建了草堂,夫之本想有新的開始,卻不想悲劇突然降臨:鄭孺人在夏日淡淡的蟬鳴里與世長辭,她曾發誓要與夫之同生同死,可最終她還是熬不住了,撒手先去。臨走之時,鄭孺人躺在床上,說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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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也睜不開眼睛,只是不斷地流淚。

夫之握著她的手,慢慢地,她身上的體溫一寸一寸消失了。愛妻離去,剛剛穩定下來的日子被擊得粉碎。

接連多日,夫之坐在籬笆院里,看著夕陽,他又想起從前,往事如潮,他的心也跟著鄭孺人走了。后來,他把疼痛與思念化作了詩句,吟誦在鄭孺人的墳墓前:“蝶飛三月雨,楓落一林霜。他日還凄絕,余魂半渺茫。”

一悲剛平,一悲又起。

就在鄭孺人離世后不久,一個毫無征兆的黃昏,管永敘在山上采野果,突然被一條毒蛇所傷。當他背著最后一簍野果,用盡全身力氣,趕到敗葉廬前,正要叫一聲“先生”時,“撲通”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全身腫脹,陷入昏迷狀態,從此再也沒有起來。他甚至來不及跟夫之說一聲“珍重”,就匆匆離開了人世。

那一段日子,夫之突然覺得生命如此脆弱。夫之的苦痛集中積聚在他的胸口,令人呼吸都感覺困難。若不是劉庶仙、歐子直與李國相等人的安慰和照料,夫之要挺過這一關,真的很難。

在八歲的康熙于北方的京城登基那年,夫之又陷入了徹底的悲憤與悲涼。此時,永歷皇帝遇難的消息傳來,其實,事情發生在去年年底,只是,山高路遠,到今年年初他才得知。雖然他早已經料定這個結果,但消息真的傳來,他還是無法接受大明滅亡的事實。

大明亡了,夫之的魂兒似乎也跟著去了。一切都沒有了色彩,一切都沒有了生氣。混沌之中,他將自己關在房里三天三夜,所有的悲憤與痛苦都化成了文字,源源不斷,淌出來卻是血,燒的卻是骨,前后他為盡了。

大明寫了太多的悲憤詩,他的悲憤之血幾乎流干了,忠貞之骨幾乎燒王做呆呆地坐在門里,牽著王孜的手,看著父親瘦弱的脊背,不知道知何是好。他并不知道何謂亡國,何謂孤民。他只聽到父親反復吟誦的詞句。那些詞句仿佛火光,照亮了家徒四墅:“長相思,永離別,地坼天東清宿喝,油卜黑春燈,寒砧謝秋節。寶帶裂同心,他生就君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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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日,夫之竟然還記得這是桂王的生日,他又痛苦寫下:“瑞面金臺,瓊枝光射龍樓雪……黃竹歌聲悲咽,望翠甍、雙鴛翼折。金莖露冷,幾處啼烏,橋山夜月。”

那兩年,夫之很少出門,悲哀一直持續,加深并且擴散。

就在夫之悲哀、憂憤和恨意的時候,他竟意外地收到金堡寄來的七十六首詩歌,皆為七律,曰《遣興詩》。此時的金堡已經出家為僧,法號澹歸。看到金堡手跡,永歷朝廷的事情又浮現眼前,他再次痛哭失聲。大明徹底沒了,永歷灰飛煙滅,但是,總要有人記錄那些人和那些事。亡國孤臣,夫之覺得自己義不容辭,開始著手寫《永歷實錄》。而一旦動筆,他才發現自己對永歷皇帝是又恨又敬,倘若永歷有才有德,大明都不至于走到這般田地,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將朱由榔的“榔”字特地寫成了“根”。一字之忌,寫出了夫之心中的孤憤和傷痛。

5.有人跟蹤

月黑風高,夫之又踏上了逃難之旅,他總覺得似乎有人尾隨自己。那人應該是在他剛出家門之后就跟著他了。一路上,他停了幾次,回頭四顧,卻不見人影;再踏上路途,他又覺得那人還是跟著,心里尤其不踏實。晚上投宿,他也格外小心,握著匕首才敢入睡。

衡州一帶突然出現了反清復明的義軍,打的還是朱姓旗號。義軍由大明孤臣策動,眾說紛紜中,矛頭莫名其妙指向了夫之。消息傳來,夫之驚異萬分。他是心懷大明,可是,他從未想過興風作浪,他已接受大明滅亡的事實,并且心如止水了,守住自己的貞潔足矣,別無他求。可是,謠言四起,由不得他辯解,只能再次背起行套。一個人孤獨地走在逃亡路上。此前一年他都在讀書,并且不再過問世事,就連大清的書生,他也愿意教授學問了,何教會招都此等得事?射在黑漆漆的房子里,夫之仍然覺得有人正在看著他。

他被跟蹤,不是近來的事情,早在一年前,他就發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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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前去拜訪老友唐克峻和唐克恕兩兄弟,

多年不見,兩位老友皺紋歷歷,華發畢呈,但精神卻還矍鑠。他們從很早就過著隱居生活,不問天下大事,怡然自得當中。他們告訴夫之,他們早已不念大明,也不恨大清,只安安穩穩做山野村夫,實際也是一種守志了。夫之問道,何能如此?

唐克恕答非所問:“猶記當年從武夷先生學,一晃多年。”

唐克峻則笑著提出了一個請求:“今有子須竹,欲托于夫之學。夫之驚訝,道:“二兄之名望于衡州,何故托于夫之?"夫之算是委婉地謝絕了,唐克峻也不再勉強。

唐克恕道:“近來,衡州城風聲鶴唳,夫之可曾聽聞?"夫之嘆道:“略有耳聞,有明人欲借朱名起事。”唐克峻道:“謠言兇傳,言是前朝孤臣主導。”

唐克恕亦道:“清人正欲拿人,夫之名頭太大,須小心才是。

其實,唐家兩兄弟都以為興風作浪之事夫之可能真有參與,故特地委婉提醒。夫之卻心里坦蕩,便沒當回事。

當日,從唐家離開,夫之就覺得被人跟蹤了,一直跟到了敗葉廬。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每當他出行,便覺得那人猶在尾隨。夫之想: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因此,雖然覺得有人跟蹤,終究也不是太過害怕。

初春,有雪,住在近的中年書生歐子直又來拜訪。夫之見面即問:“聽庶仙講,你要參加大清的科舉?”

歐子直面露赧顏道:“先生見笑了,莫怪弟子。”

夫之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之所求,我無異議。”夫之似乎看透了,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他不能要求清人守明志。

歐子直道:“既然如此,先生為何不投效大清?"

夫之道:“國亡志不移,君死貞不變。清人,戎狄之邦,行孔孟之學,亦為戎狄,實賊也。若向其行孔孟之禮,有辱孔孟。”

歐子直道:“讀書者為官;為官者為民。或曰大清,或曰大明,皆為天下之民。天命難違,天下已為大清,即為民,當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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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之不以為然,道:“大明之君君大明之民,大清之君君大消之民。官者,為君分憂,我乃大明書生,為大明之君效死命,不為大清之君君其民。讀書非只為官,讀書亦為學,不知經學,何以為人?更逢論微官。”

歐子直卻笑道:“先生,你為前朝臣子,怕是難以明哲保身。夫之卻斬釘截鐵:“寧為大清之囚犯,不為大明之叛臣。”停了停。又特地提醒道,“子直,休要再提此事。”言罷,夫之端起了酒杯,就著紅泥小火爐,喝了一杯。

幾杯酒下肚,歐子直唏噓:“先生如此,放兒何去何從?”

時間說慢則慢,說快則快。這不,王放一晃就快長大成人了,他跟著伯父王介之,自小便熟讀四書五經,加之隨后夫之對他管教嚴格,年紀輕輕,已然滿腹學識。夫之可以灑脫豁達,在山中終老此生,可是兒子呢?這也是他長久以來思考的問題。兒子是無辜的,何故要兒子跟著自己為大明盡忠?何故要兒子潦倒窮困此生?

就在夫之猶疑之際,王頒走過來道:“子直先生,放兒自幼讀圣人書,明君子理,放生于大明,為大明之民;吾祖為明臣,放亦為明之后,放與清毫無干系。”

歐子直搖頭:“若不為功名,讀書為何?”

王放道:“讀書以明志,以知理,讀書方能做人,通曉天道人性,乃知大義大貞,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不能為,誓不為。’

聽到兒子這么說,夫之甚為寬慰,但又有些心酸。他笑道:“子直,你我不同,未受大明功名恩祿,你來去自由。且你有難得之才,就此荒廢,實在可惜。當出世則出仕,能出仕可出世也。”

翌日,夫之與歐子直結伴外出。沒走多久,他又發覺自己被跟蹤了,他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卻不見那人行跡。他把擔憂說于歐子直,歐子直直言是他多心了。

直到見到李國相,夫之才稍感安穩。

李國相的住處開滿了桃花,美其名曰“桃津”,他也自稱桃塢老人。每日種花養草,他的精神還算矍鑠。李璟也已經成家立室,常伴其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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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老友重逢,李國相喜不自禁,又是買酒,又是殺雞。

聊天之間,從李國相那里再次提到管嗣箕,說他死得不明白,像是自殺,又像是他殺。但為何要自殺或他殺,又沒人給出明確解釋。夫之驚愕不已,他只知道管嗣箕已死,且是病死,死前曾托付侄子管永敘干他,卻沒想到他的死還有一些不清不白的地方。悲痛之余,夫之又想起管嗣裘和管永敘,然后,又想起夏汝弼等一干故友。先前,他就感嘆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此刻才真正感到物是人非的傷痛。

李國相明顯老了,斷了的一臂甚為扎眼。念及過往,李國相也感嘆不已:“每觸臂膀,袖管空空,悲憤便由心來。想當年,我衡州諸生是何等義勇,舉刀殺敵,如今,大明一去不返,難為我等成了大明孤民。”

夫之又不禁想到那個火光四濺、殺聲震天的夜晚。

酒菜很快就擺上了桌案,眾人圍著坐下,放兒也入了席。

喝著酒,他們絮絮叨叨,除了往事,說得最多的就是史書了。夫之道:“近來,夫之在整理永歷朝大小人物事跡,亦初成。”

“夫之有心了,此為千秋之事。”李國相挺敬佩,遂后笑道,“此乃凡人不能為、圣人不愿為之事。唯夫之于凡人圣人間,正好為之。"

夫之搖搖頭,笑道:“不敢求千秋萬代,只求無愧于心。”

歐子直插話道:“先生親歷永歷朝之事,當可記之,后世能從中窺斑見豹。”

夫之道:“木良有耳,莫若無耳,永歷有耳,實為無耳!”言罷,他哈哈大笑,隨后又繃緊臉面,手也跟著發顫。其實,在他心里早已深深否定了永歷的德行,但是,卻又肯定著永歷的正統,于是,他怒其不爭、哀其不幸,也只能跟著陷入悲劇人生。回想朝廷那些烏煙瘴氣的事情,夫之當時是何等義憤填膺,甚至寫永歷實錄時,他亦是痛心疾首,憤恨交加,然而,如今在酒桌上說出來,他反而覺得格外釋然與暢快。對于那些曾經的人,或謾罵,或嘲諷,或欽佩,或敬重,或可惜,一切似乎真的成了前塵往事。

此時的夫之,才真正領會到當年方以智為何要離開永歷。而此時,方以智已經定居江西,他還是對夫之念念不忘。方以智給夫之寫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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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劃寫詩以奇情:“霜原寸草不留心,一線高秋入桂林。苦笑雙遮伊字

眼,宮商遍絕斷紋琴。”

夫之舉起酒杯,哈哈大笑道:“來,干了這一杯!”一飲而盡,他

夜深時分,眾人都有了倦意,酒席才算散場。 空前地快慰,又喊:“璟兒,再去啟一壇酒。”他把李家當成了自家。

在桃津度過幾日,夫之便和歐子直又回了敗葉廬,

路上,夫之再次覺得被人跟蹤,但是,他又覺得可能真的是心有所,對道真是幻覺嗎?不然,這么長時間,跟蹤一個老朽,意欲何為?夫之有些糊涂了。而當他抵達敗葉廬,那種被跟蹤的感覺又消失了,于懇,他便認定真是錯覺了。

沒有什么雜事和雜念,夫之安靜以度日,很少出門,因為,所行之處全是清人,尤其是那些勤勤懇懇的鄉民,他們并沒讀過圣賢書,只是為了討生活。看著男人留著辮子,女人裹著小腳,在四下里忙活,夫之總有優如隔世的感覺:天下居然已姓愛新覺羅。只要不出門,面對天地之間那些花草樹木與飛禽走獸,行走在沒有仁義禮信之分的萬物之間,他便認為自己依然活在大明朝。

鄭孺人去世之后,夫之家中瑣事無人料理,李國相和夫之提過續強之事。但夫之當時哈哈大笑:“我父子三人足矣,何須再招一位女子進門?”

李國相道:“你尚且不到知命之年,總不能一人過完余生吧?”“那又如何?”夫之笑著擺了擺手,“此事莫提。”

實際上,此刻的夫之還忘不了鄭孺人,尤其夜深人靜,仍常相思。王放娶妻之后,夫之如釋重負,把敔兒和整個家留給他照顧,他便選擇了出游,歐子直結伴,他們去了劉庶仙的宅子。

剛一出門,夫之忽又覺得被人跟蹤。抵達劉家,那人又消失了。奇,真是奇怪了。夫之感覺怪怪的。

劉家大宅仍舊是那么氣派,一個書房就大過敗葉廬好幾倍。幾乎整夏年,夫之寓居于此,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讀書和寫作中度過。

在寬大的書房里,夫之喝著茶,和歐子直、劉庶仙談經論道,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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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常的事情。有時,也有通曉音律的友人前來撫琴助興。言談之同,夫之才知道劉麻仙已經向道,并且在修煉仙丹。他的大宅子里有間煉丹房,終日煙火繚繞,彌散著藥石香氣,他喜歡一個人待在里面,研究煉丹術,做各種試驗。久久不見成效,他便向夫之求教道:“而農,你為壺道人,諳熟道家之文化,必懂煉丹術,可助我一臂之力。”

夫之欣然答應,每日與他一同研究藥石,也在煉丹房里進進出出。閑暇登山,夫之心情大好,詩興觸發,隨即賦詩一首:青天下鏡倒晴空,戰壘仙壇碧萬叢。終遣屈平疑邃古,誰從阮籍哭英雄。

歐子直嘆道:“大明已亡,名心凈盡,先生真能靜如止水,難得。"劉庶仙則道:“好一個'青天下鏡倒晴空’。先生,以后且與我修道煉丹,莫再過問天下事,豈不快哉?"

夫之點頭道:“衡州再無大明行人,唯剩一貧道矣!”

夫之當時想安安穩穩就著青燈經書安度余日,可是,世道并不允許。還未下山,消息便已傳來:清兵認定他和王介之蠱惑作亂,正在四處捉拿他,已經找到了湘西草堂。

看來,一年多的跟蹤,并非幻覺。緊急時刻,夫之出走湘鄉。

踏上寂靜的山野小路,他再次覺得有人正跟著他,而且越來越近,他幾乎肯定那是一位白衣少年,手持長劍。他走,那人也走;他停,那人便藏起來;他投店,那人則住到附近。他始終沒有看到那人的臉。

惶恐中趕路,抵達湘鄉,見到老友劉象賢,他才安穩。

劉象賢神采奕奕。作為當地的名流紳士,他家境殷實,善于辭令,為人仗義,交際左右逢源,與清人關系很好,在地方上頗有人脈,能說得上話,官府也給他幾分薄面。知道夫之惹上了麻煩,二話沒說,他四處找人打點關系。

夫之在他府上暫住。很多湘鄉書生聞訊特來拜訪,夫之大為吃驚。他沒想到,居住衡州多年,他的大名已傳遍湘鄉。

白天,他大部分時間都與書生們談經論道。入夜,總會與劉象賢等人對酌幾杯。看著高朋滿座,他不能自已地又想起龍孔蒸、洪業嘉和歐陽山公父子等湘鄉諸子,當然也包括鄭石和李廣生。遙想當年,他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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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之時的意氣風發,同桌共飲,對酒當歌,其情其景,仿佛就在昨日。而如今,幾位摯友早已理骨荒野,亦無人提及他們的事情。功夫不負有心人。幾番周折,劉象賢幫夫之平息了事喝

夫之甚為感佩,看了劉象賢家小女,如清水芙蓉,令人歡喜。夫之不免感嘆道:“如此佳人,誰能配得?"

劉象賢聽出了夫之的弦外之音,他也見過王散,正所謂惺惺相惜。求之不得,遂笑道:"如能與而連理,為我之榮幸。

夫之笑道:“你愿以令千金許配我敵兒,實乃王家之福分。

淡話之間,剛剛十二三歲的王敔的婚事也就這樣定了。高興之余,劉象賢忽地盯住夫之,故意用夫之之態,學道:“如此才俊,誰能配得?”這是提醒夫之該做續弦的打算了。

夫之責道:“何故扯到某人頭上?”言罷,他哈哈大笑。

王敵的婚事既定,夫之卸了一塊石頭。其時,他確實有了這個續弦的打算。

回到敗葉廬,一位白衣少年赫然出現在門口。顯然,他正在那里等著夫之。只見他手持長劍,夫之心頭一顫,這不是那位跟蹤者嗎?待仔細一看,夫之才認出:白衣少年竟是唐克峻的兒子唐須竹。是的,一直尾隨夫之的正是唐須竹。

原來,那日夫之從唐家離開,唐家兄弟甚為擔心他的安全。于是,便派唐須竹暗中保護,而唐須竹對夫之甚為欽佩,一直想成為其入門弟子。父親雖然已是當地名儒,但夫之學問,他尤敬重。由于唐克峻在提及兒子拜師時遭夫之婉拒,唐克峻對兒子說:“古有程門立雪,你如有楊時之心,便暗中跟隨夫之,一為保護,二為誠意。一年半載,夫之知悉,定會納你為徒。”

唐須竹二話不說,欣然領命。當劉象賢設法平息了官府對夫之的抓被后,唐秀竹長松一口氣:臺風已去,夫之安穩,他可以名正言順來拜

師了。

獲悉唐須竹此番來歷,夫之眼睛一熱。當即收下了這個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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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說鄧顯鶴要復活王夫之的著作,不如說他更推崇和宣揚王夫之經世致用的思想。他讓王夫之的思想很好地續接了中華優秀文化的精神余脈。曾國藩、左宗棠等人都奉鄧顯鶴為老師。經由鄧顯鶴的發掘、去塵、打磨和推介,王夫之影響了湖湘整整一代人,繼而影響了無數的湖湘后人。

咸豐元年(1851),一生清貧的鄧顯鶴離開了人間,而王夫之的精神則深入到湖湘文化的骨髓,成為湖湘文化的魂魄。

兩年后的深秋,一位中年書生面色凝重地來到了湘西草堂。

對著那間早已破敗的屋舍,他虔誠地上香叩首。然后又在草堂四周細細地察看,生怕錯過什么機巧,同時似乎在感受一種神秘,一種信仰,一種力量。

夕陽西下,他悄然離去。

不久,這位中年書生建立了一支所向披靡的湖湘水師。十二年后,他名滿天下,權傾朝野。此人就是鄧顯鶴的學生:曾國藩。

攻陷南京后,時局稍稍穩定,曾國藩就想到了王夫之和鄧顯鶴,由他出資,在南京金陵書局出版了《船山遺書》。從此,船山之名和船山的學說像曾國藩訓練的湘軍一樣,開始傳遍整個中國。

隨后的半個多世紀,湖湘大地相繼又走出了譚嗣同、黃興、熊希齡、毛澤東等一大批改變中國社會的卓越人物,他們深受船山學說影響,又十分推崇船山學說,船山也就和湖湘文化融成一體。

“五百年來學者,真通天人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矣。”這是譚嗣同的評價,他的變法思想,得益于王夫之。

“西方有個黑格爾,東方有個王船山。”這是毛澤東遍察中外哲學家后對王夫之的評價。

就這樣,王夫之大名及其學說名揚海內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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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悵知音

深夜,讀著一封厚厚的書信,仿佛看見了燭光,夫之甚為興奮:“藥碧茶灶一爐顏,霜雪堆頭信紙傳。松葉到春原墮地,竹花再種更參天。信中夾寄的這首詩來自江西,是方以智寄送給他的。

這些年來,方以智多次邀請夫之前去江西,他的書信也會常常如期而至。這些書信已經成為夫之單調生活中的亮色。夫之與方以智,兩位當時的孤臣、后世的大師,共同演奏了一段高山流水、隔空相對的歷史佳話。

夫之活著,方以智便有了盼望;方以智活著,夫之便有了寄托。對著這些文字,夫之又想到與方以智在肇慶時的一幕幕。其實,他和方以智在經學上的理念不甚相同,每次見面都會唇槍舌劍,然而,恰恰是這種辯論才讓他將方以智視為知音,而非對手。雖然方以智誠懇相邀,但山高水遠,時局動蕩,且年歲漸大,夫之終究沒有成行,按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與岳患難,唯岳知余。殘夢不忘,我報靈墟。始以宸章,迄于韻藻。天地閉塞,文之歸老。"

不過,夫之仍然享受著方以智寄來的白紙黑字,他仿佛在和老朋友敘舊。欣喜之余,他揮筆寫下:“洪爐滴水試烹煎,窮措生涯有火傳。哀雁頻分弦上怨,凍蜂長惜紙中天。”

此詩和著方以智寄送來的詩歌韻腳。夫之認為“窮措生涯有火傳”,自己要做傳薪續火之人。而且時間寶貴,“凍蜂長惜紙中天”,方以智盡管可以“五湖霜月好”,但夫之寧愿“寒梅春在野塘邊”,不愿漂游四海,相信老友也能理解。

書信之中,方以智仍舊在向夫之說及“無執”與“融圓”之蘊義,夫之則向方以智闡釋自己對《易經》的最新見解。

夫之再也離不開書籍,除了與摯友論道,便是跟弟子講學了。夏日剛過,天空晴朗。夫之一家從金蘭鄉茱萸塘敗葉廬前搬到了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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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居。兩個月前,他在距離敗葉廬幾百米的地方建造了這座新草庵,取名觀生居,名字深得《易經》奧義。

草康建好,夫之有些欣喜,作詩六首,呈送家兄和桃塢老人李國相分享。

從敗葉廬到觀生居,單從這名字上,就可以見出夫之心態的變化。居敗葉廬、夫之灰暗壓抑,破敗之心一展無遺;而住觀生居,夫之走出了國亡家破之陰影,平和達觀,清水自然。

秋天來了,陽光燦爛。即將步入天命之年的夫之淡然自若地坐在平場上,身邊是他的弟子們,包括侄子王敞、小兒子王敔、摯友唐克峻的兒子唐須竹、蒙正發的兒子蒙之鴻,等等。

夫之講學,更多的是分享自己讀史和治學的心得。他越講越自信。不遠處,一位年輕女子正在菜地里忙碌,那是夫之的第三任妻子姓張。在朋友們的關心和牽線下,他又再次續弦,娶張氏為妻,一年后又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而在夫之續張氏之前,王敔也如愿娶了劉氏。兒子們成家立業后,夫之心情更加平和。觀生居建好后,夫之把敗葉廬留給王放和他的妻子住,王頒夫婦略微整修,并征得父親同意,改名“攬月齋”,以示與敗葉廬的區別。

夫之對王放提出的“攬月”比較認可,認同年輕人應該要有“攬月”之志,但他對“齋”字有些疑義。王放道:父親大人,此處之義非食素也,而為身處簡陋而不失信仰之心也。夫之聽了,笑而從之。

成家后的王敔與劉氏也搬到了觀生居,還是和夫之住在一起。張氏和劉氏,雖是婆媳關系,但因年齡相差不大,倒也沒有什么隔膜,有時還像姐妹一樣親近,讓夫之父子頗為欣慰。

不知不覺在故土的這片小地方生活幾年了,夫之不能自制地想起了逝去的平淡時光,先是敗葉廬,后有觀生居,總歸還是沒離開茱萸塘。他從厚厚的書堆里翻出一本詩稿,上面的書名鄭重其事地寫著:《五十自定稿》。

這是夫之五十歲時,花了很長的時間整理而成的,里面是他五十歲之前的詩稿。沉浸在五十年的回憶當中,他對很多手稿遺失而感到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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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懊惱,還好他的腦子好使,憑借記憶他找回了許多詩篇。但是,還有更多詩篇,他是怎么也記不起來了。前車之鑒,后來他再寫詩,幾乎都會留下手稿,偶然能記起的從前詩篇他也會寫下來。他計劃好了,還要編寫一本《六十自定稿》,若能活到六十歲的話。此時,他對詩歌格外著迷,除了寫詩,還有論詩,厚厚的《詩廣論》手稿也放在桌子上顯眼的地方,而更多的手稿則分門別類地擺放在各自的位置,其中就有《尚書引義》《四書稗疏》《莊子衍》等。

傍晚時分,太陽西斜,天空碧藍,大朵的白云緩慢地浮動,天底下,無邊無際的綠色當中,飛鳥在樹叢與天空中自由飛翔出入,近處的池塘,大片的荷葉高高地浮在水面上,蜻蜓已經在擎起的花蕾上出沒,透明的翅膀拖著金色的光芒,一閃一閃。夫之坐在樹蔭下的石頭上,拿著書本,又和弟子們講起了儒家經學與經義。

星星掛滿天空之時,夫之拿著蒲扇坐在平場上,與諸生絮絮叨叨。言談之中,他才記起很多老友都故去了,比如破門大師,比如性翰法師,比如蒼枝和尚,比如出家為僧的金堡,等等。這些友人,或親或密,在他生命的諸多時間節點上交集,給他幫助或啟迪,也給他歡愉與慰藉。然而,時間老人如此強大,幾年之間,就把這些友人統統收去,留下一個個空洞的名字。不知何時,唐須竹已坐到了他身邊。

夫之和唐須竹談及老友唐克峻,同為衡州諸生,唐克峻一直與他相交甚篤。唐家比較殷實,唐克峻常接濟他,唐克峻又十分信任他,將兒子交給他教育。唐須竹性情敦厚,為人謙恭,十分尊敬夫之,可以說是夫之最忠實的學生。夫之也特別喜歡他,走到哪里將他帶到哪里,甚至晚年將自己最重要的一些手稿都放到他那里保存。

不一會兒,蒙之鴻也默默坐到了身邊。

夫之又和蒙之鴻聊起了蒙正發。蒙之鴻每年都會在夏季帶上一些禮物到夫之家里小住,一來向夫之學習,二來傳達其父對夫之的問候。幾年來,夫之也曾多次去過蒙家,專程拜會蒙正發。時光荏苒,如今這衡州地面上,永歷朝的舊臣就只剩他們二人,一個在衡山這端,一個在衡山那端,雖然往來不多,卻是相互都在心里。蒙正發活著,夫之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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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自己并不是一個人;同樣夫之活著,蒙正發也就有了伴兒,夫之與蒙正發互為見證,大明也就有了見證。每每想起故國,他們就會念及彼此,越是掛念,越是不敢見面,不見面便不會太過疼痛與沉重。從蒙之鴻口中,夫之得知蒙正發的身子骨還算硬明,生活也能溫飽,心境比較平和,每日砍柴鋤地,讀書寫作,傳道講學,只是提到大明仍舊不能釋懷,雖然表面上,大明早已煙消云散。

想著大明,想著他們這些孤臣,夫之自然又想到了方以智。前些日子,方以智還來信問候蒙正發,夫之特地讓蒙之鴻轉達方以智對蒙正發的問候。老友尚有人在,且互為掛牽,此彌足珍貴矣。

當晚,夫之三人談到下半夜,想到蒙之鴻第二日要回家,便讓他們去休息。睡意蒙眬,夫之也就此休息。因為,天亮他也要出門。

是的,夫之又打算出去走一走了,這是他的習慣。每隔三五個月,他便要到南岳各處走一走,拜會一些故友,探訪一些舊日足跡。

幾年間,都是唐須竹陪著他外出,這一次也不例外。

天亮之時,蒙之鴻剛走,夫之還沒有出發,噩耗便傳來了。方以智死了!

驚聞方以智逝世,夫之悲從心來。他不敢相信,不日前不還收到他的來信和詩文嗎?夫之問:死于何因?被告知病逝。然夫之又問:死于何病?無人能答。夫之再問:死于何時何地?亦無人回答。蒼天!一個人從地面上消失,竟然是何時何地何因而去皆不知,此之為何?夫之原以為自己能夠淡然地面對一切,可是,當悲劇真的來臨,當痛苦無法釋放,他忽然發現,自己還是那個熱血沸騰的漢子,只不過是心境更為蒼老,更善于把痛苦放進內心更隱秘的地方罷了。

夫之取消了外出周游,他把自己關進了觀生居,想起與方以智交往的種種,老淚縱橫地寫下:“長夜悠悠二十年,流螢死焰燭高天。春浮夢里迷歸鶴,敗葉云中哭杜鵑。”①

①《聞極丸翁兇問,不禁狂哭,痛定輒吟》,原錄于《六十自定稿》,摘引于清康和聲著,彭崇偉編《湖湘文庫》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詩文事略》,第 96 頁,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2022-12-08 19:0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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