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業:人間最美師生情——在臺灣當客座教授的教學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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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二月初,我應邀來到臺灣“國立屏東教育大學”做客座教授。屏東是臺灣的最南端,據說臺灣南部“深綠”的同胞居多,來臺灣之前我顧慮重重:一是臺灣南部的學生是否接納我這個大陸教授?二是這些學生是否能聽懂我的“國語”?
    來到臺灣南部后,才知道媒體上所說的“深綠”、“淺綠”、“深藍”、“淺藍”,就像大陸三十多年前將人分為“地主”、“富農”、“貧農”、“資本家”一樣,是對人群一種硬性的階級劃分和人為的政治扭曲。所謂藍綠不過是南臺灣同胞的政黨傾向,選舉時這里可能有藍綠之分,生活中這里絕無藍綠之別,更何況民眾的藍綠傾向也不是一成不變,屏東、高雄、臺南各地同胞,無論藍綠都非常純樸善良,尤其是這幾個月我教學和生活的屏東,時時處處都能感受到同胞的親切友善,來到臺灣我真正領略到了“賓至如歸”的幸福溫暖。
    當然,最讓我感到幸福溫暖的,還要數我的那些臺灣學生,是他們讓我真正看到了人性的善良美好,是他們讓我對教師職業充滿了自豪。
    在大陸供職的華中師范大學,我是一名深受學生歡迎的教師。2010年我以最高票被評為全校首屆研究生“我心目中的好導師”,在全校七千多名研究生中,我大概得了五千多張票。太太和文學院朋友告訴這個消息時,我正在廣西師范大學主持研究生答辯,說實話那時感到十分意外和激動。自己在華師既不是什么領導,也不是什么牛人,可能是文學院研究生經常在外面說我的好話,也可能是學校研究生院請我去作過幾次學術演講,這些純情學子就慷慨地把掌聲和鮮花送給了我。不過,這件事激動過后,很快也就過去了。
    平時,在課堂上經常聽到學生的掌聲,與學生言談中經常聽到學生的贊美,我把這些全當作學生對老師的尊敬和恭維,聽到的掌聲和恭維多了,反而有點遲鈍麻木,無意之中將“非分所得”當成“理所當然”。來到臺灣當客座教授的這兩個多月,純真而又細心的臺灣學生,才讓我意識到自己對學生的付出是何等少,而從學生那里得到的又何其多。我從前只習慣于學生對我的感激,而我自己從沒有想到要對學生感恩。
    由于我向來對學生十分嚴厲,上我的古代文學課不僅作業很多,課前我還要求學生當堂背誦詩文,我二月第一次課就給臺灣同學很大壓力,部分同學退選了我這門課。我向中文系蔣昀融秘書詢問少數學生退選的原因,才知道現在的臺灣同學不太習慣背誦,尤其不習慣當堂背誦,也不習慣當堂回答和討論問題。不過,大部分同學還是堅持了下來,我和我的臺灣學生語言上沒有任何障礙,他們平時交流都是用國語,而且國語都比我講得標準地道。第二次上課時一位非常活潑的男同學顏寀寰,在課堂上公開對我和同學們說:“戴老師講課給了我全新的感受,與過去我在課堂上聽到的大不一樣,我不喜歡那些照本宣科的老師。”有一次下課后,一位膽子較小的女生悄悄對我說:“老師,您的課太精彩了!”隨著上課次數越來越多,課堂上也越來越活躍,學生越來越喜歡聽我講課,我也越來越喜歡這些學生,臺上臺下師生越來越“心心相印”。
    我在大陸和臺灣都是一樣地上課,但在大陸和臺灣卻有完全不一樣的反映,也有完全不一樣的感受。我那些大陸學生通常都大大咧咧,課堂上聽得過癮了就“啪啪”給你送來一陣掌聲,一下課了背起書包就轉身走人,可能是課堂太大,聽講的學生太多,很少有學生臨走時和我說聲“再見”。我的這些臺灣學生可大不一樣,他們比大陸的同齡人細心得多,禮貌得多,尤其是女學生比大陸女生溫柔得多,體貼得多,每次上課同學們聽得高興了,都報以會心的微笑,下課時全班同學更要一起給我道一聲“謝謝老師”。我問了一下臺灣的同事們才知道,每次課后都給我道一聲“謝謝”,是臺灣學生給我的殊榮,臺灣的同行們很難能享受這種“特殊待遇”,這真讓我有點“受寵若驚”。同學們下課后總要繞到講臺前,和我說一聲“謝謝”、“再見”、“今天很開心”。其實,臺下聽講的學生們“開心”,臺上講課的我更“開心”。同學們的熱情、體貼、溫暖,讓我完全忘記了自己“身在異鄉為異客”,讓我每天都沉浸在幸福溫馨之中。
    我原定四月中旬返回大陸,剛好遇上國立屏東教育大學放十天春假,春假一結束我也要回大陸了,這個星期我便結束了臺灣所有課程,最后一次是課堂閉卷考試。很多提前交卷的學生坐在桌前久久不忍離去,他們要等到全部考試結束后與我道別,雖然我與臺灣這些同學只相處兩個多月時間,但大家都難分難舍。
    昨天中午,班上徐冠蓉和謝鎮宇同學,給我送來同學們精心制作的兩大張日期卡,這份日期卡就是“惜別卡”。日期卡從我給他們上課那天開始,一直到我離開臺灣那天為止,每一天下面都貼上了班上同學給我的一封來信。二月第一天貼的是莊宛蓉同學的來信:“建業老師:很高興能認識您,上您的課真是一大難得的享受,每次上課都非常期待,每次上課都非常開心。”三月一號下面貼的是一位男生的來信:“建業老師:您的專業精神與精辟理解,令我深感敬佩。我會永遠記住人生中有您這位老師,實在是太難得了!雖然上課的時間不長,但收獲真的很多,能上到您的課,太幸運了!希望有機會還能再見到您,相處的時間太短了!受業:嚴毅升”。四月一號下面貼的是顏寀寰的來信:“建業師:上您課的這些日子,我真格的寫了很多,也學了許多。在我一生之中,老師這門課可以說是最讓我成長的一門課。雖然這些日子真的辛苦了一點(對臺灣學生來說),但我相信大家并不后悔。其實,大陸對臺灣來說,或許只是不愿面對的真相,我們對它既感到好奇,又害怕我們的文化被它取代(或許早就取代了)。是老師帶我們認識了中國,若有機會,我會去武漢看看。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老師,英雄來日見!”能通過這兩個月的古代文學課,讓我的臺灣學生能認識到自己傳統文化的偉大,能領略自己民族文學的優美,能經由熱愛古代文學進而熱愛自己的民族,能讓我的臺灣學生因喜歡我的講課而喜歡大陸,而喜歡武漢,這是我來臺灣意料之外的收獲。最后一封信是徐冠蓉同學寫的:“戴建業老師:第一天見到老師,就覺得老師十分可愛,博學多聞。后來的日子,老師每一次上課都非常認真,讓我這幾個月受益良多……草木的豐茂,來自雨水的澆灌;心情的轉變,來自四季的遞嬗;我的進步,來自老師的教誨。如果有機會,我會到武漢,一定給老師發E-mail,當然也會常看老師的博客。”
    大陸與臺灣本就同根同源,所以我與臺灣學生之間心有靈犀,來于臺灣北部新竹市的謝羚在信中說:“親愛的戴老師:初次見到您時,深有如沐春風之感。您認真、細心、扎實的教學,讓我收獲滿滿,好欣賞您!”來于南部高雄的學生郭姿廷也說:“Dear建業老師:真的很榮幸能修到您的課,也很開心認識老師,老師超可愛!”來于臺中市的賴盈如信中說:“老師:上您的課獲益良多,期末考試考得不好,真的很抱歉,對不起您!”來于臺東到我課堂旁聽的劉家秀也在信中說“收獲滿滿”。讓我特別好奇的是一封叫顏禎儀同學的來信:“親愛的戴建業老師:雖然我沒有修您的課,但我在您的課堂上吃過便當,在您課堂上的便當特別好吃。聽同學們說,您上課不同于以前,感覺您好特別!”這真的是太神奇了,在我課堂上的便當也特別好吃!無論東西南北中的學生,我們在一起都非常容易溝通和理解,交流起來容易引起深深共鳴。
    我和我這些臺灣學生前世有緣,短短兩個多月時間就結下終生師生情誼,我眼中的“嬌嬌女”王文君給我寫信說:“親愛的戴老師:時間好快就溜走了,雖然很緊湊的上課時間,卻讓我學到好多好多。您爽朗的笑容與對詩詞的精辟見解,都讓我仔細收藏在心中。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雖然您沒有女兒,但感覺大家都像您的孩子一樣,您疼我們就如自己的孩子,您是一位好棒好棒的老師!下次換我們去大陸找您喔!謝謝您這段時間的教導!PS:我不是嬌嬌女啦!!”另一位女生林子棋在信中對我說:“老師的幽默與細心,不厭其煩地給我們講解課文,讓我真的很感動!像一位慈祥的父親,諄諄教導我們,無論是課業,還是人生品德。”我應邀到學生莊惠菡家作客,她爸爸是種蓮霧的高手,在她家吃到風味獨特的晚餐,吃到了香甜可口的蓮霧,惠菡在信的最后又鄭重邀請:“Dear建業老師:有機會再來我家玩,再來吃‘蓮霧’嘍!”還有那位總是一臉笑容的洪蘭芳,很有點冷幽默感的黃杰,認真細心的朱怡璇,刻苦善良的邱詩涵,很仔細又很害羞的曾世瑩,十分內秀但不善言談的王宣惠,很有感悟能力卻拖拖拉拉的吳家睿,聰明正直但不很認真的謝鎮宇,另外還有可愛的馬來西亞華裔留學生曹健祺,都給我寫下了感人至深的來信。還有一位來于大陸山東師范大學的交換生杜群智,一連給我寫兩封短信說:“能在臺灣聽到您的課,是我一生的幸運。”大陸的學生好像沒有這種習慣,杜群智可能完全就被臺灣的同學“同化”了。看著同學們這么有創意的留別紀念,讀著同學們一封封情真意切的來信,我喉嚨一陣陣哽咽,眼圈也慢慢濕潤……
    古人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現在應改為“一日為師,終生為友”。這次國立屏東教育大學安排我給本科生上必選修課,只給研究生作學術講座。講座沒有考試,也沒有學分,聽過我講座的研究生出奇地友善,研究生的名字我一個也叫不出來,但他們不管在哪里遇上我都要熱情打招呼,有的學生還虛心地向我請教學位論文寫作。當然,由于和上課的本科生有個別接觸,我們相互了解要深得多,我們相互之間的感情自然也深得多,擅長文字表達的劉欣盈在信中悄悄對我說:“給親愛的戴老師:假如一個人都有個影響自己一生的老師,那影響我的老師就非建業老師莫屬了。感謝老師不嫌棄我的無知,感謝老師毫無保留地傾囊相授,那些日子的笑語,那些課堂上的回憶,將永存心中。謝謝老師給了我成長的機會,期待下次再相見!”
    這里我要對臺灣的學生們說:這些日子你們給我溫暖,給我的肯定,給我榮譽,是我一生中最寶貴的精神財富,是我作為一個教師拼命工作的強大動力。你們答對問題時的開心笑容,答錯問題時的尷尬沮喪,你們在課間休息時的調皮打鬧,在考試時的蹙眉沉思,你們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會珍藏我心中,在臺灣的日日夜夜由于有了你們,將成為我一生最美好的回憶。
    我曾多次到過新加坡、越南上課,給臺灣北部中原大學學生上課,也曾在澳門大學講演,但上課時間都很短暫,而且多是給研究生開課,師生之間很少互動交流,只有這次在臺灣開課的時間長,而且每周上課的次數集中,與同學們交流互動頻繁,我能隨口叫出每個學生的名字,一聽聲音我就知道是誰,閉上眼睛就能想起每個學生純真的笑臉。正是這一張張笑臉讓我深切體驗到了作為一個老師的幸福。
    在這個世界上再好的夫妻難免磕碰,甜蜜的愛情也可能散發銅臭,生意場上的伙伴只有永遠的利益,政壇上的朋友更只是互相利用,父子母女的摯愛主要是由于血緣,只有師生之情不沾不滯一塵不染,師生之間有理智的欣賞,也有心靈的交融。往往是因高度的責任感,老師在課堂上不厭其煩地耐心講解;由于對學生無私的關愛,老師在課內課外樂意傾心傳授,這里沒有半點功利與貪心,老師在付出的同時感受到了自我存在的價值,只有這時老師才有人生自我實現的“高峰體驗”。學生則對老師的愛心充滿了感激,對老師的人格充滿了敬意,對老師的才智更充滿欽佩,在與老師的交流中不僅拓展了自己的才智,也升華了自己的人格,師生共同將愛心、奉獻、無私、贊美這些人類的高尚情操表現得淋漓盡致。
    我和臺灣學生之間只有相互的奉獻和感恩,只有相互的學習與成長,在世上所有的感情之中,我們可以無愧地說:“這是人間最美師生情!”
    
    2012、3、31                                                    


戴建業 2012-04-26 22:5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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