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故事 蘇州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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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
  
關錦第一次看到阮宜良的時候,正是年少輕狂。富二代,二十五歲,上億元資產在手里自由使用。被派到蘇州時,心里頗耿耿。因為在澳門豪賭輸了幾千萬,父親派直升飛機從澳門把他贖出來,一言未發,發了一支冷箭,把他從上海派往蘇州。
  蘇州離上海僅四十分鐘車程。說近,可以一小時之內就到,說遠,雖然四十分鐘,仿佛從現代到了古典的千年前的晚宋。蘇州,怎么看也是一幅北宋的畫。疏朗而飄逸,卻又有些寂寞。
        當然是出于不信任。他太年少,一擲千金,曾經在女明星身上花錢無數。他亦有名言,凡是能用錢打發的女人或事情,都是小事情。
  提不到愛情。
        他從十七八歲就在女人堆里混。錢讓他很容易就成為女人們的眾矢之的。富二代的身份,從一開始就旗幟鮮明,他喝英國奶粉長大,所穿衣服全是頂級時裝品牌,西服是范思哲限量版,皮包全球僅限五十款。奢侈品滿屋都是,他已經心生厭倦。為和另一個富二代追捧同一女明星,曾經豪擲千金。  他所喜歡的女人,也全是限量版。從電影明星到舞蹈演員,從時裝設計師到畫家,無一不拜倒在他的金錢魔棒下。  所以,他從來看低女人。
到蘇州第一次看到阮宜良時,是別人請他在網獅園看《游園驚夢》。
是晚上,他坐在游船上,亭臺上演著六百年前的昆曲。
他哪里懂戲曲,聽昆曲更是第一次。
  但居然真成了他的驚夢。
  阮宜良出來的時候,他正喝黑啤酒。他喜歡黑啤酒,有點咖啡的苦澀的味道。他迷戀這種淡淡的苦澀——也許因為生活太甜膩了。  “是哪里曾相見,相看儼然……”聽到這句的時候,他愣住了,再聽下去,“是偶然間心繾綣,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他沒聽得太清,問了身邊蘇州的朋友。朋友寫了紙片給他,漂亮的楷書,他一向覺得蘇州小氣,像上海的后花園,適合晚年退到這里來修身養性。
  而這幾句話忽然軟軟地擊中了他。
  他抬頭看著臺上的杜麗娘。
這戲中的杜麗娘,完全以為自己就是杜麗娘。那種投入,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
  晚上散了戲,約她喝個茶吧。他和朋友陳鵬說。
我約約試試,她挺奇怪的,輕易不和別人喝茶。
給錢吧。他輕浮地說。這個年頭,他覺得沒有錢辦不到的事情,何況不就是個戲子嘛?一萬不行給兩萬,三萬不行給五萬,有的女人,一個包包就能打發了。
  不是錢的問題。陳鵬說,她挺清冷的。
清冷?他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什么清冷的女子。
  ——他忽然有了一種好玩的想法,假如這個女子今天晚上真請不到,他就追求她,然后再甩了她。多好玩。當然,他一定不告訴她他的身份。關錦這樣想的時候,完全是戲劇化的,完全是把自己當成了小說或者電影中的人物。
他還沒有這樣玩過。
他愿意嘗試這樣的好玩的事物。別看父親把他發配到蘇州,那只是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他是父親的獨子,將來的家業還是他的——他即使坐吃山空也能吃上幾輩子。何況,他有薄姿,在富二代中算是長得有幾分姿色的男子。
戲散了。陳鵬到后臺去請。
  他說,給她三萬,讓她陪咱喝花酒去。
三萬,蠻可以了。他去北京后海喝酒,請女人去船上陪酒,只三千,還可以摸摸手親親芳澤。而且,后來女人還問,如果需要……一點也不含蓄。
  十分鐘后,陳鵬回來,臉上露出尷尬顏色:關總,她卸了妝,回家了。
  那咱去送她。
她騎自行車走的。
自行車?這次他真嚇到了。天呀,一個女演員,唱完了夜戲騎自行車回家?他認識的哪一個女人不是自己開著寶馬,就是有開著豪華車的男人接,最次是打車走。而這個唱昆曲的女演員,居然騎自行車回家了!
他忽然有一種極其特別的感覺,破口而出:她叫什么名字?
  阮宜良。

  宜良?多雅致的名字。他又問,唱一個晚上,她可以拿多少錢?
一百塊。
  那明天還要來聽,還這段,我包場,每次可以給她一千。

  二

  第二個晚上,他果然還來。還是在游船上,還是他和陳鵬。
仍然是《游園驚夢》。
  這次,他提前拿了戲詞,他從來不知道昆曲美到這種程度……看到杜麗娘為情而死時,他眼睛微濕。從來沒有過的柔軟與頹迷,他是迷戀這蘇州園林中的情調,還是迷戀這幾百年前的女子呢?是迷戀昆曲的婀娜惆悵,還是迷戀此情此景呢?
  這次,他沒有再提出給阮宜良多少錢讓她陪著喝酒,對于這樣的女子來說,太輕薄了,這樣做他都看輕自己了。
  這一次散了戲,他開了車安靜地跟在她的身后。
她騎著自行車,他慢慢開著車,直到她拐到平江路的小巷中,他的車再也進不去了。他下了車,拿出一支煙慢慢地抽著。這是蘇州的春夜,他有些薄薄的淡淡的惆悵,說不出的,輕輕的,卻也重重的。
公司的事業開展得倒也順利,他也拿出自己在美國讀書時的狠勁。從十三歲出國讀書到二十一歲回國,這些年他早就明白很多浮華世界中的游戲規則,也輕易不相信世間的任何事物,人或事,都一樣。
  關錦,他只是覺得這件事情好玩而已。
第三夜,第四夜,都是如此。
第七夜,他買了一輛自行車,這樣就可以直接跟著她了。
  終于跟著她到了她的家門口。
小門小戶的一家。如老蘇州的普通人家一樣。他看著她把自行車推進去,輕輕地關上門。雖然看了七場《游園驚夢》了,可是他從來沒有看清她,只因為她在臺上。而卸了妝,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第九夜,他一個人來看游園驚夢。他一個人的驚夢。陳鵬說他癡了。他是癡了,他喜歡了這前世今生,他以為自己生在了宋代,南宋。有點落寞,有點微涼。似那書畫卷上的孤單的小人,一杯茶一輪清月,還有眼前這個唱遍青山啼紅了杜鵑的阮宜良。
他知道自己有點動心了。有一點點,那動心,是因為蘇州,因為昆曲,因為眼前人,因為這帶著綠綢緞一樣微涼的驚夢。  他仍然騎著自行車,跟著她。
這次,出了事。
  有人搶她的包,她被拽倒了。尖叫著:還我包,還我包!而且,還追趕著那搶包的男子。
  他也放下自行車,跟著一起追上去。那一刻,他簡直不相信那是他,他居然可以為了這樣一個女子去和那個男人搏斗。
結果是他被扎了一刀。包當然搶了回來,里面居然只有九十多塊錢,還有快磨破了的一部諾基亞手機,加起來不過一百多塊錢。
 他被送到醫院。阮宜良傻傻地站在一邊,嚇壞了,警察調查事情真相,問阮宜良:認識他嗎?阮宜良搖頭。警察又問他:認識她嗎?他說,阮宜良。阮宜良吃驚地看著他。他說,我是你的戲迷,我看過你演的《游園驚夢》。
  衣服全被撕破了——他都被自己感動了。這一輩子,他第一次做好事,而且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阮宜良顯然認不出他的衣服是阿瑪尼,幾萬塊錢一套,連謝謝都說得極小聲。
  他第一次看清阮宜良的長相。算不得驚艷。但的確是如《詩經》上所說,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連那眉毛,都婉約精致得像一首小令——這個三萬塊錢都不肯陪著喝酒的女子,身上有一種淡淡的氣息,一種植物的氣息,清涼的,幽幽的,散發出來,環繞了他。
我叫關錦。他自我介紹說,我愛聽你的戲。
 我唱得不好,所以,只能去園林里唱,唱得好的人,可以去很多戲樓唱……
 你唱得好。他是真心夸她。戲唱得好壞,不在一個人美不美或者聲音好不好,而在氣質和氣場。他雖然不懂戲,可是他被帶到了戲里面——他愛上了昆曲。就在這個剎那。就在這古老的蘇州城,他忽然想安靜下來,在這兩千五百多年的老城,當一個舊人,聽聽昆曲和評彈,他的心忽然蒼茫起來。
  他終于明白,這蒼茫,是因為一個女子。一個叫阮宜良的女子。
此后,他便夜夜去網獅園。
  春天的網獅園,有一種暗香襲人。大朵的玉蘭妖氣重重。隔水聽曲,對面的人像浮在水里與夢里,萬般旖旎,不真實極了。
  因了搶包事件,他和她的來往多了起來。只是他仍然騎著自行車,他感覺出這種交通工具的浪漫。穿過那些街巷,自行車最是方便。——他的奔馳根本開不到小巷去,毫無疑問,最適合蘇州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車。就像最適合蘇州的戲曲一定是昆曲——仿佛天生為蘇州而生。
自然,他沒有說明自己的身份——剎那之間覺得錢的淺薄,是的,淺薄。就是這兩個字!他跟著阮宜良進了她的家,那么簡陋,簡直是觸目驚心。父親早早死了,母親出了車禍,一直臥病在家,她就是家庭里的主力,從十六歲就出來唱昆曲養家……唱戲之余,還去超市幫忙,還賣過報紙。關錦從未接觸過底層人的生活,雖然在電影中看過窮人有多落魄,還是被驚住了。
 他想給她錢,卻覺得是玷污了她似的。她總是安靜的、素潔的,他現在突然怕,怕她知道他是有錢人。
 這種害怕的感覺他生平第一次有。
 怎么會怕呢?
 他不是飛揚跋扈嗎?不是不可一世嗎?不是從來不在乎女人嗎?
 翻到一本雜志,看到里面一個女作家寫到怕,他心里一驚。那文章說:如果你怕一個人,一定是愛上了她。
  他愛上了她嗎?
他不確定。只是想每天看到她。她每天唱到哪里,他就追到哪里。而且,就是那輛自行車。
 一周之后,父親讓他去歐洲出差,陪著父親去考察那邊的項目。在飛機上,他一改從前和空姐調情的輕浮樣子,戴上耳機聽昆曲,聽得如同梵音——那是偷偷錄的阮宜良的聲音。
  去了十天,心不在焉。當從歐洲回來后,他發現自己瘦了,單薄了。最后一個晚上,父親把他叫到自己房間問:關錦,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事?
他沒有說。他發現自己在蘇州的三個月突然之間變了,變得和從前面目全非了。
 他想念一個人,這個人在他心里生了根。這個人和他說過的話超不過一百句,這個人,只會安靜地笑。   而安靜的力量,可以把人擊穿。
回到上海以后,他接到很多女人要給他接風的電話。都是那些他曾經打過交道的女明星,張口閉口都和張藝謀或者陳凱歌多熟的那些女人。
  他覺得離她們好遠好遠。
他對司機說,走,回蘇州。
 是的,他一分鐘也不想再等了。
 回到蘇州,他打電話給阮宜良。
 一直沒有人接。
 他拼命打,仍舊沒人接。
  他騎上自行車,奔了平江路,奔了那間三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里。
  阿姨,阮宜良呢?他問躺在床上的阮宜良的母親。
 去外地演出了,老馬組織的。每年夏天,老馬都會帶著她們去外地演出。
 老馬?
  她們戲團的老板,總會帶著她們去小城演出……
 那怎么聯系她?我找她有事。他忽然之間心急如焚。
  我給你老馬的電話吧,宜良沒有帶手機,她每天用當地的固定電話給我打,怕漫游費太貴……他聽了一陣心酸。在國外時,他曾經和女明星煲電話粥,一晚上可以說幾百美元。他從來沒有錢的概念,錢對他而言,就是數字。買東西的時候,從來沒有問過價格。趁著阮宜良沒有在家,他把阮宜良的家翻新了一遍,買了很多電器,她家居然沒有洗衣機和微波爐……當他把這一切都安排好了以后,阮宜良演出回來了。
 兩個人約在蘇州協和菜館吃蘇州菜。
  她說我怎么還你呢?你也剛畢業,哪來的這么多錢?
  我和家里要的。他撒謊說,以后我掙了錢可以還他們。
  那我也不能要。我父親從我小的時候就告訴我,不要輕易要別人的東西。
  算我借你的。
  他們兩個分別了一個月,她瘦了,她黑了。他看著這個女子,不是太漂亮,一點也不妖艷,一點也不耀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是的,她是他的清揚。那么清涼的女子,讓關錦徹底感覺到《詩經》中所說的那種美人。
  甚至,他都不敢輕浮地說喜歡她,在陪著她往回走的時候,一前一后,倒像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談戀愛的人。
她不說話,他也不說。
 阮宜良,他叫她。
  哎。她輕輕地答應著他。
  阮宜良,他再叫。
 哎。她的聲音有一種柔媚的綠色,蕩漾在蘇州的古城里。
  他一直這樣叫著,她一直答應著。月亮升上來,倒映在小橋流水里,他和她像宋朝的人,南宋,有一種頹迷與樸真。他知道,他愛著了。真的,愛著了。
 他們安靜地站在月光下,聽著水嘩嘩地流著,流過這蘇州的老時間。他凝視著她:阮宜良,我想我喜歡上你了。
  好久好久,她輕輕地說:我知道。那聲“我知道”,那樣驚天動地。關錦渾身一陣戰栗,他聲音顫抖地問:你怎么知道?   她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我也喜歡上你了……
 關錦覺得內心有什么東西洶涌而來,剎那間似海水一樣淹沒了他,他一把抱過她吻下去。他覺得自己在顫抖,而懷中的女子,更是像一片風中落葉,簌簌發著抖,嘴唇冰涼而發燙,又涼又燙。
  像煙花一樣,那么涼,那么涼呀。
 沒人吻過你么?
 嗯。她又點頭。
 他心疼地抱著她,感覺她的身體那么顫抖,他不知道要說什么,只是一直重復著她的名字:阮宜良,阮宜良,阮宜良……
 他想,他真的愛上她了。
 愛情,真是個奇怪的東西。

  第二天,他是開著車來看她的,他的奔馳。限量版。
 阮宜良顯然是嚇壞了。
  她說,開的誰的車呀?不要給人撞壞了,賠,要很多錢的。
  給你買一輛,他很有底氣地說。還有,我在新區給你和母親買了一套新房子,二百平方米,復式結構,去住吧。
 阮宜良愣愣地看著他。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著:我,我是誰誰的兒子。這句話顯然更不合適,他繼續說,我有錢,真的,是我家的錢。你喜歡什么,咱們可以去買……
 阮宜良居然沒有表現出驚喜和喜形于色,表情仍然是淡淡的:關錦,我和媽住在這里挺好的,還有,我不需要奔馳,也不會開。還有,我覺得咱倆不是一個階層,真的,我不喜歡和有錢人有交道,我們,就到這吧……
 這太出乎關錦的意料之外! !
  怎么會有這樣的女孩子呢?怎么會呢?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他有錢就要和他分開,還說不是一個階層?
 那你說,我怎么辦你才可以和我一個階層?我把車賣了天天騎自行車?我讓我們家破產?不戴江詩丹頓了,只戴五十塊錢的電子表?穿地攤上的衣服?是嗎?你如果愿意,我就這樣辦!
 阮宜良笑了——關錦發現她笑起來真是動人。他拉著她的手:求求你,別嫌我有錢行嗎?我又不是故意的。我生下來就有錢,就被錢包圍著,你讓我被愛情包圍一次行嗎?
  你會不要我嗎?你會永遠愛我嗎?阮宜良抬起頭,小聲地問著。聲音有點傻,有點稚。
  會永遠愛你。
 我是灰姑娘,你是王子呀。
 王子喜歡的就是灰姑娘呀。
 關錦想,他是真的喜歡她。她的安靜,靜如處子。在喧嘩的紅塵里,居然不染塵埃。
 為她買了一塊百達斐麗,十幾萬的表。他說只幾千塊,怕嚇著她。但還是嚇著她了。她腕上的表,只有二十五塊。
  太貴了。她說。
 不貴不貴……你才是價值傾城的。
  那一段真是他們最華美的光陰。她有時坐他的車,有時還騎自行車去網獅園唱戲。他也騎自行車,陪著她一起騎。
  父親漸漸聽到一些風聲。電話中只一句:你居然和一個戲子來往……
  他憤怒:她不是戲子。
  到底是唱戲的。有一場唱李漁《憐香伴》,她演崔箋云,另一個女子演曹語花,兩個女子婉轉的愛情故事。看到阮宜良眼中的淚,分不清前世今生的樣子,他想,他一定要好好地待她。
  演曹語花的女子喬安找過他。  來他辦公室。穿著果綠色旗袍,好似要滴出綠來似的。緊緊地挨著他,身上散發出夏奈爾五號的味道。阮宜良是從來不用香水的。
  關錦,我請你看我演的《牡丹亭》。我演春香。
 她說話的聲音更綠。
 我有時間就去。他客氣而委婉。經歷過那么多女子,他一眼就能看出,這個喬安是要什么的。
 她仍然在夸他:少年佳公子,有品位……話頭一轉,到了阮宜良身上,他才用心傾聽。
  阮宜良呀,我們十幾歲就在一起,追求她的男人很多,據說打胎就好幾次了……他聽得心跳刺耳,把手里的筆轉來轉去。
  你還有事么?……我公司有個會。
 她放下票,然后鬼笑:關錦,你身上有一種叫女人無法動彈的魔力。
 送走喬安,腦海中總浮現那幾句話:追她的男人多了,打胎好幾次了……     接到阮宜良的短信,說晚上一起去山塘街的老店吃水煎包,還有蟹殼黃……他說,忙呢,有空再去吧。
 呆呆地在窗前發著呆。戲子,戲子。也許就是戲子。  堅持了不過三兩日,到底是腦海中全是這個人。于是打了電話,阮宜良說:你病了嗎?
 他忽然想哭。愛情是什么東西?穿腸毒藥嗎?也許真的是。他居然不能從容。再也不能。
 他是病了。相思病。不由得不瘦下去。
  見到阮宜良,一把抱了:不要離開我,永遠不要……是不能離開,她是人是鬼是妖,他都要了。
  帶回上海見父母是下了決心的。也是第一次這么隆重——男女情事,一旦和家人父母聯系上,就算是最隆重最正式的交代。
 阮宜良惶恐得不知穿什么。他說,穿白吧,白最干凈,也最安靜。
  關錦比阮宜良還惶恐,到底是第一次帶正式的女朋友進門。
 沒想到是鴻門宴。
 一進門看到雪莉。
  雪莉在美國期間就追求他,一直追到中國來。雪莉父親把奔馳的4S店和房地產搞得如火如荼。與他的家算是門當戶對。
 關錦一眼就看出父母的用心。
  家宴。上海的老廚師,做一手上海的本幫菜,在家里的后花園中吃。雪莉用流利英語與父母和他交談。他知道雪莉和父母全是故意。因為阮宜良根本不懂幾句英語。阮宜良尷尬的樣子甚是可憐。
  那英語如一把把小刀,割劃著她和他的界限。雪莉根本不和阮宜良說一句話,只把甜言蜜語說給他父母聽。阮宜良是他們家的局外人。

  油爆蝦,炒鱔糊,黃豆肉絲湯,蟹粉豆腐……他們居然也用英語說。
 他夾了菜給阮宜良。阮宜良膽怯地說謝謝了。到最后,他好像也成了局外人一樣。他和阮宜良,成了這個家的局外人。
 連空氣都是冷的。
 阮宜良幾乎笨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談起唱昆曲的那幾個人,一口一個戲子戲子。關錦再也聽不下去,幾乎想拂袖而去。
 散了之后回蘇州,一個小時的車程,卻開到幾乎二百邁。下了高速,關錦趴在方向盤上,一句話也不想說。
 你怎么了?阮宜良小心翼翼地問。
  我有點累。
  他的確有點累。
 送回阮宜良,回到公司,他打了雪莉電話。
  雪莉聲音極溫柔:親愛的,我今天穿的衣服好看嗎?
 他不記得她穿什么衣服,只冷漠地說了一句:林雪莉,你真下作!
  是,就是這兩個字,下作。下作到讓他想起她來就惡心。
 關錦!我告訴你,我得不到你,別人也休想得到……你姘個小戲子算什么本事,鄉下丫頭,連刀叉都不會用,虧你搞得出來……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林雪莉,你離我越遠越好。  他放下電話,頹然坐在椅子上,真的感覺有一股冷氣從身上冒出來。颼颼的。
真冷呀。才是秋天,怎么就這么冷呢。
  
  四

  也許所有愛情都難以逃脫黯淡下來的命運——他居然不再去網獅園,連阮宜良打電話來約吃飯也說忙得很。愛情就是這樣,如果愛起來,到處是時間,如果涼下去,寧肯自己發呆也是沒有時間的。
 又漸漸迷戀上花天酒地的生活,開車四十分鐘到上海,去唱歌喝酒。衡山路的酒吧可以到天亮——只要有錢,一切都可以買得到。那些廉價的歡笑,甚至貌似愛情的東西。
  居然一個月沒見阮宜良了。  再見時心里驀然疼了一下——她穿了一件白襯衣,苧麻的。好似風整個吹到衣服里了,那么空,那么空——瘦得脫了形。
  她眼睛里散發出一種濃烈的絕望——你說過的,關錦,你說過要憐相伴的。《憐相伴》,李漁的名著,也被改成了昆曲。里面有一句:從心思上起的叫情,從枕席上起的叫欲……阮宜良知道,她自己儼然是動了情。所以一問再問:你說過,你說過的……到底說過什么?他都記不得了。只看到眼前人,素白白的,心里倒疼起來,但到底隔著什么。
 隔著什么呢?他說不清。
  飯吃得恍惚,他掏出一張卡,里面是五十萬塊錢,在蘇州,混個溫飽是沒有問題了。
  這是他一貫的方式,愿意用錢擺平問題。但顯然十分下作。
  阮宜良站起來,碰都沒有碰一下那卡。發出冷笑:謝謝你。
再見。他說。
  她頭也沒回:不,我不再見。
  外面雨大,他沖出去要送她,卻覺得虛偽得很……她已經跑到雨中,上了出租車,絕塵而去。
  桌子上的菜也冷下去。完整地冷下去了——幾乎一點也沒有動。
 他自己也冷笑了一聲:這到底是愛情,還是他的又一場游戲呢?
 父親公司在北京也開展了業務,他執意要去北京。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幾乎是倉皇而逃——離開蘇州,越快越好。一秒鐘都不想再待了。
  當然換了手機號。
 公司業務風生水起,富二代比第一代更能干,他漸漸壯大起來,在京城名聲大振。當然,周圍女人很多,但幾乎不動真情。
 也不會考慮結婚。
 能用錢打發的女人太簡單了。他后來想了想,只有阮宜良,沒有主動花過他的錢。現在的女子,變相要這個那個,他根本不在意。一個限量版的包就能搞定的女人,在他看來,和一件東西幾乎一樣賤。
  不免想起阮宜良來。
 也只是想想而已。
 有一天看到長安街上有宣傳畫,昆曲演出,保利劇院。一下看到她的名字。
  十分驚心。
 當然要去看。
 買了一千多元的票,坐在前排,看幾年前的夢中人。
 一出來就驚住了。
 仿佛脫胎換骨了,艷了,美了,仿佛是定住了的清揚之人!他聽到自己的呼吸幾乎都戰栗。他發現自己心里一直沒有放下這個人——哪怕他們已經幾年沒有聯系了。
 讓秘書訂了一大抱百合,準備散了場送給她。
 要請她喝個茶……他心底里是這樣想的。雖然是有些齷齪,可到底是蠢蠢欲動著。有錢人就是這樣,總以為全世界什么東西都可以得到。
  散了場,他去后臺。
 她正在卸妝。
 鏡子里,是兩張陌生而熟悉的臉。
  你……好,他有些結巴。
  她笑了,你好,關錦。比他坦蕩得多。
 他剛要說什么,進來一個男人,和他年齡相近,捧著一罐東西,急急地說:快喝,還熱著呢……
 她站起來,給他介紹:我愛人,又轉過臉來說,關錦,我朋友。
  她結婚了?!居然結婚了!
 那男人說:她身子弱,演出晚了,喝點熱湯……他尷尬地笑笑。
 從前最愛的時候她曾經說:你不愛我了,我就去跳蘇州河……他當時頗得意,看,有人會為他跳蘇州河。
 他當然不會知道,阮宜良真的跳了。只是跳下去之后,被這個男人救了上來,后來,他們就相愛了結婚了。阮宜良也是在愛上這個男人時才發現,真正的愛情,絕非轟轟烈烈長風浩蕩,而是一粥一飯細水長流。她不再埋怨關錦,早些年那些怨,如云如煙。
 所以,跳河的事情當然不會說了。
  她只是微笑著和他告別,然后請他還要來看戲……她說,你要好好的。
  就是這五個字。簡明扼要。
  他一直發著呆。
 連笑都僵硬著。
  分手的時候他說:阮宜良,我可以抱一下你嗎?
 她從容地走過來。安靜地抱了他一下,他忽然想哭,眼淚幾乎是不聽話地噴射而出。
  阮宜良卻拍著他的肩膀:好了好了,都過去了……是的,都過去了……他想了想,自己是無聊無恥的,他其實幻想的結局應該是阮宜良還一往情深。他不過是容忍不了她如此幸福。
 回來的路上,他路過長安街……看著一路燈火,從眼里放縱出的眼淚終于淹沒了他:他發現,他把最愛的東西,丟了。
 丟在了蘇州河里。
  沉下去,沉下去了。  

 而且,此生,再也回不去了。 


網載 2012-07-20 20:4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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