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花間一壺酒》從“五族共和”想起的

>>>  讀書—連接古今充實信仰  >>> 簡體     傳統

---------------

  從“五族共和”想起的(1)
---------------

  讀《洪業傳》(陳毓賢著,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想起一件事。
  洪業先生晚年僑居美國,每于故土作遠人之思。他去世前一年,即八十六歲時,有一天,大陸來了客人,先生性起,親自下廚燒菜。菜成,而略分五色:紅的是龍蝦,綠的是芥菜,黑的是豆豉,黃白是雞蛋。先生戲稱為“五族共和”。
  洪業先生的菜是模仿中國廢君權、行共和之后的第一面國旗,即所謂“五色旗”。五色旗是怎么發明,其詳細過程,我沒有查考。從外觀看,當是模仿“萬國旗”的流行式樣(如法、意、德、俄等國的國旗),屬于當時的“國際接軌”。這面旗,孫中山在南方沒打幾天,主要是在北方打,先是北洋政府,后是偽滿政府,名聲并不好。但它以五色代表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這在民國歷史上還是有偉大意義。因為辛亥革命,要按革命初衷,本是“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如果大家真像章太炎出獄在日本演說那樣,仇滿恨滿,慨當以慷,一定要替明朝報仇雪恥,把這場“種族革命”進行到底(和現在滿世界的清宮戲真是大異其趣)。那結果只能是,驅滿則蒙離,蒙離則回、藏去,四土不守,列強瓜分之勢成,中國的形勢將危若累卵。
  民國初建,中國政治家考慮的滿、蒙、回、藏問題,表面上是民族問題(論人口,它們都不如壯族多),實際上是邊疆問題(古語叫“藩”,是與地緣政治有關的概念,清朝有理藩院司其事)。“滿”是東北,“蒙”是蒙古(包括外蒙古),“回”是新疆,“藏”是青海、西藏和西康。美國漢學家拉鐵摩爾(RichmondLattimore)在這些地方跑過,對中國歷代特別是清代的邊疆政策有深入了解。他所論述的“中國邊疆”就是指這四個地理單元。
  中國大地,西北高而東南低(《淮南子》借神話有生動描述),從愛輝到騰沖畫條線,正好是兩大塊。東南多江河湖海、丘陵平原,為農業區,華夏居焉,這只是中國歷史之半。另一半是滿、蒙、回、藏及其前身。它們的居住區是所謂“騎馬民族”(其實多是游牧、狩獵兼農業)的游棲之所,從東北到西南,或為森林、平原混合區,或為草原、沙漠混合區,或為沙漠、綠洲混合區,或為崇山峻嶺與草原平原交錯的復雜地形。四個單元是四種環境。中國歷史主要就是通過這四個單元而溶入世界(首先是東北亞,其次是中亞,又其次是西亞和南亞),真不知有多少秘密埋藏其中。
  “野蠻”與“文明”相互依存。“蠻族入侵”在西方,在東方,在東西方之間,一直都是世界性的大問題,并不只是一個國家或一個朝代如此,如漢代的匈奴,元代的蒙古,即其著稱者。司馬遷說:或曰:“東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孰。”夫作事者必于東南,收功實者常于西北。故禹興于西羌,湯起于亳(西亳),周之王也以豐鎬伐殷,秦之帝用雍州興,漢之興自蜀漢。
  中國自漢以降而有南北朝(在我看來,商周時代的格局也無異于南北朝),自隋唐以降而有突厥、吐番和鮮卑,自宋以降而有遼、金、西夏、蒙元、滿清。東南一次次被西北征服,西北一次次被東南腐化。中國的國土是這種歷史沖突的結果。
  地壇是郊祀之禮中的祭地之所,當然也是領土的象征。
  明清時期的地壇,我是說北京的地壇,它的主體建筑是方澤壇和皇祇室。壇室所祀,除地祇之外,還供五岳、五鎮、五陵、四瀆、四海,實為“天下”之縮影。清朝滅亡,郊祀之禮不行,北京六壇(即天壇、地壇、日壇、月壇、先農壇、先蠶壇,如果加上社稷壇,則是七大壇)大多荒廢,墻屋傾圮,野草叢生。這里駐過軍,養過馬,種過莊稼,后來“廢物利用”,辟為京兆公園(當時北京叫京兆),簡直面目全非。不但原來的方澤壇成了講演臺,皇祇室成了圖書館,還搞了世界園、體育場和其他許多現代化的名堂。園中多格言標語,宣傳“愛國思想”、“國家主義”,和滿園的“西化”適成對比(注意:“公園”本身就是西化的產物)。它的世界園是按世界地圖和中國地圖做成的微縮景觀,比現在那個世界公園早得多,園中有聯,曰“大好河山,頻年蠶食鯨吞,舉目不勝今昔感;強權世界,到處鷹瞵虎視,驚心莫當畫圖看”。“天下”概念為之一變。更有趣的是,它還在東西大道臨近方澤壇的門口蓋了一座“共和亭”,亭分五面,瓦分五色,左右掛著兩塊匾,一作“共和國之主權在人民”,一作“共和國之元氣在道德”,亭中懸掛“五族偉人像”,每面一幅,漢族偉人是黃帝,滿族偉人是努爾哈赤,蒙族偉人是成吉思汗,回族偉人是穆罕默德,藏族偉人是宗喀巴。正是“五族共和”的象征。這些都是1925年任京兆尹的薛篤弼創造發明,現在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讀薛篤弼《京兆公園紀實》(1925年),心中有個想法:近代以來,中國的“天下”概念變了,但“五族共和”的想法卻相當古老。
  1997年1月,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舉辦過一個中國古代藝術、宗教的討論會,與會者大談Shamanism(這是他們的流行話題),讓人覺得空洞。我的發言題目是《秦漢禮儀中的宗教》。這篇講話本來是用考古發現重讀《史記。封禪書》和《漢書。郊祀志》,但為了向會議主題靠拢,我在前面加了個帽子,特意談到中、西宗教傳統的不同。當時我說,與其空談Shamanism,還不如多注意中國的“禮儀”,即利瑪竇困惑的“禮儀”。中國的禮儀,早期是拜天、地、祖,后來是拜天、地、君、親、師。特點是國家管宗教,而非宗教管國家。雖然中國和西方都是以宗教或國家作超越手段(超越種族、文化的局限性),但他們是大宗教小國家,統一宗教下,小國林立,除宗教統一,什么都不一樣,書同文、車同軌、統一貨幣和度量衡,就連現在都沒辦到;我們是大國家小宗教,統一帝國下,眾教并存,不但一國多教,而且一個人也可以信好幾個宗教,甚至就連宗教本身,都可能是混和宗教,前提只有一條,就是不許造反。雙方彼此看對方,都是冠履倒置。為了講得形象一點,我說,中國古代講究“存亡繼絕”(孔老夫子所稱道)、“柔遠能邇”(西周金文中就有這個詞),古代的“五帝”就是當時的“五族共和”。例如秦人經略西土,無論打到哪兒都要立個白帝祠,祭嬴姓始祖少昊,這是他們自己的老祖宗;其次是祭青帝,則是其兄弟氏族風姓的老祖宗;又其次是祭黃帝和炎帝,則是為了團結當地土著,即周人棄土東逃后留下的姬、姜遺民,由此形成秦系的“五色帝”。《世本》“五帝”是周人的帝系,也有類似功能。漢族懷柔四裔是這個辦法,非漢族入主中國也是這個辦法——盡管其主從的順序不一樣。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鼓吹“大東亞光榮圈”,讓偽滿打五色旗,正是想學這一套。會后到美國,有個朋友,從前是北大西語系學生,現在任教于西雅圖華盛頓大學的董玥先生,她給我提個醒,說北京圖書館(現在叫國家圖書館)有本《京兆公園紀實》,書中有個共和亭,亭中有個“五族偉人像”。我一找,果然如此。
  //
---------------

  從“五族共和”想起的(2)
---------------

  幾張老照片,背后的想法很年輕也很古老,留此存真,兼志感想。
  1998年6月17日寫于美國西雅圖
  //


李零 2013-08-19 13:11:01

[新一篇] 李零《花間一壺酒》避暑山莊和甘泉宮

[舊一篇] 李零《花間一壺酒》一念之差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