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肉身 “美好”意識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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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意識形態
   “美好”意識形態或無數的這一個身體
    卡吉婭與阿蕾特的沖突是男人們關于身體與靈魂爭奪在世支配權的沖突:卡吉婭要求身體的在世只服從身體自身的法則,阿蕾特要求身體的在世服從靈魂的法則。薩賓娜與特麗莎的關系是這種古老沖突的現代再現,托馬斯站在她們中間實在難受。
 不能忽略,昆德拉關于托馬斯的敘事是以社會主義的道德文化為語境的。“美好的未來”、“美好的事業”、“美好的時代”、“美好的獻身”都是社會主義道德的表達。薩賓娜對“美好”的惡心,是不是針對這種意識形態呢?
 托馬斯和兩個女人生活在人民道德的“美好”意識形態中,他們對這個世界中人民倫理高歌的“美好”道德有一種生理性反感。托馬斯喜歡薩賓娜的原因之一,的確是他和薩賓娜有相同的生理反感。托馬斯看出人民民主的“美好”意識形態充滿“男性幻想”,發現這種意識形態在做愛、在調情、在誘奸。僅從報紙頭版頭條來看,人民倫理的意識形態向來“性”致勃勃。在那些編織出來的政黨意識形態的“美好”言語織體的道德理想主義言詞中,有一種虛幻的身體情欲沖動。人民意識形態就是最大的媚俗。
 人民倫理的理想意識形態中隱藏著“男性幻想”,同樣是歐洲啟蒙運動的結果。在《笑忘書》中,昆德拉提供了兩項證據:卡瑞爾憑靠一個意念的言詞才克服了性冷感;"歌德先生"的"那個學生"借助他一句詩意的贊詞,才重新燃起愛欲。弗洛伊德所發現的法則被顛倒過來:不是愛欲升華為言詞,而是言詞升華為愛欲。言詞與靈魂沒有肉身是不在的,肉身才為言詞或靈魂的在場提供了所必須的空間——時間性的親在。在人民倫理的理想意識形態中,個體身體的親在被抹去了。人民倫理的網是用歷史發展的必然性鐵絲編織起來的,纏結在個人身上必使個體肉身血肉模糊。在人民倫理中,個體肉身屬于自己的死也被“歷史必然”的“美好”借走了,每一個體的死不是為了民族解放的“美好”犧牲,就是為了“主義”建設的“偉大”奉獻。個體的肉身不是靠著偶然的死才活著,而是早已為了“歷史必然”的活著而死了。托馬斯和薩賓娜想讓自己的身體逃脫血債累累的“歷史必然”的“美好未來”的追逐,想學會談論“自己身體的希望,而不是整個人類的希望”。所謂“整個人類的幸福”不過是與每一個體的肉身無關的意底牢結。
   為了與“美好”意識形態的做愛有所區別,托馬斯覺得應該把愛情與做愛分開。他以自己有“愛”必做的做愛方式與人民意識形態的“美好愛情”作對。特麗莎不懂得托馬斯的這種政治愛欲的意圖,用電影語言把托馬斯與兩個女人的故事再講一遍的考夫曼(P.Kaufmann)就懂。他講到托馬斯與“既像鹿又像鸛的女人”的事時,把原來那幅落日與白樺樹的秋景畫換成了少先隊少女向勃涅日列夫主席獻鮮花、行隊禮的照片。
 這樣說來,薩賓娜抵制媚俗作態就是從人民倫理轉向自由倫理的表達。的確,自由倫理的身體原則,意味著不同身體感覺的平等權利,意味著承認只把身體當作身體來享用(而不是“為了……”)的原則。對于贊同這些原則的托馬斯來說,一個作為人生伴侶的女人身體,只是無數同樣可以給他帶來輕逸性感的這一個身體而已。在身體感覺的價值不平等的言語織體中,一個作為人生伴侶的女人身體是唯一的這個身體。無數的這一個身體帶來的輕逸性感自然是有差異的,卻不至于有唯一的這個身體讓人彷徨得要死。在無數的這一個身體面前,不會有“非如此不可?”的難題,相反,在唯一的這個身體的想象中,這個難題無從逃避。
 薩賓娜是托馬斯的無數個女伴中的一個,盡管是最令他心儀的一個。卡吉婭的現代感覺,或者說赫拉克勒斯與卡吉婭相伴而行的生命旅程,就是托馬斯與無數這一個(薩賓娜)中的一個身體的享樂。薩賓娜并不妒嫉另一個女人的身體成為托馬斯的伴侶,就好像享樂不妒嫉享樂。
 借助于薩賓娜的身體感覺,托馬斯得以走出人民倫理的意識形態,尋回在人民倫理中被抹去的個體親在。托馬斯在無數女人之間的性漂泊成了反抗人民倫理的身體性政治行動。
 托馬斯并非迷戀女人,是迷戀每個女人身內不可猜想的部分,或者說,是迷戀那個使每個女人做愛時異于別的女人的百萬分之一部分。……性愛看起來仍然是一個保險箱,隱藏著女人那個神秘的“我”。所以,不是一種求取歡樂,是一種要征服世界的決心(用手術刀把這個世界外延的軀體切開來),使托馬斯追尋著女人。托馬斯接受的薩賓娜的身體原則真可以幫他尋回被人民倫理的“美好”意識形態抹去的肉身差異?
 特麗莎跟隨托馬斯來到蘇黎世,把自己在布拉格拍的少女身體阻擋坦克車的照片送給一家雜志社,編輯小姐卻表示不感興趣,并告訴特麗莎,這里的人們感興趣的是各式裸體照片。特麗莎發覺,盡管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倫理意識形態的性質、功能和技術截然不同,在一個隱瞞著的意圖上卻是同謀:讓肉身沒有差別。抹去肉身差異的技術在自由倫理和人民倫理中各有所長:例如,無處不在的展示肉體的廣告或陪伴終身的人事檔案以至居委會老太太送給人民警察局的結構主義式報告書。
 在現代啟蒙之后的意識形態的支配下,個體肉身要么血肉模糊,要么隨意含糊。與薩賓娜一起反抗媚俗,托馬斯發覺自己最終跌進了另一種讓個人的身體沒有差異的在世境況,仍然沒有擺脫與自己的肉身相關的實質問題:如何讓自己的肉身幸福,從各種意底牢結中奪回肉身的權利后,什么是幸福依然還是一個問題。如果當年赫拉克勒斯投入卡吉婭的豐潤手臂,在卡吉婭的只把身體當身體來享用的倫理中生活,結果是在捕捉“每個女人做愛時異于別的女人的百萬分之一部分”之后,發現身體的無差異,失去了自己肉身的幸福。
 托馬斯開始想,特麗莎的“美好”感覺與人民倫理的“美好”感覺也許是不同的。
 


劉小楓 2013-08-21 16: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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