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美學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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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類號:B8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8862(1999)01-0021-23
  自本世紀初年王國維首先把西方“美學”介紹到中國,中國人始知有“美學”并開始自覺地建構美學學科的獨立體系至今,已近百年。百年的歷程坎坷曲折,所幸它終于盼來了自由發展的大好時機,即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的20年。由于政治開明,思想解放,“雙百”方針得到真正貫徹,美學研究十分活躍。除掉精神枷鎖后的歡樂,重展才智的渴望以及美學本身的魅力與新奇,一下子吸引了很多人,并在80年代形成了一次空前的“美學熱”。但美學研究畢竟不是文化娛樂,更不同于旅游觀光。它是一項嚴肅而精深的理論建構,是頗費腦汁和心血的艱辛勞動。它不僅需要智慧與才能,更需要毅力與耐心,耐得坐冷板凳,甘于寂寞,慣于過清貧生活。它也有豐收,但那是“無用之用”、無形無質的精神產品,不能賺大錢。它也有歡樂,但那是精神之樂,是把艱辛勞動從外在負担變成內在生活的自由之樂,而不是官能享樂。
  任何一種熱潮都不是持久的,美學“熱潮”更是如此。趕潮流者、湊熱鬧者、獵奇者等等,很快失望地離去,剩下來的是真正的美學研究者和愛好者。這才是美學學術發展的生力軍。短短的20年,科研隊伍壯大了,后繼有人;科研成果豐收了,不乏精品。回首過去,贊嘆,欣慰;展望未來,信心百倍。
  (一)20年來大大拓展了美學研究領域,既堅持了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指導又形成了多樣化的研究方法。
  如果把這一發展同以前的情況作些比較,我們所取得的進展就更顯得突出了。解放后的50年代后期至60年代前期,也曾出現過一次美學研究熱潮,那就是關于美的本質大討論。那是一個在沒有學術自由的時代所出現的一次比較自由的學術討論。說它比較自由,是因為它不是“一邊倒”的批判,而是可以互相爭論,互相駁難,學理的討論多于政治的鞭撻。這是美學領域的一次偏得。經過這次大討論,形成了四大學派,促進了美學學術研究,為中國美學的發展真正奠定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基礎。但由此也產生了一種簡單化傾向:以哲學上的唯物與唯心作為美學判斷是非的根本標準,因而把歷史上許多有價值的美學觀點及美學學派否定或排斥了,把馬克思主義美學變成“孤家寡人”,妨礙了中國美學學術的健康發展。與此相關,心理學的美學、社會學的藝術批評以及用其他方法研究美學等等,因怕沾上唯心主義而無人問津了,成為不成文的“禁區”。同時,美學研究只限于對美的本質的追問,因而也沒能把美學理論貫徹到文藝批評和教育實踐(美育)中去,使美學成為純粹“玄學”,沒有對普通的社會生活發生影響。這與本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情形相比,不能不承認是大為遜色的。不要美育,就意味著它的理論(美學)是無用的,它的實踐(審美活動和情感教育)是多余的。
  這種缺陷,在改革開放的20余年中已經得到某種彌補。尤其是心理學美學,部門藝術美學和審美教育的研究,都得到長足的發展。雖然美育尚未恢復其原有的政治地位,但在教育實踐中卻受到普遍重視。還有一點值得一提,那就是90年代所興起的審美文化研究方興未艾。它是市場經濟條件下美學研究的新開拓。這種研究把美學理論與社會生活、文化娛樂、文學藝術欣賞緊密聯系起來,也是對過去理論脫離實際偏向的一種“補苴罅漏”。也正是在這20年,徹底突破了以往的文化封閉政策,西方的現代主義美學、后現代主義美學及其藝術批評陸續被譯介進來。從而擴大了我們的眼界,了解了近半個世紀西方美學發展新趨勢、新理論、新流派,使我們的美學建設無論在思想方面還是在方法方面,都有了新的、豐富的可資吸取的營養。例如,審美文化研究正是受到西方后現代主義美學思潮的啟迪而興起,并為中國美學研究帶來新氣象。
  (二)對中國美學史的研究以及對中國傳統藝術的美學研究,不僅極大地拓展了美學研究的領域,而且通過這種研究逐漸認識到中國傳統美學思想的民族特點、發展規律、價值意義和局限,為新美學的建設找到了歷史起點。
  這方面的研究,在本世紀二三十年代已經起步,不少人早已進行嘗試與探索,并且取得一定的成果。如滕固、陳衡恪、潘天壽、俞劍華、朱杰勤、鄭昶等人對中國美術史的研究,朱光潛對中國詩歌的研究,鄧以蟄對中國書法繪畫的研究,宗白華對中國藝術的綜合研究與批評,都具有重要的美學價值和開拓意義。但在解放以后的一段時間內,這些方面的研究卻中斷了。先賢們的探索與貢獻,不僅很少有人去研究,也很少有人知道,形成二三十年的空白階段,直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才得以接續。
  經過20年的努力,中國傳統美學思想的研究已取得突飛猛進的進展。中國美學史的研究,無論是通史還是斷代史,都已有多部論著出版。部門藝術美學的研究,如書法、繪畫、詩歌、建筑、音樂、戲劇、小說等等,都結出豐碩的成果,不僅門類較齊全,也不乏精品之作。通過這種研究,對中國固有的美學有了新認識、新發展,從而促使人們對過去照搬西方模式或前蘇聯模式進行反思批判。
  (三)美學的文化研究,不僅拓展了研究領域,且有十分重要的理論意義。
  過去,由于人們機械地理解馬克思主義關于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社會生活決定藝術創作的基本觀點,忽視了文化傳統、文化觀念對美學和藝術的深刻影響。這也是文藝批評政治化、簡單化的一個重要原因。近20年的美學研究逐漸扭轉了這一偏向。美學研究者比較普遍地認識到,經濟基礎和社會生活固然對藝術和審美起決定作用,但這種“決定作用”是通過一系列的中間環節才得以實現的,特別是文化方面的觀念、情趣、才能、習俗、信仰、理想等等,更直接影響藝術創作和審美能力。也就是說,藝術創作的實現和審美能力的培養并不能直接到經濟基礎和社會生活中找答案。有的人從“藝術起源于勞動”、“審美起源于功利實踐活動”以及“勞動創造了美”的命題出發,便認為勞動和功利實踐是藝術創作和審美能力形成的直接原因,并且有意無意地否定了天賦才能、審美趣味等等文化修養的巨大意義。這是一種十分有害的簡單化傾向。要知道,“藝術起源于勞動”等命題,是一個內涵豐富的歷史概念,也是一個高度抽象的概念。它們對藝術和審美的“決定作用”,是經過漫長的歷史過程才得以實現,而這“漫長的歷史過程”,其實質是文化漸進的發展過程。也就是說,人類的勞動實踐產生了元文化,元文化經過發展、演變、分化、提升的歷史過程,才有了真正的藝術和純粹的審美,切不可把具體勞動和具體功利實踐視為藝術創作與審美的直接原因。這一切都說明,文化對藝術創作和審美能力的培養,其制約與影響作用是絕不應忽視的,因而對美學的文化學研究是不可缺少的。
  當然文化研究與馬克思主義并不是對立的。在我看來,它仍需要馬克思主義的指導。我所說的“指導”,主要是指要以馬克思主義的哲學觀和方法論即歷史唯物論和辯證唯物論對各種具體研究加以綜合,而不是排斥或取代各種具體研究。在中西文化乃至世界各種文化大交流、大碰撞和大滲透的今天,更需要這種綜合,否則難以把文化研究尤其跨文化研究深入下去。因為馬克思主義的哲學觀與方法論,最深刻最全面,它以實踐論為基礎,高揚革命的批判精神,使自己立于不敗之地。在當代乃至歷史上,某些主義的哲學可能在某些方面比它更精細、更尖銳,解決某些問題可能比它更優越一些,但從總體看,它仍然是一座未被超越的高峰,只有它才能勝任綜合出新、整合為一的歷史重任。
  (四)中國近百年的美學是在中西方兩種很不相同的文化背景下產生和發展的,因此需要跨文化研究,即在中西文化的廣闊背景下進行中西美學比較研究。這種研究在近些年來已引起美學界的普遍重視,并且取得了初步成果。但淺嘗則止,中西美學比較多限于比高低異同的層面——這固然也需要,但畢竟離我們的目的尚遠。我們應該通過表層的比較去探索造成差距和異同的原因,揭示各自發展的內在矛盾和生命活力,在這種基礎上才能擇善相從,吐故納新,并經過長期的孕育過程而產生新的生命。
  我認為,以往的中西美學比較其經驗教訓主要有如下三點:
  一是中西美學融化出新,這是我國未來美學建構的主要途徑,也是歷史發展的總趨勢。不管你是否情愿,都無法改變這一趨勢。但中西美學融化出新,對于我們來說必須建立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基礎上,不能割斷歷史,否則未來美學的發展便失去根基,便沒有了生長發展的條件。這也就是說,中國未來美學的發展既要吸收西方美學的異質因素,加以消化,同時又必須扎根于傳統文化的土壤之中,才能具有自己的獨創性與民族特點。這樣的中西比較既反對“全盤西化”,又反對“抱殘守缺”。
  二是中西美學比較研究,要求研究者采取一種平等態度和對話方式。要作到這一點的關鍵在于,對文化的復雜性與多層面要加以認識與區分,尤其是科學技術與文學藝術、自然、社會與人文的區別,必須有清醒的認識,才能正確掌握比較的標準。中國百年美學的建構,就基本情況來說,一是照搬西方美學的模式,二是照搬前蘇聯馬克思主義美學的模式,無論是編著基本理論,還是撰寫自己的美學史、文藝批評史、框架體例、概念范疇、判斷尺度等等,基本上都是來自外國的,中國的思想觀點不過是外來理論的一種例證。為什么如此?從認識上說,主要是盲目與片面。因為看到人家科技先進、政治進步、國家富強,因而便覺得整個文化都先進,都優于我們,照搬過來既省力又見效快,何樂而不為呢?但文化并不如此簡單。文化是一個非常復雜的系統和網絡,從表入里、從低到高又有許多的層面,某些層面如科技可以用先進與落后以及是否符合科學性去說明其性質,可以用實證方法檢驗之,而更深刻的層面如哲學、美學、文學藝術等表現民族精神的文化,用先進與落后以及是否符合科學性去說明它們是遠遠不夠的,它們的許多方面也無法用實證方法去檢驗。即使與科技同屬于文化表層的風俗習慣、禮儀倫常等等,也不能用實證方法去檢驗其存在的價值意義。總之,科學不是萬能的,實證也不是到處都能適用的。
  三是中西美學比較要求研究者對中西文化有基本的了解、體驗,對自己所比較的范圍要有系統深入的研究,才能達到一定的深度,作出獨到的建樹。在這一方面,已故的著名美學家宗白華先生為我們樹立了典范。他是在中國傳統文化熏陶下成長起來的,他對儒道釋都有深入地把握,對中國傳統藝術有深切地體驗和很高的鑒賞眼光。青年時代正逢新文化運動,西方文化的引進進一步開闊了眼界,尤其是德國的哲學和文學藝術更吸引了他的研究興趣,并到德國留學五六年,進出藝術博物館、音樂廳、展覽會、實地考察觀光,對西方文化也有深切地體驗。因此,他在三四十年代所作的中西美學、中西藝術比較研究,其認識之深刻、見解之獨到、以及理論上所達到的高度,我敢說至今也很少有人達到,更不要說超過了。這倒不是說我們這一代人不如先賢們聰明有才智,也不是說我們不刻苦努力,而是社會政治誤了我們的青春年華,一次次的政治運動使我們無暇去讀書作學問,片面的政治教育使我們無法成為體智德美全面發展的人才,“一邊倒”的外交和思想禁錮政策使我們與西方世界隔絕了二三十年!當我們迎來改革開放的大好時機時,已是兩鬢成霜了。“鬢成霜,又何妨”,一代學子,不甘落后,仍要大干一場,拼搏一番。但自然法則不能違抗,學術進展也不是徒有熱情即能達到目的的。
  (五)20年的美學研究,雖可謂“人材輩出,碩果累累”,但大家、精品還是鳳毛麟角,而平庸之材、平庸之作似乎又多了些。究其原因,我以為有以下幾點:
  第一,由于過去社會政治誤了我們的青春年華,一俟學術研究得以恢復,歡樂之后而又有“老大徒悲哀”的慨嘆,從而產生了浮躁情緒和急功近利思想,急于出名,急于發表成果,急于評上職稱。因此讀書、研究、寫作只好“速成”,如此怎能出精品佳作,甚至還要粗制濫造了!
  第二,受了市場經濟大潮的消極影響,投機取巧的心理,不正當競爭的手段以及所謂“包裝自己”、“推銷自己”、“老王賣瓜自賣自夸”等等經商行為,搬進學術研究的殿堂,抄襲、剽竊之事則屢屢發生,敗壞了學風,喪失了學人的人格。尤其令人担憂的是,一些人對此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認為這是正當之舉,是對新形勢的適應,不能以老眼光看待之。
  第三,杜撰之風盛行。有些人對美學本來就一知半解,隨著“美學熱”的潮流,便把許多非美學問題當成美學來渲染,并且文章大著一出再出,使美學成為萬能,似乎什么問題都可以由美學來回答,來包辦。其次,美學研究的同行之間缺乏真正的交流與對話。美學之作每年都有很多出版與發表,但多數人互不相讀,更談不上相互切磋,因而缺乏真正的學術批評。復次,同一內容,同一題目,前人或別人已經作了,他不讀不看。別人研究到什么程度,哪些有啟發,可以吸收,哪些不贊同,要商榷,自己有什么獨到之處,等等,他都不管不顧,照作不誤,因而重復出版太多。思想觀點、方法、資料大同小異,水平相差無幾,甚至后者還要低于前者,實在是一種浪費!
哲學動態京21~24B7美學聶振斌19991999聶振斌 中國社科院哲學所研究員 北京 100732 作者:哲學動態京21~24B7美學聶振斌19991999

網載 2013-09-10 21:2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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