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的困境和出路——關于當前短篇小說創作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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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中長篇小說成為文壇熱點的同時,短篇小說仿佛已成了被遺忘的角落。這種冷熱不均的現狀已引起部分人士的憂慮。短篇小說的出路與轉機何在?愿這一問題能在文學界引起更多人的深入思考。——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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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并非乏善可陳,近年來的短篇現狀畢竟已是“門前冷落車馬稀”
  肖:近年以來,人們關注的主要熱點在中長篇小說。相形之下,短篇小說“門前冷落車馬稀”的景象就更加刺目,它仿佛已經成為被文壇遺忘的角落。這是否有些不正常?
  朱:無法否認,當前短篇小說的創作已經走入困境,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陷入了重重包圍。關于包圍中的短篇小說創作的問題必須提上議事日程,否則,真有一天可能面臨滅頂之災。
  肖:情況是有些嚴重,但也不必過于悲觀。據我的了解,雖然大氣候還是不行,近年來短篇小說再也不可能像八十年代那樣一炮打響,但還是有一些人愿意堅守這一塊陣地,或者說愿意拿出較多的精力把短篇創作當作一項事業來做。我這一兩年來也經常讀到一些不錯的作品。
  朱:這個判斷我完全同意。越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越要注意與肯定堅守在短篇陣地上的作家們的種種努力。我們不妨先對當前的短篇隊伍作一番清理。在這方面,我認為首先值得敬佩的是一些老作家,他們中間有的是一輩子寫短篇,還有的是名氣已經很大,但也不為世風所動,仍然拿出很多精力來搞短篇創作,這是難能可貴的。最有代表性的是汪曾祺和林斤瀾兩位短篇高手,以多部名篇奠定了他們在短篇小說界的位置,這種一輩子致力于短篇的作家在當代中國真是鳳毛麟角。汪老這一走,短篇小說界真是痛失掌門人。
  肖:在老一輩人中間,李國文也算是一個比較注重短篇的作家。1996年他寫的《當令》就是很有分量的作品,圈內人士反響普遍不錯。王蒙雖然近年來專攻長篇,但對短篇也偶爾為之,掛角一將。如《夢中的湖》、《玫瑰大師及其它》等近作也還是很見他的個人風格。他們與茹志鵑、王愿堅應該同屬于建國后短篇小說的第一代作家,他們中的有一些人能夠在當前長篇白熱化的情況下靜下心來寫短篇,確實令人感佩。
  朱:說到汪老,我還想起中年作家賈大山,他早年以短篇《取經》出道成名,此后就幾乎沒有離開過短篇。在這一代作家中,他是一個特例。因此,他的英年早逝尤為令人惋惜。當然,中年一輩作家對短篇下功夫的還大有人在。這一兩年我也看到了一些比較優秀的作品,數得著的就有史鐵生的《老屋小記》、許輝的《碑》、遲子建的《霧月牛欄》、《駝梁》、陳世旭的《鎮長之死》、劉慶邦的《鞋》、鐵凝的《秀色》、聶鑫森的《塑料人》、阿成的《小酒館》等等。此外還有一些作家,如韓少功、賈平凹、范小青等人也常有新作佳構。這些作家都是各占據一塊生活在那里苦心經營,藝術水準到了一定的高度,思想挖掘到了一定的深度,他們基本可以算作是當前短篇的中堅力量了。他們的不足是,在短篇的創作中所發揮的承前啟后作用不夠充分,因此也能判斷出他們的潛力還是很大的。以年齡來排隊,這一批人應該算是短篇小說的第二代代表作家了。
  肖:在這一代中,還有一些不應該遺漏的作家,他們在近期也偶有短篇出手,比如何立偉的《到西藏去找狗》,王安憶的《屋頂上的童話》等等,或幽默風趣或老到傳神,都別有意味。還有畢淑敏的短篇創作,一度也比較活躍。可以想象的是,這一代作家如果能再拿出一點犧牲精神,于物欲橫流之中逆流而上,那真是有可能出幾位短篇大師。可惜的是,他們大部分人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長篇制作上去,我担心最后天才都會被長篇稀釋了。
  朱:關于長篇和短篇的關系問題,是一個專門話題,我們留待稍后再談。前面既然劃出了老年一代和中年一代的短篇作家,那么就還剩年輕一代了。這可是一支不可忽視的生力軍,人數眾多,面貌也還比較模糊。以你的工作之便,應該說對他們的情況掌握得比較及時和全面。你能否在這方面多做一些介紹?
  肖:這批新銳有幾個特點比較突出。一是年輕,基本上都是六十年代以后生人,《青年文學》連續幾年開辟“六十年代出生作家作品聯展”,有不少人在上面登臺亮相。二是創作手法比較新穎而且多樣。三是區域性比較明顯,集中在兩個地方:江蘇和北京。江南多俊才,繼葉兆言、蘇童等人之后,江蘇又出現了畢飛宇、魯羊、祁智、朱輝等一批新人,而且肯在短篇上下功夫。比如畢飛宇的《是誰在深夜里說話》獲得《人民文學》獎,《哺乳期的女人》又獲《小說選刊》獎,引起了文壇的關注。他的《因與果在風中》也很有特色。最近又有《水晶煙缸》和《馬家父子》等新作。這個作者的藝術感覺非常好,幾乎全是以短篇小說打天下。魯羊的《在北京奔跑》,既不失其先鋒性,但又與讀者能達成某種交流,亦真亦幻,很有點法國新浪潮的意思,江蘇還有一個更年輕的趙剛,今年在《北京文學》發的頭題《露天電影》是用孩子的眼光去看“文革”,小巧新鮮,別有韻味。除了這批江南才子之外,還有一個北京軍團,比如徐坤、邱華棟、丁天等。像徐坤的《狗日的足球》、丁天的《幻兒園》等篇什都可算是短篇中的佳構。
  朱:談到北京軍團,我最近注意到一個叫星竹的作者,今年七月號《小說月報》選了他一組叫《毛地之行》的短篇,剪材和結構都是地道的短篇手法,語言上也有獨特追求,只是有些用力太過,顯得生澀,沒化開,讀來疙疙瘩瘩。但他的追求值得肯定。相比較而言,你們《小說選刊》選的陜西紅柯的《美麗奴羊》要純熟得多。這個作者的名字很陌生,但他這個短篇確實很棒。他把鮮血淋淋的宰羊場面寫成了一種賞心悅目的藝術過程,大有庖丁解牛之遺風。真是游刃有余,神乎其技。他主要不是寫情節,而是寫一種人生經驗,一種藝術感覺,一個年輕作者能寫得如此精美老到,不易。像這樣零散的有才華的青年短篇作者還有不少,如東北的斗半、述平,河北的阿寧、何玉茹,山東的張繼,廣西的東西以及李馮、張mín@①、朱文、何頓等等。
  肖:還可以舉出貴州的謝挺,他的新作《楊花飛》,寫得很精致,小說味道極濃,很難得。另外,你們部隊的作者也算是一個“獨立支隊”吧。這方面的情況怎么樣?
  朱:總起來看,部隊鐘情于短篇的作者不多。近幾年來連續四屆解放軍文藝大獎的短篇空缺就大致反映了這一現狀。正是有感于此,《解放軍文藝》從去年年底以來開始每期重點推出一個作者的一組短篇,普遍反映不錯。《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都陸陸續續地選載了其中部分作品,這對當前疲軟的軍事短篇創作多少會起到一定的推動和導向作用。比如今年的《西南軍事文學》就開辟了“軍事短篇小說專欄”,顯示了編者的良苦用心。
  肖:刊物為振興短篇的努力也非常重要,在這方面,《人民文學》、《北京文學》、《滇池》都有一些非常舉措。尤其是《北京文學》的短篇公開賽已引起了圈內外的注意。總的來看,短篇現狀也并非乏善可陳,而且正處在一個復蘇過程,只要持續不懈地抓下去,相信會逐步好起來。
   從經濟效益到傳媒影響,從長篇的擠壓到讀者口味的轉換及其電腦
   的使用,短篇面臨重重圍困
  朱:在我看來,你對短篇狀況的總體估價比較偏向樂觀。當然,你有你的根據,但這是否也和你的職業有關,為了甄選小說,你的閱讀面不僅大于一般讀者,也遠遠大于像我這樣的職業讀者。坦率地說,我對短篇的興趣與熱情已遠不如前些年了。短篇創作的勢頭不是在市場經濟中和其他姊妹藝術一道水漲船高,而是恰恰相反,似乎陷入了它們的一種聯合包圍之中。接下來,我們是否可以就“包圍”或消解短篇活力的主要因素作一點具體分析?
  肖:首當其沖的恐怕還是經濟原因。進入市場經濟,人們都有了經濟頭腦,作家也不例外。現在談稿費與報酬問題已不再像以前那樣羞于出口,猶抱琵琶半遮面,而是理直氣壯,題中應有之義。恰恰在這方面,短篇與其他藝術樣式相比是大大滯后了。與電視劇相比,可以用天壤之別這個詞來形容。一集電視劇也就是一萬來字,但是價錢可以高到萬元左右,相當于一字一元。但是一篇一萬來字的短篇,能夠給到五百元就算是燒高香了。它與長篇也沒有可比性,長篇的成就感,以及它評獎的可能性、改編電視劇的可能性、再版分版稅的可能性,這些優勢短篇都望塵莫及。中篇小說的稿費雖然不算豐厚,但它同樣存在著改編電視劇的可能性,目前不少電視劇都是根據中篇小說改編的,也就是說中篇也常常可以直接與市場掛鉤一舉多得,名利雙收。傳媒的沖擊確實是最具挑戰性的,多少知名作家紛紛“觸電”或準備“觸電”,有的甚至把小說寫得與劇本都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仿佛就是為“觸電”而寫。
  朱:說到傳媒。它的力量確實是巨大的,具有導向性的,它不僅牽制作家的追求,而且還影響到一種時代風尚,一種社會心態。比如在鋪天蓋地的電視文藝節目覆蓋下,一種消解深度的尋求視覺與感官刺激的浮躁之風四處蔓延。其實,欣賞短篇是需要一種心境的,浮躁的心境和功利的心態都與短篇藝術的賞析格格不入。而現在的人們缺少的就是這種藻雪精神和慰藉心靈的需要,他更重視的是一則商品廣告,一個換房招貼或者一本炒股指南。即使是有一些讀者還會讀點文學作品,也缺少把玩藝術的耐心。要么看故事,那么,一年有上千部長篇出籠,里面花紅柳綠、刀槍劍戟、曠男怨女,足以讓你過把癮。如果想找點情趣,來點小感傷,有的是報刊上的消閑散文和到處都打上清新雋永或者“文化”標簽的集子,飯后茶余也足資消遣;如果想看社會問題和熱點,紀實文學獨擋一面,從娼妓、青紅幫到影視、體育明星乃至國家偉人的寫真……不一而足;如果光想看個熱鬧看個噱頭,那電視小品、相聲,包括一些所謂的情景劇和室內劇,可以讓你樂個夠!而且,某些相聲小品的淺薄之風已經影響到了短篇創作,我看目前大多所謂的小小說都是在最后解一個“扣子”,抖一個小包袱,別無其它,整個一個相聲體。這不能不說是短篇的墮落,也正是電視傳媒消解文學的一個實證。
  肖:因為讀者口味的轉換,短篇市場也急劇萎縮。有一個現象令人慨嘆,就是短篇結集出版的問題。現在除了有一些“文叢”或者作家個人文集捎帶點短篇集,單獨的短篇小說集近年來幾乎就沒有見到過。在我的印象中,像汪曾祺、林斤瀾這樣的大家似乎都沒有出短篇集,遑論其它?!出版社有它的苦衷,可以理解,但不能原諒。無利不為的商業原則對文學是有害的。
  朱:還有一個問題是長篇對短篇的擠壓。關于九十年代的長篇熱現象,我曾經有過一個“三級加溫”的說法。它的啟動是九十年代之初,一批思想和藝術上都比較成熟的作家經過八十年代的創作實踐積累,感到火候到了,應該拿出長篇來了,否則不足以證明實力,不足以征服文壇,《心靈史》等作品代表長篇旋風起于青萍之末。這是一級加溫。二級加溫的表征是九三年前后的“陜軍東征”和“布老虎”“出山”,它的特點是徹底打入市場,一書甫出,名利紛至,讓作家和出版社都看到了“曙光”。三級加溫來自有關部門的號召。長篇之風愈刮愈猛。據說今年將突破千部大關,相當于一天三部長篇。這種速度是驚人的,它的互相傳染也是可怕的。在這種情況之下,能靜下來寫短篇的作家確實為數不多了,即使寫也用的是一些長篇剩下的邊角廢料,所謂掛角一將,摟草打兔子,出精品的可能性就小得多了。現在回過頭來看,長篇的“三級加溫”,反過來就是給短篇來了個“三級降溫”。
  肖:另外,我覺得當前的社會消閑性雜志對短篇創作的影響也是非常大的。它們的影響甚至遠遠超出了文學類雜志的范圍,而且逐步有取而代之的趨勢。我非常清楚地記得,在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大到像《人民文學》,小到像《海燕》、《芳草》這樣的雜志在平常老百姓家里都隨處可見。現在這種情況幾乎不可能出現了,取而代之的是《讀者》、《知音》、《家庭》、《女友》、《深圳青年》等等。這樣的雜志發行量動輒上百萬甚至數百萬,稿費也動輒千字數百元乃至上千元,它對作者的誘惑也是不易抵御的,我就知道有不少作家甚至是知名作家常常化名在這類雜志上寫稿。一篇千字短文的經濟收入抵得過幾個短篇,而且擁有廣泛的讀者,誰還愿再點燈熬油去寫短篇呢?
  朱:大量報紙副刊和社會性雜志的消閑文學或紀實文學對文學尤其是對短篇小說的消解確實是驚人的。浮躁的時代產生浮躁的心境,這種心境是不適合短篇的。短篇在這個時代已經迷失了自己。甚至我還由此想到,當代作家寫作工具的轉換——“換筆”——電腦寫作是不是也會對短篇創作帶來負面影響?
  肖:根據我的體會,用電腦寫大東西更有優勢,因為它速度快、省勁。我知道的作者中間就有一天攻下幾萬字的,這樣的速度可以認為是一種“生產力的解放”。而寫短篇或散文就未見得了。因為它需要的主要不是速度,而是一種心情,很難想象在高速寫作之下還能進入一種清靜的禪境。文字輸入的高速化使作家們首先考慮的就是量的問題,因為量會達到直接的經濟效果。所以面對電腦的時候,作家首先想到的不會是需要反復打磨的精短小說了,而是連帶水分連帶潲水都潑進去的長篇或是電視劇本。一個長篇可以用個把月的時間攻下來,但一個好的短篇半年也不一定出得來。
  朱:我是一個電腦外行,而且我也不準備換筆,因為在我的心目中,每一個漢字都有它自己的面孔、自己的形體和自己的秉性,所謂形美意深,我覺得它們都像老朋友一樣,只有經過我的手才能把它們召喚出來。如果用電腦,每一個漢字就都變成了生硬的面孔,再也不復存在幾十年磨合出來的那種親近感、那種無法言表的神秘感。以這樣的文字作單元,毫無疑問對短篇的創作是一個打擊,因為短篇需要的就是那些蘊含在每一個文字中的韻味,如果用已經沒有韻味的單元去組成別有韻味的作品,那種難度是可以想象的。
  總之,從經濟效益到傳媒影響,從長篇的擠壓到讀者口味的轉換以至電腦的使用,我們對“包圍”短篇的種種“合力”作了一個大致的分析與描述。那么,這一切是否真的說明短篇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它還有什么出路和轉機嗎?
   我們還是應該高度重視短篇,加大扶植短篇的力度,比如加強對短
   篇的批評研究,又比如恢復過去的全國性短篇評獎,還比如創辦一個短
  篇專刊,集中發表短篇作品和理論批評,提高短篇稿酬……綜合治理,改善
  短篇小說的生態環境
  肖:從世界范圍來看,進入二十世紀尤其是二十世紀中葉以后,短篇小說創作普遍不大景氣。自十九世紀歐·亨利、莫泊桑、契訶夫等短篇大師以降,致力短篇的作家是越來越少見了,即使像博爾赫斯這種有世界影響的短篇小說作家,其創作也不僅僅限于短篇。當然,我國的情況有所不同,新文學運動至今也不過八十年,短篇的發展也還不能說是很充分,今天這種狀況也不能說是繁華過后的凋零。在它自身的生長過程中是不是還存在一些規律性的問題?你是理論批評家,我想聽聽你在這方面的見解。
  朱:我對短篇缺乏研究,但你既然說到了這里,我就姑妄言之吧。自新文學運動以來,我國的短篇小說在近八十年中大略有三個時期比較突出:一是“五四”時期,第二個時期是五六十年代,第三就到了新時期了。要比較轟動效應,或者說影響的廣度,這第三個時期都遠遠超過了前兩個時期,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有一個現象也許為大家所忽略,這就是此一階段短篇的轟動夾雜了諸多非文學因素,對政治思想社會主題的熱情遠遠大于對短篇自身的藝術規律的關注,使得這一方面的研究甚至還不如前兩個時期。所以也不妨說,新時期短篇的繁榮多少有點畸形,為以后短篇的發展埋下了一個潛伏的“病灶”。
  肖:你這個“三階段”論和“病灶”說有點意思,愿聞其詳。
  朱:我只舉一個“短篇不短”的例子來略作說明。粗粗統計就可發現,新時期的全國獲獎短篇多在萬字以上,其中像《喬廠長上任記》、《西線軼事》、《內奸》等名篇甚至都在兩萬字左右,不僅具有中篇的架構,還具有中篇的篇幅,以至不少短篇入選了中篇的選本。像早年魯迅和后來《黨費》這樣的精短之作基本上難得一見。茅公曾為此專門親自撰文,“呼吁海內文豪,從此多寫‘短篇’。”這是理智與冷靜的聲音,可惜也淹沒在一片喧嘩之中。1984年全國評獎評上了何立偉的《白色鳥》,這個作品共三千余字,在當時很多人的標準看來也許會覺得分量不足,但它剪材精當,意境悠遠,語言精美,是一個地道的短篇,可惜評委對這種“導向”的良苦用心,也沒引起足夠的重視。平心而論,現在回頭檢視那一段轟轟烈烈的短篇發展歷程,像汪曾祺的《陳小手》以及《白色鳥》這樣的短篇又有多少?而理論批評界對于短篇藝術規律的研究文章又有多少?當然,短不是問題的全部,但“短篇不短”至少也能說明一點問題,它說明八十年代的作家們對短篇藝術規律研究得還不深入,掌握還不到位。然后,很快又不約而同呼呼隆隆地轉向了中篇和長篇。給人的感覺是“拿短篇打天下,以中篇坐江山,用長篇攀高峰”。短篇藝術實際上成了一個遺留問題。
  肖:我同意你的分析。作家們主攻陣地的轉移有它的合理性和合規律性,但也不盡然,也要因人而異。對很多人來說,恐怕也反映了一個認識上的誤區,那就是輕視短篇。其實,在文學這個領域里,從來不以長短論英雄。同樣是世界名篇,短篇和長篇在容量和分量上當然有很大的差異,但它們的藝術品位和水準都是等高的。《紅樓夢》、《戰爭與和平》和《項鏈》、《狂人日記》同樣都在文學史上留下了燦爛的軌跡。主要以短篇奠定大師地位的作家也不乏其人,如魯迅、契訶夫、莫泊桑、歐·亨利、茨威格、海明威、都德、博爾赫斯等等。
  朱:其實作品的分量并不完全由題材的重大與否來決定,它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作家投入情感的強度和體驗的深度。當前作家們這種由短而中而長的盲目“三級跳”,至少還反映了一個誤區,那就是有相當多的人忽視了體裁對作家的限制。其實,文學體裁和作家之間的選擇是雙向的,制約是互相的。既可以寫好長篇、又可以寫好中篇和短篇的全能冠軍不是沒有,但是不多。上帝是公正的,不可能讓你一個人占盡風流。一個人能寫好短篇,卻不一定能寫好長篇;與此同理,一個人能寫好長篇,卻不一定寫得好短篇。我們誰也無法想象,魯迅先生以其極簡約瘦硬的文風,如果寫出一篇30萬字的長篇來會是什么樣子。先生是聰明的,他肯定知道自己該寫什么。汪曾祺、林斤瀾也是這樣的明白人。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一個作家的天分是定向的,或者說他的氣質、個性、才華、學養形成了他的特長,也界定了他的局限。他的那一套生命密碼已經注定了他可能干的事情。他必須有所為有所不為。否則,就是勉為其難,就是趕鴨子上架,就是不無理棋。
  肖:現在可以接上你前面所提出的“病灶”說了,新時期以來對短篇藝術的輕慢和粗心大意,也造成了今天短篇小說的失范,寫得不夠精煉、精短和精彩,不少是向中篇靠拢,有意無意地被中篇同化或蠶食。一句話,不像標準地道的短篇小說,這也正是目前短篇失去讀者的自身原因之一。我在看現在很多短篇時,就常常想起毛姆檢討當時英國短篇創作的一段話,他說,英國短篇小說為什么不吸引人,原因在于有些作家往里添東西,把一些不必要的東西塞了進去,導致小說結構松散、水分充溢、枝葉旁逸斜出太多。我覺得,我們今天的短篇創作也有這樣的問題,如果有《項鏈》、《競選州長》、《熱愛生命》、《羊脂球》、《孔乙己》這樣的短篇,我想仍然會受到人們喜愛的。
  朱:如果要檢討當前短篇小說的自身毛病的話,除了藝術水準不高這一條,恐怕還有一條也很重要,即今天的短篇自覺不自覺地放棄了“短、平、快”地迅速反映當下社會生活和時代情緒以及人民心聲的“文學輕騎兵”的體裁優勢,有的成為了純粹的私人寫作,有的則變成了純粹的技巧實驗。回顧新時期的短篇,幾乎一篇提出一個社會問題,而且槍槍中靶,槍槍十環。重政治而輕藝術的傾向是我們所不贊成的,但直面現實、關注民生的傳統卻不能丟。否則,你在藝術上不精彩,內容上又和我八桿子打不著,我憑什么要來讀你的短篇?
  肖:振興短篇當然首先要從短篇自身做起,但作為一個編輯工作者,我覺得光有短篇作家的努力還是遠遠不夠的,它也需要社會的廣泛參與,需要輿論的關注、鼓舞和打氣。比如理論批評這一塊就很重要。現在,關于報告文學、長篇、中篇、散文乃至詩歌的首發式、座談會、研討會都一個接一個,但是,開過短篇小說的什么會嗎?
  朱:我很贊成你這個意見。不光關于短篇小說的會開得少或者沒開,就是關于短篇的研究文章也難得一見啊。這也不能怪評論家們不關注短篇,那些追著他看的中篇、長篇就已經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啦。不瞞你說,職業讀者如我輩,平日也難得有空閑悠哉悠哉地來讀短篇。短篇和中長篇命運的冷熱不均是反常的,不公正的,也是對文學事業的長遠發展不利的。我們還是應該高度重視短篇,因為短篇和中長篇三足鼎立共同支持了小說的大廈,它是文學家庭的一個重要成員,它不僅對文學入門者來說,是一個基本的訓練手段,它對于文學整體狀態的微調和良性循環以及可持續發展,都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我們不能想象作家們都沒有短篇創作的經驗,一上來就寫長篇,我們更不能想象在文學的百花園中沒有短篇的景象。我們不能因為當前短篇的處境比較艱難就主動放棄或放任自流,任其自生自滅,應該加大扶植短篇的力度,比如加強對短篇的批評研究,又比如恢復過去的全國性短篇評獎,還比如創辦一個短篇專刊,集中發表短篇作品和理論批評,提高短篇稿酬……綜合治理,改善短篇小說的生態環境。
  肖:我再次吁請你們理論批評界重視對短篇小說的理論研究。因為我憑直覺感到,現在的短篇完全按十九世紀的經典寫法或者是回到中國明清小說的路數恐怕不行。但是,學西方現代派比如羅伯·格里耶的新小說,或者博爾赫斯交叉小徑的花園式的迷宮似的敘述策略,恐怕也不行。馬原、格非等國內先鋒小說家的經驗也已證明了這一點。最近,青年作家李馮的探索值得注意,他把藝術參照系放在古典和現代意識之間來尋找某種契合點,做得還不錯。他的《十六世紀的賣油郎》、《墻》都是以現代生活和意識來重新詮釋古典小說,顯得別具一格。客觀看來,可以成為當代漢語世界的短篇范本的作品尚屬少見,因此,需要一種規范和引導。
  朱:這就涉及到理論批評界的一個重要話題,即盡快研究與建立當代中國短篇小說的美學規范,使它成為創作的一種引導,使我們的短篇既能保持它應有的美學特質,又能迅速切入當下生活,發揮“短、平、快”的體裁優勢,以嶄新的藝術姿態,迎接二十一世紀的挑戰。*
  字庫未存字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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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報滬⑷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肖復興/朱向前19971997 作者:文學報滬⑷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肖復興/朱向前19971997

網載 2013-09-10 21:4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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