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腐而可敬的舊貴族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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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東方文化周刊》

讀先秦時的寓言,讀者稍加留意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寓言中一些愚蠢可笑的人總是出自楚國(如“買櫝還珠”、“畫蛇添足”)或者宋國。如《莊子·逍遙游》中,宋人有祖傳秘方不龜手藥,但他只靠此藥世代以漂洗絲絮為業,而一個客人購此秘方后則將之獻給吳王用來防治水師將士生凍瘡,得以大貴;《戰國策》中講了一個故事:宋人有學者,學完三年后回家直呼其母親的名字——這在中國是大不敬。其母問他:“你學了三年,反而叫我的名字,什么原因?”其兒子回答說:“我知道圣賢的人,沒誰超過堯、舜,堯、舜是他們的名字;吾知道浩大者,沒有大過天地,天地是其名。現在母親賢不過堯、舜,大不過天地,所以直接叫母親的名字。”

這種赤裸裸的“地域歧視”,究其原因,楚國是后起的超級強國,在中原人眼中是暴發戶,是南蠻,雖然富強但是沒文化,就如美國剛剛強大在歐洲人眼里的形象。而宋國,正相反,它是商人的后代。周武王糾集“聯合國軍”滅了商紂后,對商的遺民不可能采取斬盡殺絕的辦法——否則其吊民伐罪的道義合法性不存在了,先將紂王的兒子武庚和商朝遺民封在中原一塊小土地上,派管叔、蔡叔監控他們,沒想到三人倒勾結在一起造反了。周王朝殺了武庚后,就讓紂王的庶兄微子啟承繼了封地,奉祀商朝列祖列宗。——征服敵國不絕其祀是上古中國政治中一種不無“人道主義”色彩的措施。

后人嘲諷宋人的迂腐、不知權變,最喜歡舉的例子就是宋襄公。毛澤東在《論持久戰》中說,我們不要宋襄公“那種蠢豬式的仁義道德”。

魯僖公十七年(公元前643),諸侯霸主齊桓公死了,霸主的位置空懸多年。當時最強大的是楚國,但楚國形象太差,給中原諸國以蠻橫粗鄙的感覺,自然難以出面當霸主。這時候,宋襄公,這個商朝茍延殘喘下來的小國國君,竟然不知道天高地厚,想過一把“霸主”的癮,來維持國際秩序。他知道干這事沒有強大的楚國答應,那是不行的,于是在魯僖公二十一年派人征求楚國的意見,想自己在鹿上主持諸侯會盟,楚國答應了。公子目夷(子魚)勸諫道:“小國爭當盟主,這是招禍呀。”宋襄公不聽,心想最強大的楚國答應我了,這事能做。他以為大國外交,必定會守承諾,哪知道楚國根本不管這些,而是在耍花招,故意先答應宋國。在會盟時,將宋襄公俘虜,然后再放回家。這對一個國君來說,應當是奇恥大辱。

但宋襄公并沒有因此吸取教訓,第二年有了著名的泓之戰。鹿上之會自己受辱,回國好好韜光養晦就罷了,可宋襄公傷疤未好,竟然追究起鄭國前一年未能受邀參加盟會,親自當兵討伐。鄭國是楚國的被保護國,楚國便出救兵,楚、宋之間爆發了大戰。開戰之初,宋軍是以逸待勞,已經整頓好隊伍了,楚軍還在渡河,掌管軍事的大司馬建議:敵強我弱,我們趁其渡河時襲擊。宋襄公認為如此勝之不武,沒答應。等楚軍渡完河后,部下再請求出戰,宋襄公認為楚軍還沒整頓好隊伍,擺好架勢,不可。當楚軍準備停當,兩軍交戰,宋軍大敗,宋襄公本人也的大腿也被箭射傷。

帶領殘兵敗軍回國的宋襄公,遭到國人的普遍埋怨,認為其太不可思議。宋襄公說了一段很著名的話:“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余,不鼓不成列。”意即說,君子不會再傷害已經受傷失去反抗力的對手,不擒獲頭發斑白的老兵。古人整軍作戰,不靠地形來取勝。寡人雖然是滅亡的商朝后裔,不能攻擊還沒有擺好架勢的敵軍。這番高論自然遭到公子子魚等人的反對。子魚說,兵以取勝為最高目的,其他的還有什么可考慮的?如您這樣說的話,就等于拱手當人家的奴隸,還打什么仗呀。

宋襄公特別強調他是“亡國之余”,或許是在為自己的“蠢豬式的仁義道德”找理由。可想在商朝時,宋襄公的戰法,是公認的規則,就如我們看中世紀歐洲貴族之間的決斗一樣,偷襲是不道德的。可見這種連打仗也要講規矩,明明白白取勝的舊貴族精神,在中國的上古也曾存在過。但舊禮法、舊道德到底不敵現實的功利,所以《淮南子》評價宋襄公這番高論:“古之為禮,今之為笑。”公子子魚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所以中國歷代帶兵者信奉“兵以詐立”、“兵者,詭道也”。延伸到社會的各個層面,莫不如此,只要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而宋襄公以至于先秦寓言中宋人的種種行為,就被看成愚蠢,不開竅,中國人越來越聰明了。

固執地堅守曾有的道德禮儀的人,往往是現實中很難得志的理想主義者。這或許是殷商移民的一種民族特征,孔子就是宋國人孔嘉父的后代,他對弟子說夢見自己坐于兩柱之間,殷商的禮儀是死人停靈于兩柱之間供人祭奠,他知道自己大限將到。可見,孔子一直就認為自己是殷商的后裔,一個現實中四處碰壁而不改其志的“喪家犬”,這和宋襄公是何等相似。


十年砍柴 2011-05-10 20:3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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