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談陀思妥耶夫斯基:凡他寫的我都愛看 鳳凰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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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陀思妥耶夫斯基

——致斯特拉霍夫的信四封



一八八〇年九月約二十六日


親愛的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


我早就叫您把我痛罵一頓,您直到最近才寫信來罵我,雖然同時做了許多解釋,又說了許多好話,不過我仍然要謝謝您。我要請您原諒的只是我不理解那些不明白自己怎么生活的人在莫斯科如何生活,但大多數人,如農民、流浪漢,還有一些知道自己生活意義的人,他們的生活我是理解的,也極其喜歡。


我照舊在做那件事,似乎不會勞而無功。這幾天我身體不好,在讀《死屋手記》。有許多地方忘記了,重讀了一遍,我不知道現代文學之中,包括普希金在內,有哪一部作品寫得比它更好。


不是它那種調子,而是它的視角叫人稱奇——真誠,自然,基督教徒式的。是一本富有教育意義的好書。昨天我一天都覺得很滿意,好久沒有得到這樣的享受了。您如能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請告訴他我喜歡他。


再見吧,經常寫信來,特別是要寫得更厲害些,您是這方面的老手了。


我這里新來一個語文學學士,聰明的好小伙子。今天我隨便同他談起您新寫的這篇文章,看他那又驚又喜的樣子,我覺得非常高興。


您的列·托爾斯泰




一八八一年二月約十日


親愛的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


您的信剛收到,我立即給您寫回信。


您要引用我前信中的話,完全可以,請吧。


我非常希望向你和盤托出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看法。您說了您的感想,其中有一部分我也有同感。我從沒有見過他,也從沒有直接同他打過交道,當他死去以后,我突然發覺他是我最最親近的人,他對我來說十分寶貴,我需要他。


我是作家,凡是作家都有虛榮心,都喜歡妒忌別人,至少我也是這樣的作家,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同他比個高低,從來沒有。凡是他所寫的(他寫的好的、真正的作品),我都喜歡。他寫得越多,我覺得越好。他的藝術手法,還有他的智慧,使我羨慕不已;他的心理分析,使我感到驚喜。因此我就把他當成自己的朋友,除了認為同他有可能相見但需要等待機會之外,沒有別的想法。


不過這只是我的感覺。而突然之間在吃飯的時候(我一個人吃飯,時間也遲了)讀到報上的消息:他死了。我的一根支柱倒下了。我昏昏沉沉的,后來才開始明白過來,他對我是多么的寶貴啊,我哭了一場,現在也在流著眼淚。


他去世之前那幾天,我讀了他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深受感動。憑我的直覺,我知道葬禮上無論怎么議論……這些報紙,都是真實的感受。


對于我妻子的信,您有什么話要說嗎?這種時候我不要那本書了。非常感謝。熱烈地擁抱您,愛您。


您的列·托爾斯泰


瓦西里·伊凡內奇每次都要我代他向您表示他對您的敬愛之情。




一八八三年十二月五日


親愛的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


我剛好想起很久沒有得到您的消息,就收到了您的大作和信以及幾本書。非常感謝您寄來的這些書,還有猶太教圣經,這本書我收到已經多日了,很高興,我記得似乎已經向您道謝過了。我欠了您多少?我們什么時候能見面?您到莫斯科來嗎?


大作我已拜讀。您的信使我感到非常難過,非常失望。不過我完全了解您,對不起,我差不多是完全相信您的。我覺得您的對待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種虛假的、錯誤的態度,使得您受到了損害。不但是您,而且所有人都夸大了、按照一種模式夸大了他的作用,把他抬舉為先知和圣人——一個在內心的善與惡進行激烈斗爭的過程中死去的人。


他是令人感動的,引人注意的,但是他全身充滿斗爭,不可能把這樣一個人放在紀念碑的頂上教育子孫后代。從您的大作我第一次了解到他的智慧的分量。非常聰明,真正的智慧。我至今仍然深感遺憾,我沒有能夠認識他。普列桑斯的書也翻了一下,但有不少暗藏的釘子,淵博的學識無從領教。


時常有這種馬,良馬,比方說跑馬,身價一千盧布,可是腳下突然絆了一下,那么無論是跑馬還是健馬,就一文不值了。我年歲越大,對人的評價就越不會有閃失。您說同屠格涅夫已經言歸于好,我很欣賞。主要是因為他腳下不會給絆住。


一匹壯實的小馬,個頭不大,跑起來腳步穩健;要是一匹跑馬,您千萬別騎它出門,如果還沒有把您摔到溝里去的話。普列桑斯也好,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好,兩人腳下都會絆住。這一位的滿肚子學問,那一位的智慧和心靈,全都枉費工夫了。


屠格涅夫比陀思妥耶夫斯基可是會活得更長久。不是因為藝術的功力,而是由于腳下沒有閃失。真誠地擁抱您。噢,對了,我碰到了一件很糟糕的事,也與您有關。十月中我去村子里住了一個星期,從車站回家的路上,裝在雪橇上的一只手提箱弄丟了,箱子里有幾本書,有手稿和校樣。您的那本格里斯巴赫的第一卷也丟了。解釋已毫無用處,希望能在舊書店里再買一本。我知道您會原諒我的,可是我失去了這本時刻不能離身的書總覺得于心不安,非常可惜。


列夫·托爾斯泰




一八九二年九月三日


親愛的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


收到您這封妙不可言的信,我——我對它是又同意又不同意。我不同意是因為您的信最好不過地證明我說的話是正確的,卻又否定了它的內容。


您在這封信中說的正是我給您出的主意,結果您又拿來說服我,安慰我。不,我堅持自己的意見。您說陀思妥耶夫斯基通過筆下的人物描寫自己,并認為所有人都是這種模樣。那又算什么!他筆下的人物,即使是非常特別的人物,說到最后,不但與他同一族類的我們,甚至是異族人,都會從中認出自己的面貌,認出自己的靈魂的。開掘得越深,大家會覺得越有共同點,越熟悉,越親切。


不但藝術作品是如此,科學的哲學著作也一樣,無論如何努力想寫得客觀再客觀,即使是康德、斯賓諾莎,我們所看到的、我所看到的仍然是作者本人的靈魂、智慧和性格。


收到了《俄國導報》寄來的您的文章,很有意思。寫得短小精悍。我知道您的性格已不可能改變,我也不會想到改變,但是在您的寫作風格中,同樣包含著能夠表現您的主要性格的東西。是啊,我好像又弄糊涂了。吻您,再見吧。我的生活依然是老樣子,依然在干同樣的活兒,依然覺得快干完了,可是依然沒有完。


請經常來信。近日我們想到別基切夫卡走一趟,很快就回來。


愛您的列·托爾斯泰


九月三日。天氣好極了。


摘自《托爾斯泰散文選》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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