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都不應推托不知道達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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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H.O.O.Q.》(1919)典型的達達之舉,是20世紀最著名的“藝術品”之一


這是一種虛無主義,我對此依然抱有好感。

—— 馬塞爾·杜尚


達達的起因最初不過是一種跳舞的欲望,一種娛樂、歡快的欲望。在蘇黎世的一家客棧里,在三個人的想像之中,“伏爾泰小酒館”誕生了,其中一人名叫雨果·巴爾雨果·巴爾是康定斯基的好朋友,曾試圖與康定斯基合作在慕尼黑創辦一家表現主義的劇場。——原注,是德國表現主義先鋒派作家,戰爭初期逃離德國;一人名叫馬塞爾·揚柯,是瑞士歌唱家兼自然主義畫家;另一人名叫漢斯·阿爾普,是阿爾薩斯人,曾接受過繪畫的正統訓練,像許多人一樣,他也跑到瑞士來避難。后來羅馬尼亞人特里斯唐·查拉也加入他們的行列,查拉是個性格內向的大學生,到蘇黎世旅行時,戰爭爆發了,他無法返回羅馬尼亞,而且也不想回去了,于是便在蘇黎世學習哲學,期待著戰爭能早一天結束。再往后,德國人理查德·胡森貝克也成為這個團體的一員,他是退役軍人,是反軍國主義者。伏爾泰小酒館坐落在鏡子街1號,從外表上看,這家小酒館倒像是一家有演出節目的夜總會,有人在此組織專題晚會,有俄羅斯歌舞晚會,也有法國歌唱晚會。蘇黎世人正是在這里第一次看到非洲的打擊樂。在“世界大戰的殺戮場上,我們在尋找一種原始藝術,這一藝術應該將人類從瘋狂的狀態中拯救出來”。漢斯·阿爾普后來回憶道。觀眾席里坐著附近一所舞蹈學校的漂亮姑娘以及一本正經的有錢人,有錢人到這兒來就是圖一個樂和,面對這樣的觀眾,伏爾泰小酒館的創辦者兼演員總想做得更邪乎,以這種可笑、荒誕的喧鬧聲為手段,對整個社會提出質疑。他們不想因循守舊,身上穿的演出服裝不是用硬紙板做的,就是用破爛布頭縫制的,所用的材料既不結實,又很丑陋。巴爾和他的朋友們不想借鑒任何美學的東西,因為他們想展現的,恰好是演出當中最荒誕的東西。一天晚上,他要顛覆詩朗誦的傳統做法,胡森貝克聲嘶力竭地吼著自己寫的詩,查拉則在一旁依照他的節奏敲著一只大箱子。這是未來主義者所發明的擬聲詩之高音版,演出已變得令人難以忍受,即使自詡為“藝術愛好者”或支持先鋒派的觀眾也難以忍受這種噪音。查拉還想玩更高境界的,想把所有的觀眾都惹惱了,讓他們都失去理智,他敦促伙伴們再多弄出點聳人聽聞的東西。有幾天晚上,伏爾泰小酒館里的喧鬧聲、叫喊聲、放肆的辱罵聲讓顧客再也承受不住了,他們甚至把自家的門鑰匙扔到舞臺上,以示抗議。瑞士的小街區一直都很平靜,面對夜晚的吵鬧和打斗,當地的警察也控制不了了。多年之后,在回憶起查拉的虛無主義時,胡森貝克解釋道:“席勒和歌德的詩篇并未告訴他,在他的故鄉,美感、高尚、善良應該或者能夠引導世界。”一天晚上,有人頭戴一頂面包形的大帽子,把臉都遮擋起來,用讓人聽不出來的嗓音朗讀阿爾普的詩;還有一天晚上,查拉和胡森貝克鉆到一個郵袋里,頭上扣著一根大管子,身體不停地扭動著。查拉那狂熱的腦瓜每天都能琢磨出點新東西來。在舞臺上,詩朗誦轉眼之間就變成向女裁縫的人體模型獻花的游戲。人們把寫著字的布告牌放在椅子上,每次落幕時,便把布告牌移開,這就叫“靜態詩歌”。有關“達達”一詞的傳說,大家都知道了,這是在字典里偶然挑出來的詞,在伏爾泰小酒館里,大家都很喜歡這個兒語詞。雨果·巴爾解釋道:“在羅馬尼亞語里,達達表示‘是’的意思;在法語里,達達是‘馬’的意思。對于德國人來說,達達就是把生育的樂趣與有篷童車聯想起來。”達達以“比藝術更藝術”的名義使文字、媒介、素材擺脫了種種束縛,使光線的運用、符號的順序變得更加靈活。因循守舊的約束被徹底粉碎了,敘述及演出應遵循的原則,追求華麗辭藻的念頭也都統統被粉碎了,就像先前所有先鋒派的形式主義早已被粉碎了一樣。因此,當達達畫廊在蘇黎世創辦起來時,克利、康定斯基、德·基里科、柯柯施卡以及馬克斯·恩斯特等畫家都把自己的作品拿到畫廊里展出。漢斯·阿爾普還在畫廊里展出紙畫和掛毯。反藝術的東西已逐漸展現出來,但沒有人邀請馬塞爾·杜尚展出自己的作品,因為達達還不知道現成品已經問世,不知道杜尚正在創作《甚至被單身漢們剝光衣服的新娘》,而且也不知道那幅《下樓的裸女》早已蜚聲海外,他們只是把這幅畫看作是一幅立體主義畫作,在他們眼里,這幅畫屬于先鋒派的早期作品。達達的吵鬧聲攪得住在鏡子街的居民們不得安寧,這些居民當中也有列寧,當時列寧就住在這條小街的12號。歷史的偶然造就出許多意想不到的東西。1916年,流亡的革命者、開小差的逃兵、叛逆者以及雙料間諜都匯集到蘇黎世,形形色色的人都到咖啡館里下象棋,喝多樂紅葡萄酒,與此同時,血腥的戰爭愈演愈烈。列寧并不了解達達,而達達也不認識列寧,況且伏爾泰小酒館的達達不想介入意識形態領域。只有雨果·巴爾在舞臺上面對開心的聽眾高聲朗讀幾篇譏諷德國帝國主義的長詩。羅曼·羅蘭式的和平主義被人當成唉聲嘆氣的抱怨。1917年3月,克利和康定斯基的展覽開始對公眾開放,而就在展覽開幕幾天前,孟什維克革命在俄國取得成功,但展會的組織者并未設想去回顧俄國所發生的重大事件,對于他們來說,將達達運動推向國際才是首要任務。《達達》雜志早在1916年7月就已創辦起來,在特里斯唐·查拉的一再請求下,阿波利奈爾同意與雜志進行合作,雨果·巴爾在雜志上撰文指出,他和德國人的品行沒有任何關聯,而另一位合作者聲稱自己是無國籍者,查拉則在雜志上發表非洲民間歌曲的譯文。這一系列行動表明,他們拒絕祖國,拒絕愛國主義,拒絕所有的體制,這是一種拒絕一切的思潮,是顛覆所有藝術領域的思潮。他們倒寧愿認可這個戰亂不斷的紛雜世界。只有理查德·胡森貝克于1917年2月離開蘇黎世,前往柏林,在那里創建一個達達俱樂部之后,便投入羅莎·盧森堡和卡爾·李卜克內西的陣營,投身于斯巴達克同盟的革命運動之中。

杜尚與美國收藏家路易斯和瓦爾特·艾倫斯伯格


“我不喜歡男人,只喜歡毀滅男人的東西。”幾年前,《考列頓》里普羅米修斯式的人物曾發出這樣的感慨,那時自我想像力及無動機論給人的思想造成混亂。在戰爭期間,戰斗的殘酷性,數十萬官兵戰死疆場的噩耗使人們產生疑問,撼動了人的價值觀、道德觀及造型藝術的觀念,種種體制都崩潰了,政府騙人的宣傳也被揭穿了,反抗已成為時代的風氣。在伏爾泰小酒館這個封閉的場所里,一切皆有可能,那里正是實施無動機行為的最佳場所,但這個封閉的場所很快就像一顆炸彈一樣炸裂開來,達達所引發的地震在整個世界,尤其是在藝術世界里傳播開來,所經之處顛覆了一切,其最銳利的武器就是挑釁。查拉使出渾身解數讓全世界的先鋒派去認識達達,進而使達達成為先鋒派中的先鋒,他先后給畢卡比亞、阿波利奈爾、布勒東、斯蒂格利茨、馬克斯·恩斯特等人,給世界各國先鋒派的重要人物寫了幾百封信。自從《下樓的裸女》在美國引起轟動之后,馬塞爾·杜尚也就成為舉世矚目的人物,作為瓦爾特·愛倫斯伯格和畢卡比亞的朋友,薩亞斯把查拉寫的那篇《安替比林先生的天國奇遇》送給馬塞爾,此文講述了一個馬戲團的故事,而馬戲團經理的任務就是盡可能弄出最大的聲響來。“達達就是我們的強度,它在德國嬰兒的頭頂上豎起刺刀;達達是無拘無束的藝術,是另類藝術,既反對單一性,又贊同單一性,當然也反對未來……達達依然保留著歐洲的弱點,這的確令人煩惱,但我們還是想弄出不同色彩的東西,用領事館的旗子來裝飾藝術的動物園。”經與斯蒂格利茨相識的人以及常去291畫廊的人的介紹,馬塞爾·杜尚曾在1916年讀過那本題為“伏爾泰小酒館”的雜志,他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切,回想起自己在1913年所創作的“非藝術”作品,感覺這一切就像和自己所追尋的東西不謀而合似的,但雜志上的東西反響更大,更富有挑釁性。就在所有的畫家都琢磨著自己究竟“是支持還是反對塞尚”時,他便和畢卡比亞一起研究“繪畫的有形外觀”。他感覺達達就像是“拯救性的清洗”,然而他對各種團體依然抱著懷疑的態度,而且對軍國主義也很反感,因此他不想和達達取得聯系。團體的宣戰書或面對面的挑釁行為不適合他,他只想做一個默默無聞的講究生活的人。作為一個善于玩弄游戲,善于諷刺,善于避重就輕的人,杜尚更喜歡玩弄匿名的惡作劇,而不喜歡達達運動。1917年10月,畢卡比亞離開紐約前往瑞士貝克斯,他要在那里治療神經衰弱癥和酒精中毒癥。他打算到蘇黎世去看看那群鬧出很大動靜的人,自1916年2月起,他對這群人一直感到很好奇。受杜尚的啟發,特別是受《大玻璃》習作的啟發,畢卡比亞剛剛畫完展現機器的畫作,這也是他最優秀的作品,《大玻璃》就是以機器的形式來展現性欲所形成的過程。他將現成品的原則應用于視覺藝術,他的繪畫就是在頌揚科技新時代。畢卡比亞采用幻覺造型藝術的表現手法,他的繪畫倒更像是工程圖,是升華到現代美學高度的工程圖。 那幅《美國裸體少女》其實畫的就是一只火花塞,他拿勾人眼球的標題和色情做文章,把機械裝置當成性的象征,此前馬塞爾就是這么做的。杜尚曾在1912年的空中動力沙龍展上提過一個問題:“你能比這個葉片做得更好嗎?”畢卡比亞以其《地球上罕見的畫卷》回答了這個問題。畢卡比亞告別了他在紐約的情婦伊莎多拉·鄧肯,向馬塞爾道別,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回到紐約來。馬塞爾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亨利-皮埃爾·羅謝被法國高級專員公署派往華盛頓,愛倫斯伯格夫婦常去加利福尼亞,他們決定在那里安頓下來,即使回到曼哈頓,也不再組織晚間聚會了。投資的失敗,入不敷出的開銷,難以追回的借款最終使他們無法像以前那樣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無法像以前那樣慷慨地接待藝術家。他們這個小圈子里的人私下議論,說瓦爾特發現老婆與亨利-皮埃爾·羅謝在搞婚外情,因此受到很大打擊。馬塞爾·杜尚又開始變得沉默寡言起來,而且對生活也感到厭煩了,在他看來,紐約城也變得沒有意思了。其實他并不是一個能夠忍耐孤獨的人,他需要有朋友在身邊,需要自己的家庭,偶爾也想返回法國,但戰爭使他打消了這個念頭。惟一的方法就是讓自己忙起來,找個坐班的工作,聊以排遣自己對藝術家生活的期望,于是他便為法軍派駐紐約的一位上尉做私人秘書。無所事事的煩惱對他非常有害,或許他也想為祖國做點什么,正如他向斯蒂海默姐妹所解釋的那樣,斯蒂海默姐妹是狂熱的愛國分子。盡管他的需求已降到最低限度,難道他是為了掙點錢才去找工作的嗎?杜尚寧愿做任何工作,也不愿意去畫畫。做私人秘書不需要動腦筋,周薪25美元,而且事情也不多,每天都可以盡情地遐想。一天他在辦公室里又做了一件現成品,取一封公函草稿,將上面打印的三行字劃掉,然后簽上名字“馬塞爾·杜尚,1918年”。斯蒂海默姐妹已成為他的朋友,她們不必再上他的法語課了。馬塞爾又找到兩個新學員:一個是漂亮的話劇演員簡·阿克;另一個是40來歲的老姑娘卡特琳·德利埃,此人是德國后裔,身體很胖,依照亨利-皮埃爾·羅謝的說法,她就像“一座不融化的冰山”。德利埃小姐靠定期租金生活,她學過繪畫,而且富有創新意識。她熱衷于現代藝術,感覺自己有責任去推廣現代藝術,因此積極地投身于創建獨立藝術家協會的工作之中。在展廳里設置“茶話會”式沙龍的設想正是她最早提出來的。在準備獨立藝術家沙龍展期間,她迷戀上馬塞爾·杜尚,在她眼里,馬塞爾不但人長得俊秀,又有教養,而且還代表著軍械庫展的先鋒派精神。馬塞爾總是露出文質彬彬的樣子,根本沒有注意到她,而她卻一直設法討馬塞爾喜歡,盡管如此,她還是投票反對在獨立藝術家沙龍展上展出《泉》。在杜尚宣布退出之后,她提議把這件展品拿到一個單獨的展廳展出,杜尚還可以在那里舉辦講座,介紹自己的現成品,杜尚最終沒有接受這一建議。為了能和杜尚接觸,她要向他學法語。馬塞爾讓她讀法文版的《聳人聽聞》的故事,教她學說粗話,她對此感到很高興,因此靠著從德國老家得到的一份個人財產,她成為馬塞爾的資助者、保護人和好朋友。她相信馬塞爾的天賦,而馬塞爾也是為數不多的幾個能忍受這位老小姐脾氣的人,德利埃竟然要求別人無條件地支持她去推廣現代藝術。馬塞爾喜歡比他年長的女人,況且還教她學法語,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有可能超出人們的想像。無論是在歐洲旅行,還是在紐約拍攝的照片,在兩人的合影照片上,馬塞爾總穿著一身漂亮合體的西裝,而且每次都是不同的西裝,這些衣服肯定是這位慷慨的女朋友送給他的。卡特琳·德利埃向他訂了一幅油畫,這幅畫將用來裝飾書柜與頂棚之間的長方形空間。她要求馬塞爾繪制一幅油畫,盡管馬塞爾討厭油畫,而且也不想再畫油畫了,但為了讓這位新的合作伙伴感到高興,馬塞爾最終接受了這個要求,也算是把此畫當作告別之作吧。以前他曾想像過繪制“帶有陰影的圖畫”,用各種各樣的光源去表現這個陰影,其中包括陽光、月光、星光、燭光、火光等,他曾把這些想法寫在筆記里。他只能在周末畫這幅畫,因為平時還要上班。他把自己在1912年至1918年間所形成的主要想法,把現成品、中止的標準、假裂痕、陰影以及透視都融入這幅畫里,還將一把洗瓶刷子直接粘在畫面上,他一直喜歡玩弄標題,于是便將這幅畫命名為《你……我》,這肯定和他私下里與自己的學生開玩笑有關,解開他們之間關系的鑰匙肯定隱藏在你我之間未明說的那個動詞里:你愛我,你煩我,你挑逗我,你讓我陶醉,你讓我驚訝,你讓我激動,你讓我煩惱。你收買我?“其實,我根本就不喜歡這幅畫。”多年之后,馬塞爾·杜尚坦言道。有些批評家認為這是一幅繼承荷爾拜因傳統的變形畫,另一些批評家則認為這是對視覺的一種探索:畫布上粘上洗瓶刷而產生的“真實”視覺,是透視的視覺,是輪子影影綽綽的視覺,是一個指示牌所引導的視覺。不管怎么樣,《你……我》為繪畫與現成品之間的關系寫下最好的注腳。


盡管身在紐約的馬塞爾·杜尚逃避了戰爭的屠殺,過著瘋狂的放縱生活,但始終對留在法國的家人十分担心,因為他們時時刻刻都面臨著死亡的威脅。雖然身患風濕病,但作為軍醫,雷蒙·杜尚-維永自戰爭爆發后一直在為傷員治療。他每天都能看到血腥的場面,大批從前線撤下來的傷員用整列火車運往后方,而官方卻在掩蓋陣亡的人數,許多人感染上破傷風,染上壞疽病,在無任何麻醉劑的情況下被截肢,最終在為一位傷員治療的過程中,他被感染了。1918年,他住院治療了好幾個月,為清除因感染而產生的膿腫做了好幾次手術。而他的藝術則更有表現力,最新創作的作品《戈塞醫生》更像是某個部落的吉祥物。在前線拼殺幾年之后,雅克·維永和其他畫家一起被派往特工部,專為部隊作偽裝,因此而擺脫了危險的處境,家里人也放心了。盡管大西洋上時常發生潛艇攻擊輪船的戰事,但馬塞爾依然能收到家人的來信,得到他很看重的某些人的消息。一天,他獲悉一顆炸彈在距阿波利奈爾不遠的地方爆炸,阿波利奈爾當時正在戰壕里為《法蘭西信使》審閱自己撰寫的專欄文章。炮彈掀起的塵土落下之后,阿波利奈爾又繼續審閱這篇文章,直到大滴的鮮血落在紙上,他才發現自己受傷了。一塊彈片擊穿了他的頭盔,嵌入他的右太陽穴,而他自己竟然沒有感覺到。蘇珊·杜尚還在巴黎做護士,自從和丈夫離婚之后,她一直在巴黎生活。在杜尚家這樣一個天主教的富裕家庭里,她的離婚舉動可能被看作是一件丑聞,但戰爭的悲劇將此遮掩過去了。瑞士畫家讓·克羅蒂在林肯大廈與馬塞爾為鄰,他妻子伊馮娜·沙泰爾是一個招人喜愛的褐發女子,而且也畫畫,那時她恰好在法國,讓·克羅蒂準備返回巴黎與妻子辦理離婚手續,于是馬塞爾便委托他給妹妹帶幾封信。讓·克羅蒂和蘇珊卻是一見鐘情。幾個星期過后,伊馮娜·沙泰爾返回紐約,她不再掩飾自己和馬塞爾的關系,決定搬到他家去住。于是一場搶椅子的游戲就開始了,因為另一個女人已住到馬塞爾家里,此時她不得不搬出去。她名叫瑪德萊娜·蒂爾邦,是來自魯昂上層社會的年輕姑娘,她嫁給一個公證人,而杜尚的父母恰好也認識這個人,她來紐約作短期旅行,為紅十字會募捐,可她愛上了馬塞爾。后來人們發現伊馮娜·沙泰爾于1925年在曼·雷的鏡頭前留過影,她或者赤裸著上身,或者穿得像貴夫人一樣,戴著珍珠項鏈,懷里抱著一只寵物犬。在和杜尚一起生活的同時,伊馮娜·沙泰爾有時也到亨利-皮埃爾·羅謝那里過一夜,和兩個朋友一起分享這種享樂主義,這一享樂主義在頌揚人的絕對性,頌揚人的坦率及不嫉妒的心態。而羅謝一直在私下里和露易絲·愛倫斯伯格保持著情人關系,他在日記里稱她為“閃爍者”。只要有人提起情感方面的事,馬塞爾·杜尚總會說:“這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杜尚常常和羅謝在林肯大廈的創作室里聊天,一聊就是好幾個小時,而且無所不聊。1918年3月26日,羅謝記下杜尚說的這句話,那時馬塞爾躺在床上,“自從馬拉美創作出《骰子不會改變偶然》之后,人們沒有寫出任何新東西,在音樂方面也沒有任何新作品問世,沒有任何新曲子能超過德彪西”。難道他在想《牧神的午后序曲》嗎?馬塞爾·杜尚將各種顏色的浴帽剪開并粘貼在一起,然后用細繩將其串起來,掛在創作室里。“這就像各種色彩的蜘蛛網”,他將這一裝飾稱為“旅行的雕塑”。此時是1918年7月。他是否回想起怪異作品沙龍展上那些懸掛的小畫呢?他所創作的這件作品是藝術史上第一件軟雕塑。他打算換個環境,哥哥在信中所描述的殺戮場景,即使在紐約也能聽到血腥場面的描述,這一切促使他成為堅定不移的和平主義者,進入戰爭狀態的美國到處都沉浸在好戰的氣氛之中,這讓他感到透不過氣來。報紙上都是愛國主義的宣傳報道,在咖啡館里担心被人告密,美軍在街頭巷尾上設立許多小崗亭,許多軍人現身說法,說服過往的行人參軍報國,這一切讓他感到很不舒服。他始終担心自己會被以盟軍的身份招入美軍部隊之中。為法軍上尉做私人秘書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但人們沒有給他指派其他任務。他決定著手完成自己的玻璃作品《甚至被單身漢們剝光衣服的新娘》,或許是為了證明自己還能做點有益的事情。整個作品的上半部分,他還有幾幅草圖要畫,要先畫到復寫紙上,然后再轉畫到玻璃上。正像幾年前在慕尼黑所做的那樣,他打算為自己創造出一個與世隔絕的環境,以便能完成這個作品。這一次,他選中了布宜諾斯艾利斯,準備到那兒住上幾年。為什么要去布宜諾斯艾利斯呢?他準備到那兒去找米娜·洛伊和亞瑟·克雷文,他非常敬佩克雷文在種種挑戰中所表現出的大無畏精神。來到紐約的前兩年,即1915年和1916年,馬塞爾一直為自己的家人担心,他也十分懷念家里人。但他并不知道亞瑟·克雷文在墨西哥灣的小帆船上失蹤了。結婚之后,他和米娜·洛伊到阿根廷生活了一段時間,幾個月來,這個漂亮的女人懷著身孕跑遍了整個拉丁美洲,尋找自己的丈夫,她堅信這不過是丈夫捉弄她的把戲。在動身之前,馬塞爾把他的《九個馬利克模子》送給亨利-皮埃爾·羅謝。1915年,他來美國時將這件作品放在箱子里,在旅行途中,玻璃制的作品碎了,愛倫斯伯格夫婦將《九個馬利克模子》掛在客廳的壁爐前,當隔火板用。——原注于是他將破損的玻璃粘在兩塊玻璃板中間,對原作品作了修復,然后將其放在一個木座上。他完全有可能是悄悄地離開美國的,鑒于當時他的身份,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他不能離開美國。他要朋友們不要把他旅行一事告訴他的家人,因為家里人會對他離開美國持否定態度。要么這是承認自己在美國遭遇了失敗,表明他生活得很不愉快;要么他的家人會以為又是哪位不可靠的資助人讓他到處去旅行。不管怎么樣,這兩種情況都是在法國忍受戰爭痛苦的家人不愿意看到的。他覺得很難給家里人寫信,或許因為他感覺自己這種無憂無慮的生活與家人所承受的苦難差別太大了。他母親用英語給他寫了一封信,此信表明母親有一種超常的想像,馬塞爾一直保留著這封信:


親愛的馬塞爾:

  你大概會說,母親怎么用英語給我寫信呢,但這是為了責備你呀。父親和母親對你很不滿意,因為你一直不寫信。也許你把筆弄丟了。你是否希望用法國筆呢?我能否給你寄幾支呢?別那么懶惰,要給我們寫信。你是否收到父親在12月給你寫的信呢?你為什么不給他回信呢?你真是太不上心了……等回到法國的時候,恐怕你已經不會講法語了……你對自己目前的處境感到滿意嗎?你是否有時也能見到羅斯福太太呢?加斯東一直沒有忘記我們。親愛的馬塞爾,我希望你能很快給我們回信。再見,代表家中所有的人擁抱你。

始終愛你的母親,露西,2月21日


“船開得很慢,但很平穩。”馬塞爾向斯蒂海默姐妹講述道,當時船在巴巴多斯停靠。輪船于1918年8月13日離開紐約,然后一直沿著美洲大陸海岸航行,整個航程大約走了27天。那時德國潛艇正在瘋狂地攻擊海面艦船。他所搭乘的這艘輪船夜晚只有一個船艙點燈,以免招來潛艇的攻擊,船艙內擠滿了人,煙氣騰騰的,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但杜尚對此并不感到厭煩,因為他生性平和。他一邊吸著煙斗,一邊整理自己的筆記,這些筆記還包括在繪制《大玻璃》的草圖時所寫下的心得。他終于來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卻感到非常失望,因為這座城市頗像巴黎的蒙索區,高大的建筑物建筑物的惟一區別就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樓房比巴黎蒙索區的樓房高,巴黎蒙索區的樓房一般都是5層,而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樓房是7層。——原注都是芒薩爾式的,建筑物所用的石料也是從歐洲進口的。他說服伊馮娜·沙泰爾陪他來到阿根廷,但由于“沒有夜生活”,正如在寫給瓦爾特·愛倫斯伯格的信中所描述的那樣,她很快就對阿根廷的生活感到厭倦了,而且后悔和他一起來到阿根廷。究竟是杜尚、羅謝二人聯手說服她呢,還是馬塞爾本人吸引著她投入他的懷抱呢?


在到達阿根廷三個星期之后,一封電報給馬塞爾·杜尚帶來二哥雷蒙·杜尚-維永去世的噩耗。在長久患病、經過18次手術之后,雷蒙因患突發性尿毒癥,在戛納美景醫院去世,享年42歲。他的死訊讓所有人感到吃驚。5月份,在經受那么大的病痛之后,雷蒙已經灰心喪氣了,在寄給蘇珊的信中,他寫道:“我只想用塑蠟、用石膏繼續從事創作,對其他的一切都不感興趣。”像自己的親人一樣,馬塞爾被這一噩耗擊垮了。“不論對我,還是對我的家庭,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在寄給艾蒂·斯蒂海默的信里,他這樣寫道。在涉及自己的感受時,馬塞爾過去一直很害羞,但這一次,他給每一位美國朋友寫信,將哥哥去世的噩耗告訴他們,其實有些朋友,比如沃爾特·帕奇,早已獲悉這一不幸的消息,馬塞爾想以此來表達自己內心的痛苦,同時還告訴他們,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樣了,他對生活無憂無慮的態度也將發生徹底的轉變。他對無法與傷心的家人在一起,對無法安撫家人、無法得到他們的安慰而感到遺憾,但他不得不待在阿根廷。難道是因為害怕征召入伍,從而使他遠離法國嗎?雷蒙·杜尚-維永去世了,但他并不理解弟弟的方法,盡管他尊重這一方法。由于哥倆在這方面存在誤解,這也成為他們兄弟之間的死結,但像家里其他人一樣,馬塞爾依然認為雷蒙是杜尚兄妹中最有天賦的人,是他們兄妹的向導。他所創作的波德萊爾頭像在1911年秋季沙龍展上展出,頭像的表現手法絕對是現代性的,正如沃爾特·帕奇所描述的那樣,這尊巨大雕像的尺寸和夏特大教堂拱門上的人物雕塑相當,雕像本身帶著一種“神諭般的莊重感”。許多藝術史學家都認為,雷蒙·杜尚-維永本可以成為20世紀最偉大的雕塑家之一,但這位卓越的雕塑家英年早逝,他最偉大的作品就是《駿馬》,這是最早出現的立體主義雕塑之一,雕塑將駿馬奔騰的動作分解開來,象征著從畜力轉變到機器動力的現代時代已經來臨。雷蒙希望有一天能用鋼材制作一幅巨大的版畫,對于這位出生于1875年的藝術家來說,鋼材就是現代性的材料,沒想到這竟成為他臨終前的遺愿。1966年,在南錫美術館的協助下,馬塞爾·杜尚完成了哥哥的遺愿。

《甚至被單身漢們剝光衣服的新娘》(1913—1923),又稱《大玻璃》


“我感覺又回到了鄉下,人們在那里總能找到工作的樂趣。”馬塞爾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隱遁起來,把《大玻璃》的所有草圖都畫在復寫紙上,與此同時,他還創作出一件名為“小玻璃”的作品,這個作品的完整標題是“要用一只眼睛看(玻璃的反面),近距離地看,看上一個小時”。這是為他的偉大作品《眼科醫生的參照物》而制作的習作。他把一只柯達鏡頭鑲嵌到玻璃表面上,還用銀紙勾勒出一座金字塔,然后畫上不同顏色的長方形。杜尚再次詢問觀眾的位置,那是觀看者的位置,是對應于藝術品觀望者所處的位置,因為從標題的字面意義來看,透過放大鏡用一只眼睛來看,那件透明的作品是看不見的。人所能看到的只是“變形”作品周圍的環境。人們不禁要琢磨,這究竟是不是一件“藝術品”,它不過是采用現代材料的一個游戲罷了。由于離不開馬塞爾,卡特琳·德利埃很快就沿著美洲大陸一直找下去,最終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找到了他,可她推說到這兒來是為了就阿根廷婦女選舉權的問題撰寫文章。在一篇筆記里,馬塞爾評論了油畫,認為油畫是一種“女性化的東西”,即便如此,他還是喜歡女人。他喜歡勾引女人,卻討厭所有類型的大男子主義,在他看來,未來主義的大男子主義十分滑稽可笑。在談到卡特琳·德利埃時,他寫道:“布宜諾斯艾利斯不接受單獨的女人……這真是荒唐,無恥,是這里的男人最愚蠢的舉動。”在劇院里,男女要分席而坐。德利埃則坐在一群男人中間……對于男人主動和她搭訕感到震驚,她在日記中記下了自己的感受。杜尚有一種施教于人的精神,想讓喜愛美術的公眾、讓畫家們能跟上時代的變化。雖然他討厭沙龍式畫家的生活,但藝術世界依然是他關注的目標,他甚至去結識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畫家,但很快就感到失望了。在寄給斯蒂海默姐妹的信中,他寫道:“這里的畫家都是乖巧的年輕人,他們住在自己家里,把閣樓或者用玻璃遮擋的小院子當作自己的創作室……他們依然受蘇洛阿加和安格拉達·卡馬拉薩的影響”。他打算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舉辦一次立體主義畫展,雖然他早已脫離了這一運動,卻依然把立體主義看作是藝術進步的第一個階段。他甚至說服一家畫廊接受立體主義作品,并依照他的想法出資舉辦展覽,應他的要求,讓·克羅蒂將馬拉美的《骰子不會改變偶然》的手抄本以及有關立體主義運動的文件寄給他,其中包括格萊茲和梅青格的《論立體主義》,這是立體主義最權威的著作。但他的計劃難以為繼,因為他過去結識的法國立體主義畫家們根本沒拿他的請求當真,不愿意把作品送到這兒來展覽。難道他們真把他當成變節者、投機分子,而且像畢卡比亞那么傲慢嗎?他們曾一致拒絕《下樓的裸女》在1912年獨立藝術家沙龍展上展出,難道他們覺得此畫在美國取得的成功是難以容忍的嗎?瓦爾特·愛倫斯伯格依然在履行藝術家保護人的職責,定期給馬塞爾寄來支票,承担他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最基本的生活費用。每次收到支票,馬塞爾都會給他寫一封信,表達自己的謝意,在其中的一封信里,他說不想把自己的作品拿出去展覽了。難道這是為了避免在美國再次引起公眾的注意嗎?戰爭終于結束了,像所有人一樣,馬塞爾也感到如釋重負。但哥哥的死讓他內心里感到無比的痛,這一痛苦永遠也抹不掉。由于他討厭愛國主義集會,認為戰爭的萌芽就蘊藏在集會之中,蘊藏在旗幟迎風招展的噼啪聲中,緊隨著這一聲音而來的就是士兵的皮靴聲,他覺得慶祝勝利如同宣戰一樣讓人難以忍受。在寄給斯蒂海默姐妹的信中,他寫道:“我討厭這類集會……三天以來,整個城市一直在慶祝解放,在組織游行,在展示自己的力量。輝煌的日子終于來到了。”他反對任何形式的愛國主義,但他的戰斗精神僅限于此,重要的是不要敗壞女朋友們的興致,她們能借此機會慶祝一番,這讓他感到很開心,因為在戰爭期間,她們一直在用法語給前線的士兵們寫慰問信。

伊芙·貝比茲與馬塞爾·杜尚在帕撒狄納美術館里下棋,1963年,攝影師朱利安·瓦塞爾拍攝了這張照片,此照片很快便傳遍了美國


馬塞爾·杜尚住在薩爾米安托大道1507號的一個單間公寓里,這個街區頗像巴黎的蒙索區。米娜·洛伊還是不見蹤影。“我在這兒只有工作,因為沒有什么好玩的東西。”他對探戈舞會,對伊馮娜·沙泰爾,對卡特琳·德利埃感到厭煩了。他沒有新朋友。他忽視了象棋那神奇的魔力。這一切還是從一本賞析棋局的書籍開始的,此書詳細地講解了象棋世界冠軍卡帕布蘭卡40盤對局的棋譜,他一局一局地研究,以消磨時間,打消自己的孤獨感,因為他找不到和自己下棋的人。后來,他加入一家不太知名的象棋俱樂部,取得明顯的進步,很快就能和優秀的棋手相抗衡了。他就像感染上病毒似的,很快就迷上了象棋。一年之后,他給美國朋友寫信:“我不分晝夜地下棋,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能比找到制勝的下法更有意思”;“我感覺自己已對象棋著了魔,周圍所有的東西看上去都像馬,像王后,對我來說,外部世界只是在轉換成棋局輸贏的棋步時才有意思”。馬塞爾·杜尚的藝術一直在表現其他人所研究的科學現象,但他的藝術并非是模仿大自然,模仿大自然的東西有可能是在頌揚生活。借助于《下樓的裸女》,他試圖表現艾蒂安·朱勒·馬萊所研究的運動模式,而《自行車輪》和《大玻璃》則反映了人們對非歐幾里得幾何學的疑問。人們不難想像,對生活的恐懼,自感厭煩的時刻迫使他去迷戀科學,以排遣內心的煩惱。難道這種恐懼感現在又促使他去尋求另一種模式,即國際象棋嗎?“象棋是智力的試金石。”歌德為象棋作出精辟的概括。象棋要兩個人玩,為了成為優秀的棋手,馬塞爾·杜尚以高超的技巧去展現自己的直覺和演繹手法,去表現自己的勇敢精神和誘惑力,去發揮自己的想像力和迷惑對手的能力,他心理素質好,而且邏輯性極強。今天,所有描寫馬塞爾·杜尚的書都提到他的這些優點,好像優秀棋手杜尚在決定著藝術家杜尚的命運似的。這完全有可能。每一盤棋局都是一場決斗,藝術家杜尚在與沙龍式的繪畫決戰,不管這類繪畫是多么“前衛”。對弈的時候,要壓制住對手,要敢于冒險。獲勝者往往是將對手壓制住的棋手,迫使對手按照自己的思路去走,使其難以發揮自己的優勢,并讓他犯下致命的錯誤,或讓他一錯再錯,直至被將死。象棋就是棋盤上的一場戰爭。落下的棋子是不可逆轉的,因為交戰雙方是不能悔棋的,這也是一種一錘定音的訓練。和繪畫不同的是,下棋沒有反悔的余地。由于棋子的位置和步法總在變化,因此盤面上的變化也是無窮盡的,這種變化主宰著這門進退騰挪的藝術。象棋可以取代生活,“象棋就是生活”,熱愛象棋的人,對象棋著迷的人就是這么想的,他們將整個生命都傾注在棋盤上,對他們來說,每一盤棋局都不是在碰運氣,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在棋局中得到解釋,前因后果的連鎖關系十分清晰,但游戲的無動機性在棋局中占主導地位。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馬塞爾·杜尚開始熱衷于下象棋,這一愛好一直陪伴他終生。他并不知道自己已成為世界上最優秀的遠程對弈棋手,他把每只棋子的形象刻成橡皮圖章,然后用字母來表示棋盤的每一個小格,這樣他就能把自己走的每一步用電報傳給瓦爾特·愛倫斯伯格,因為自從戰爭爆發以來,電報里不允許出現數字。


伊馮娜·沙泰爾在這兒感到厭煩極了,戰爭剛一結束,她就返回法國。然而,她和馬塞爾的情感瓜葛并未結束,他們之間的關系一直持續了10年,與女人保持斷斷續續的聯系是馬塞爾·杜尚情愛生活的特征。仿佛他的愛情經歷是可以逆轉的,他總能在某一時刻再次遇見自己的舊情人,而他的魅力及帥氣的外表把一個個女人都迷住了:伊馮娜、加布麗埃勒、貝亞特麗斯、卡特琳、瑪德萊娜……大概能列出幾十個女人來。后來,伊馮娜嫁給了一個英國人,她就隨丈夫搬到倫敦去住,并生育了一個兒子。至此她和馬塞爾的愛情關系才算結束了。卡特琳·德利埃返回紐約,還帶走了那只白鸚鵡,這只鸚鵡給馬塞爾帶來許多樂趣。她還帶走了《小玻璃》和《手工立體圖》,這是馬塞爾用兩張大海的照片組合成的作品,他在照片上畫出一個個金字塔。如果透過立體鏡來看,這些金字塔好像在飄動。馬塞爾對光學領域里的新發現非常感興趣,也就是說,他一直在閱讀有關這方面的科普雜志,以便能在作品中去展現這方面的研究成果,以前為展現馬萊所研究的運動模式,他也曾這樣做過。他還繪制了許多具有超現代色彩的象棋棋子,比通常人們所看到的象棋棋子要漂亮得多,其中有些棋子是他找別人做的。1919年4月14日,蘇珊·杜尚在巴黎和讓·克羅蒂結為連理。馬塞爾送給妹妹一件結婚賀禮:《倒霉的現成品》。他給妹妹寫信,要她把一本幾何教科書掛在自家住所的陽臺上,任憑微風去選擇書中的問題,去撕破教科書。“風該怎么畫呢?”達·芬奇曾在內心里琢磨著。這是第一件遠程現成品,蘇珊將風吹動教科書的場景拍成照片,然后將此場景繪成一幅圖畫,標題就用“馬塞爾的倒霉的現成品”。這個現成品里充滿了柔情,而且富有詩意,好像將馬塞爾內心的情感都展現出來,因為這件現成品正是他本人挑選的。朱勒·拉福格曾用過“善意之花”的說法,他也像拉福格那樣將文字詩意般地融會在一起。

1927年,馬塞爾與莉迪·薩拉贊-勒瓦索爾的婚禮(這次婚姻只維持了幾個月)


“誰都沒變,像5年前一樣,他們依然住在老地方,連塵土都是老樣子。”1919年9月,馬塞爾返回巴黎,在他看來,回避失去親人的悲傷,在大街上看到傷胳膊、瘸腿的殘疾人卻視而不見,這顯然是荒唐可笑的做法。他所接受的家庭教育迫使他只能說大家都愛聽的話題,其實他根本就不想說這些事,因為自己總有一種逃避戰爭的負罪感。加布麗埃勒·畢卡比亞讓他住到她家里,她已懷有8個月的身孕,自己一個人帶著3個孩子,住在夏爾·弗羅蓋大道旁的那間寬敞的公寓里。畢卡比亞和情婦熱爾梅娜·埃韋靈住在埃米爾·奧吉耶林蔭大道的居室里,而熱爾梅娜也懷孕了,懷的也是他的孩子。在蘇黎世與達達運動接觸過后,他變得更加狂熱。達達要求每個人在“瘋狂的時刻里”去追求自由,去展現自發性,而畢卡比亞就是現代性的化身,是富有創造性的虛無主義者,和朋友聚會時,狂飲威士忌和香檳酒,這給伏爾泰小酒館團體里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從那時起,查拉便和畢卡比亞的雜志《391》合作,雜志因此而展現出新的面貌。在伏爾泰小酒館問世幾年之后,達達運動的意圖以宣言的形式在法國傳播開來,達達的狂熱舉動帶有挑釁性,而且“漫無目的”地要求更大的自由。在戰后保守的國民議會陶醉于勝利的背景下,達達的要求也是有可能實現的。“自由:達達,達達,達達,僵化的色彩在怒吼,種種反差、荒謬的矛盾以及表里不一的東西交織在一起,這就是生活。”畢卡比亞以打破世俗的無拘無束的勁頭,以富有想像力的藝術家視角,為法國的達達運動定下了調子,很久以來他一直在嘲弄繪畫的物理特性。查拉所撰寫的《達達宣言》于1918年12月初刊載在《達達》雜志的第3期上。此文開篇的第一句話是:“達達沒有任何意思。”“藝術品不應該是美的化身,因為美已經死亡了……我們需要強烈的作品,需要正直的作品,需要明確的、不被人誤解的作品。邏輯往往顯得過于復雜。邏輯總是虛假的……客觀地說,在所有人眼里,一件藝術品并不一定總是美的。”馬塞爾·杜尚并未忽略這些話語所包含的意義。《391》雜志第8期的封面是畢卡比亞創作的一件“現成的畫作”,這是一張機器的照片,翻拍照片的人還為這張照片修了版。在紐約的時候,畢卡比亞借鑒馬塞爾·杜尚的作品,開始創作以機器為主題的畫作。他后來一直堅持不懈地從事這方面的創作。在返回巴黎之前,馬塞爾在魯昂的父母家里度過那一年的夏天,父母已經4年沒有見過他了,對他那消瘦的身材和剪短的頭發感到吃驚不已。自從雷蒙去世之后,他們一直感到非常傷心,雅克·維永和妻子就住在父母家里,而維永的藝術生涯開始進入低潮期,這一時期竟然持續了30年。沒有哪一家畫廊對他的作品感興趣,立體主義畫家團體再也沒有組織起來。他正在籌辦雷蒙·杜尚-維永作品回顧展,因為雷蒙的19件雕塑被送往秋季沙龍展,在中斷了5年之后,秋季沙龍展終于在1919年再次對公眾開放。秋季沙龍展遴選委員會當然不會拒絕畢卡比亞繪制的機器畫作,因為早在1900年畢卡比亞就已經是沙龍展的正式成員了。遴選委員會試圖將他的畫作掛到大宮樓梯的下面,這明擺著是不愿意讓公眾看到這些畫作,最終遴選委員會還是將這幾幅畫和其他作品擺放在一起……沒想到他的畫還是引起報界的議論,因為批評家看不懂這些畫。他參照機器的照片及設計圖畫出這些機器,其實人們在科普雜志《科學與生活》上就能看到這些照片及設計圖,雜志還向讀者介紹了飛輪、渦輪機、檢流計以及定時器的剖面……有人指責畢卡比亞在復制別人的東西,而畢卡比亞對自己的作品能在報界引起轟動感到很高興,他在報紙上開心地回應道:“是的,我是在復制別人的東西,但我復制的是一張設計圖,而不是臨摹幾個蘋果。”8年前,馬塞爾畫了一幅題為“咖啡磨”的機器油畫。亨利-皮埃爾·羅謝也回到法國,接著卡特琳·德利埃也來到法國,她準備回德國去看望父母,順便再看看慕尼黑的先鋒派畫廊,盡管老朋友又見面了,但馬塞爾很快就對巴黎感到厭煩了,戰前那種國際大都市的氣氛已在巴黎消失得無影無蹤,隨處可見的戰爭后遺癥總使他有一種逃避戰爭的負罪感。他決定盡快返回紐約,到那里去生活。達達所引發的震撼并不能改變他對法國的厭煩態度,雖然他對達達分子的虛無主義精神,對他們就反藝術以及非藝術品所提出的看法抱有好感,其實早在7年前他就已經在獨自思索這個問題了。他認為達達那“空虛的力量”是極為“有益”的,就像他后來所解釋的那樣,但覺得自己就藝術所作的研究業已結束。再次重復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徒勞無益的。1961年,在回顧與畢卡比亞的友誼時,他用平和優雅的語氣講述道:“從1911年到1914年,對我們來說這真像是一種爆炸……我們是達達分子,而且比達達還激進,如果有能力的話,我們也將摧毀達達。”他自己琢磨著,加入一個團體又有什么用呢?缺少新的精神支柱以及“似曾相識”的印象使他再次陷入沮喪的狀態。為了尋找新的藏品,約翰·奎因陪同亨利-皮埃爾·羅謝來到法國,當然旅行的成功取決于是否能買到新的作品。作為藝術經紀人,羅謝把馬塞爾·杜尚和布朗庫西請到拉佩魯茲飯店,在一個包間里共進晚餐。第二天,奎因則帶著布朗庫西到圣克魯去打高爾夫球。布朗庫西請羅謝到自己的創作室吃晚飯,他用一個白石膏圓柱體及幾個樹墩子做桌子和凳子,樹干則被他用來做雕塑品的底座。亨利-皮埃爾·羅謝隨同埃里克·薩蒂一起來到他的創作室。薩蒂戴著單片眼鏡,頭上戴著一頂禮帽,通過達達的舉動,他仿佛又看到詛咒派的精神,看到年輕時代那些怪異者的精神,他的興致依然十分高昂:“我真想在一架巨大的三角鋼琴上演奏樂器。”他在《391》雜志副刊上這樣寫道。他在阿爾克伊的別墅則成為達達分子趨之若鶩的地方。在馬塞爾的引導下,卡特琳·德利埃也和奎因一樣,準備在巴黎收購新的藝術品。她也到拉佩魯茲飯店用晚餐,在右岸參觀各個藝術畫廊,還到法蘭西劇院看了一場戲劇。此外,她還去魯昂看望馬塞爾的父母,這讓她感到很高興。馬塞爾的母親盡管耳朵有點背,但頭腦十分敏銳,這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在日記里寫下自己的感受。她在日記里還記錄了馬塞爾不讓她挽著胳膊,不讓她當著他父母的面露出親昵的樣子。在這寒冬的日子里,他們在拿破侖三世風格的餐廳里一起吃午飯,邊吃邊聊,直到天快黑時才結束,飯后德利埃還同杜尚一家人照了一張合影。在這座生活過20年的城市里碰到自己的舊情人也很正常。一天,馬塞爾·杜尚在巴黎地鐵站的階梯上碰到讓娜·塞爾,塞爾過去曾為他和哥哥在皮托做繪畫模特,馬塞爾和她有過一段艷情,盡管那時塞爾已經結婚了。塞爾后來又嫁給一個名叫亨利·馬耶爾的企業家,丈夫十分疼愛她,她從此過上小資式的生活,但依然沒有改變那種有點放縱的快活勁。馬塞爾對能再次見到她感到十分高興。她把身邊8歲的女兒伊馮娜介紹給馬塞爾,小姑娘向馬塞爾伸出手來,塞爾悄悄告訴他這是他的女兒,他感到極為吃驚。他寧愿保守這個秘密,不把這事告訴自己的父母,雖然父母對抱不上孫子有些傷心,這個秘密杜尚一直保守了很長時間,因為他結婚后不想讓妻子知道自己曾有過私生女。40年過后,杜尚才認下自己的女兒,那時她已成為一名畫家。


選自《杜尚傳》 朱迪特·伍澤 著  袁俊生 譯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3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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