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跑步第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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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秋陽夏

1


那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樣醒得很早。沒辦法,似乎懂事起就沒有享受過那種如鉛塊一般暗沉沉的睡眠,總是被一點光或者一點響動弄醒,然后望著從窗簾后面透出來的微微亮光,不過幾秒鐘而已,就完全清醒了。簡單洗漱后,挖了一口剩飯,喝了兩口水,便換上衣服,穿上輕便的鞋,出門跑步。


早晨六點鐘的馬路,并沒有什么人,上班的人還沒有起床,車子也很少,一切都還籠罩在輕薄的霧氣里,陽光努力從薄寥寥的空氣中鉆出來,一切都顯得半新不舊卻還算朝氣蓬勃。我有點急迫地跑過兩邊還拉著鐵閘門的小店,跑過才擺出來的兩三家早點攤,一口氣跑過那幾個紅綠燈,穿過幾條還未擁擠的橫馬路,跑進學校的那扇大門,跑過歪著腦袋靠在凳子上的門衛,穿過短短的才種上新樹的林蔭道,跑進那片紅彤彤的塑膠道。通常我戴著可以遮住半張臉的鴨舌帽,耳朵里塞著音樂,我盡可能低頭快步跑,盡可能看著腳尖以及前方那一小塊彩色的磚地,盡可能不急促地呼吸。在這一切漫長得要超過我快要容忍不住的那個邊界時,腳掌終于接觸到那一整塊紅色的軟地,我立馬就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這可真是歡愉啊!


那是個很平常的早晨,我一個人在操場里跑了20圈,手腕上的計步器“滴”地輕響了一聲,我輕輕地對自己說,“20,今天就到這里吧”。


緩慢收住腳步,開始略微夸張地往前邁大步拉伸后腿的肌肉,并輪流甩動手臂。在微微不自覺地笑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不知不覺,已經這樣跑了這么久,一個人。


在各種材質的地面上,在任何覺得困頓、低落、難受或者愉快的時刻,身體的頭一個反應竟然都是微微地熱切地渴望著——“能跑一下就好了”。每次跑完,總覺得身體說不出的爽利與痛快,什么煩惱都可以暫時拋到腦后。這是我一個人跑步的第三年。


2


從什么時候開始跑步的呢?說起來真是有點沒頭沒腦。


工作之后的第三年,我調換了部門,從悠哉游哉的文化版面,換到了每天都要莫名沖殺的社會新聞部。對于一個在家連快遞都接收不了,從來不會應答門鈴也不會接陌生電話的我來說,這真是莫大的挑戰。我也不明白為什么領導要把我這樣一個整天坐在家里看書的人,安插去那么一個腥風血雨的地方,總之那年的一月份,我交完最后的讀書版面,報社里就給我配備了專門的攝影,并且發給我一臺24小時必須開機的熱線電話,讓我“跑新聞”了。


我接受新聞之后的第一個選題,是在火車站跟蹤一個收破爛的小男孩,他的父母都已經去世,在火車站跑來跑去靠給人拉行李度日,三塊錢一次。這個小孩不求人,不要飯,倒是很有骨氣。我做事總是帶點一根筋的執拗勁兒,既然說了要跟這個選題,我就每天早晨起床去火車站待著,到了晚上男孩睡下了才離開。我在火車站待了整整一個多月,大年三十的晚上也跟那個男孩兒一塊吃飯,每天睡后醒來,腦子里滿滿當當都是別人的人生。因為常常要跑著去拉生意,我們兩個有時候分工好一人跑一頭,一個月之后,我跑步的本領見長,不再是學校里跑個八百米就想死的那種女生。我寫了一篇很長的通訊,文章獲得了市里的新聞獎,領導肯定了我的表現,他在全報社的大會上表揚我,同時肯定自己當時的明智舉措是認清我的特質,讓我去做新聞。這當然是他對我的莫大誤讀。在交掉稿子之后相對空閑的日子里,我無所事事,竟然莫名其妙地失眠起來。


關于失眠的辛酸史,即便另寫很多篇文章也說不完。在某個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意識清醒又混沌的早晨,我突然心血來潮地想,“反正也睡不著,不如去跑步吧。”


就是這么開始的。


只是新聞我并沒有做很久,我又重新被調回文化部門,每周在報紙上寫點讀書薦書的小文章,但跑步這件事,卻如同著了魔上了癮,再也戒不掉了。


3


我喜愛的作家村上春樹寫過一本《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的暢銷書。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他的書,他總是寫一些一個人在都市里生活的場景,比如夕陽西下的時候,在廚房里做一片黃瓜三明治,沖咖啡,慢吞吞地收聽廣播,趴在廚房的桌子上閱讀小說之類充滿碎片化細節的生活。我開始跑步的時候,這本書剛好在大陸出版,一時間許多人都在談論這本書,很多人也都蜂擁而上說起自己喜歡跑步這件事。可是事實上,身邊每天與我一起跑步的同行者卻非常少,三年中陸續有一些人要求過加入一起跑步,但她們陸陸續續都不再跑了。而且跑步這件事,更像是孤獨的運動,步伐和頻率都必須按照自己的節奏,很難像約吃飯一樣湊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倒是這些年,在網絡或者書籍上,常能夠找到同行者,他們寫的一些跟跑步有關的感悟,很多都是跑著跑著慢慢體會到的,有時候偶爾讀到他們描述一些身體的反應,總有一種無法描述準確的親切感,覺得素不相識的大家其實是一直在一起的。


村上君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跑步者,他大約從寫出第一部成熟的長篇小說《尋羊冒險記》就開始堅持跑步,參加過許多馬拉松,甚至跑過100公里的超級馬拉松,從清晨跑到傍晚,不停歇地連跑12個小時,寫作和跑步是他生活中唯一沒有中斷的事。他的作息是每天4點起床寫作,到10點收工,去跑步或者游泳,下午翻譯,然后跑步,喝一杯啤酒,晚上閱讀,9點入睡。


不得不說,跑步者如同苦行僧一般的節制生活,吸引了最初開始跑步的我。跑步的初衷不過是希望自己的身體累一些,晚上睡得好一些;之后變成了向喜愛的作家學習致敬的方式,我用每天跑滿五公里的要求來鍛煉自己的意志力,希望至少在跑步這一件事上向偶像看齊,期待自己總有一天也能擁有鋼鐵般的意志力,寫出足夠優秀的小說來。


開始跑步后,理解了很多他在小說中寫過的生活的細節。比如跑步者總是吃簡單的食物——炒飯或者面條,總之都是一個人的食物;跑完步喝到的那一杯啤酒,世上任何瓊漿都無法比擬。


在度過最初的艱難的不適期之后,跑步這件事,很快變得非常純粹。培養意志力和加強睡眠之類的動機完全不值一提,至于許多人跑步的初衷“要變得更瘦”對本來就很瘦的我來說,更是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


擺動手臂,邁開步子,呼——吸——呼——吸,再多一圈,再跑一公里,說起來就是這么簡單。


4


身體也有過很困頓的時候,前一天晚上假如沒睡好,第二天早晨就跑得有些不情不愿。木然躺著,瞪著天花板想,不然今天就休息一下好了。可是接下去的一整天,都懨懨的提不起精神來,挨不住到了傍晚,穿上跑鞋去操場上晃蕩一下,才舒坦過來。


也有跑得很煩的時候。內心斗爭了半天,去了操場,只走了幾圈就草草收場。


還有天氣原因、身體原因,一旦長時間待在家里,再要邁開腳步去跑的那第一次,就格外艱難。


好幾次出差的時候,把跑鞋、運動衣裝在行李里,定好鬧鐘醒來,卻各種猶豫,可能是空氣灰蒙蒙的,可能覺得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跑步難免傻氣,總之不跑步的理由各種各樣。但跑步的原因,在越跑越久之后,只有一個——身體需要跑一會兒。


最開始跑步的時候,是一定要聽音樂的。我找到一個專門的跑步網站,上面有一些跑友自己制作的電子音樂。那些曲子的節奏感都很強,而且有平緩區和激烈的雞血區,在跑步的整個過程中適時地變換節奏來給跑步者加油。跑的時間長了,就覺得音樂有點吵,更多的時候是低頭一圈圈跑,關注自己的呼吸和步伐,腦袋空白一片。


我只參加過一次正式的比賽,是上海的冬季馬拉松賽。那是在我跑步一年之后,之前只在操場上跑過一兩次完整的十公里。擠在那么多人中間一起跑的經歷,至今回想仍很珍貴。我當然跑得慢得要命,一同跑的幾個日本人,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擺臂小幅規律,步子卻很大,超過我時相當輕松,果然是有跑步習慣的民族。我最后用很慢很慢的速度幾乎在后半程走著跑完了人生中第一個半程馬拉松。


5


說起來,他是頭一個鼓勵我跑步的人。


我還沒有畢業就認識了他,那時候我是一個相當不獨立的小女孩,幾天見不到就作天作地,多愁善感。我下決心開始跑步后,他很高興,說跑步能培養一個人的獨立品格,是很好的運動。他總是鼓勵我去跑步,陪我去操場,替我拿著厚重的外套,在我跑步的時候,一個人在邊上慢慢地走路等我。等我跑完,兩個人再慢慢走回去。我總要向他嘰呱嘰呱講很多話,沉浸在剛剛跑完的興奮的那個節奏里。天大概是很冷,嘴里呵出一團團的白氣,但那些日子,現在想起來,卻有一種明媚的溫暖的感覺。我常常想,這樣喜愛跑步,堅持了這么久,大概是因為最開始的這份快樂吧。有一個人在操場邊等你,兩個人手牽手慢悠悠地晃蕩回家,有時候煤氣灶上咕嚕咕嚕煮著排骨湯,回去后頭碰頭喝完,從腳尖到指尖都熱乎乎的。


他后來被調去了遙遠的南方城市。我搬去他住的房子,獨自去我們以前常常散步的那塊操場跑步。沒有人在一邊加油,也沒有人會站在起點注視著自己,我一個人空落落地跑了一整個夏天,插著耳機,在每次跑步的時候,想念遠方那個人。跑步從那時候起,變得規律,幫助我度過最初困難的歲月,成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我后來請長假去他工作的城市住過一段時間。我們租的公寓間樓下,有一個新修的標準足球場,操場在每天早晨6點到11點免費向公眾開放,跑道中間的草坪是難得的真草,跑完步躺著拉筋時,能聞到清新的草香。每天早晨,我們一起起床,他去上班,我去跑步,跑上5~8公里,慢悠悠從擁擠的上班人群中逆行回家,去樓下的超市買一把蔬菜,下一碗面條呼嚕嚕吃下,洗完澡后,獨自在房間看書,有時候能睡個午覺,等到傍晚他下班回來,我們一起出門吃飯,有時候一起游泳。洗完澡出來后我站在體育館外面涼風習習的平地上等他,頭頂有飛艇一般的云朵掠過。


現在回想,那真是令人平靜與懷念的日子。我一個人在操場上風雨無阻地跑,溫度是最舒服的15℃左右,穿一件寬松的長袖剛好,有時候下雨,就戴著棒球帽跑。因為是簇新的生活郊區,又是上班時間,操場上通常沒有人,只有穿大褂的保安,常常把手插在口袋里饒有興致地看我跑步。只有一次,他猶豫了半天走上來與我講話,“這樣跑,不覺得無聊嗎?”


我正在壓腿,對于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有點不知怎么答復好。我總是一個人跑步,在經過起點的時候,大聲得喊一下“第*圈”給自己加油。除此以外,有時候會想一些小說的構思,或者漫無目的不受自己控制地想一些瑣碎的事。更多的時候,我的腦袋一片空白,只是一圈又一圈機械又徒勞地跑著,因為跑得太久,連雙腿的麻木與肌肉的酸痛都感覺不到,這樣一想,的確是挺無聊的。但這又的確是會上癮、有著切實妙處的事情,身體里分明有一種堅定的節奏,不受干擾地篤定地打著節拍,在每次邁開雙腿的時候,就變得歡快起來,跑著跑著就會情不自禁彎起嘴角笑出來。


有一次他專門開車帶我去郊區湖邊的一個小區跑步。那個地方有一整片天然攔截出的水庫,空氣很清新,周圍有一些新建的密度很低的高檔樓盤,路是平整的柏油路,路邊植被豐茂,荔枝滿山遍野,還藏有大片的馬場。我們先散步,之后我換上運動服,一個人沿著湖慢慢地跑,他在車里等我。那天的天氣棒極了,太陽剛好快落下去,湖水銀光閃閃,整片都在發亮。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慢慢地開著車子上來,“回家嗎?”他說。“好呢!”我說。


6


我后來一個人在很多地方跑過步。


在沖繩的海邊,有專門為跑者設計的塑膠跑道,選在能看見碧藍色大海有綠蔭遮蔽的山崖上,兩邊的風景美得令人振奮,讓人不由自主想要一直跑下去。


法國有一個叫做Biarriz的小鎮讓人印象深刻。整座小城如同花園,家家戶戶種有繡球花,房子漆成耀眼的白色。住在那兒的一星期,我每天早晨沿著酒店門前那一條石子路一直跑到海邊,穿過有回聲的溶洞,跑過細窄的堤岸,在碼頭上坐著休息,看一人高的白色浪花拍過來,再卷著泡沫退回去。


韓國濟州島的跑道奢侈地繞島一圈,凡是能看見海的地方,就有亮紅色的標準兩人道塑膠跑道,不管早晨還是傍晚,都有許多同行者一起跑,擦身而過。


我繞過北京的紫禁城跑。最核心的皇宮,紅墻圍起的一整周,不折不扣跑下來,剛好是六公里。有一晚剛好是中秋夜,跑步時,巨大的月亮掛在護城河上方,岸堤楊柳依依,暖風拂面。而青石板路上的腳步聲清脆有回響,那一刻覺得天地之間就只有我一個人。


許多大學的操場都是很好的跑步地點。每一個出差過的城市,我都竭盡全力找一塊安靜的校園操場跑。夕陽下在操場上踢球的學生,讓人跑著跑著就回到了青蔥歲月,有一種還在校園里念書的錯覺。這么多大學里,云南大學的校園最美,建在山坡上被民國建筑圍拢的操場,安靜得能聽到風吹過樹梢的聲音。浙江大學的之江校區,是歷史最久遠的校園,那一片紅彤彤的操場是要翻山越嶺才能抵達的珍貴之地,校園外走幾步就是寧靜的九溪煙樹景區,我從九溪煙樹一口氣跑到過龍井村,那些明的暗的綠顏色全部都收藏在細細流淌的清澈溪水里,肺部吸滿負氧離子,早些年這條路上據說能撞見神秘的野豬。


我真的如他所希望的那樣,變成了一個可以獨立生活的人。有時候跑著跑著就會想起兩個人在一起的日子,免不了自說自話地感慨,“這樣總是一個人跑來跑去的,可真孤單啊!”可是這個世界上,誰又是不孤單的呢?


跑步讓我隨時隨地可以聽見自己內心的節奏,在馬路上走路,在地鐵等車,在陌生的城市,在與朋友們在一起的時候,在閱讀寫作的時候,在任何時間,它都兀自在那兒咚咚跳動著,這節奏是如此堅定,不容忽略。


7


我跑過最長的距離是38公里。


那是我們分手之后,我一個人去大理住了一周散心。有一天早晨起來,云層很厚,有微風,挺涼爽的。睡了難得安穩的一覺,我換上速干衣,戴上頭巾,一個人沿著剛剛修好的環海西路往僖州古城的方向跑。并沒有什么人,也很少車。不同于大麗路的那條車來車往的主干道,這一條沿著洱海環湖新修的柏油馬路,是專門給自行車愛好者和跑步者設計的。在風景那么美的大理,終于有了一條像國外發達地區一樣令人滿意的跑道。我在貼身的腰包里塞了一瓶水,用大約7公里每小時的速度緩慢地跑。不枯燥,也不辛苦,只是機械地跑,后來連銀光閃閃的洱海都不再吸引我,我像是跟自己賭氣似的,一個勁看著腳尖跑,下決心一定要跑到僖州才能休息。


在跑了大約6個小時之后,我終于看見了僖州村口那棵繁茂的大榕樹,白鳥“蓬”的一聲從樹端飛起,那一刻遮住了太陽。我在樹下坐下來,坐在石頭上,風吹拂過我,身上的汗一點點晾干。


回程的路上,我租了一輛摩托車,來時用腳辛苦跑過的路,輕而易舉迅速在身后消退。在臨近古城的那一家加油站,我讓師傅停下來等我一會兒。


我走進加油站邊上的便利店,要了一瓶大理啤酒,和一包花生米。


“你還騎得動嗎?”他蒙著頭巾大聲地在前面回頭沖我喊。


“不行了!”我彎著腰扶著車站在那兒。


“呵呵,你不行啊,要好好加強鍛煉啊!”他掉了頭騎到我身邊。


我話也說不出來,直擺手。


“那休息!前面有個加油站,我們去吃點東西。”他從車上翻下來,騰出一只手扶住我的腰,推著我往前走。


大麗路上的卡車轟隆隆貼著我們飛馳而過,我們兩人一頭一臉都是灰。


這是我人生中見過最可愛的加油站,貨柜齊整,物資豐富。他買了大理啤酒和一大包花生米。


“吃一點,恢復一下體力!只有最后三公里了!”他給我倒滿一杯酒。


我喝了一大口,從心尖涼下來。


“不錯啊!我們來回騎了快50公里呢!”他笑瞇瞇地說。


我不響,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下次,等下次環洱海的那條路修好了,就好多了。我們可以沿著洱海跑步,跑一會兒在路邊喝點啤酒,走一走,這是我最喜歡的地方。”他說。


時間過得真快啊,我坐在那兒給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3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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