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期精選】夜的鋼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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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鋼琴曲

文/陳諶


1.


吃完晚飯,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時鐘,剛好七點十五分,我照例給自己泡了一壺茶,關了客廳的燈,打開窗戶,倚靠在沙發上靜靜地等待著。


沒過多久,鋼琴聲準時從天花板上傳來,今天是肖邦的《降E大調夜曲》,窗外的月光伴著流淌的旋律灑在客廳的地板上,勾勒出一道道柔和的線條。我閉上眼睛靜靜地聆聽著,沉醉在這如夢似幻的情境里,好像進入了另外一個并不真實的世界。


如果沒有記錯,這應該是這周第三次彈這首曲子了吧,她似乎對這首曲子情有獨鐘。其實我并不知道樓上的這位演奏者究竟是誰,甚至從來都沒有機會見上她一面,但從那些如同被串起的珍珠項鏈一般精致的音符里,我莫名覺得她應該就是一個姑娘。


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上班族,每天早晨九點上班,晚上六點半到家,我沒有什么別的愛好,我不愛上網也不愛看電視,我的客廳里甚至連臺電視機也沒有,我每天唯一的期待就是在七點半坐在沙發上聽樓上傳來的鋼琴聲。這是一座有些年頭的公寓,樓層之間的隔音很差,因此鋼琴的旋律能夠如此清晰地回蕩在我空蕩蕩的客廳里,仿佛像是個簡陋的音樂廳一般。


我曾經無數次幻想過這位演奏者的模樣,然而我卻未曾想要真正去認識她,走進她的生活,盡管我們已經整整一年共同分享了每天晚上的這段短暫而愜意的時光,但我想或許這僅僅只是我自己的一廂情愿罷了,畢竟對她而言,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有一個人一直這樣默默地聽她彈琴,試圖去分享這些旋律中所想表達的快樂悲傷。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習慣了這樣的一種生活方式,不再輕易地嘗試去走進某個人的生活中,與其說這是一種不想打擾的禮貌,不如說是一種恐懼。我談過很多次戀愛,最后都無疾而終,直到現在依然是孓然一身,于是漸漸開始逃避這個過程:從新鮮感到互相了解,再到去接受一個和你完全不同的個體,我時常想,人與人之間是如此的不一樣,改變自己去適應彼此究竟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和代價呢。


一曲終了,客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我喝掉了最后一杯茶,起身關上窗戶,就這樣把自己鎖在了另一個世界。


2.


這天晚上窗外下起了蒙蒙細雨,潮濕的空氣彌漫在房間里,像極了舊時光里那些黏稠的回憶。


伴著淅淅瀝瀝的雨聲,樓上傳來了一曲Yiruma的《kiss the rain》,這是我最喜歡的曲子之一,總能讓人沉浸在一種不可自拔的情緒之中,然而讓人感到吃驚的是,今天她卻莫名彈得磕磕絆絆的,有幾個地方似乎還彈走音了,直到最后一個音符落下的時候,我都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畢竟這種情況這么長時間以來還從來沒有發生過。


我有些驚慌失措,不知道她究竟發生了什么,是不在狀態,還是有什么心事。那一刻我真的很想到樓上敲開她的房門,但我最終還是沒有那么做,畢竟也許是我太過敏感了,而且要是被她知道我一直在樓下偷聽她彈琴,她會怎么看我呢。


可是接下來的兩天,樓上一直都沒有傳來鋼琴聲,這讓我不禁感到越來越慌張,于是在第三天晚上激烈的思想斗爭后,我還是決定上樓去詢問一下情況。


來到這所公寓整整一年,我都沒有到過一次樓上,樓上的世界對我來說就好像一個異次元一般的存在,以至于每一階樓梯都仿佛是懸崖邊的棧道一般,讓我走得小心翼翼。


站在門前的時候,我在門上仔仔細細地找了半天的門鈴,卻依然沒有找到,于是我只好伸出手想要敲門,但伸到一半又猶豫地縮了回來,心中充滿了一種未知的恐懼感。


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或許是對她的模樣幻想了太多,今天終于要見到真人了,反而會担心破滅,假如她長得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呢,甚至她壓根就不是一個姑娘呢……


正當我猶豫不決的時候,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頓時把我給嚇了一跳,門里果然站著一個姑娘,披著一頭烏黑的長發,穿著一襲白色的連衣裙,顯得美麗而優雅,只是她的臉色有些不好,看起來似乎有些虛弱。


“你怎么這么久還不敲門呢?”她沖我笑了一下道。


“啊……對對對不起……那個……你怎么知道我在門口?”我被她這么一問不禁有些手足無措。


“我聽到你上樓的聲音啦,怎么啦,有什么事嗎?”


“嗯……其實也沒什么事,看你沒事就好,我先告辭了……”說罷我的臉有些發燙,轉身就想逃下樓。


“哎,等一下,既然來了不如就進來坐會兒吧。”她很熱情地招呼我道。


于是我也不好推辭,便脫了鞋走進了她家。


因為是樓上樓下,我們房子的格局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只不過她的裝修顯得更用心一些,而一進門最顯眼的莫過于客廳中央的一架很大的三角鋼琴,它幾乎占據了客廳絕大多數的空間,那個地方在樓下是我用來擺沙發和茶幾的。


“天吶,這就是你的鋼琴。”我不由得驚呼道。


“是的呢,怎么啦?”


“按理來說擺個立式鋼琴比較節省空間不是嗎,為什么要擺個這么大的三角鋼琴。”


“因為三角鋼琴音色更好,彈起來音量也更大呀。”


“難怪我能聽得這么清楚呢,我還以為是天花板的隔音不怎么好。”


“天花板的隔音確實不太好,我每天都能聽到你做飯的聲音呢。”她笑道。


“不是吧,我都聽不到你做飯的聲音。”


“嗯……可能因為我的聽力比你的好,我甚至還知道你每天都聽我彈琴呢。”


聽她這么一說,我頓時感到顏面無存,真想馬上找個地縫鉆回自己家去。


“有一個聽眾終歸是件好事呢,無論做任何事情,一個人的話快樂都會減半不是嗎,就像你每天一個人吃飯的感覺那樣。”


我不禁有些驚訝,原來她也一直在默默觀察著我的生活。


“話說,你這三天為什么沒有彈琴了呢?”


“因為身體有些不適,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她有些抱歉地笑了笑道。


“也不是失望啦,就是有些担心你,你看都整整一年了,我每天晚上都在等你的曲子,忽然三天沒彈,我真以為你出了什么狀況了呢,所以才冒昧來敲你的門,還好看你沒什么大礙。”我對她解釋道。


“你真是個好人。”


“用不著剛認識就給我發好人卡吧。”我不禁啞然失笑。


“沒,我認真的呢,如果你愿意,以后每天都可以來我家聽我彈鋼琴。”她歪著腦袋沖我抿了一下嘴道。


3.


于是后來每天下班吃完晚飯,我都會到樓上敲開她的房門,坐在一旁默默看她彈一首鋼琴曲。


她每次彈琴前,都會把窗簾拉開,讓窗外的月光恰好照在鋼琴的周圍,像是開演前照在舞臺正中的一束恰到好處的聚光燈,隨后她拉開椅子緩緩地坐下,打開琴蓋,將頭發撥到耳后,流淌的旋律就這樣從指間傾瀉而出。


這是一幅難以名狀的畫面,沒有什么華麗的辭藻能夠形容這種極致的美,對我而言這是一場從來都未曾體驗過的完美演出,但對她來說或許這更像一個莊嚴而神圣的儀式,任何聽眾在這樣的場合都顯得多余而冗贅。


這天晚上,伴隨著一如既往的誠惶誠恐與陶醉,我聽她彈完了最后一個音符,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


“怎么了?”她合上琴蓋,轉頭問我道。


“我很好奇,為什么你一天只彈一首曲子呢?”


“那你為什么一天只吃三餐飯呢?”她笑著反問我道。


“這……不一樣啊,飯多吃一餐要撐死的,曲子多彈兩首又不會怎么樣。”


“嗯……”她低頭沉思了一下,然后問我道,“其實你有沒有發現,我的屋子和別人的不太一樣?”


“沒有啊,我雖然每天來你這里,但哪里好意思隨便參觀呢。”


“其實并不難發現的呢,你坐在這里就應該能看到的。”她伸手指了指廚房的方向。


我這才驚異地發現,她的廚房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


“天吶,難道你從來都不做飯的?”我瞪大了眼睛道。


“不,我的廚房就在這里。”她指了指那架三角鋼琴道。


如果不是她用如此認真的口吻在跟我訴說,也許我永遠都不會相信,原來她是一個異體質的姑娘,她天生以音樂為食,從旋律中獲得賴以生存的能量。


“這就是為什么我一天只彈一首曲子的原因,就像你一天只吃三頓飯一樣。”她沖我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


“所以說,這架三角鋼琴,其實只是你的廚具而已?”


“你很聰明,這就是為什么我要買這臺巨大的三角鋼琴,我的聽力非常靈敏,能夠捕捉到任何細小的旋律與瑕疵,而它的音質是所有鋼琴里最好的,這保證了我每天能攝入最干凈的旋律。”


“原來是這樣。”我點了點頭道。


“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古希臘傳說里的塞壬,也就是海妖,她們能以致命的歌聲誘惑過往的船員,然后殺死他們。我的祖先是她們的分支,只不過我們生性善良,只以音樂為食,因此我們的聽力非常非常好,能聽到幾公里之外的聲音,但也正因為如此,我們的身體也異常的脆弱,任何噪音都有可能危及我們的生命,因此后來我們的種族幾乎滅絕了。”


“這么說你也能聽到幾公里之外的聲音?”


“不,我的聽力已經退化很多了,不然我也不可能在這個嘈雜的世界上活到今天,不過我的聽覺還是要遠遠好于常人,這就是為什么我能知道你每天在做什么。”她沖我眨了眨眼睛道。


她還告訴我,她深居簡出,選擇住在這個舊公寓,也是為了尋找一個安靜的棲身之所,一年前當我搬到她樓下的時候,她其實很恐慌,因為假如我是一個喜歡請朋友來喝酒玩鬧,甚至整夜開著音響放歌的人,她就不得不搬走了。幸好我是一個好鄰居,一個生活簡單到有些簡陋的人。


“所以你確實是個好人呢,我真的要謝謝你。”


“還好啦,我只是比較孤僻而已,不太懂得與人相處。”


“你很貼心呀,你看你還主動上門關心我的身體。”


“噢對了,話說你那三天是怎么了?”


“我的鋼琴有些走音了,彈到一半身體有些不適,所以我自己調了一下,歇了幾天沒彈,就像你們吃壞了肚子,得餓幾天清清腸子一樣。”她笑道。


“說真的,你一個人生活真挺辛苦的呢,應該找個人照顧你才是。”


“說得倒是輕松呢,要知道和我一起生活可辛苦了,要整天安安靜靜的不說,也不能指望我陪他出門,再說了,誰會愛上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姑娘呢。”她的語氣里充滿了自嘲與調侃的味道,但也透出些許的苦澀。


4.


隨著日子的漸漸推移,不再僅僅是我每天到樓上聽她彈鋼琴,她時常也會在我做飯的時候到我家里來做一做客。


由于常年一個人吃飯,我做飯一般很簡陋,心情好就用電飯煲煮個干飯,再隨便做個西紅柿炒雞蛋,要是懶就直接煮個泡面往里面扔個雞蛋就完事了。她在一旁看的時候總會一個勁兒地搖頭,說我的生活態度不端正。


“你看你對自己一點都不好,做飯這么敷衍。”


“你又不會做飯,還說我。”


“你不會彈琴,也能聽出曲子的好壞不是嗎,雖然沒嘗過,但是看菜的品相就知道不好,感覺很不健康的樣子。”


“唉,一個人吃嘛,沒必要那么認真。”


“即使一個人,也要好好吃飯呀。”她很認真地對我說道,“你看我雖然每天也就一個人‘吃’,但我總是彈得很認真,每一個音符每一個小節都一絲不茍,對我來說彈琴不僅僅是為了補充能量,彈一首自己喜歡的曲子也是一種享受不是嗎,同樣的道理,吃飯對你來說也不該僅僅只是一個填飽肚子的任務。”


我歪著腦袋想了想,覺得她說得有道理,但我告訴她,我的確是想把吃飯搞得有情懷一些,可惜我做飯的技術實在是比不上你彈琴的技術。


吃完飯后到她家里,她從柜子里拿了很多CD給我看。


“其實吧,我之前也很少自己彈琴的,每天都放這些CD來給自己補充能量,但是要知道,再好的CD音質也是有損的,比不上從樂器里發出的最原始的旋律,因此后來我才學著自己彈鋼琴,這些CD也就成了我的‘應急食品’,就好像你們的罐頭一樣,偶爾拿來當零食吃。”


她又翻出很多鋼琴譜來給我看,告訴我這些就是她的“菜譜”。


“所以你最愛的一道‘菜’應該是肖邦的《降E大調夜曲》了吧。”我拿出其中一張譜子對她說道。


“是的呢,每個人都有自己最愛吃的東西不是嗎,你最愛吃的是什么?”


“我啊,我最愛吃的是松鼠魚啊,可是這道菜超級難做的,一般都是跟朋友到飯店聚餐的時候才能吃到。”


“是啊,有時候我也覺得如果有人能夠一起共進晚餐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雖然一個人也可以吃得很優雅,但怎么也比不上一起吃飯的溫馨。”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些許傷感。


看著她一臉難掩的失落,我握著手里的這張樂譜忽然萌生了一個有些瘋狂的念頭,于是偷偷把它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口袋里,然后假裝若無其事地在客廳坐下,準備聽她今夜這曲孤獨而唯美的獨奏。


5.


我在周末來到公寓附近的一家琴行,拿著樂譜找到老板,說想要學一門樂器。


“降E大調夜曲?這是一首鋼琴曲呢,你想要學鋼琴嗎?”老板問我道。


“不是,有沒有什么樂器同樣能彈這首曲子,并且能夠和鋼琴完美合奏的?”


“這個,如果說是和鋼琴合奏的話,大提琴應該是最好的選擇,可是這首曲子似乎從來都沒有這兩種樂器合奏的版本呢。”


“可以編配一個合奏嗎?”

“可以是可以,不過要花點時間。”

“太好了,那我想學大提琴的部分。”

“你大提琴的基礎怎么樣?”

“零……但是彈過吉他算不算。”


老板聽到這里有些為難,但在我的堅持下,他還是找了個大提琴老師來給我編配并教我這首曲子。


萬事開頭難,尤其是學一種從來都沒有接觸過的樂器,但為了完成她的心愿,我每天下班后都抽一個小時到琴行去練琴,于是這段時間我幾乎都沒有再到她家里聽她彈鋼琴了。并且為了不讓她知道我的計劃,我告訴她我最近每天都要加班,就連我買的大提琴都寄放在琴行里不帶回家,生怕被她發現。


由于知道她的身體的狀況,我練得非常刻苦,畢竟假如我不小心彈錯了音,或者彈得不熟練,對她的健康可能都會造成不好的影響。然而隨著曲子逐漸練成,我也越發覺得忐忑不安,因為我從來都沒有和她排練過哪怕一次,不知道到時候我們之間的合奏會不會有默契,是否能夠完美地把這首曲子共同完成。


一個月后的一天,我一下班就飛奔到琴行把笨重的大提琴背回了家里,然后興奮地跑到樓上敲她的房門,然而過了很久,里面都沒有任何回應。


正當我有些疑惑的時候,門忽然開了,里面竄出來一股嗆人的油煙味,而她正站在門口,手上端著個盤子。


“加班辛苦了,我最近買了口鍋,偷偷學做了一道菜,你最愛吃的松鼠魚,可惜廚房里沒有抽油煙機,搞得屋子里烏煙瘴氣的。”


我低頭看了看這盤精致的松鼠魚,不知是因為油煙還是感動,眼眶不禁有些濕潤。


而她與此同時也看到了我身后放著的大提琴,正當她準備開口問的時候,我輕輕地告訴她:“從今天開始,我想每天與你一起共進晚餐。”




陳諶,90后作家、吉他手。已在「一個」發表《冰箱里的企鵝》、《南極姑娘》、《時光若刻》等文。著有新書《世界上所有童話都是寫給大人看的》,現已上市。當當、亞馬遜、京東均已有售。





ONE·文藝生活 2015-08-23 08:4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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