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準的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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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的冬天,我馬上要結束在香格里拉的執勤任務返回昆明。當時,我的頭發已經齊肩,滿臉卷曲的胡子,漢人以為我是藏人,藏人以為我是外國人。任務即將結束,人也就變得非常萬惡。終日精力旺盛到無處發泄,像一條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在香格里拉縣城里竄出竄進,喝酒、閑逛,并無一刻寧時。


抱著一切無所屌謂的心態,我那時一定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家伙。但是,在我那幫不法之徒的朋友眼中,卻覺得我更富于魅力。冬天是狩獵季節,山上的熊會下來,草叢里會擠滿了松雞。當我們進入藏人的村落里偷獵時,我不小心掉進了了河里。從河里爬起來,我徑直扒光了自己的衣服,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中穿過火紅的狼毒,回到集結地點烤火。他們回來,發現我的樣子,不禁失聲狂笑,欣賞到死,覺得天底下也只有我才能做出這種鳥事來。


因為這個緣故,那天在吉普車上,他們決定把榮譽讓給我。


那是在前往香格里拉機場的路上,當時主路在維修,我們走烈士陵園到白塔的那條路。路修在高坡上,下面是草甸和水塘。車子悄然挺在路邊,大家很小心地搖下車窗。在一個洗澡盆大小的池塘里有三只大鳥。我能分辨出其中一只灰色的是大雁,邊上是兩只不知其名綠色脖頸的鴨子。那天很晴,太陽直射,無風,是殺戮的好日子,車上放了三只小口徑步槍。從停車處到水塘的直線距離只有50米不到,他們低聲說:“一槍怎么都能打倒一個!”


于是,最精準的一桿槍放在了我的手里,它還配有瞄準鏡。我是遺傳的優秀射手,近視絲毫不會妨礙我的射術,就像我那戴眼鏡的爹一樣,當年他帶著一幫知識分子同事,在沙漠中殘酷地殺戮狼和黃羊,就像是他們的酋長。我在高中軍訓時要求抱著槍入睡,蒙眼裝卸步槍的速度第一。沒有人教我應該如何呼吸,也沒有人教我應該如何擊發,當我抱著步槍瞄準,人和槍一起上下起伏,如同躺在水面上。我根本看不清楚100米外的靶心,但是我天然知道應該在身體落下的某一瞬間叩動扳機。5槍,47環,500度近視,我是個天生的殺手。


瞄準鏡可以補全我的視力缺陷,雖然那玩藝兒的邊緣部分會嚴重變形,但是在瞄準線的交叉點上,一切都非常清晰。歪過頭來,木質槍托貼上我腮幫的瞬間,冰涼的感覺順著脖頸從后背向下蔓延。我血壓升高,我心跳加快,我有一種勃起的前兆。控制呼吸,控制心跳,仔細觀察你的目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不復存在,只有你自己和你要獵殺的對象。你漂浮在空氣中,就像漂浮在海面上,慢慢浮起,又慢慢沉沒。你在感覺那種節奏,在心里計算十字瞄準線焦點正對目標的那一刻幾時出現,然后又驀然消失。你一次次經過那一瞬,你知道它就在那里。


極為緩慢地伸出手指,輕柔地牽纏在扳機上。不能太重,否則會立即擊發。也不能太輕,否則完成擊發動作的過程會太長,動作會變形,錯失那無比精準的一點,死神之吻。要像是送情人回家,最后拉那一下手。不可以讓她覺得無力,能從你的手里輕松脫出手指,那是你不再想她,希望她盡早離去。不可以讓她覺得太緊,無法掙脫你的控制,于是會在樓下反復擁抱,一直到太陽升起。牽纏,要的是牽纏。微微松開一點,她就可以脫身而去。略略加緊一點,她就會重又倒向你的懷抱。手指牽纏在扳機上,擊鐵將動未動,目標將生將死。


一切都很清晰,我看到日光灑落在池塘上,反射出一片破碎的白色。三只鳥在水邊寒暄嬉戲,不時張開翅膀撩起水花,喉嚨里發出低沉而歡快的鳴叫聲。我可以擊殺那只大雁,南下過冬的大雁肥美,可以和蟲草燉滿一大砂鍋。我也可以擊殺兩只綠頸鴨子,等吃過之后,我就會記得這種動物。我甚至在想,是否存在某個角度,某個瞬間,可以同時擊殺它們中的兩只?47:50,存在這種機會,歷史上不乏這樣的人物和這樣的時刻,一發子彈,兩個目標。


我長久地凝視著它們,任由十字瞄準線一次次經過它們的頭部,它們的脖頸,以及碩大無朋的翅膀。太容易了,這實在是太容易了,它們擠在那么小的池塘里,閉著眼睛打一槍出去,也一定能撂倒其中的一個。這不是狩獵,而是謀殺。我要做個精準的謀殺犯,我要一槍打中兩個,我要一槍打中三個,我心情不高不低,我對一切都全無所謂。


日光繼續撒下來,水花不斷濺起,地面附近甚至因此有了霧蒙蒙的一條團。我極為真切地看見了綠色頸部上的羽毛,在陽光的直射下反射出耀眼的綠光。光芒順著優美的頸部曲線上下移動,就像是日腳在羽毛上舞蹈。它們在用喙彼此整理羽毛,就像是乘坐了很久火車的春節旅客,在小站停靠時沖下月臺,在水龍頭上清洗自己,用看不出顏色的毛巾擦拭面孔。我所期待的一刻終于出現了,兩只綠頸鴨子把長頸交疊在一起,彼此摩擦。一粒子彈,穿過那唯一的一點,奇跡就此誕生。


可是我并沒有叩動扳機,太陽曬在它們身上,也曬在我的身上,讓人感覺到同樣的溫暖。我聽到風聲,我的耳朵感到風從雪山吹來,凍得生疼。在我和它們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子彈軌跡,把我們以及這一刻,包括那些濺起的水珠,耀眼的綠光,全部都聯系在了一起。我喜歡這一刻,我愿意在這一刻里無限長久地呆下去,可以讓太陽就那么一直曬著,讓風一直那么吹著,讓吉普車一直那么停著,讓我兄弟們一直那么等著。一切有所謂,一切很有所謂。


他們在一邊小聲催促我,告訴我說只要經過的大車一次鳴笛,所有的鳥都會飛走。他們說已經看到大車開過來了,他們說路很窄,他們說一定會鳴笛的,他們說你他媽的究竟在干什么呢?我一槍命中水塘的中央,濺起一團漂亮的水花。似乎過了一個千年那么久,槍聲才終于降落到地上,三只鳥振翅飛去,我的身邊一團咒罵嘆息。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換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在這樣的地方,用這樣的槍械,閉著眼睛也能撂倒一只。然而,命運竟然如此弄人,子彈竟然會打在了那么小的一塊地方,穿過了所有揮舞著的翅膀,交叉的脖頸,打在了水面上。他們嘲笑我,重新發動吉普車,為我點上一根香煙,不斷拍我的后腦勺和后背,問我昨晚是不是和什么姑娘上床了?他們放肆地大笑,說應該軟的地方是腰和腿,而不應該是手指頭。


我也笑得很開心,因為我知道,那是我有生以來最準的一槍。


題圖來自:UnMotiva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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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禪定時刻

圖片來自:劉溫柔

我賭你會伸手趕開這只蒼蠅來著。


槽邊往事 2015-08-23 08:4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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