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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蘭祥拿起泡了紅茶的瓷杯，晃了晃。這是2014年10月18日的下午，在他辦公室，他沒有選擇坐在自己的老板椅上，而是拿了一張長條板凳，坐下，“你問吧。”

在過去這段時間，這位中國最有名氣的民辦職業教育學校——藍翔高級技工學校（簡稱藍翔）的掌門人，同時又是全國人大代表，因為與妻子的離婚糾紛，引發“跨省打架”事件，這也讓他和創立近30年的藍翔遭遇到有史以來最嚴重的質疑和爭議。

他已經五十多歲，但滿頭黑發，目光犀利，調門高亢，顯得自信滿滿。外界連日來對他的家庭與婚姻、對他的產業和管理質疑不斷，但他堅持說：“外界的那些質疑，都是胡說。”

在這場輿論風波之初，榮蘭祥保持沉默，媒體來訪一律拒絕不見，以至于有媒體說他“失聯”。他感到很可笑，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至今工作一切正常，早上開例會，每天他還照例忙著接待各路來的貴賓和領導。

這就是藍翔上上下下口中的“榮校長”，在山東濟南5個校區一千多畝的地面上，他擁有絕對的權威。

榮蘭祥說，每天不管多晚回到學校，他都要繞學校全部轉一圈，“注意觀察學生的動向”。

而30年前，他只是河南商丘一個農民，在改革開放的最初幾年，試圖改變自己的生活，進城學手藝，養家糊口。但和同類相比，他顯然更具有商業頭腦。30年后，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既然學手藝的人那么多，這就是一門生意，自己可以來干。”

藍翔的前身，是天橋職業技術學校。按照藍翔官方的說法，藍翔創辦于1984年，但和榮蘭祥共同開創這片天地的妻子孔素英說，她和榮蘭祥相識于1986年，那時候還沒有藍翔的前身。

1989年，榮蘭祥開始和某部隊合作，他由學校的法定代表人變更為學校的實際管理者，學校由此迎來了真正的大發展。

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那時候學校不規范，質量不行，管理也不行，找老師都比較難，“那時候我們看透了，個人搞一個學校不是那么容易的，賺點錢可以，要想搞大了、搞規范，還得有部隊這個平臺，有社會的認可。”

無論如何，有了部隊的牌子，招生也順當多了。張超峰在藍翔已經工作二十多年，一直是烹飪專業老師。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那時學校還在部隊營房租房子，條件不如現在，上課都能看到新兵在操場訓練。

那是藍翔發展最快的10年，榮蘭祥說那段時間他們都是部隊的職工，“不分成，只拿工資”。

在當時那么多技校里，榮蘭祥憑借什么脫穎而出，成功與部隊合作，承接來自部隊規模極大的技術培訓工作，他一直語焉不詳。

學校漸入佳境，孔素英卻發現婚姻出現了問題。孔素英至今堅持說，她發現榮蘭祥有外遇，而榮蘭祥的脾氣也更加暴躁，經常打她。

她出示了幾份醫院傷情鑒定，身上多處刀傷疤痕，她說那是榮蘭祥多年家暴的痕跡。

熟悉內情的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榮蘭祥的脾氣有些怪，回到家常常莫名罵人，但有時又會獨自對著衛生間的鏡子發呆，默默流淚。而另外一位榮家的家屬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榮蘭祥有時也會在女兒們面前流淚，講述自己的婚姻不幸，但女兒們都知道他經常打罵母親，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孔素英已經不止一次對媒體說，榮蘭祥就像《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里的男主角，性格古怪，有一次她在校園里和一位老教師聊天，被榮看到，就罵她作風不好，回家又是一頓打，類似的懷疑和毒打還有很多次。

但孔素英也自辯說，她其實還很照顧榮蘭祥的名譽。“離婚時也沒有說出他有外遇的事兒，只是說夫妻感情不和”。她還說他們共育有六個子女，但離婚時，也只跟法院說有兩個孩子，“他是人大代表，六個孩子太多了，對他影響不好。”對于這些說法，榮蘭祥拒絕向南方周末記者證實或證偽。

在孔素英看來，榮蘭祥對她太狠，不戀舊情，這次跨省打架，就是極端。“他是有預謀的，為了爭奪那套房產，帶人去，還帶著攝像機，拍下沖突中有利于自己的畫面。”

家事糾紛、跨省打架事件對于藍翔的更大影響已經切實發生。“這是藍翔最危險的時刻，不是一場臺風，更厲害，簡直就是‘滅風’，真是要滅了我才好？”他正說著，忽見一只蒼蠅從鼻尖飛過，他停下話頭，抬手猛然一晃，卻沒能抓住蒼蠅，那瞬間，顯示出凌厲之勢，但稍頓，又拿手抹了把臉，一臉無奈，突然顯得十分憔悴。

榮蘭祥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到年底將損失1.8億，招生人數也在近期銳減了八九成。

教學水平、廣告策略、學生管理模式……這些如今眾所周知的質疑，已經困擾了藍翔很長時間，但確實都不如這次來得猛烈。

一位2007年就離職的老教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是在藍翔學習后，留校做的老師，教廚師理論課，自己不太會炒菜。像他這樣的廚師老師，還不止一個。

南方周末記者采訪到的多位老師和管理人員，確實都是曾經的學生留校。張朝峰當初也是藍翔短期班三個月學習后，就留校任教了，那時是1993年，工資就一千多一個月了。但他不認為這樣的老師水平差。

32歲的孫雙，是烹飪專業實習班的指導老師，這天正在實習車間里指導學生做菜。一個大廳，分列著一排排灶臺，圍著數十個身穿白色廚師服戴著廚師帽的學生，而灶臺旁邊的長條桌上，一溜兒放著一排炒好的菜，孫雙一個個品嘗，然后在各位學生的作業本上寫上評語，“火候不夠”或者“再放點鹽”。

孫雙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學廚師的學生，一般三年或者四年制，其中有兩年是灶臺實習。他曾經在酒店做過大廚，通過招聘進入藍翔，當初就覺得藍翔的廣告做得好，進來后也感到收入穩定一些，而工作時間也比原來有條理。

兩年實習期，他要教會學生四大菜系的400道菜。每道菜成本有高低，平均20元一道，一個學生在校實習期間，耗材就要五六千，而他們的學費是一年六千多。

包括榮蘭祥在內的多位管理層說，職業教育就是就業教育，是花錢教育。沒有實際耗材，掌握不了真本事，就業自然不行。

而關于耗材，外界的質疑聲也不少，其中之一是關于挖掘機。有媒體援引離職藍翔的老師說，藍翔宣稱一個挖掘機學員兩個月實習期間計劃耗油量是600升，但實際往往做不到，學員因此也不能有足夠的上機時間，無法掌握挖掘機技能。

先學一兩年理論課，然后再進入實習，是藍翔的基本模式。面對質疑，藍翔有自己的一套解釋。汽修專業的老師徐超說，學生的文化程度不一，實習的時間也不一樣，一般6-8周，學生有愛學不愛學之分，最后成績自然不一樣，那些成績不好的進了社會工作自然不順，發幾句罵學校的牢騷也難免。

事實上，正如榮蘭祥自己所說，藍翔的很多制度，老師也不能完全接受，比如退學制度，“學生退學老師要埋單”。按照他的說法，學校花了很長時間，才實現了這個目標。

山東濟南天橋區藍翔中路11號，在濟南城的北面。從市中心的泉城廣場一路向北偏西，大約20公里。

目前藍翔最引人調侃的，是挖掘機專業，那條“挖掘機技術哪家強”的廣告語，成了流行語。但事實上，烹飪和汽修才是該校最大的兩個專業。

70歲的李自祥，此前一直是藍翔技校黨委書記，去年初退休。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自己曾在某部隊服役21年，轉業后，曾在濟南市天橋區任人大常委、辦公室主任，2004年來到藍翔。

他說，和部隊的合作讓榮蘭祥完成了原始資本的積累。而軍隊清理“三產”則讓榮蘭祥有機會自己單干，正式使用藍翔這個名字作為校名，搬到天橋區的新校區。從1個校區到5個校區，短期班學員和學制（3、4年制）學員常駐各有一萬多人，藍翔快速膨脹。

這是個幾乎自給自足的封閉社會，周邊不會形成別的院校那樣的商業區，自己養雞牛羊。在校生每人兩套校服——一套西裝，上理論課時候穿；一套實習服裝，實踐課時候穿。不同的專業，實習服裝也不同，廚師是白色裝高帽，美容美發是粉色大褂，其他汽修等專業是紅黃相間的夾克衫，選用的是藍翔校徽的顏色。

作為校長，榮蘭祥很在乎視覺上的美感。校園里種的是柿子樹和核桃樹，這天晚上，榮蘭祥走在校園里，經過滿是學生活動的操場后，從燈光下走進陰影。他笑著說，果樹好啊，春天有花兒秋天有果兒，多好看。

因為有罚款，果實沒有人敢摘，這也成為學校逢人便說的事兒，“管理到位，學生素質好”。

藍翔的名聲，一個主要的來源，是他的廣告宣傳。

榮蘭祥將邀請唐國強作代言人的理由歸結為“他演過毛主席”、“值得信賴”。但在一些場合，他也曾經有意無意地透露這樣的意思：因為學生們的家長喜歡唐國強。對于今天在校的那些學生的家長們來說，唐國強恰是他們那個時代的偶像之一。而毫無疑問，家長才是決定錢往哪兒花的關鍵。

但隨著互聯網文化的興起，藍翔那些在人們看來“土里吧唧”“簡單粗暴”而且經常不斷重復的廣告，恰恰擊中了人們的“槽點”，在人們的調侃中，成為一個玩笑流行詞。而在這個無意之間，藍翔在輿論中加冕了皇冠。這種名聲，也形成了滾雪球效應，尤其是不斷有影視劇出現調侃藍翔的橋段。

直到2009年，《紐約時報》關于藍翔涉嫌黑客事件的嚴肅報道，讓很多人驚訝不已，原來藍翔真的很強？

計算機專業的老教師任保定說，哪有那么高的技術去攻擊白宮呢？再說了，那會兒我們學校還在放假，機房也沒人啊。“可能就是被真正的黑客利用了，做了肉雞，我們樹大招風。”

被《紐約時報》提及的那個吉尼斯大電腦室，是2005年10月投入使用的，能同時讓1300多名學生使用，當時很多人來參觀都會驚嘆一句“這么大”，緊接著就是一句：“怕是亞洲最大吧？”被問多了，榮蘭祥等人就覺得，不如去申請個吉尼斯紀錄，也是個廣告招牌。

黑客事件后，大教室斷了網，只能用于非計算機專業的學生來操作辦公軟件。現在這里都是老舊的方正電腦，藍翔也不打算更換，讓它繼續保持申請吉尼斯紀錄時的原貌。

在爭議和是非中，榮蘭祥和藍翔也開始試圖轉型和自我控制。

在榮蘭祥看來，烹飪、汽修甚至電焊都比挖掘機要更有經濟效益。從挖掘機實習場回南校區的路上，經過一片物流基地，副校長曹金棟和幾位同事說，看來物流是個大市場，咱們得盡快將這個專業做起來。

盡管外界一再質疑藍翔的畢業生就業率，但南方周末記者接觸到的多位藍翔老師和管理人員都說，就業率很好。曹金棟說，很多專業，用人單位都是交錢預定，很火爆。尤其是烹飪和汽修等專業。而他也坦言，挖掘機等專業就沒有早兩年火爆了，就業率也遠不如其他專業。這與國家建筑工程形勢有關。比如很多黨政機關停建樓堂館所。

另一個早已萎縮的專業是計算機。曹金棟說，如今這個專業，就業壓力很大，企業來招人，一兩個人一次，不像廚師或者別的專業，一次能要幾十個人，都是成批錄用。

榮蘭祥本人一直沒有正面回答就業的問題。他一方面說，藍翔不担心學生就業，關心的是學生畢業以后怎么創業，另一方面他又說，藍翔并不鼓勵學生一畢業就創業。

在外界質疑聲風起云涌的時候，藍翔的日常工作依舊照常，每天接待各路來客。比如這天，來自北方某地級市的人社部門的一行領導，打算再次考察，將當地的下崗工人和待業青年送來培訓。這也是藍翔如今一個主要的合作方式。

部隊依然是藍翔主要的合作對象之一。南方周末記者在藍翔采訪時，某部“黃金部隊”的數十名士兵，正在學校里學習挖掘機技術和汽修技能培訓，為期三個月。而每年，都會有不少退伍老兵進入藍翔學習相關技能。目前還有兩個班，大約六十多人，全部是退伍老兵，主要學習汽修和烹飪。

這樣的聯系，也進一步加重了外界對藍翔的好奇，“莫非他們真的不簡單？”

榮蘭祥說，直到現在，美國進我們網站每天都有很多次，最多的一天，比如10月7日，來自美國的登錄次數達到三百多次。

“他們關注我們，我們也會關注他們。美國人啊，不會無緣無故來關注的。”榮蘭祥的表情莫測高深。

這里是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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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 2015-08-23 08:4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