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迎向死亡的感覺真美 鳳凰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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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章

北島



197411月下旬某個清晨,我寫完中篇小說《波動》最后一句,長舒了口氣。隔壁師傅們正漱口撒尿打招呼,叮當敲著飯盆去食堂。我拉開暗室窗簾,一縷稀薄的陽光漏進來,落在桌面,又折射到天花板上。


一個多月前,工地宣傳組孟干事找我,要我脫產為工地搞攝影宣傳展,我不動聲色,心中暗自尖叫:天助我也。我正為構思中的中篇小說發愁。首先是幾十號人睡通鋪,等大家入睡才開始讀書寫作,打開自制臺燈——泡沫磚燈座,草帽燈罩,再蒙上工作服。再有,為了多掙幾塊錢,師傅們特別喜歡加班,半夜回宿舍累得賊死,把讀書寫作的精力都耗盡了。


說來這還是我那“愛好者”牌捷克相機帶來的好運:給師傅們拍全家福標準像遺照,外加免費洗照片,名聲在外。我一邊跟孟干事討價還價,一邊盤算小說布局:首先嘛,要專門建一間暗室,用黑紅雙層布料做窗簾,從門內安插銷——道理很簡單,膠片相紙極度敏感,有人誤入,革命成果將毀于一旦。孟干事連連點頭稱是。


暗室建成了,與一排集體宿舍的木板房毗鄰,兩米見方,一床一桌一椅,但獨門獨戶。搬進去,拉上窗簾,倒插門,環顧左右。我掐掐大腿,這一切是真的:我成了世界上最小王國的國王。


由于整天拉著窗簾,無晝夜之分,除了外出拍照,我把自己關在暗室里。在稿紙周圍,是我設計并請師傅制作的放大機,以及盛各種藥液的盆盆罐罐,我從黑暗中沖洗照片也沖洗小說,像煉金術士。工地頭頭腦腦視察,必恭候之,待收拾停當開門,他們對現代技術嘖嘖稱奇。我再拍標準照“賄賂”他們,用布紋紙修版外加虛光輪廓,個個光鮮得像蘋果鴨梨,樂不可支。


原十三中的架子工王新華,那幾天在附近干活,常來串門。他知道我正寫小說,我索性把部分章節給他看。他不僅跟上我寫作的速度,還出謀劃策,甚至干預原創。他認為女主人公肖凌的名字不好,有銷蝕靈魂的意思,必須更換。


這暗室好像是專為《波動》設計的,有著舞臺布景的封閉結構、多聲部的獨白形式和晦暗的敘述語調。在晨光中完成初稿的那一刻,我疲憊不堪,卻處于高度亢奮狀態。


把手稿裝訂成冊,首先想到的是趙一凡。自1971年相識起,我們成了至交。他是北京地下文化圈的中心人物,自幼傷殘癱瘓,而那大腦袋裝滿奇思異想。他和家人同住大雜院,在后院角落,他另有一間自己的小屋。


待我在他書桌旁坐定,從書包掏出手稿。一凡驚異地揚起眉毛,用尖細的嗓音問:完成了?我點點頭。他用兩只大手翻著稿紙,翻到最后一頁,抬起頭,滿意地抿嘴笑了。


你把手稿就放在我這兒。見我面有難色,他接著說,你知道,我的公開身份是街道團支部書記,這里是全北京最安全的地方。


想想也是,我把手稿留下。可回到家怎么都不踏實,特別是他那過于自信的口氣,更讓我不安。第三天下了班,我趕到他家,借口修改,非要取走手稿。一凡瞇著眼直視我,大腦門上沁出汗珠,攤開雙手,無奈地嘆了口氣。



19752月初,剛下過一場雪,道路泥濘。我騎車沿朝內大街往東,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大樓東側南拐,到前拐棒胡同11號下車。前院坑洼處,自行車擋泥板照例哐啷一響。穿過一條長夾道,來到僻靜后院,驀然抬頭,門上交叉貼著封條,上有北京公安局紅色公章。突然間冒出四五個居委會老頭老太太,圍住我,如章魚般抓住自行車。他們盤問我的姓名和單位,和趙一凡的關系。我信口胡編,趁他們稍一松懈,突破重圍,翻身跳上自行車跑了。


回家驚魂未定。人遇危難,總是先抱僥幸心理,但一想到多年通信和他收藏的手稿,心里反倒踏實了。讓我犯怵的倒是躲在角落的蘇制翻拍機必是當時最先進的復制技術),如果《波動》手稿被他翻拍,落在警察手里,就算不致死罪,至少也得關上十年八年。我仔細計算翻拍所需的時間:手稿在他家放了兩夜,按其過人精力及操作技術,應綽綽有余。但心存僥幸的是,既然手稿歸他保管,又何必著急呢?


出事第二天,工地宣傳組解除我“首席攝影師”職位,逐出暗室,回原班組監督勞動。攝影宣傳展無疾而終。孟干事宣布決定時,低頭看自己的指甲,一絲冷笑,似乎總算解開暗室之謎。


我灰頭土臉,卷鋪蓋搬回鐵工班宿舍。陳泉問我出什么事了。他是來自農村的鈑金工,是我的鐵哥兒們。可很難說清來龍去脈。陳泉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你好這個——讀呀寫呀,可這都啥年頭啦?別往槍口上撞。我嫌煩,往外揮揮手,他哼著黃色小調走出門。


我每天繼續打鐵。在鐵砧上,閻師傅的小錘叮當指引,而我的14磅大錘忽快忽慢,落點不準。他心里準在納悶,但不聞不問。保衛組的人整天在鐵工班轉悠,跟師傅搭話拉家常,偏不理我。


下了班,我忙于轉移書信手稿,跟朋友告別,做好入獄準備。我去找彭剛,他是地下先鋒畫家,家住北京火車站附近。聽說我的處境,二話沒說,他跟他姐姐借了五塊錢,到新僑飯店西餐廳,為我臨別壯行。他小我六七歲,已有兩次被關押的經驗。席間他分析案情,教我如何對付審訊。皮肉之苦不算什么,他說,關鍵一條,絕對不能信“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在新僑飯店門口分手,風乍起,漫天沙石。他拍拍我肩膀,嘆了口氣,黯然走開。


那年我二十六歲,頭一次知道恐懼的滋味:它無所不在,淺則觸及肌膚——不寒而栗;深可進入骨髓——隱隱作痛。那是沒有盡頭的黑暗隧道,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我甚至盼著結局的到來,無論好壞。夜里輾轉反側,即使入睡,也會被經過的汽車驚醒,傾聽是否停在樓下。車燈反光在天花板旋轉,悄然消失,而我眼睜睜到天亮。


幾個月后,危險似乎過去了。危險意識是動物本能,不可言傳,但畢竟有跡可尋:保衛組的人出現頻率少了,見面偶爾也打招呼;政局有松動跡象:電影院上映羅馬尼亞電影;女孩們穿戴發生微妙變化,從制服領口露出鮮艷的內衣。


我決定動手修改《波動》。首先是對初稿不滿,不甘心處于未完成狀態。再說受過驚嚇,膽兒反倒大起來。在家寫作,父母跟著担驚受怕,嘮叨個沒完。我跟黃銳訴苦,他說他大妹黃玲家住十三陵公社,正好有間空房。


我走后門開了一周病假,扛著折疊床,乘長途車來到遠郊的昌平縣城。黃昏時分,按地址找到一個大雜院,跟門口的男孩打聽。他剛好認識黃玲,為我領路,穿過晾曬衣服被單的迷宮,直抵深處。黃玲和新婚的丈夫剛下班,招呼我一起吃晚飯。隔幾戶人家,他們另有一間小屋,僅一桌一椅,角落堆放著紙箱。支好折疊床,我不禁美滋滋的:天高皇帝遠,總算找到了“世外桃源”。


沒有窗簾,很早就被陽光吵醒。在桌上攤開稿紙,我翻開由中國電影出版社出版的電影劇本《卡薩布蘭卡》。這本小書借來多日,愛不釋手,對我的修改極有參考價值,特別是對話,那是小說中最難的部分。


我剛寫下一行,有人敲門,幾個居委會模樣的人隔窗張望。我把稿紙和書倒扣過來,開門,用肩膀擋住他們的視線。領頭的中年女人干巴巴說:“我們來查衛生。”無奈,只好讓開。她們在屋里轉了一圈,東摸摸西動動,最后把目光落在倒扣的稿紙上。那女人問我來這兒干什么,答曰養病,順便讀讀書。她撫摸稿紙一角,猶豫片刻,還是沒翻過來。問不出所以然,她們只好悻悻地走了。


剛要寫第二行,昨晚領路的男孩輕敲玻璃窗。他進屋神色慌張,悄悄告訴我:剛才,我聽她們說,說你一定在寫黃色小說。他們正去派出所報告。你快走吧。我很感動,摸摸他的頭說:我是來養病的,沒事兒。還得謝謝你了,你真好!他臉紅了。給黃玲留下字條。五分鐘后,我扛著折疊床穿過院子,倉皇逃竄。



197618日,周恩來去世。死訊投下巨大的陰影,小道消息滿天飛,從報上排名順序和字里行間,人們解讀背后的含義。自3月底起,大小花圈隨人流涌入廣場,置放在紀念碑四周,堆積如山。松墻扎滿白色紙花。


我每天下了班,乘地鐵從始發站蘋果園出發,直奔天安門廣場。穿行在茫茫人海中,不知何故,渾身直起雞皮疙瘩。看到那些張貼的詩詞,我一度產生沖動,想把自己的詩也帖出來,卻感到格格不入。


44日清明節正好是星期天,悼念活動達到高潮。那天上午,我從家乘14路公共汽車到六部口,隨著人流沿長安街一路往東,抵達廣場。混跡在人群中,有一種隱身與匿名的快感,與他人分享溫暖的快感,以集體之名逃避個人選擇的快感。我想起列寧的話:“革命是被壓迫者和被剝削者的盛大節日。”在花圈白花的偽裝下,廣場有一種神秘的節日氣氛。我東轉轉西看看。有人站在高處演講,大家鼓掌歡呼,然后共謀一般,掩護他們消失在人海中。


我回家吃完晚飯,又趕回天安門廣場。趁著夜色,人們膽子越來越大。晚9點左右,我轉悠到紀念碑東南角,在層層緊箍的人群中,突然聽到有人高聲朗讀一篇檄文:“……江青扭轉批林批孔運動的大方向,企圖把斗爭的矛頭對準敬愛的周總理……”他讀一句停頓一下,再由周圍幾個人同聲重復,從里到外漣漪般擴散出來。公開點名“江青”,比含沙射影的詩詞走得更遠了,讓我激動得發抖,不能自已。在蒼茫暮色中,我堅信,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快要到來了。


45日星期一,我上班時心神不寧,下班回家見到曹一凡,才知道事態的發展:當天下午,憤怒的人群不僅沖擊人民大會堂,還推翻汽車,火燒廣場工人指揮部小樓。當晚,鎮壓的消息,通過各種非官方渠道傳播,據說用棍棒打死無數人,廣場血流成河。


第二天一早,史康成騎車來找曹一凡和我,神色凝重,眉頭緊鎖,卻平靜地說,他是來道別的,把女朋友托付給我們。他決定獨自去天安門廣場靜坐,以示抗議。那等于去找死。可在那關頭,誰也無權勸阻他。他走后,我深感內疚:為什么不與他共赴國難?我承認自己內心的怯懦,為此羞慚,但也找到自我辯護的理由:“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必須寫下更多的詩,并盡早完成《波動》的修改。


由于戒嚴,史康成根本無法進入廣場,從死亡線上回來了,回到人間,回到女朋友和我們身邊。兩個月后,我改好《波動》第二稿。



19768月上旬某天下午,在同班同學徐金波陪伴下,我去新街口文具店買來厚厚的精裝筆記本和小楷毛筆,回家找出刮胡刀片。打開筆記本扉頁,在徐金波指導下,我右手握刀片,遲疑片刻,在左手中指劃了一刀。尖利的疼痛。由于傷口不深,僅沁出幾滴血珠,我咬牙再深劃一刀,血涌出來,聚集在掌心。我放下刀片,用毛筆蘸著血在扉頁上寫下:“珊珊,我親愛的妹妹”,淚水奪眶而出。


大約十天前,1976727日傍晚,家中只有我和母親,她已調回人民銀行總行醫務室上班,父親仍留在昌平的人大、政協干校勞動,當工人的弟弟在山上植樹造林,他們每周末回家。


那天晚飯后來了個客人,叫姜慧,她嬌小可愛,丈夫是高干子弟。她寫了一部長篇政治小說,涉及“文革”中黨內權力斗爭,江青是主人公之一。說實話,那小說寫得很粗糙,但話題敏感,正在地下秘密流傳。


9點半左右,姜慧起身告辭。我陪她下樓,到大院門口,看門的張大爺從傳達室出來,說你們家長途電話。姜慧陪我進了傳達室。拿起聽筒,先是刺耳的電流聲,電話接線員彼此呼叫。原來是湖北襄樊南障縣的長途,是珊珊所在的工廠打來的。終于傳來一個小伙子的聲音,姓李,也是人民銀行總行的子弟。他的聲音忽近忽遠,斷斷續續:珊珊,她、她……今天下午……在河里游泳……失蹤了,你們別急,全廠的人都在尋找……你們還是派人來一趟吧……


我緊握聽筒,聽到的是自己血液的轟響。傳達室的燈在搖晃。姜慧關切的目光和遙遠的聲音。我不知所措,緊緊抓住她的手囁嚅著,待冷靜下來,示意她先走。


回家臉色蒼白,母親問我出了什么事,我搪塞過去。騎車到電報大樓,給父親和弟弟分別打電話。跟父親只說珊珊生病了,讓他明早回家。跟弟弟通話,我說“珊珊被淹了”,避開“死”這個字眼。


再回到家,母親已躺下,她在黑暗中突然發問: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說沒事,讓她先睡。我在外屋飯桌前枯坐,腦海一片空白。我們兄妹感情最深,但近來因自身困擾,我很少給她回信。


凌晨342分,山搖地動,墻上鏡框紛紛落地,家具嘎嘎作響。從外面傳來房屋倒塌的轟響和呼救聲。我首先想到的是世界末日,心中竟有一絲快意。鄰居呼喊,才知道是大地震。我攙扶著母親,和人們一起涌到樓下。大院滿是驚慌失措的人,衣衫不整。聽說地震的中心在唐山一帶。


父親和弟弟上午趕回,親朋好友也聞訊而來,相聚在亂哄哄的大院中。這時收到珊珊的來信,是三天前寫的。她在信中說一切都好,就是今年夏天特別熱,要我們多保重。


大家最后商定,先瞞著母親,由表姐夫陪同我和父親去襄樊。我和父親一起上樓取旅行用品。他在前面,駝著背,幾乎是爬行,我緊跟在后,跌跌撞撞,真想與爭吵多年的父親和解,抱著他大哭一場。


由于地震,去襄樊的一路交通壅塞混亂,車廂擁擠不堪。到了目的地,才知道事故原委:727日下午,珊珊帶幾個女孩去蠻河游泳。那天上游水庫泄洪,水流湍急,一對小姐妹被卷走了,妹妹消失在漩渦中。珊珊一把抓住姐姐,帶她游向岸邊,用全身力氣把她托上岸,由于體力不支,她自己被急流卷走了。第二天早上,才在下游找到尸體。她就這樣獻出自己的生命,年僅二十三歲。


在堆滿冰塊的空房間,我握住她那有顆黑痣的左手,失聲痛哭。第二天火化時,我把她二十歲生日時寫的獻詩放進棺木。我終日如游魂飄蕩,從宿舍到辦公室,從她出沒的小路到出事地點。我把一把把野菊花拋進河中。


在她的日記本上,我找到她寫下的一行詩:“藍天中一條小路。”是啊,自由與死亡同在,那有多大的吸引力。回家路上,我時時感到輪下的誘惑。但我知道,除了照顧父母,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我去完成,為了珊珊也為了我自己。我承担著兩個生命的意志。


掌中的血快用盡了,徐金波幫我擠壓傷口,讓更多的血流出來。我在紀念冊的扉頁上寫道:珊珊,我親愛的妹妹,我將追隨你那自由的靈魂,為了人的尊嚴,為了一個值得獻身的目標,我要和你一樣勇敢,決不回頭……(大意)



197699日下午,我和嚴力在芒克家聊天。芒克跟父母一起住計委大院,父親是高級工程師,母親是復興醫院護士長。嚴力住在附近,常來常往。我們正抽煙聊天,芒克的母親進屋說,下午4點有重要廣播。


那是多事之秋。18日周恩來去世,38日吉林隕石雨,45日天安門的事件,76日朱德去世,728日唐山大地震。還能再有什么大事?我們不約而同想到了一起,誰也沒點破。


下午4時,從家家戶戶的窗口傳出哀樂,接著是播音員低沉的聲音:


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主席、中國共產黨中央軍事委員會主席、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名譽主席毛澤東,今日零時10分在北京逝世,享年八十三歲……”


我們對視了幾秒鐘,會意一笑,但笑得有點怪,有點變形,好像被一拳打歪——這一時刻讓人猝不及防。芒克順手從床底下摸出半瓶“二鍋頭”,到廚房取來三個酒盅。斟滿,三人默默干杯,再斟滿,我們的笑容變得舒展,好像跨越了令人尷尬的瞬間。“這回有戲了。”芒克低聲說。


回家的路上,一扇扇窗戶亮了。我騎得很慢,并不急于回家。高音喇叭和收音機相呼應,哀樂與悼詞在空中回蕩。有人在哭。北京初秋燥熱,有一股燒樹葉的味道。并行騎車的人有的已戴上黑紗,表情麻木,很難猜透他們在想什么。


第二天早上,各單位和街道居委會搭建靈堂,組織追悼會,出門必戴黑紗。我正為珊珊服喪,這倒不難。再說我長期泡病號,很少出門,在家重讀艾倫堡的《人·歲月·生活》。


918日下午,在天安門舉行官方追悼會,電視臺、電臺現場直播。我們全樓僅我家有一臺九英寸黑白電視,成了文化中心。午飯后,樓下賀媽媽(曹一凡的母親)和李大夫等老鄰居陸續落座,一邊安慰痛不欲生的母親,一邊等著看電視直播。我避開她們,獨自退到窗口,在離電視機最遠的地方坐下。那一刻,我有候鳥般精確的方位感:我背后正南約五公里是電報大樓,再沿長安街向東約三公里即天安門廣場。


從電視鏡頭看去,天安門廣場一片肅殺,悼念的人們由黑白兩色組成,國家領導人一字排開,表情呆滯,但想必各懷心思。下午3時,由華國鋒主持追悼會。他用濃重的山西口音宣布:“全體起立,默哀3分鐘……”我母親和老鄰居們慌忙站起來。我遲疑了一下,身不由己也站起來,低下頭。我到底為誰起立默哀?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了我自幼崇敬而追隨過的人,為了獻出自己年輕生命的珊珊,還是為了一個即將逝去的時代?



19781220日,北京下了場少見的大雪,幾乎所有細節都被白色覆蓋了。在三里屯使館區北頭有條小河,叫亮馬河,過了小木橋,是一無名小村,再沿彎曲的小路上坡,拐進一農家小院,西房即陸煥興的家。他是北京汽車廠分廠的技術員。妻子叫申麗靈,歌聲就像她名字一樣甜美。“文革”初期,她和父母一起被遣返回山東老家,多年來一直上訪,如今終于有了一線希望。


地處城鄉之間的兩不管地區(現稱城鄉結合部),這里成了嚴密統治的盲點。自七十年代中期起,我們幾乎每周都來這里聚會,喝酒唱歌,談天說地。每個月底,大家紛紛趕來換“月票”,陸煥興是此中高手,從未出過差錯。


這里成了《今天》的誕生地。1220日下午,張鵬志、孫俊世、陳家明、芒克、黃銳和我陸續到齊,加上陸煥興一共七個。直到開工前最后一分鐘,黃銳終于找來一臺油印機,又舊又破,顯然經過“文革”的洗禮。油印機是國家統一控制的設備,能找到已算很幸運了。大家立即動手干活——刻蠟版,印刷、折頁,忙得團團轉。


那是轉變之年。197845日,中共中央決定全部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511日,《光明日報》刊登《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特約評論員文章,成為政治松動的重要信號。上訪者云集北京,有數十萬人,他們開始在西單的灰色磚墻張貼大小字報,從個人申冤到更高的政治訴求。1017日,貴州詩人黃翔帶人在北京王府井張貼詩作,包括橫幅標語“拆毀長城,疏通運河”,“對毛澤東要三七開”。1114日,中共北京市委為1976年“四五事件”平反。1218日至22日,中共中央召開十一屆三中全會第三次會議。12月初,鄧小平通過加拿大《環球報》記者,向人們傳遞一個重要口信“民主墻是個好東西。”


19789月下旬一天晚上,芒克和我在黃銳家的小院吃過晚飯,圍著大楊樹下的小桌喝酒聊天,說到局勢的變化,格外興奮。咱們辦個文學刊物怎么樣?我提議說。芒克和黃銳齊聲響應。在沉沉暮色中,我們的臉驟然被酒精照亮。


我們三天兩頭開會,商量辦刊方針,編寫稿件,籌集印刷設備和紙張。紙張不成問題。芒克是造紙廠工人,黃銳在工廠宣傳科打雜,每天下班用大衣書包“順”出來。張鵬志在院里蓋了間小窩棚,成了開編輯會的去處。我們經常爭得面紅耳赤,直到深更半夜。張鵬志不停播放那幾張舊唱片,特別是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那旋律激蕩著我們的心。


1220日起,我們干了三天兩夜。拉上窗口小布簾,在昏暗的燈光下,大家從早到晚連軸轉,誰累了就倒頭睡一會兒。陸煥興為大家做飯,一天三頓炸醬面。半夜一起出去解手,咯吱咯吱踩著積雪,沿小河邊一字排開拉屎,眺望對岸使館區的燈火。河上的臟冰反射著烏光。亮馬河如同界河,把我們和另一個世界分開。


1222日(中共中央十一屆三中全會閉幕),干到晚上10點半終于完工,地上床上堆滿紙頁,散發著強烈的油墨味。吃了三天炸醬面,倒了胃口,大家決定下館子好好慶祝一下。騎車來到東四十條的飯館(全城少有的幾家夜間飯館之一),圍小桌坐定,除了飯菜,還要了瓶二鍋頭,大家為今天》的誕生默默干杯。


我們邊吃邊商量下一步計劃。首先要把《今天》貼遍全北京,包括政府部門(中南海、文化部)、文化機構(社會科學院、人民文學出版社、《人民文學》和《詩刊》)和公共空間(天安門、西單民主墻),還有高等院校(北大、清華、人大、北師大等)。確定好張貼路線,接著討論由誰去張貼。陸煥興、芒克和我——三個工人兩個單身,我們自告奮勇,決定第二天上午出發。


從夜間飯館出來,大家微醺。告別時難免有些沖動,互相擁抱時有人落了淚,包括我自己——此行兇多吉少,何時才能歡聚一堂。你們真他媽沒出息,掉什么眼淚?陸煥興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罵咧咧的。


騎車回家路上,跟朋友一個個分手。我騎得搖搖晃晃,不成直線,加上馬路上結冰,險些摔倒。街上空無一人。繁星,樹影,路燈的光暈,翹起的屋檐像船航行在黑夜中。北京真美。“解開情感的纜繩/告別母愛的港口/要向人生索取/不向命運乞求/紅旗就是船帆/太陽就是舵手/請把我的話兒/永遠記在心頭……”我想起頭一次聽到的郭路生的詩句,眼中充滿淚水。迎向死亡的感覺真美。青春真美。


200810



《七十年代》/北島、李陀 主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07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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