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像與沉默 吉奧喬·阿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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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羅馬萬神殿里,有一個名為安格羅娜(Angerona)的女神,她的嘴被再現為緊束的和封閉的(ore obligato signatoque)。[1]她的手指舉到了嘴唇上,仿佛是在命令沉默。學者認為她在異教神秘儀式的語境中代表了沉默的權力,雖然對如何理解這樣的權力,他們還沒有達成共識。在詞源學上,myein,希臘語mysterion的詞根,意味著“閉上嘴巴,沉默”。在厄琉希神圣儀式的一開始,一個使者“命令沉默”(epittatei tēn siōpen)。據說,加入這些厄琉希秘儀的新成員被要求對他們在入會儀式期間看到和聽到的東西保持絕對的沉默。我們的問題是如何理解這種沉默。它是一道禁令,旨在防止一個秘密的教義被未入會者所知嗎?或者,它關注的是某種實則不可能說出的東西?


首先,我們會問,鑒于任何人——包括奴隸,所以,潛在地,全部的雅典居民——都有可能加入秘儀,保持沉默的職責會有什么樣的意義。在早期作品《論哲學》中,亞里士多德肯定了,“剛入會者不需要學習什么東西(mathein ti),而毋寧要有意于某種東西,要體驗和經歷某種東西(pathein kai diatethēnai)。”[2]所以,在古代的神秘儀式中,入會者有可能沒有學習一條可以用詞語來表達(但不得不保持秘密)的教義,但他們體驗了某種本質地沉默的東西,某種不可能說出的東西。“面對諸神的敬畏”,我們在荷馬的《致得墨忒耳贊歌》中讀到,“讓聲音沉默。”[3]


言說的不可能性——以及沉默的權力——具有兩種形式,一種讓人歡樂,另一者讓人不安。在神話中,緘默往往和強暴聯系在一起。羅馬的故事說,勞拉因喜歡散布流言蜚語而受到懲罚,不能說話,繼而在一片神圣的樹林里被墨丘利強暴(他利用了她的不能說話)。在變形為夜鶯前,菲羅墨拉被忒瑞俄斯強暴,后者割下她的舌頭,以防止她述說自己的罪行。帕耳塞福涅被強暴、誘拐并帶到了冥府,留在那里沉默如死人。在每一個例子里,沉默都是言語喪失的痛苦經歷,是一個人無法講述他渴望講述之事的痛苦經歷。


在諾斯替教的神話學中,先行存在的,永恒的,不被創造的神在自身內部包含了一個女性的形象,那是他的沉默,Sigē(靜默)。思想從他和沉默的聯姻中誕生。“靜默”,我們在一篇瓦倫廷派的文本中讀到,“萬物之母,現于深淵。言不可言而不得者,不復言耳。知其不可言者,言其不可言而已。”[4]在這里,沉默也作為言說之不可能性的經驗,作為一種喪失,而出現。正是在沉默之深淵形象的對立面,教會的神父肯定了揭示上帝的“道”(logos:邏各斯)的首要地位。然而,關于沉默的權力,海德格爾寫道:“這種原始的沉默比任何的人性潛能都還要強大。沒有人,全憑自己發明了語言,也就是說,無人曾強大得足以打破這種沉默的權力。”[5]


在卡夫卡有關尤利西斯的寓言里,我們得知,塞壬的沉默比她們的歌聲更加危險,而尤利西斯——他意識到,當他的船靠近她們的時候,她們沉默著——裝模作樣地用蠟封住自己的耳朵并讓他的人把他綁到一根桅桿上,以免遭受這種沉默的傷害。[6]在卡夫卡對故事的重新講述中,塞壬的沉默代表了歌聲的零度,并且,根據一種在缺席中看到在場之最極端形式的頑固傳統,它同樣代表了現實的零度和極致。在這個意義上,海德格爾可以寫道,恰當詞語辜負我們的時候,我們才真正地經驗到語言。心理學家把這樣的經驗稱為“詞的概念”(Wortbegriff):一個人在舌尖上擁有一個詞卻說不出它。在這里,詞語似乎也在它恰好缺失的時候用最大的力量逼促著我們。那么,我們所討論的沉默只是一種言說的不可能性。


埃蒂安·德庫(Etienne Decroux)用來定義默劇和演員之先驗狀況的例子已經眾所周知。他說,我們要想象兩個囚犯。一個身體自由,嘴巴卻被封住;另一個可以自由說話,但被束縛在一個樁上。第一個是默劇的范式,第二個是演員的范式。[7]根據那個規定——它表明,只有當一種能力受到阻礙的時候,我們才覺察到它本身——默劇通達了姿態的可能性,只是因為他或她無法言說。但這也意味著,默劇的沉默表達了語言本身;默劇不模仿事物,而是模仿事物的名稱。


那么,我們該如何思考這樣一種沉默:它不純粹是一種言說的不可能性,不和語言保持分離,而是把語言本身帶入了視野?也就是說,我們該如何設想這樣一種沉默,它不是關乎事物的沉默,而是語言本身的沉默?根據一個古老的,由普魯塔克歸于西蒙尼德斯的對繪畫的定義,“繪畫是沉默的詩歌(poiēsis siōpōsa),而詩歌是說話的繪畫(zōgraphia lalousa)。”[8]西蒙尼德斯心中所想的不只是一種把兩類藝術聯系起來的通用對立,而是某種類似于一個本質關系的東西,普魯塔克的評語“兩者具有相同的目的”表明了這點。繪畫和詩歌的這個共同的目的是什么?并且,更一般地,什么樣的關系在圖像和詞語,沉默和語言之間,被建立起來?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唯有如此才是可能的,即要返回格言的字面意思,廢除那種認為西蒙尼德斯只是在評論圖像不會說話的還原性解讀。我們所說的沉默事實上不是圖像的沉默,而是詞語的沉默。繪畫,西蒙尼德斯說,是詩歌的喑啞,詞語的沉默。這不只是因為詩歌在繪畫中停止了言說,更是因為詞語及其沉默在繪畫中是無形的。但讓詞語沉默,以圖像的形象展示沉默本身,這如何可能?


繪畫讓語言沉默,因為它打斷了名稱和事物之間的意指關系,讓事物,哪怕暫時地,回到了自身,回到了它的無名狀態。但事物的這種無名性不是缺少了什么東西的無名性,它不是言說的令人悲傷的不可能性。它毋寧是對處于純粹可言說狀態的事物的呈現。分開了名稱與事物,繪畫不把事物拋入靜默的深淵,而是允許事物在其明亮的、有福的可言說性當中顯現出來。這通過一種對標題的天真需要而揭示了自身:觀者固執地尋找一個標題,雖然他完全清楚這絕非必要。標題并不指涉一種有待揭露的隱藏意義,而是指涉一種在詞語之沉默中揭示自身的純粹的可命名性。(英格伯格·巴赫曼[Ingeborg Bachmann]必定思考過這樣一種返回詞語本身的沉默,她寫道:“沒有一個詞語,哦,詞語!”[9]在這里,語言作為語言而沉默,也就是說,為詞語帶來了它的沉默。)


詞語(詩歌)在繪畫中沉默,圖像(繪畫)在詩歌中言說,這意味著它們的共同目的是一種已經消除了其不可言說性并同純粹的可言說性相一致的沉默。


不僅事物返回了其自身的無名性,就連在對事物的非指涉當中得以揭示的詞語,也發現了其本原的沉默狀態,即亞當嘴唇上的沉默狀態:他注視著具有純粹可言說性的造物,等著它們低聲說出自己的名字。


靜物畫的類型史以一種特別的樣式表達了繪畫作為“沉默之詩”的觀念所包含的特殊沉默。這一類型畫提供給眼睛的“靜物”(Stilleben)事實上和詞語有著密切的聯系。根據藝術史家的說法,靜物,或Stilleben,源自一本論荷蘭徽章的書,即源自一種特殊的文學類型,其中,一個客體的脫離慣常語境的表征,把客體變成了一個象征。由此,圖像的沉默成為了象征學家在其中銘刻其格言的盾徽(一個徽章由一個圖像和一個諺語或格言構成)。在圖像和詞語的這種辯證關系里——其中,它們既彼此廢除又彼此強化——西蒙尼德斯關于一個沉默的詞語和一個言說的圖像的構想得到了肯定。


肖像畫——尤其是自畫像——恰恰可以用這種方式來觀看。同時得以遮蔽和展示的東西不過是專名而已。言說的主體——它既和作畫者,也和被畫者,相一致——一方面返回了其自身的無名性,另一方面,正如在一個徽章中,它呈現了它的專名。為此,在一幅既成功地把其專名和自身分開,又成功地在其自身之沉默的形而上畫卷中展示專名的自畫像中(我們只需回想蒙克、博納爾或阿利卡的非凡的自畫像),畫家的臉既茫然又神圣,既驚奇又幸福,既不被命名又被過度命名。


一張美麗的臉或許是真正的沉默會被發現的唯一場所。性格用一切不被言說的詞語和未得實現的意圖標記了人的臉;動物的臉似乎總處于說出詞語的邊緣;但人的美把臉向著沉默敞開。盛行的沉默不只是話語的懸置,而是詞語本身的沉默:語言的觀念。為此,在臉的沉默中,并且只有在那里,人才真正地在家。


lightwhite 譯自Giorgio Agamben, Image and Silence, trans. Leland de la Durantaye, in Diacritics, vol. 40. 2, 2012, 94-98.


[1] Pliny the Elder, Naturalis Historia, 3. 65, ed. Karl Friedrich Theodor Mayhoff, in the Perseus Digital Library.

[2] Aristotle, “On Philosophy,” 87; frag. 15A (Synesius, Dio, 8. 48a), in Selected Fragment, vol. 12 of The Works of Aristotle, trans. David Ross, Oxford: Clarendon, 1952, 78-99. 參見《殘篇·論哲學》,“蘇耐西烏《酒神祭》10”:“……正如亞里士多德,那些參加奧秘祭儀的人們最寶貴的不是學到了什么,而是感受和改造,也就是生活遭遇的啟示。(R. 84)”選自《亞里士多德全集·第十卷》,苗力田主編,李秋零、苗力田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16頁。

[3] “Ode to Demeter,” line 479.

[4] Clement of Alexandria, The Excerpta ex Theodoto of Clement of Alexandria, ed. & trans. Robert Pierce Casey, London: Christophers, 1934, 62; §29.

[5] Martin Heidegger, H?lderlin’s Hymnen “Germanien” und “Der Rhein”, in Gesamtausgabe, vol. 39, Frankfurt am Main: Klostermann, 1980, 218.

[6] Franz Kafka, “The Silence of the Sirens”, in The Complete Stories, ed. Nahum N. Glatzer, New York: Schocken, 1995, 430-31.

[7] Etienne Decroux, Words on Mime, trans. Mark Piper, Claremont, CA: Pomona College Theater Department, 1985, 47.

[8] Plutarch, Moralia, De Gloria Atheniensium, 3346f.

[9] Ingeborg Bachmann, Werke, vol. 1, ed. Christine Koschel , Inge von Weidenbaum & Clemens Münster, Munich: Piper, 1987, 297. 原文“Kein Sterbenswort / Ihr Worte”的直譯是“沒有死亡的詞語/你的詞語”,這是對通常表達“Kein Sterbenswort sagen”(一個詞也不說)的改寫。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4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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