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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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冬


橫巷的這頭,

橫巷的那頭,

徒弟們的手指解了凍,

小鋪子里揚出之面杖聲已不像昨日般生澀了。


朋友們中人討論到夾衫料子,

大路上的行人,已不復肩縮如驚后之刺豬,

街頭屋角,留著既污之余雪。


電線上掛了些小小無所歸的風箏,

孩子的心又掛在風箏上面。


輕薄的楊柳,

做著新夢——

夢到又穿起一身淡黃裙裳,嫁與東風!

——十五年元日

(1926年3月,晨報副刊,署名小兵)


春月


雖不如秋來皎潔,

但朦朧憧憬:

又另有一種

凄涼意味。


有軟軟東風,

飄裙拂鬢;

春寒似猶堪怯!


何處濟亮笛聲,

若訴煩冤,

跑來庭院?


嗅著淡淡荼蘼,

人如在,

黯澹煙靄里。

(1925年5月,晨報副刊,署名休蕓蕓)


薄暮


一塊綢子,灰灰的天!

點了小的“亮圓”;——

白紙樣剪成的“亮圓!”

我們據了土堆,

頭上草蟲亂飛。


平林漠漠,前村模樣!

煙霧平平浮漾!——

長帛樣振蕩的浮漾!

不見一盞小燈,遙聞喚雞聲音。

注:“亮圓”苗語月


——在北京西山

(1926年6月,晨報副刊,暑名茹。)


螢火


雨休息了,謝謝它:

今夜不再攪碎我的幽夢。

我需要一個像昨夜那么閃著青光的螢蟲進來,

好讓它滿房亂飛,

把柔軟的青色光炬,

照到頂棚,照到墻上。


在寂寞里,它能給人帶進來的安慰,

比它翅子還大,比它尾部光炬還多。

它自己想是不知道什么寂寞的吧,

靜夜里,幽靈似的,

每每還獨自在我們的廊檐下徘徊!


能得著小孩子的愛,

能得著大人們的憐,

能得著懷有秋意的感傷者同情,

它是有福了。


怎么這樣值得愛憐的小東西還須受人幽囚呢?

想起市場貨攤上那些小小鐵絲籠,

使我為它命運而悲傷。

原來,從憎惡里,

你可以取到自由:

人若愛你,他就愿意你進他造就的囚籠里去!

(初次發表于《鴨子》集中)


我喜歡你


你的聰明像一只鹿,

你的別的許多德性又像一匹羊,

我愿意來同羊溫存,

又耽心鹿因此受了虛驚,

故在你面前只得學成如此沉默;

(幾乎近于抑郁了的沉默!)

你怎么能知?


我貧乏到一切:

我不有美麗的毛羽,

并那用言語來裝飾他熱情的本能亦無!

臉上不會像別人能掛上點殷勤,

嘴角也不會怎樣來常深著微笑,

眼睛又是那樣笨——

追不上你意思所在。


別人對我無意中念到你的名字,

我心就抖戰,

身就沁汗!

并不當到別人,

只在那有星子的夜里,

我才敢低低的喊叫你底名字。

二月于北京

(1926年3月,晨報副刊,署名小兵)


民歌二首


大姐走路


大姐走路笑笑底,

一對奶子翹翹底。

心想用手摩一摩,

心子只是跳跳底。


天上起云


天上起云云起花,

包谷林里種豆莢,

豆莢纏壞包谷樹,

嬌妹纏壞后生家。


天上起云云重云,

地下埋墳墳重墳,

嬌妹洗碗碗重碗,

嬌妹床上人重人。


無題


妹子,你的一雙眼睛能使人快樂,

我的心依戀在你身邊,比羊在看羊的

女人身邊還要老實。


白白的臉上流著汗水,我是走路倦了的人,

你是那有綠的枝葉的路槐,可以讓我歇憩。


我如一張離了枝頭日曬風吹的葉子,半死,

但是你嘴唇可以使她潤澤,還有你頸脖同額。



說是總有那么一天,

你的身體成了我極熟的地方,

那轉灣抹角,那小阜平岡;

一草一木我全知道清清楚楚,

雖在黑暗里我也不至于迷途。

如今這一天居然來了。


我嗅慣著了你身上的香味,

如同吃慣了櫻桃的竹雀;

辨得出櫻桃香味。

櫻桃與桑葚以及地莓味道的不同,

雖然這竹雀并不曾吃過桑葚與地莓也明白的。


你是一枝柳,

有風時是動,

無風時是動:

但在大風搖你撼你一陣過后,

你再也不能動了。

我思量永遠是風,

是你的風。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4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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