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凌晨五點的流水線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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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某日,九零后打工詩人許立志在深圳富士康一躍而下,留下了這樣一首詩:“一顆螺絲掉在地上/在這個加班的夜晚/垂直降落,輕輕一響/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像在此之前/某個相同的夜晚/有個人掉在地上。”


相隔數百公里的湖北,一位76年出生的腦癱患者在嘈雜的網吧里安靜地寫下了一段文字:“詩歌是什么,不過是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充當了一根拐杖。”


書評君把他們放在一起,因為他們兩個都是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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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零后打工詩人 許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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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合整理自中國詩歌學會



2014930日下午近兩點,九零后詩人許立志來到深圳龍華一座大廈的十七層,他疾步走到窗前,向外眺望了五分鐘之后縱身一躍。10100分,他預設了定時發送的一條微博“新的一天”,準時發布于他已辭別的這個世界的新的一天。

“新的一天”,這是他寫給人間的最后一句話,這句話本應給人無限希望,卻讓人無比悲傷,因為說這話的人決絕地隕落了,在“新的一天”來臨之前。

許立志的詩歌生涯只有不到四年的時間,在艱辛的打工生活中,在忙碌的流水線生產操作之余,他寫下了一百九十三首詩。在富士康,上白班時許立志從早晨八點工作到下午五點,若加班便延至七點;晚班則從夜里八點到早晨五點,加班同樣延長兩小時。白班和晚班一個月顛倒一回,大部分工作時間他需要站著完成生產操作。于是辛勞疲憊成了許立志的生活基調與詩歌主題:“左手用于白班,右手用于晚班/老繭夜以繼日地成長”(《車間,我的青春在此擱淺》),“流水線旁我站立如鐵,雙手如飛/多少白天,多少黑夜/我就那樣,站著入睡”(《我就那樣站著入睡》),“我想在凌晨五點的流水線上睡去/我想合上雙眼,不再熬夜和加班”(《遠航》)。

在許立志包含了不同題材、風格、主題、形式的詩歌創作中,有個極具統攝性的第一主題,那就是死亡。他是那么鐘情于這個主題,或者說被這個主題死死抓住,在一種“先行至死”的寫作狀態中,一遍遍地體驗和追摹它那噬人的魅力。他慘烈的墮樓之舉也提醒我們,他并非只是寫寫而已。這使得他那些死亡之詩在修辭之外,獲得了某種攝人心魄的力量。翻閱他的藏書令人恐懼,他會在那些打動他的句子下畫上黑線,而這些句子十有八九跟死亡有關。

許立志的死是典型的詩人之死,他也的確秉持著這樣一個頑念:“無論以哪種方式/走向死亡/作為一名合格的詩人/你都將死于/自殺”(《詩人之死》)



進城務工者

多年前

他背上行囊

踏上這座

繁華的都市

意氣風發

多年后

他手捧自己的骨灰

站在這城市的

十字路口

茫然四顧


2013-7-14

我談到血

我談到血,也是出于無奈

我也想談談風花雪月

談談前朝的歷史,酒中的詩詞

可現實讓我只能談到血

血源自火柴盒般的出租屋

這里狹窄,逼仄,終年不見天日

擠壓著打工仔打工妹

失足婦女異地丈夫

賣麻辣燙的四川小伙

擺地攤的河南老人

以及白天為生活而奔波

黑夜里睜著眼睛寫詩的我

我向你們談到這些人,談到我們

一只只在生活的泥沼中掙扎的螞蟻

一滴滴在打工路上走動的血

被城管追趕或者機臺絞滅的血

沿途撒下失眠,疾病,下崗,自殺

一個個爆炸的詞匯

在珠三角,在祖國的腹部

被介錯刀一樣的訂單解剖著

我向你們談到這些

縱然聲音喑啞,舌頭斷裂

也要撕開這時代的沉默

我談到血,天空破碎

我談到血,滿嘴鮮紅


2013-9-17

一顆花生的死亡報告

商品名:花生醬

配料:花生、麥芽糖、白砂糖、食用植物油、食用

鹽、食品添加劑(山梨酸鉀)

產品標準號:QB/T1733.4

食用方法:啟蓋后直接食用

貯存方法:開蓋前于常溫避光通風干燥處儲藏,開

蓋后請密蓋冷藏

生產者:汕頭市熊記食品有限公司

廠址:汕頭市龍湖區新溪鎮北中村遠東工業園B2廠房

電話:0754-86203278 85769568

傳真:0754-86203060

保質期:18個月產地:廣東 汕頭

網址:www. stxiongji. com

生產日期:2013.08.10


2013-11-16

一顆螺絲掉在地上

一顆螺絲掉在地上

在這個加班的夜晚

垂直降落,輕輕一響

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像在此之前

某個相同的夜晚

有個人掉在地上


2014-1-9

我知道會有那么一天

我知道會有那么一天

那些我認識的不認識的人

會走進我的房間

收拾好我留下的殘骸

清洗我淌滿地板的發黑的血跡

把凌亂的桌椅擺好

把發霉的垃圾倒掉

把陽臺上的衣服收回來

那首沒來得及寫完的詩會有人幫我寫完

那本沒來得及讀完的書會有人幫我讀完

那支沒來得及點亮的蠟燭會有人幫我點亮

最后是那抹長年沒拉開的窗簾

幫我拉開,讓陽光進來逗留一會兒

再拉上,然后用釘子死死釘住

整個過程井然有序,莊嚴肅穆

收拾完這一切

人們排隊離開

再幫我把門悄悄帶上


2014-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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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癱患者徐秀華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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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于詩刊社


余秀華1976年生,湖北鐘祥市石牌鎮農民。因為出生時候倒產,腦缺氧而造成腦癱,高中畢業后,賦閑在家。

搖搖晃晃的人間


文 | 余秀華

一直深信,一個人在天地間,與一些事情產生密切的聯系,再產生深沉的愛,以致到無法割舍,這就是一種宿命。比如我,在詩歌里愛著,痛著,追逐著,喜悅著,也有許多許多失落——詩歌把我生命所有的情緒都聯系起來了,再沒有任何一件事情讓我如此付出,堅持,感恩,期待,所以我感謝詩歌能來到我的生命,呈現我,也隱匿我。

真的是這樣:當我最初想用文字表達自己的時候,我選擇了詩歌。因為我是腦癱,一個字寫出來也是非常吃力的,它要我用最大的力氣保持身體平衡,并用最大力氣左手壓住右腕,才能把一個字扭扭曲曲地寫出來。而在所有的文體里,詩歌是字數最少的一個,所以這也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情。

而那時候的分行文字還不能叫做詩歌,它只是讓我感覺喜歡的一些文字,當那些扭扭曲曲的文字寫滿一整本的時候,我是那么快樂。我把一個日記本的詩歌給我老師看的時候,他給我的留言是:你真是個可愛的小女生,生活里的點點滴滴都變成了詩歌。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我非常感動,一個人能被人稱贊可愛就夠了。我認定這樣的可愛會跟隨我一生,事實也是這樣。

于我而言,只有在寫詩歌的時候,我才是完整的,安靜的,快樂的。其實我一直不是一個安靜的人,我不甘心這樣的命運,我也做不到逆來順受,但是我所有的抗爭都落空,我會潑婦罵街,當然我本身就是一個農婦,我沒有理由完全脫離它的劣根性。但是我根本不會想到詩歌會是一種武器,即使是,我也不會用,因為太愛,因為舍不得。即使我被這個社會污染的沒有一處干凈的地方,而回到詩歌,我又干凈起來。詩歌一直在清潔我,悲憫我。

我從來不想詩歌應該寫什么,怎么寫。當我為個人的生活著急的時候,我不會關心國家,關心人類。當我某個時候寫到這些內容的時候,那一定是它們觸動了,溫暖了我,或者讓我真正傷心了,担心了。一個人生活得好,說明社會本身就是好的,反之亦然。作為我,一個殘疾得很明顯的人,社會對我的寬容度就反應了社會的健全度。所以我認為只要我認真地活著,我的詩歌就有認真出來的光澤。

比如這個夜晚,我寫這段與詩歌有關的文字,在嘈雜的網吧,沒有人知道我內心的快樂和安靜。在參加省運會(我是象棋運動員)培訓的隊伍里,我是最沉默寡言的,我沒有什么需要語言表達,我更愿意一個人看著天空。活到這個年紀,說的話已經太多太多。但是詩歌一直跟在身邊,我想它的時候,它不會拒絕我。

而詩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說不出來,不過是情緒在跳躍,或沉潛。不過是當心靈發出呼喚的時候,它以赤子的姿勢到來,不過是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充當了一根拐杖。

我養的狗,叫小巫

我跛出院子的時候,它跟著

我們走過菜園,走過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溝里,它搖著尾巴

我伸手過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干凈

他喝醉了酒,他說在北京有一個女人

比我好看。沒有活路的時候,他們就去跳舞

他喜歡跳舞的女人

喜歡看她們的屁股搖來搖去

他說,她們會叫床,聲音好聽。不像我一聲不吭

還總是蒙著臉

我一聲不吭地吃飯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塊丟給它

它搖著尾巴,快樂地叫著

他揪著我的頭發,把我往墻上磕的時候

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

對于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

我們走到了外婆屋后

才想起,她已經死去多年

一包麥子

第二次,他把它舉到了齊腰的高度

滑了下去

他罵罵咧咧,說去年都能舉到肩上

過了一年就不行了?

第三次,我和他一起把一包麥子放到他肩上

我說:爸,你一根白頭發都沒有

舉不起一包小麥

是騙人呢

其實我知道,父親到90歲也不會有白發

他有殘疾的女兒,要高考的孫子

他有白頭發

也不敢生出來啊

可疑的身份

無法供證呈堂。我的左口袋有雪,右口袋有火

能夠燎原的火,能夠城墻著火殃及池魚的火

能夠覆蓋路,覆蓋罪惡的雪

我有月光,我從來不明亮。我有桃花

從來不打開

我有一輩子浩蕩的春風,卻讓它吹不到我

我盜走了一個城市的化工廠,寫字樓,博物館

我盜走了它的來龍去脈

但是我一貧如洗

我是我的罪人,放我潛逃

我是我的法官,判我禁于自己的靈

我穿過午夜的郢中城

沒有蛛絲馬跡

下午,摔了一跤

提竹籃過田溝的時候,我摔了下去

一籃草也摔了下去

當然,一把鐮刀也摔下去了

鞋子掛在了荊棘上,掛在荊棘上的

還有一條白絲巾

輕便好攜帶的白絲巾,我總預備著弄傷了手

好包扎

10年過去,它還那么白

贈我白絲巾的人不知去了哪里

我摔在田溝里的時候想起這些,睜開眼睛

云白得浩浩蕩蕩

散落一地的草綠得浩浩蕩蕩



新京報書評周刊 2015-08-23 08:4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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