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愛人的滋味┃彼得·B·巴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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螞蟻螞蟻 繪圖/王焱

作為一名醫生,丈夫看到了他罹患癌癥的妻子的生命終點、預料到她將承受巨大的痛苦,但他無能為力,只能無力地去承受這份喪妻之痛

失去愛人的滋味

by

彼得·B·巴赫


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燈要比紐約的街燈暗得多,這是我們在阿根廷的半年里最深刻的體會。我們租用的車子老舊,車身落滿了這座城市的灰塵,前擋風玻璃更加遮蔽了射進來的光。當我們駕車離開當地醫院,在第一個路口等紅燈時,我打破了我對露絲許下的兩個最重要的結婚誓言:第一,我以一個醫生的口吻和她說了話;第二,我欺騙了她。


我從牛皮紙信封里取出X光片,只借助車上微弱的燈光,我便知道露絲體內發生了什么。但我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說:“嗯,我什么也看不出來,我們還是回家去咨詢專科醫生吧。”我當然是在佯裝,我是肺癌專家,雖然對婦科領域不是很在行,但只一眼我就看出,露絲的癌細胞已經擴散。


露絲的X光片很快被傳到紐約紀念斯隆-凱特林癌癥中心,由那里的醫生進行分析。我在這家癌癥中心當醫生已超過10年,2008年,露絲也是在這里首次查出乳腺癌。回到我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住所不久,電話就響了,是露絲在癌癥中心的主治醫生打來的。


露絲和我并排坐在沙發上,各自拿著聽筒。她的醫生用了很多我無比熟悉的詞,比如“轉移”、“緊急放射”,下一步要注重“生活質量”而不是治療等等。


對方沒有采用掩蓋事實的委婉說法,也沒有小心翼翼地刺探,他坦言道:“目前你的病情還是可控的,我們還可以采取很多措施,說不定你還能維持很多年,但治愈是不可能的了。我們現在的目的是延緩癌細胞擴散,盡可能給予你更有質量的生活。”這些話的潛臺詞就是,從X光片上看,露絲的日子不多了。


雖然我明白,當病人沒有準備好時,告知他們真相也許會產生副作用,但我仍然贊同露絲醫生的做法。


我們并排坐在沙發上,那一刻她看上去是那么健康,就像17年前我在巴爾的摩交響樂團第一次遇見她時一樣,她還是那樣美麗。可當我仔細端詳我親愛的妻子時,我又仿佛看到了這些年來,我曾在紀念斯隆-凱特林癌癥中心10層(乳腺癌患者病房)看到過的病人們。她們有的變得消瘦憔悴,有的因肝臟衰竭渾身發黃,有的病人全身水腫、波及四肢,有的病人因腎臟衰竭以及癌細胞轉移到腦部而變得神志不清。那些病人有的和露絲年紀相仿,更多的病人比她大。露絲今年才46歲。


我意識到現在我們夫妻之間有了一個不能討論的秘密。我能看到露絲的未來,看到她的生命將在哪里終結、她將變成什么樣子、將如何受苦,可我只能無助地站在一旁,而露絲對這一切都毫無所知。


我們趕回紐約,露絲做完手術后,北半球漫長的夏天開始了。露絲感到疼痛,向我抱怨說:“就像一個拳頭在攪動我的腸子,一頭騾子在我的脊柱上跳。”我笑著問她:“你怎么知道騾子在你背上跳是什么感覺?”露絲也笑了。手術一個月后,她有所好轉。掃描顯示,椎體上的癌細胞已經消失,治療奏效了。


可癌癥并未被治愈,只是癌細胞從某個威脅她的部位被暫時鏟除。


露絲開始上網搜索那些奇跡般恢復的女病人的故事,她經常提起一名據說乳腺癌轉移后還存活了14年的女性。


我們的生活漸漸恢復正常,只不過對一些小事變得格外珍惜,比如一塊兒去海邊看日落,把腳趾浸在水里,感受海水的撫摸。這是許多人患病后的生活細節,如今也成為我們的了。有些日子,露絲心情不錯,可有些日子,她心情會很糟,但不管怎樣,只要我們還能彼此相守,我就很滿足了。當露絲從手術和放療中恢復過來后,她又回到銀行上班。


初秋時分,露絲的醫生告訴我們,她的“腫瘤標志物”連續兩次上升。當血液中的這些物質上升時,意味著癌細胞可能在增長,也意味著治療已經控制不住癌細胞了。


接下來的治療還是吃藥,但這次露絲從一天吃幾粒,變成了一天吃幾把。

離開醫生的辦公室,我和露絲走進電梯。電梯里已有幾個人,其中一名穿白大褂的醫生是和我共事10年的同事,我們打了個招呼。其余的是兩三個病人和他們的家人。我不禁猜測他們正處在癌癥的哪個階段,是處于剛得知自己病情的震驚期,還是已經在數著最后的日子,抑或正處在積極的治療期?我們到達一層大廳,露絲第一個沖出電梯,頭也不回地走了,仿佛這樣就能離癌癥遠一點。


當露絲首次被診斷出患有乳腺癌時,朋友們經常說:“幸好彼得就是醫生,還是這方面的專家,真是太好了。”但也有人不同意,他們認為我懂的越多就會越痛苦。站在我每日上班的醫院大廳里,看著露絲從我面前逃離,那一刻,我終于找到了答案:我的專業知識不容我自欺欺人,假裝前面還有無數希望,我一刻也不想再過了。


我們再次來到醫生的辦公室,他的電腦屏幕上是露絲的CT片,癌變已那么明顯。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我曾看過數以千計類似的片子。可如今坐在我旁邊的是我心愛的女人,她曾經是我光彩照人的新娘,而我們面前的屏幕上顯示的卻是垂死的癌癥病人體內的情況。


露絲的醫生在圣誕節后給她體內植入了分流器,她幾乎去了鬼門關。


每天早上,醫生們會來查房,并宣布接下來的治療,盡管每天的內容都一樣:監測血小板數量,看是否能保持平穩。其間露絲會問好多問題,我則安靜地坐在一旁聽著,不是出于禮貌或尊重,而是因為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我知道醫生們在走出病房后會在走廊里討論,會相互道出實情:對這位病人來說,治療方案已經窮盡,什么都不管用了,她已進入晚期。經過數日相同的例行檢查后,我們帶著分流器回了家,正好趕上過新年。


一天,我和露絲坐在一家咖啡館里,光線正照在她的身上,我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實:露絲的眼睛變黃了。我一邊不動聲色地繼續和露絲聊天,一邊偷偷給這領域的一個專家好友發了條短信,短信只有一個術語:“鞏膜黃染?”很快有了對方的回復,也是一個詞:“見鬼!”


后來露絲自己也發現了,問我是怎么回事,我說我也不清楚,得問醫生。這當然又是一個謊言。


幾天后,露絲變得神志不清,行動搖搖晃晃,她想去醫院問問主治醫生何時開始新一期化療。我口中答應第二天帶她去醫院,轉身就像個出軌的丈夫,走到另一間房的角落,拿出手機,偷偷給露絲的醫生打電話。


“我不能再讓她接受化療了,她太虛弱,那將置她于死地。”醫生說。


“是的,我知道。”我回應道。


“謝天謝地,你知道。”


于是,第二天,當露絲坐在醫生面前時,他按照前一天我們在電話中商量好的辦法,告訴露絲,最好等兩天再進行化療。而我這個“陰謀”的參與者則坐在露絲身邊,一言不發。


兩天后,露絲在我的懷里安然離世,她最后一句話是:“我愛你。”


一晃幾個月過去了,露絲去世之初的混沌我已記不太清。露絲得病后,我便停止了一切接診,露絲去世已有數月,我也沒有讓醫院給我排班。也許有一天我會重新給病人看病,但我并不急于回到那樣的病房里。


悲傷來臨的時間和程度都是無法預測的,并不只有結婚紀念日,或者重回某家曾一起去過的餐廳,才能勾起喪偶之痛。當你走在雜貨店的過道,看見長葉生菜時,你會想起愛人曾學著用油炸蒜味面包丁做愷撒沙拉,因為那是你愿意吃的唯一一道沙拉;又或是當你在機場候機廳里看到某一集電視劇重播時,想起多年前的一個冬日午后,你們曾一起看過它。失去愛人的滋味,不是哭泣,不是崩潰,不是低吟悲傷,而是四肢疼痛一般的幻覺。你會疼,會悸動,沒有任何真實的來源,但你卻永遠不想讓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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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文藝生活 2015-08-23 08:4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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