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朱自清賞析 鳳凰詩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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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詩十九首· 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①

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②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③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④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⑤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⑥

思君令人老⑦,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⑧。


注:

①《楚辭》曰:“悲莫悲兮生別離。”

②《廣雅》曰:“涯,方也。”

③《毛詩》曰:“溯洄從之,道阻且長。”薛綜《西京賦注》曰:“安,焉也。”

④《韓詩外傳》曰:“詩云:‘代馬依北風,飛鳥棲故巢’,皆不忘本之謂也。”《鹽鐵論•未通》篇:“故代馬依北風,飛鳥翔故巢,莫不哀其生。”(徐中舒《古詩十九首考》)《吳越春秋》:“胡馬依北風而立,越燕望海日而熙,同類相親之意也。”(同上)

⑤《古樂府歌》曰:“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

⑥浮云之蔽白日,以喻邪佞之毀忠良,故游子之行,不顧反也。《文子》曰:“日月欲明,浮云蓋之。”賈陸《新語》曰:“邪臣之蔽賢,猶浮云之鄣日月。”《古楊柳行》曰:“讒邪害公正,浮云蔽白日。”義與此同也。鄭玄《毛詩箋》曰:“顧,念也。”

⑦《小雅》:“維憂用老。”(孫鑛評)《文選》語)

⑧《史記•外戚世家》:“平陽主拊其(衛子夫)曰:‘行矣,強飯,勉之!’”蔡邕(?)《飲馬長城窟行》:“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飯’,下有‘長相憶’。”(補)



賞析


古詩十九首釋(節選)

文/朱自清


詩中引用《詩經》、《楚辭》,可見作者是文人。“生別離”和“阻且長”是用成辭;前者暗示“悲莫悲兮”的意思,后者暗示“從之”不得的意思。借著引用的成辭的上下文,補充未申明的含意;讀者若能知道所引用的全句以至全篇,便可從聯想領會得這種含意。這樣,詩句就增厚了力量。這所謂詞短意長;以技巧而論,是很經濟的。典故的效用便在此。“思君令人老”脫胎于“維憂用老”,而稍加變化;知道《詩經》的句子的讀者,就知道本詩這一句是暗示著相思的煩憂了。“冉冉孤生竹”一首里,也有這一語,歌謠的句子原可套用,《十九首》還不脫歌謠的風格,無怪其然。“相去”兩句也是套用古樂府歌的句子,只換了幾個詞。“日已”就是“去者日以疏”一首里的“日以”,和“日趨”都是“一天比一天”的意思;“離家”變為“相去”,是因為詩中主人身份不同,下文再論。


“代馬”、“飛鳥”兩句,大概是漢代流行的歌謠;《韓詩外傳》和《鹽鐵論》都引到這兩個比喻,可見。到了《吳越春秋》,才改為散文,下句的題材并略略變化。這種題材的變化,一面是環境的影響,一面是文體的影響。越地濱海,所以變了下句;但越地不以馬著,所以不變上句。東漢文體,受辭賦的影響,不但趨向駢偶,并且趨向工切。“海日”對“北風”,自然比“故巢”工切得多。本詩引用這一套比喻,因為韻的關系,又變用“南枝”對“北風”,卻更見工切了。至于“代馬”變為“胡馬”,也許只是作詩人的趣味;歌謠原是常常修改的。但“胡馬”兩句的意旨,卻還不外乎“不忘本”、“哀其生”、“同類相親”三項。這些得等弄清詩中主人的身份再來說明。


“浮云蔽白日”也是個套句。照李善注所引證,說是“以喻邪佞之毀忠良”,大致是不錯的。有些人因此以為本詩是逐臣之辭;詩中主人是在遠的逐臣,“游子”便是逐臣自指。這樣,全詩就都是思念君王的話了。全詩原是男女相思的口氣;但他們可以相信,男女是比君臣的。男女比君臣,從屈原的《離騷》創始,后人這個信念,顯然是以《離騷》為依據。不過屈原大概是神仙家。他以“求女”比思君,恐怕有他信仰的因緣;他所求的是神女,不是凡人。五言古詩從樂府演化而出,樂府里可并沒有這種思想。樂府里的羈旅之作,大概只說思鄉,十九首中“去者日以疏”、“明月何皎皎”兩首,可以說是典型。這些都是實際的。“涉江采芙蓉”一首,雖受了《楚辭》的影響,但也還是實際的思念“同心”人,和《離騷》不一樣。在樂府里,像本詩這種纏綿的口氣,大概是居者思念行者之作。本詩主人大概是個“思婦”,如張玉谷《古詩賞析》所說;“游子”與次首“蕩子行不歸”的蕩子同意。所謂詩中主人,可并不一定是作詩人;作詩人是盡可以虛擬各種人的口氣,代他們立言的。


但是“浮云蔽白日”這個比喻,究竟該怎樣解釋呢?朱筠說:“‘不顧返’者,本是游子薄幸;不肯直言,卻托諸浮云蔽日。言我思子而子不思歸,定有饞人間之;不然,胡不返耶?”(《古詩十九首說》)張玉谷也說:“浮云蔽日,喻有所惑,游不顧返,點出負心,略露怨意。”兩家說法,似乎都以白日比游子,浮云比饞人;饞人惑游子是“浮云蔽白日”。就“浮云”兩句而論,就全詩而論,這解釋也可通。但是一個比喻往往有許多可能的意旨,特別是在詩里。我們解釋比喻,不但要顧到當句當篇的文義和背景,還要顧到那比喻本身的背景,才能得著它的確切的意旨。見仁見智的說法,到底是不足為訓的。“浮云蔽白日”這個比喻,李善注引了三證,都只是“讒邪害公正”一個意思。本詩與所引三證時代相去不遠,該還用這個意思。不過也有兩種可能:一是那游子也許在鄉里被“讒邪”所“害”,遠走高飛,不想回家。二也許是鄉里中“讒邪害公正”,是非黑白不分明,所以游子不想回家。前者是專指,后者是泛指。我不說那游子是“忠良”或“賢臣”;因為樂府里這類詩的主人,大概都是鄉里的凡民,沒有朝廷的達官的緣故。


明白了本詩主人的身份,便可以回頭吟味“胡馬”、“越鳥”那一套比喻的意旨了。“不忘本”是希望游子不忘故鄉。“哀其生”是哀念他的天涯漂泊。“同類相親”是希望他親愛家鄉的親戚故舊乃至思婦自己。在游子雖不想回鄉,在思婦卻還望他回鄉。引用這一套彼此熟習的比喻,是說物尚有時,何況于人?是勸慰,也是愿望。用比喻替代抒敘,作詩人要的是暗示的力量;這里似是斷處,實是連處。明白了詩中主人是思婦,也就明白詩中套用古樂府歌“離家”那兩句時,為什么要將“離家”變為“相去”了。


“衣帶日已緩”是衣帶日漸寬松。朱筠說,“與‘思君令人瘦’一般用意。”這是就果顯因,也是暗示的手法;帶緩是果,人瘦是因。“歲月忽已晚”和“東城高且長”一首里“歲暮一何速”同意,指的是秋冬之際歲月無多的時候。“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兩語,解者多誤以為全說的詩中主人自己。但如注⑧所引,“強飯”、“加餐”明明是漢代通行的慰勉別人的話語,不當反用來說自己。張玉谷解這兩句道,“不恨己之棄捐,惟愿彼之強飯”,最是分明。我們的語言,句子沒有主詞是常態,有時候很容易弄錯;詩里更其如此。“棄捐”就是“見棄捐”,也就是“被棄捐”;施受的語氣同一句式,也是我們語言的特別處。這“棄捐”在游子也許是無可奈何,非出本愿,在思婦卻總是“棄捐”,并無分別。所以她含恨說:“反正我是被棄了,不必再提罷;你只保重自己好了!”


本詩有些復沓的句子。如既說“相去萬余里”,又說“道路阻且長”,又說“相去日已遠”,反復說一個意思;但頗有增變。“衣帶日已緩”和“思君令人老”也同一例。這種回環復沓,是歌謠的生命;許多歌謠沒有韻,專靠這種組織來建筑它們的體格,表現那強度的情感。只看現在流行的許多歌謠,或短或長,都從回環復沓里見出緊湊和單純,便可知道。不但歌謠,民間故事的基本形式,也是如此。詩從歌謠演化,回環復沓的組織也是它的基本;三百篇和屈原的“辭”,都可看出這種痕跡。《十九首》出于本是歌謠的樂府,復沓是自然的;不過技巧進步,增變來得多一些。到了后世,詩漸漸受了散文的影響,情形卻就不一定這樣了。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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