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梵:一個“閑書呆子”的自白 書話

>>>  讀書—連接古今充實信仰  >>> 簡體     傳統


我是一個愛看閑書的書呆子。


書呆子的定義是:對書看得發癡。不過,我的毛病是,我只對閑書發癡,看正書是沒有多大興趣的。


閑書看多了不見得有學問:我絕不承認自己是一個滿腹經綸的人;書看得太雜,沒有一樣精通,而且——讓我從實招來——大部分的書我都沒有看完。


我是一個懶人:多一事不如少—事。懶人看書的辦法很多,而最主要的一個招數是——找借口。就以星期天為例吧,我每周日必看《紐約時報》,這個習慣的養成,說來好笑,因為我懶于干家務,別家都在禮拜天或周末大清掃一番,我卻懶于動,于是為自己找到一個最好的借口:先看會兒報紙再說。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是:星期一要上課了,我得備課,但又懶于備課,所以暫且不看正書,翻翻報紙、閑書再說,于是,每個禮拜天的時光就這么消磨了大半。直到夜色深沉之后,心中的焦慮也更加深了,不得已拿起書本來準備,于是,就不得不開夜車,因為白天的時間都消耗在《紐約時報》上了。


《紐約時報》星期版是我的“鴉片煙”,據說許多知識分子都“吃”上了癮。我看《紐約時報》,不看新聞,只看“藝術版”、書評和雜志,有時候也略微瞄一眼“旅游版”的廣告:雪白的沙灘上穿著比基尼泳裝的女郎,亞熱帶的椰子樹,一望無際的碧波……令我想入非非,令我昏然入睡。一覺醒來,突感一陣“良心”上的震撼:該讀正書了。但隨即又自暴自棄地拿起“書評版”,還為自己找到一個新借口:也該看看最近出了什么新書,以長見聞。


當然,我對新書的知識豐富,都是看“書評版”得來的,至于我到底讀過幾本新書,那是另外一回事。偶爾心血來潮——發現自己竟然也不太懶散的時候,就到書店里一股腦兒買一堆新書放在書房,然后,不慌不忙地一本本拿起來,摸摸書皮,看看封面的設計,再翻到書后,就是作者的生平簡介,匆匆讀完后敬意油然而生,于是開始翻到“序文”,從“鳴謝”部分讀起:每一個男作者——特別是學者——都有一個任勞任怨的妻子,為他操持家務,怪不得他才寫出這本書來。唉,長劍歸來兮,獨無妻……


看到這里,我只好擲書而嘆之,嘆畢再拿起另一本,又是一個任勞任怨的太太,而且還加上兩個任勞任怨的孩子,美國學術界真是如出一轍,其實,應得“長俸”(tenure)的不是先生,而是太太。


氣憤之余,我就棄西而就中,拿起一份中文報紙,讀將起來。大陸的報章雜志仍然“官”冕堂皇,看久了乏而無味,于是找了“讀者來信”看,趣味盎然;臺灣的報紙,當然只看副刊,偶爾也會被“社會版”的情殺案吸引,或是“娛樂版”的女明星玉照:××女士善演床戲,大膽過人,不惜為藝術而犧牲。


突然,看膩了。我又勉強恢復了道學精神:不看報了,該看正書了。不過,還有一本新買來的英譯東歐小說,翻開一看,竟然沒有感謝任勞任怨的夫人之言,又翻了幾頁:男主角還有兩三個情婦,于是,干脆從第一頁看起……


一本小說看了大半,不得不停下來,不然明天就不能授課了。于是,我終于開始看正書,只是頗感時不我待,一天的寶貴光陰又這么浪費殆盡,而我一事無成。鐘敲11響,將近午夜的時候,我發憤讀書,苦讀一兩個小時,覺得眼睛逐漸模糊,睡意已濃,隱約之中,道貌岸然的周公出現了,接著是中西歷史上各先賢先圣,還有當代文學各大師,我長跪不起,在香案前許了一個愿:以后再也不看閑書了。


從星期一到星期六,我勉強遵守自己的諾言,不過,晚飯后累極,也禁不住翻幾頁舊報或雜書,但都是“新書”,上個禮拜天看的小說也只好丟在桌畔,或移到書架上去,管不了結局了,反正現代小說中男女主角的愛情絕不會圓滿的,情婦更不必提,況且,上周的《紐約時報》“書評版”上不是早已論到這本小說的主角不得善終嗎?


星期天又到了,我的“煙癮”照例復發,借口更多。最快樂的時候,莫過于星期一放假,沒有課可授,我可以光明正大地“閑讀”下去,甚至,午夜時分還可以加一部電視上的老電影。


如此周而復始,我越來越癡了,逐漸發現自己的“閑學”比正業更扎實,譬如談到新出版的唱片和小說,還有加勒比海哪一家大旅館冬季減價,或某女明星的現任丈夫是誰,或……如此下去,如何得了?不能再墮落下去了,于是,我在幾經思索之下,想出了一個萬全之策——最好的借口:干脆倒轉過來,把正書當做閑書看,我既然開現代中國文學的課,何不把中國小說用古人的方法當做“小說”看?小說者,大街小巷之言,凡夫庸婦之語也,純為身心之娛而設,管他什么社會主題和思想深度!?于是,拿起一本大陸新出版的雜志,儼然有一篇諶容的新作,而且竟然還敢暢論薩特,這怎么可以?存在主義的理論基礎應該從康德或海德格爾的學說講起……干脆把書架上的一本舊書——論存在主義思想的學術專著,買后從來沒有看過——拿下來仔細從第一頁讀起,也不計較作者家里有無賢妻了。一口氣看完大半部,睡意漸濃,周公出場后,薩特先生也露面了,我總算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根據我剛讀過的某權威學者的論點……薩特先生微笑不語,頗有自得之狀,原來他身后也有一個女人——大名鼎鼎的西蒙娜•波伏瓦,難怪,難怪,難得,難得。


自從我由懶散、頹廢中“復活”了以后,回首過去,覺得自己從讀閑書的習慣里也學到少許心得。我看的書很雜亂,我所學到的都是些“雜技”,不是有系統的專家的學問,所以,對于“學者”這個稱呼,我還是有點汗顏。不過,雜學也有它的好處,我覺得自己的知識領域的確廣闊了,而且,既然看不完專著,只好舉一反三,活學活用,倒也不受任何理論體系的牽制。也許,將來自己也可以躋身江湖,自成“雜家”。


由“閑”歸“正”以后,難保“鴉片癮”不會復發,然而,自從把《紐約時報》星期日版當做正書看后,我的興趣倒也降低了不少。


摘自李歐梵《西潮的彼岸》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50:06

[新一篇] 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 一日一書

[舊一篇] 楊絳:人間不會有單純的快樂。人間也沒有永遠。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