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新:開啟一場全民教育大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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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一年高考季,當萬千學子為考入理想大學而拼命復習之際,越來越多的精英人士的子女卻選擇了出國讀書。

"他們以'用腳投票'的方式表達對中國教育的不滿。"民進中央副主席、中國教育學會副會長朱永新說,"這些精英人士掌握著資源和話語權,本來應該是中國教育改革最重要的內在力量,現在卻流失了。"

今年55歲的朱永新是教育改革的思想者和實踐者。2002年他發起"新教育實驗",倡導"過一種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的理念,從蘇南一隅漸次推向全國,迄今已經有1500多所學校參與到這項教育改革中,受益師生超過150萬。

但是,民間自發探索和推廣的力量總是有限的。由于目前教育內部沒有形成鼓勵真正變革的文化,外部又缺少變革的動力,因此中國教育積弊重重,社會各界對此都不滿意。

在朱永新看來,全社會教育素養不夠,對于教育問題的癥結缺乏深入討論,沒有改革共識,強大的民間輿論壓力不能形成有著共同朝向的行動力,也就不可能推動實質性的改革。

朱永新呼吁,中國應該開展一場嚴肅認真的教育大討論,"教育到底目的是什么?到底什么是好的教育?究竟把孩子帶到哪里去?這些問題都需要深入地討論。"

"全社會的教育素養不夠"

《財經》(博客,微博):多年來,教育一直備受社會各界詬病。到現在為止,這種現象不但沒有改觀,似乎還有愈演愈烈之勢。作為一個關注現實問題的教育家,在您看來,這種情況是怎么形成的呢?

朱永新:根本原因在于教育改革沒有達到人們期望的目標,以應試為導向的教育體制沒有根本的改變。遲滯的教育改革引起人們對教育的不滿,不滿又導致教育改革的主體力量的流失。這表現在兩個方面:

第一,精英人士紛紛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國外讀書,最近這些年幾乎成為一股"潮流"。他們以這種"用腳投票"的方式表達對中國教育的不滿。但是因為沒有了切身之痛,部分精英人士改變中國教育現狀的心態也不再那么急切緊迫。

第二,沒有將孩子送到國外讀書的精英人士,也會用各種辦法把孩子安排到比較好的學校。因此也有部分精英人士担心教育的改變需要孩子重新適應,由此反而不希望教育現狀有太大的變化。

這一部分精英人士掌握著資源和話語權,本來應該是中國教育改革最重要的內在力量,現在卻流失了。他們或者不關心教育改革,甚至可能不希望教育改革,所以,盡管整體上大家對教育不滿意,可是真正急于改變教育現狀、推動教育改革的力量還不夠。

《財經》:確實如此。我們注意到,這些年對于教育的批評主要來自民間和底層,例如在網絡世界里就有各種各樣尖銳的批評。

朱永新:民間以各種形式對教育的批評雖然很多,可是缺乏真正到位的批評。而且批評里面也有很多情緒化的發泄,對教育問題并沒有真正進行深入的討論。我們可以回想一下,這么多年來興起過真正的教育大討論嗎?沒有。共識需要通過討論逐漸深化形成。中國教育問題到底出在哪里?中國教育到底應該往何處去?到底應該從哪些方面去著手?因為缺乏嚴肅深入的理性的討論、辯論,再加上全社會的教育素養不夠,所有這些根本問題都沒有形成真正的共識。

《財經》:這些年中國教育發展很快,絕大多數人都受過不同程度的正規教育,受過高等教育者的比例也越來越高,為什么說全社會的教育素養仍然不夠?

朱永新:教育素養和受教育者人數、人們的學歷水平沒有必然聯系,它和人文情懷的關系更密切。

上世紀70年代末恢復高考以后,和經濟發展的路線一樣,中國教育的發展路線基本上也是"效率優先",完全是圍繞著分數和成績展開的,和分數、成績無關的都被棄置。這種教育的結果,導致今天的父母缺乏人文情懷,急功近利,視分數為唯一標準,把孩子往分數的方向驅趕,往高考的獨木橋上驅趕,根本不考慮孩子是不是適應。所有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上北大、清華,不考慮孩子個性的發展。這是反教育的力量,不是正能量。顯然,全社會的這種教育素養是有問題的。

《財經》:這樣的教育素養顯然不利于教育改革。

朱永新:更重要的原因是,現有的勞動人事制度和收入分配制度也扭曲了教育。在收入分配制度方面,過去我們批評"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現在完全反過來了,而且不合理地拉大了不同勞動之間的收入差距。由于不同階層收入分配差距太大,引導人們都往收入高的方向流動。

公務員考試那么火爆,就是一個典型例證。在西方發達國家,這是不可思議的現象。如果說一個公務員的實際收入和一個普通工人差距沒那么大,就不可能有"公務員熱"。

不同勞動階層的收入在初始階段可以有差距,但是經過稅收等各種手段的調節以后,最終不應該有太大的差距。如果這樣的話,人們就不一定都要讀北大、清華,而是可以選自己感興趣的、能夠發揮自己能力的職業。

《財經》:勞動人事制度為什么也對教育制度有負面影響呢?

朱永新:中國的教育部長不好當,勞動人事制度和收入分配制度也不是教育部長就能夠解決的。

現在的用人制度門檻過高,動輒要求碩士、博士,逼著人們都去考碩士、博士,否則就找不到好工作,連做公務員都沒資格。其實,公務員有高中學歷就夠了,沒有必要所有的公務員都要那么高的學歷。由于用人制度和收入分配制度的導向有問題,使得本來就扭曲的教育制度更加扭曲。

"教育內部缺乏變革的動力"

《財經》:您前面談到的都是教育外部的問題,教育內部應該深切地認識到了教育存在的問題,認識到了改革的必要性。

朱永新:遺憾的是,教育內部盡管做出了很多探索,付出了很多努力,但并沒有真正形成鼓勵變革的文化,也缺少變革的動力。

一方面,目前的教育改革基本上是自上而下的,是"下面圍著上面轉"。任何改革如果沒有自下而上生長的力量,它就缺乏真正的內在動力。

另一方面,從國家的層面來說,沒有用相當的精力去發現和推動草根的、自下而上的變革。所以這些年來,生長比較好、有影響力的草根的改革,沒有得到來自行政力量的重視和推廣。

《財經》:這樣就形成了上下脫節,教育改革缺乏上下力量的呼應。

朱永新:其實,教育領導部門自上而下推出的改革舉措往往有著好的出發點,但缺乏可操作性,那些草根的力量往往是最具推廣價值,也是最具操作性的。

與此同時,民間自發探索和推廣的力量總是有限的。例如我們"新教育實驗"倡導的晨誦、午讀、暮省等,都是非常好的概念和行動,堅持不懈十多年,從教育實驗來說,在中國和世界范圍內都算很大的事業了,但對中國教育主流的影響再大,也還是有限的。

再一個問題就是,學校的校長和教師的教育激情沒有被激勵出來。我曾經講過:教育的問題再多,教育管得再死,但是作為一個老師,關起教室的門你就是國王;作為一名校長,關起學校的大門你就是國王。不管是教師還是校長,在自己的國度里多少還是能做事情的。教育界有很多優秀教師、校長,制約他們繼續提升的原因,歸根結底是精神倦怠,失去了追尋夢想的情懷。精神倦怠有兩個原因:一是個人內在欠缺,一是外在環境影響,當教育管得太死,學校和教師缺乏辦學、教學自主權和探索空間時,就無法激發從業者的教育激情。

《財經》:這恐怕和教育改革的風險有一定關系,因為在外界的評判標準沒有改變的情況下,學校里的改革就要承担很大的風險。

朱永新:這是一個問題,但事實上,只要尊重教育規律,教育改革的后果并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可怕,主要問題還是大家都不愿意變革,繼續把分數和成績作為最高評判標準,許多必要的課程被忽視。例如,男孩子的紳士教育、女孩子的淑女教育、生活技能教育等,在國外都是很重要的教育內容,在中國教育里是缺失的。

在我看來,教育實際上要培養三種人:一是數以百萬計的創新人才,他們需要的是精英教育;二是數以千萬計的白領階層,他們需要具有比較高的學識修養;三是數以億計的普通勞動者,需要全面而扎實的生活與工作技能學習,他們和前兩種相比,也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只是分工不同。

不同層次的人需要不同的培養方式,我們沒有目標分類,不管什么樣的學生都用第一種人才的培養方式,教育的深度、廣度、難度沒有區別。結果呢,大部分學生實際上是陪綁,學得很痛苦。例如,現在中國的數理化課程是全世界最難的,大部分的孩子沒有必要學那么多、那么深。還有,數以億計的學生耗費那么多的精力學外語,有必要嗎?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這樣做的。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一方面大家埋怨我們的教育制度,另一方面大家又共同創造了這個制度。絕大多數父母甚至還認同、支持這種培養方式。于是,學校教育和家庭教育一起,組成了一個共同的"反教育"的力量。

  

"開啟一場嚴肅認真的全民教育大討論"

《財經》:之所以形成這種"反教育"的力量,在很大程度上是和人們的認識有關。就是說,很多人并不清楚什么是"好教育"。您認為到底什么是"好教育"?

朱永新:在我看來,"好教育"就是"過一種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這也正是我們"新教育實驗"所提倡的教育理念。它包含以下四個方面的內容:

第一,教育就是生活。傳統的認識是,教育是為將來的工作和生活做準備。我們認為,這樣的理解是不夠的。教育當然應該面向未來,但是教育同時更應該面對當下。教育本身就是生活,教育就是生活的方式,是行動的方式。

第二,教育同時是一種特殊的生活。教育必須確保受教育的個體生命獲得充分地成長,必須實現社會對于一個未來公民的希望。

第三,教育生活應該是幸福的。教育既然是努力地去促進每一個人過一種幸福完整的生活,它本身就應該是幸福的、充滿樂趣的。

第四,教育生活應該是幸福而完整的。當下的教育是單向度的,是畸形的,是片面的,是唯分數的教育,其中最大的問題是缺乏做人的教育,缺乏德行的教育。一個好的教育首先應該幫助人全面發展,達到身心的統一,讓人成為完整的自己,這才是教育的最高境界。

《財經》:按照這樣的標準來衡量,當下的教育顯然既是不幸福的,也是不完整的。例如,很多學校只關心分數,不關心學生的心靈和身體。學校體育課程那么少,很多學校甚至不開體育課。小學階段就有那么多的近視眼、小胖子,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啊。

朱永新:對一個孩子來說,身體是最重要的成長基礎,體育不僅僅是增強身體素質,也包括在體育活動中的競爭和合作,與孩子的個性發展、人格培養都密切相關。

另外就是藝術教育欠缺。藝術能夠培養一個人的靈性,一個能夠懂得創造美、欣賞美的人,一定有更加豐富的人生和心靈,他的一生會比其他人更快樂和幸福。可是現在的孩子,特別是在農村,基本上沒有音樂、美術等藝術教育課程。

學校應該是匯聚美好事物的中心,全人類最美好的東西都應該在學校里,所有的藝術都應該通過各種方式呈現給孩子。學校的東西越是豐富,孩子們發展的可能性越多。現在我們學校里豐富性太少,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除了體育、藝術,生活教育同樣缺位。作為一個人,孩子應該懂得生存和生活的技術。

《財經》:現在很多孩子碰到生活問題不知道如何處理,學校是教育孩子成長的地方,卻沒有教給他們這方面的知識。

朱永新:更重要的是公民教育的問題。每一個人都是社會人,怎么遵守社會公德,怎么樣成為一個好的公民?怎么捍衛自己的權利,怎么去尊重別人的隱私?現在的教育缺乏這方面內容,僅僅給學生一點知識,一點技能,一點應付考試的辦法。愛因斯坦說過:"學生必須對美和道德上的善有鮮明的辨別力。否則,他--連同他的專業知識--就更像一只受過很好訓練的狗,而不像一個和諧發展的人。"

《財經》:現在的學校只是一個訓練場,不是一個真正讓孩子全面發展的空間。

朱永新:父母、老師、全社會都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形成共識,監督學校,幫助學校。現在恰恰相反,幾乎所有的父母都默認學校的做法,還給孩子找家教,逼著孩子向分數低頭。

我認為,今天中國有必要開啟一場嚴肅認真的全民教育大討論。教育到底目的是什么?到底什么是好的教育?究竟把孩子帶到哪里去?如果能夠在這些問題上形成共識,就有可能推動中國教育的改革。

任何改革推動,前提都是要有改革共識。對這些問題人們沒有達成共識,強大的民間輿論壓力不能形成有著共同朝向的行動力,也就不可能推動實質性的教育改革。

"哪怕犧牲一點效率,也要追求教育公平"

《財經》:毫不夸張地說,目前中國教育陷入了一場危機之中,它的最大表現就是全民對于教育的失望。應該怎么做才能盡快走出這樣的危機?

朱永新:最重要的是重建全民對于中國教育的信心。如何重建?首先對于教育公平要形成共識。

在過去30多年里,不管是經濟發展還是教育發展,都是"效率優先"。現在,經濟越來越轉向可持續發展,強調"兼顧公平與效率",教育也要回歸原點--公平。

目前,中國教育發展極不平衡,不同學校、不同區域之間的教育差距太大,這嚴重違反社會公平。強勢群體在相對好的學校讀書,最弱勢的人群往往在最薄弱的學校讀書。也就是說,在不同質量的學校之間,社會分層也是相對比較固定的。

《財經》:教育發展的不均衡導致社會流動性差,造成階層的相對固化。

朱永新:教育本來是促進社會流動的最好的杠桿和渠道,是社會保持生機與活力的源泉。但現實是,由于教育發展不均衡,堵塞了底層孩子向上流動的通道。弱勢人群希望孩子能夠通過教育來改變人生,實際上,這種改變是很有限的。除了少數勤奮和有天賦,或者有偶然機會的孩子,大部分孩子是很難脫離所屬的社會階層的。有統計表明,目前農村孩子考上好學校的比例沒有上升,有時還在下降。這造成整個社會階層的固化。

政府責任就是使教育資源均衡化,公共財政要支持公共教育均衡發展。目前最重要的問題,就是把每一所學校辦好,實現教育資源的公平分配。公辦學校的質量要均衡化,為所有的孩子提供基本相同的公共教育。精英人士的子女要接受特殊教育,就可以到高收費的民辦學校去,貧困學生也可以通過學費減免等方式進入這些學校。這樣一來,就能夠給民辦教育騰出生長的空間。

《財經》: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有很多私立學校成長起來,但是近年來很多私立學校倒閉了。

朱永新:是的,本來這些私立學校應該是中國教育多樣化的重要補充,它們可以做一些很有特點的探索,滿足不同人群的教育需求。但是它們現在生存很困難,因為最好的學校全都是公辦的,大家都想進好學校,其他的教育樣式就很難生長。

《財經》:有人會担心,教育資源均衡化會犧牲效率,例如現在的一些好學校的品質下降。

朱永新:寧可犧牲一點效率,也應該下決心實現教育公平。因為目前社會各界對于教育現狀的不滿已經達到了臨界點,教育的公信力在流失。通過教育資源均衡化,把最薄弱的學校做好,幫助弱勢人群有機會進到相對比較好的學校,才可能盡快恢復和提振全社會對教育的信心。其實,公平和效率不是對立的。如果真正做到了教育公平,效率也會提高。

《財經》:對于掌握著改革主動權的教育管理部門來說,它們最應該做的是什么?

朱永新:首先應該解放教育,要放權,把那些本來屬于學生、老師、校長、教育廳局長的權利還給他們自己。

放權的同時,要發現底層自發的改革實踐,形成上下呼應,把個別人、個別地方的成功探索通過制度化的方式推廣。因為真正的教育智慧,真正好的教育探索,是從課堂里面生長出來的,不是辦公室里面想出來的。尊重民間的首創精神是中國改革成功的一個重要經驗。尊重基層的教育改革與創新,也應該是中國教育改革的一條主要路徑。

《財經》:過去多年教育改革成效很小,讓人們對未來的教育改革并不樂觀。

朱永新:我并不悲觀。在我看來,如果真正形成全社會的教育改革共識,然后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相互呼應,吸引各種民間的力量和智慧、資金來參與,教育改革五年就可以初見成效,十年中國教育就可以上一個大臺階。


文章轉載自《財經》雜志


燕南園愛思想 朱永新 2015-08-23 08:5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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