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狀態與疲憊的詩歌

>>>  文章華國詩禮傳家—精彩書評選  >>> 簡體     傳統

我們80后這代詩人都受惠于楚塵在詩歌出版方面所做的工作,特別像我這種一度長期處于缺乏詩歌環境的人。我之決心走上詩歌道路時已經25歲,那年我剛畢業,第一讀到黃燦然翻譯的《杜伊諾哀歌》,如受電擊,十首詩沒讀完就已把詩歌當做一生的志業。我記得那本《里爾克詩選》只花了我五塊四毛錢,就是楚塵編的那套"20世紀世界詩歌譯叢"。接觸這套書對很多人來說都是第一次較完整地閱讀國外詩人的作品。


初接觸詩歌,無論精粗,什么都看,一手讀國外,一手了解國內。從朦朧詩到"第三代",只要能找到的,都讀得津津有味。國內原先影響較大的是"藍星詩庫",多是些已經經典化的詩人。后來我弄了幾本"年代詩叢",才得以全面地閱讀韓東、伊沙等人的作品,并且第一次讀到楊鍵。這都是在當今詩壇有各自的建樹和面目的大詩人,說實話,偷學了不少東西。"年代詩叢"也是楚塵編的,在選擇詩人方面很能體現他的趣味和鑒賞力。總體上看,這套書是偏"民間"(盤峰論爭意義上)的,其中的詩人都可納入口語寫作。


口語寫作一直是中國詩歌中先鋒性的主要路徑,這也是楚塵一貫的口味。但近年來詩壇格局已經發生變化,上世紀九十年代"民間"與"知識分子"對壘的情形已成為歷史,現在的狀況比較多極,也可以說曖昧。畢竟當時論爭中的詩人都開始上年紀,也或多或少地獲得了經典詩人的地位,年輕一點的詩人開始形成新的詩歌勢力,"民間"寫作和"知識分子"的界限也模糊不清了。于堅現在的寫作已經很知識分子,西川、臧棣等人在技巧上也已經很口語(西川的寫作一直都有很強的口語性)。


在這一情形之下,楚塵編了一套"新陸詩叢·中國卷",第一批2013年初就推出了,有于堅、翟永明、韓東、楊黎、春樹。第一批詩集出版之后,我以為楚塵還在延續"年代詩叢"的老路,因為當時他跟我聊過詩叢的命名問題,并一度想繼續用"年代詩叢"這個名字。今年,"新陸詩叢·中國卷"的第二批詩集出版,有歐陽江河、伊沙、西川、尹麗川、宇向,還有韓東的新作。


歐陽江河與西川這兩位當年"知識分子寫作"主將的入選改變了我對這套書的印象。可以看出,主導這套叢書的已經不是楚塵對某一詩歌寫作路徑的趣味。"新陸詩叢·中國卷"比"年代詩叢"更具開放性,也更重視經典程度。然而,這套詩叢的最主要價值并不是搜集名作和代表作,而是著力于新作,確切一點講,是一批著名詩人2000年以后的作品。


所以,在"新陸詩叢"中,詩人已經不是那些被貼了標簽的詩人,你很可能會發現,其中的很多作品都不像作者早年那批已經獲得了歷史定義的詩作。最明顯的是于堅的《彼何人斯》和宇向的《向他們涌來》。于堅的作品從大地式的渾樸轉向更具古代文人氣息的樸雅,不再強調泥土的力量、街道的力量,更重視文化的力量和傳統的力量。


跟于堅比,宇向名氣沒那么大,但讀過她早年作品的人一眼就會發現一個完全不同的宇向。早年的超拔、決絕、高度的張力、繁復的意象,被日常、洗練所取代。2006年,宇向獲得宇龍詩歌獎的時候,她的詩還八面出鋒,帶著震動人的能量,盡管現在她仍然具備把一種精神和感受推向極致的能力,語言和意象卻都受到了重大修剪,進入了更有節制、也更加準確的寫作。


接下來進入對這套詩集的討伐。"新陸詩叢"是一套關于中年狀態的詩集。這么說不是指叢書的作者們都步入了中年,而是這些人詩歌中呈現的狀態,大多可稱為中年心境。還需要區分的是,我要說的也不是與晚年風格對應的中年風格或者中年寫作。我設想的中年寫作應該是感受力和控制力得到完美平衡的寫作,而中年狀態是詩歌中偏于題材和內容的方面,老年人也可以寫。


其實,中年狀態對詩歌來說是可疑的。真詩,要么年輕,要么蒼老,年輕指向純粹、絕對,蒼老指向智慧、沉著。而中年狀態是什么樣的呢?四顧皆事,窮于應對,偶爾得計,間或頹唐,種種卑瑣,萬般無奈。"新陸詩叢"中的多數詩歌都是搖頭詩歌,這里的搖頭是缺乏拒絕和否定的勇氣的的,它不是沖他者搖頭,而是沖自己搖頭。沖自己搖頭又沒有否定自己的魄力,而是一種任命,一種妥協。


北島提過"古老的敵意",這個詞名聲不好,被好多人奚落過。但細想之下,保持敵意和保持饑餓一樣,對藝術和詩歌是必要的。詩人的精神中失去了對抗向度,寫詩也只能是無事生非,無非生"詩"。其實,胸中無詩時,不寫就好了,何必把自己的交游、灑掃都編排到詩里面去呢?從日常里找到的那點小感悟有多少足以成詩,是需要考量的。這些作品,除了自己的疲憊,什么也沒有寫。


兩年前,歐陽江河談到了"中年寫作",他的描述是這樣的:"有點乖戾,有點不妥協,有點不討喜,有一種把非詩的和活力的這種復雜的東西包含進來。"原來,他是這么理解中年寫作的,還將其看成一種很英雄主義的東西,其實他只說出了自己已經步入中年這個事實而已,還搞得像領了神諭一樣。什么叫"有一種把非詩的和活力的這種復雜的東西包含進來"?非詩就是非詩,包含進來干嗎?而且這種東西也不"復雜",糾結倒是有。歐陽江河最擅長的從來不是寫詩,而是文字游戲,還有書法。


這種寫作還有一種說辭,叫"反抒情",進而"反消費",說實話,這是經典的先鋒派邏輯。但是,還要有一個前提,先鋒的價值才能成立,那就是你的寫作必須獲得抒情以外的價值。如果僅僅是把抒情反掉了,你的作品還是不能成立的,即使成立,也是最初那一下,再這么寫下去,無異于鞭尸。是不是開拓了語言空間(搶小說家飯碗可不算),或者在智性方面讓人拍案叫絕?我是真沒發現。


現在詩壇有一種現象,就是使勁往鄙俗里寫。仿佛不這么寫就不夠先鋒,不夠理解生活。這種理解人人都有,要詩人干什么?詩人需要什么?那就是對超越性價值的執著。現在的人寫詩,如果不寫寫小姐,不寫寫跟誰吃飯,不寫寫去哪兒玩了,不寫寫自己看了什么書,好像就很落伍。事實是,除了這些,他們根本寫不出詩來。我曾經嘗試過這樣寫,一個小時寫了四首,質量嘛,可以隨便找一個人出來,命題寫,當場pk。


"新陸詩叢·中國卷"有不少這樣沒有營養的詩,當然,好詩也很多。畢竟,收錄新作這種方式本身就有質量不平均的風險。而我的判斷里自然帶著自己的趣味,我希望自己的判斷是錯的,因為寫詩難,詩集出版也難,那么多人的努力,不該就這么一棍子打過去。


楚塵文化 昆鳥 2015-08-23 08:56:33

[新一篇] 鹿茸說 潘安:那個有才又愁人的美男子

[舊一篇] 伊沙:滿街的桃花開了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