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之舟 巨商汪然明的西湖夢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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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系之舟 巨商汪然明的西湖夢尋

黃衫客

徽州鹽商之子汪然明遷居杭州時,西湖還是馮夢禎和他的弟子們的時代。那是16世紀的最后幾個年頭,這座地處運河最南端、兼具水陸之便的城市已經成為藝術家的天堂和旅行者的必到之處。從1587年起,曾任南京國子監祭酒的馮夢禎卜居孤山之麓,營居“快雪堂”,日日以書畫鑒玩、戲曲歌吹在湖光山色間營建著他的閑適人生,也把南都風雅帶到了此間。在甫過四十、華發初生的馮夢禎看來,這個被傳說和世俗生活過度渲染的湖泊就如同一個絕色女子:山光如蛾,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每一時刻都值得與之共度。而不久前剛出任杭州織造的司禮監孫隆,砸下巨資在湖山之間建堤筑橋整修荒祠廢殿,則又使西湖這個女子換上了明亮的衣裳。

那時的汪然明還是個小人物,剛從歙縣叢睦坊老家遷居杭城不久,住在城中缸兒巷,是個喜歡結交名流的文藝青年。因著與馮夢禎的二公子馮云將相熟,他也得以有機會經常參加馮夢禎與朋友們的湖上宴飲,跟著他們在昭慶寺、湖心亭、岳王祠墓和凈慈寺等地到處跑,做一個小跟班。”他出身鹽商,

饒有家資,再加生性豪俠仗義,為朋友常常一擲千金,漸漸

的,竟為自己博得了一個“黃衫客”的名頭。萬歷末年,隨著

馮夢禎等一千老名士次第謝幕,汪然明成為了西湖藝術沙龍的

真正主人。到后來,他在西湖上花巨資打造了一只豪華游舫

“不系園”,接待四方名士,名頭更響,以致到杭州辦事需要

引薦或錢財接濟的人,第一時間都會去拜訪他。

1620年前后,有兩個女畫家在西湖畔賣畫謀生,她們一

個是來自福建的名伎林雪(林天素),一個是杭州本地貧家女出身的楊云友(楊慧林)。楊云友能把當今書畫大家董其昌的筆法臨摹得惟妙惟肖,林雪則仿作董其昌好友陳繼儒之書畫,兩位才女的丹青妙技得到過董、陳的親口稱贊,甚至想請

她們為自己代筆而不得。

兩位女畫家通過汪然明結成了好友。汪然明藏有一幅《撅篷圖》,此畫由波臣派巨匠曾鯨的弟子謝彬寫像,浙派大家藍瑛補景,畫中林雪與楊云友俱著宮妝,意態婉約,她們一吹洞簫,一彈古箏,汪然明則坐在邊上的一塊石頭上側耳傾聽。

1621年秋天,汪然明的第一部詩集《綺詠》出版,由好友、馮夢禎的弟子黃汝亨作序。所謂“綺”者,按照《說文》的釋義,是有花紋的繒,即民間所稱的細綾,汪然明以之命名這部處女詩集,除了證明他是一個唯美主義者,文學趣味崇尚文詞燦爛而浮華,同時也暗示著詩集中所詠女性,都在他的生活中出現過,與他的個人情感生活有關。寫序的黃汝亨大汪然明二十歲,本身是個有道德潔癖的詩人,時常告誡自己詩歌寫作切莫落入六朝濫觴的綺艷風習,但他在讀了這部出沒著林雪、楊云友這些女人身影的詩集后,竟然對汪然明的文學才華贊賞不已,評之“趣超”“語雋”。他說,大千世界無非

情色二字,綺正是從情中生長出來,這本詩集雖然題材狹窄, 355

所寫不過是與幾個藝術女性賞曲、觀畫、飲酒的日常生活,但

因為汪然明是個有情人,這些感情也就顯得分外純潔與美好了。黃汝亨之所以這么說,自不無對汪然明風雅生活的肯定與向往,更重要的是,汪然明的這些女性朋友,他也經常與她們一起作茶酒之會,并對她們留有異常美好之印象。

楊云友是個心氣很高的才女,以詩、書、畫三絕為名流心折,琴也彈得很好,但因為父親早亡,早早就淪落青樓,汪然明時時予以經濟接濟。在專為楊云友而作的《聽雪軒集》中,汪然明記錄了與女伴一同駕船游湖和觀畫聽琴的種種細節。一次雪后,汪然明前往楊氏小樓探訪,從他記述的“幽窗渾曙色,幾榻凈無塵,卻喜宜人處,花飛笑語親”等句來看,他們之間的關系并不曖昧,應在濃淡有無之間。但楊氏既入歡場,難免為風塵惡客糾纏,為此她一直郁郁寡歡,只活了二十幾歲就傷心而死。楊氏死后,汪然明出資把她葬在了西湖智果寺邊的一塊空

不系之舟

地,還在旁邊搭建了一個梅樹環繞的亭子“云鑫”,每到祭日,經常去墓地祭掃。 他的這一義舉曾得到董其昌的褒揚,董如是說:“可憐玉樹,埋此塵土,隨西陵松柏之后,有汪然明者,生死金湯,非關感溺……可謂一片有心,九原知己。”

在汪然明看來,楊云友是被那些闊少、商賈聯手摧殘死的。那些人仗著有幾個臭錢,從來不把女藝人當人看,楊云友數次乞求“不以相”也不放過她。生性好強的楊氏從來沒有向他吐露過什么,但即便如此,汪然明從她終日不展的眉頭也能猜到發生了什么。后來雖說從了良,但遇人不淑,遭妒而死,也真應了紅顏薄命。“共惜摧殘千古恨,漫將遺墨想風神”,對著楊云友送給他的畫,他時常懺悔楊氏在世時沒有好好保護她,香魂已逝,對之最好的紀念就是請友人們一起欣賞她留下的山水小冊,請他們在畫上題跋。十余年后,汪然明在湖上遇見名伎柳如是,又一次向柳講述了楊氏“猶繞樹三匝”的曲折身世,惹得柳大起傷感,為之一掬同情之淚。1356

云龕

大概是在楊云友去世后不久,林雪也回了福建老家。1620年冬夜的一個晚上,汪然明約請了黃汝亨、張遂辰等一干朋友在湖上為林雪置酒餞行。入夜后的湖邊空氣清冽,天氣欲雪未雪,林雪手揮琵琶,那原來輕快跳躍的音符也似被凍住了一般,在夜色凝重的湖上跳不起來。

等到林雪離去兩年后,亦即天啟二年(1622)春天的一個傍晚,汪然明做了一個有關她的夢,才恍然發覺自己最愛的還是林雪,并時時冒出前往福建尋訪這位姑娘的沖動。

據汪然明在《幽窗紀夢》一文中自述,那天的雨下得很密,也很久(“風雨連夕”),他孤獨地坐在書齋里,恍惚間

南華錄

進入了夢境。出現在夢境中先是一個氣度不凡的老人,領著他在雅致的院落里敢步,然后出現了一個面容姣好的姑娘,沿著河邊彎曲的花徑走來,“從曲房中珊珊徐步花下,搞衣翠帶,藐若姑射之姿,旁立侍兒,亦自嫵媚,漸再再座前。”老人告訴他,這是自己的掌上明珠,正想為之桃選一個女婿,他發現女那團扇上的畫很像林雪的手筆,愛不釋手,當即拿出林雪分別時畫在紗絹上的一幅柳枝圖交換,卻被那姑娘取笑說,天素別君,君何輕手一擲?姑娘臨去時留下一首詢:“裊襲春風楊柳枝,誰人寫人畫中詩,長條好待君攀折,莫謂相逢是別時。”他正想作詩回贈,老人過來了,命張筵款待他,紛紛擾擾中,女郎也不見了。汪然明醒來后馬上把這首詩記了下來,與林雪分別已近兩年,他對她突然闖人夢來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這個夢有何暗示。后來他把這個夢在陳繼儒、王思任、張逐辰等朋友中公開了,朋友們告訴他,一個人不會無端入另一個的夢,唯一的解釋是你喜歡林姑娘,而林姑娘也在千里之外想念著你。陳繼儒甚至還與他開起了色情意味的玩笑,說林姑娘贈你的半幅綃,“楊柳寫枝猶帶露”,肯定與某次房事有關。關于這個夢及之后發生的故事,汪然明專門寫有一卷《夢草》,由陳繼偶題簽并刊印。到崇禎十四年,他終于前往福建,踏上尋找林雪之路,最初的源頭,就是天啟二年的這個夢。

戲劇家李漁從蘭溪小城來到杭州,賣文為生,一段時間他也是汪然明湖上雅集的座上客,聽說了汪然明與楊、林兩位女畫家的故事后,把他們之間的故事寫入了新編傳奇《意中緣》。只是此劇主角已非汪然明,而是董其昌與陳繼儒,汪被篡名為“江秋明”,成了一個可憐的配角。劇情說的是,董、陳兩位名畫家為了躲避絡繹不絕的索畫者,相約到杭州朋友江秋明處游玩,在是空和尚開的書畫鋪里,他們看到了冒他們名的幾幅畫作,經查問,仿董的是女畫家楊云友,仿陳的是寄居此地的福建名伎林雪,兩位大畫家對仿作手筆贊嘆不已,遂生才子佳人之念。陳很快找到了林雪,并與之成親,后林雪回閩,途中遭遇山賊,被掠上山,被江秋明的朋

友某將軍營救,得以完噱而歸。董與楊的姻緣,卻因為是空和尚從中撥弄,波瀾四

起,是空垂涎楊云友已久,聽到董欲娶作畫之人,用計騙娶楊云友,楊云友得知自己被是空欺騙,以應允婚事為由,將計就計,騙是空飲下毒酒,沉之于江中,再經一番曲折,董、楊二人終成好事。

作為一個新進劇作家,扭合情節,使之適應觀眾需要,自是李漁拿手好戲。在他筆下,江秋明(原型汪然明)與林、楊沒有絲毫情感瓜葛,而是一個極肯濟困扶危、輕財任俠的江湖豪俠之士,一味地在董與楊、陳與林之間穿針引線。當董

陳央求他在杭州城代為尋訪兩位女畫家時,他拍著胸脯說:“只除非如今世上沒有這個婦人就罷了,若果有這個婦人,任她藏在哪一處,小弟定要尋出來。"一副做慣了帶頭大哥事都包在我身上的模樣。但為《意中緣》作序的女詩人黃嬡介畢竟是天啟往事的知情人,又在杭州西泠橋頭賣過畫,知道李笠翁讓林雪配陳、楊云友配董都是戲劇家伎倆,窮讀書人的美意,“情節變幻,皆系扭合”。她回憶說,三十年前,的確有楊、林兩位女畫家先后寓湖上,賣畫為生,她們的畫也都得到過董其昌、陳繼儒等大家的贊賞,但兩人雖與董、陳相識,何嘗發生過劇中所說的這些事!小說家不過是些謊言制造者罷了。①

1930年,小說家郁達夫與王映霞婚后不久,那時他們一家還住在杭州,春天里的某一日,郁達夫奉了妻子外祖父王二南先生之命,前往西湖北山葛嶺楊云友墓拓碑。到了墓地,他拔開叢生的雜草,讀了一遍碑碣后,突然眼前發黑,

58 扶著墓石試了幾次都沒能站起來。同去的拓碑工匠見他緊閉

牙關,滿臉是淚,以為他沖犯了墓地的野鬼,急忙把他抬到附近的一家寺院求治。后來郁達夫說,他那一日突然犯病別無他因,只是被楊云友的凄涼身世觸動的心,“一種無名的傷感直從丹田涌起,沖到了心,沖上了頭”,以致看人的眼色也似乎滿帶了邪氣。

發表于是年《北新月刊》上的小說《十三夜》,似乎就是緣起于郁達夫這次葛嶺探訪楊云友墓的經歷。小說中那個一頭長發、瘦高個且神經質的青年畫家陳君,應該就是達夫自況。小說中,“我”住在西湖邊一家旅館里寫小說,某日邂逅了在湖邊寫生的畫家陳君,此人“雖則在笑,但是他的兩顆黑而且亮的瞳仁,終是陰氣森森地在放射怕人的冷光”。交談中,畫家陳君告訴“我”發生在他身上的一次離奇經歷:

某日傍晚,陳君喝過一點酒,想去湖邊遛達,他走出棲

南華錄

身的抱樸廬,走下大門外的石階時,遠遠看到亭子里一個白衣女人的背影。那女人穿著一件大袖寬身的白色長袍,那衣服的材質像是薄綢或者絲絨,淡淡地發著光,看上去非常柔和。陳君在一片假山石后遠遠地觀察這個女人,她的臉是一張中突而橢圓的臉,鼻梁齊勻高整,月光越發襯得她肌膚勝雪,那女人向著黑影里陳君站著的地方注視了一會,似乎覺察到了什么,嫣然一笑,轉身從從月光灑滿的石階一級一級走下山去。陳君悄悄跟了上去,轉過好多個路口,到了一道黃泥矮墻的門口。女人一到門邊,門就開了,進去之后,那門竟自動關上了。陳君用力推了推,那門絲毫不見松動,好在那垛墻不是太高,陳君找著一個著腳的地方爬了上去,他看到墻里面是一個很大的院子,一陣風過,陳君聞著了馥郁的桂花香氣,這香氣使他略微清醒了一些,覺得自己今晚做的事實在有些

過分。但既然這險已經冒了一半,索性就跳進那園里 359

去看看。他在這座月光樹影交互的大庭園中像無頭蒼蠅一樣走了好多路,來到桂花香氣最馥郁處,覓著了一條石砌的小道,順著小道再往前走,白墻頭里竟然是一個小小的墳塋,有墨寫的“云龕”兩個大字題在那里,月光下這兩個字既美麗,又讓人心驚。

這次湖上會面之后,“我”回了上海,不久傳來陳君去世的消息。“我”疑心陳君的死與他月夜里遇見的那個白衣女人有關。在回杭州參加畢陳君的葬禮后,“我”一個人從棲霞嶺紫云洞翻過山走到葛嶺,恰好也是日落西山,一輪圓月漸漸升起,“我”順著陳君描述過的那條山道,來到了一座古墓前,憑著依稀的月光讀完碑碣,才知道這里埋著的是死去三百年的明朝畫家楊云友。

1930年代初,有人把李漁的《意中緣》搬演為

不系之舟

京劇《楊云友三嫁董其昌》,由名旦荀慧生飾演楊云友,郁達夫去看過這場戲,他心目中的楊云友是個骨感美人(“特饒骨韻”),而舞臺上的荀慧生卻稍顯豐滿了些,“頗不相似”,因是大失所望。

陶楚生

李漁的新編傳奇中把汪然明歸為豪俠一路,也是其來有自。這種俠氣,是汪然明性情所致,也是整個徽商風氣使然。汪在老家有個叔叔,武藝高強,攀壁行走如行平地,長相、行事作派酷似唐人小說中的虬街客。汪然明的任俠輕財、敢于擔當,還是可以看出他那個徽州叢睦坊家族的影子。

1613年,日后成為帝國晚期著名將領的茅元儀(他的祖父是嘉靖年間追隨胡宗憲抗倭的作家茅坤)還是湖州府的一個青澀書生,這年四月,茅元儀的愛妾陶楚生因兩度墮胎感染風寒去世,痛不欲生的茅寫下萬余言的長文痛悼這個女人,在這篇傳文中,茅元儀回憶了他和陶楚生的愛情故事中汪然明竭力玉成其事的經過。

金陵名伎陶楚生本是揚州人氏,因她的一個姨媽屬籍教坊,還未成年就墮入風塵。陶姬性情孤傲,很是看不起那些歡場豪客,來到杭州后,一些富商想包她,都被她冷眼拒絕了,但她對素未謀面的歸安(湖州府下轄的一個縣)才子茅元儀卻情有獨鐘。她讓侍兒通報,說要去拜訪茅,這一大膽之舉可把茅給嚇得不輕,他把那個侍兒趕跑了,怒罵道:青樓中人哪有這般不自重的?我一個正經讀書人怎么可以接受這樣的訪客!陶楚生聞聽汪然明大名,于是請他出面說合。汪然明找到茅元儀,詳說了陶楚生為人,終于使茅頑石點頭。然而好事多磨,陶楚生此時突然失蹤了。汪然明多方打聽,才知陶楚生被一個巨商所挾,給藏了起來,這個巨商雖然也與汪然明相識,但拒絕就此事進行溝通。茅元儀在傳文中詳細敘述了汪然明出面解救陶楚生的經過:那一日,汪然明雇了一艘船,載上茅元儀,還有一個身材高大的程姓佩劍男子前往巨商家。那俠士氣宇軒昂,交談中說,我不知你茅先生是何人,我只是為天下持不平。商人忌憚他們的陣勢,終于答應讓陶楚生出來,與茅元儀短暫會面。接下來的談判中,汪然明慷慨陳辭,一邊廂程姓俠士時作“欲持刃往

刺”之怒狀,終于讓那富商服了軟。萬歷三十九年(1611)正月,茅元儀在杭州迎娶陶楚生,對于這段姻緣,茅元儀說,要不是汪先生,我這一輩子終負楚生。①

“女兄弟”

十七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來自于揚州這一盛產“瘦馬”的繁華城市的王微是一個名動湖上的名伎”。七歲時,她的父親去世了,這一家庭變故使她早早就跌進風月場做了一名學徒。1620年前后,她在這一行中如明星般冉冉升起。她的名聲甚至傳進

了文壇祭酒錢謙益和后起的黃宗羲等輩的耳中。@ 361

王微是一個詩人,也是一個不拘形跡、穿山越水的旅行家,常常孤身一人上路,“扁舟載書,往來吳會間”,她往來南京、杭州、蘇州的足跡,牽連著董其昌、陳繼儒、錢謙益、譚元春等一千男性文化名流注視的目光。最遠的一次,她跑到了千里之外的湖北省,登大別山,游歷黃鶴樓、鸚鵡洲,又去了武當山,登上天柱峰,最后順著長江回到南京,歷時數月”。在日后出版的旅行見聞錄《名山記》(那時她已經定居在了杭州城里被竹樹、梅花和蘋果樹環繞的住所里)的開篇,她回憶了年輕時代的這次遠行,說在路上的感覺就如同鴻鷹翱翔于長空。@

對“女漢子”王微來說,做一個終生幽閉在家不出門的女性是痛苦的,但她也告訴我們,比

內容簡介

不息之壽

身體的自由更重要的其實還是心靈的自由,而詩歌就是能夠讓她時時得以飛翔的一雙翅膀。

萬歷四十五年(1617),王微從揚州來到南京,結識了秦淮河舊院的另一位才女楊宛。當時王微已小有詩名,楊宛則以書法勝,一手小楷瘦硬中見嫵媚,曾得到過董其昌的肯定,兩人互為欣賞,結為金蘭姐妹,即所謂的“女兄弟”。大約這年秋天,先是楊宛、再是王微,先后嫁給了來南京城參加考試的茅元儀。兩個才女姝麗,共侍一個夢想建功立業的青年才俊,在外人看來,茅元儀真是掉進了神仙窟中,但這段日子很快就結束了,原因是心高氣傲的王微覺察到這個男人感情的天平要向著楊宛多一些,自己并非他的最愛,而楊宛也有與茅共偕白頭之意,于是她毅然選擇了離開,只身跑到了杭州2。若干年后,茅元儀縱酒去世,楊宛流落北京,此是后話不提。

362

苦戀

1619年秋天,初到杭州的王微在西湖的一次宴集中邂逅了茅元儀的朋友、來自湖廣的竟陵派詩人譚元春。王微和茅元儀住在南京時,譚元春經常過來和他們一起去烏龍潭蕩舟游玩,此番重逢,譚元春大獻股勤,王微很快就被這個專寫僻奧冷澀詩歌的詩人身上落拓不調的氣質所迷惑,由此開始一段長達近十年的苦戀。③

這次重逢不久,譚元春離開了杭州,等到兩人再次相逢,已是在幾個月后的湖州了。這么快時間再度遇見這個女人,讓譚元春不無驚訝,但在王微卻是蓄謀已

南華錄

久,說不定她在暗暗跟蹤這個讓她心儀的男子呢。此時的譚元春雖還只是個考運不佳的窮書生,卻已是情感獵場上的一個老手,從他寫給王微的詩來看,浮華的詞藻下更多的是一種逢場作戲。但王微竟好似飛蛾撲燈一般,認準了這個男人就是自己想嫁的,就把自己低到了塵埃里去,一次次的大膽剖白簡直到了露骨的地

步。因譚元春的贈詩中有“天涯流落同”一句,她就覺得自已孤苦的一生有了依靠,生出“此生已淪落,猶幸得君同”之感。"她寫得最好的一闕《憶秦娥》,據說也是獻給譚元春的:“多情月,偷云出照無情別。無情別,清輝無奈,暫圓常缺。傷心好對西湖說,湖光如夢湖流咽。湖流咽,離愁

燈畔,乍明還滅。”但這個男人就像溫水里煮著的青蛙總是 363

不冷不熱的模樣,也讓她心生煩憂,男人的心太難捉摸了!他的用情到底是淺是深?@

但她還是想念著他。這想念毫無道理可講,明知他的心用在了別處,就是放不下。月光照著庭院,修竹晃動,恍恍乎是他的影子。春天來了又去,等到身子骨兒都瘦了,聽到門外腳步聲,還以為是他去去又來。

月到閑庭如畫,修竹長廊依舊,對影黯無言,欲道別來清瘦,春驟,春驟,風底落紅倨傷。

--《如夢令·懷譚友夏》

內容簡介

不系之舟

此一期間,王微已與汪然明結識,從汪然明1620年春天寫下的一首詩(這首詩收人了汪然明的第一部詩集《綺詠》,題為《春日與胡仲修、賀賓仲、徐震岳、泰岳、王修微六橋看花,夜聽馮云將、顧亭亭簫曲》)來看,王微已經成了他那個湖上藝術沙龍的常客,經常和他們一起游湖、聽曲,分韻作詩,并和林雪、楊云友等人來往。但這些社交活動并不能消減愛情的折磨,思念像毒蛇一樣鉆進了她的心里,到了秋天,她病倒了,一個人躺在孤山的小客棧里,但即便被失眠這一黑色的潮水裹挾著,她還是希望這潮水能帶她到譚郎的夢里。

被愛情的焦慮和絕望燒灼著,病愈后的王微于這年冬天只身離開杭州,遠游江西、湖北。本以為空間的睽隔能割斷相思之苦,卻不曾想思念更苦,旅途中聽著橋下水聲泠泠,也是當年湖畔相互依偎的情景,草色已然

364 返青,冰結的心也似乎在嘎啦啦地松動,只是“千里君

今千里我,春山春草為誰青”。2

1621年秋天,結束遠游的王微回到杭州。旅行途中在廬山五乳峰對高僧憨山德清的一次參拜,使歸來后的王微像是換了一個人。她為自己提前修筑了墓室(生壙)“未來室”,取了一個號“草衣道人”,說從今往后要斬斷情根,買山湖上,專心侍奉年老的母親,破了從前所有的綺語障。陳繼儒說,王微這一次獨自遠行,飄忽數千里,回到杭州后她身上的女兒家習氣好像全被山川云霞洗滌干凈了,可知旅行足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性情,可是這么一個冰雪聰明、才貌兩艷的姑娘,早早就看破了紅塵,終究不是好事。"對王微的情史有所了解的汪然明對她的這一選擇則竭力予以支持,為王微遠行歸來接風洗塵時,聽她說起這一愿望,就對她的轉向禪中求解脫表示了欣賞,"他還出資在西湖新橋畔之東建造了

南華錄

別墅“凈居”,讓她搬到那個安靜的處所去,可以潛心禮佛。

所謂“凈居”,按照佛經上的說法,無煩天、無熱天、善現天、善見天、色究竟天,此五天名凈居天,惟圣人居,無異生雜,故名凈居。

按照汪然明本人的描述,這片別墅座落在湖心的一個小島上,要劃著船兒進去,院內古樹夾道,竹林掩映,把世俗塵囂全都擋在了外面,屋內還有多種藏書和佛經典籍,供修持者一一翻閱。

譚元春聽到王微皈依的消息,曾寫來一信,信中除了酸溜溜地問候“傳汝梅邊亦有家”,不再有一句多余的話,王微以為,這一回自己該徹底死心了,這個男人不是自己能等到的。

流動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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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要說的是一艘船,船名“不系園”,是汪然明在西湖所造畫舫中最著名的一艘。在十七世紀初葉的南方,判別一個人是不是有身份、夠品位,就看他是不是有資格受邀登上汪先生的這條船。

“不系園”三字由當代名流陳繼儒題寫,據船主人說,此名得之于《莊子》里的一篇《列御寇》,“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之所以要造這么一艘船,也是仰仗圣明,致有今日四海升平,想與當今第一等優秀人物一道蕩舟湖上,遠追先輩之風流,近寓太平之清賞。

船于1623年落成,工時約四月余。說起來,造這艘船也與為王微建“凈居”別墅有關,這年夏天,當“凈居”的工程還在進行時,汪然明發現采購的木料中有一方巨木,特別

內容簡介

不系之舟

適合用來打造一只大船。擁有一艘裝潢精致的私家畫舫 一直是汪然明的夢想,再考慮到王微獨居湖中,進出不便,青燈古佛太過寂寞,造船的事很快就提了上來,與別墅的工程掃尾同時進行了。據汪然明自己介紹,完工后的這只船,長六丈二尺,寬五丈一尺,船中央的主體部分,可擺放兩桌酒席,艙內數間小室,有臥房,有書房,也有可存酒百來壺的貯藏室,兩邊的壁櫥,則用來放客人趁興創作的書畫和詩卷,另外,出游或宴飲所需的游具、雨具、茶具、酒具,船上都一應俱全。沿著船艙一側的一條長廊,就到了船頭的觀景臺上,上面張著遮擋風雨的布幔。船上安排有幾個長相清秀、又會唱曲的家僮,提供茶酒之余,也歌唱助興。湖上多垂柳、橋洞,建造時擔心船體過大穿不過去,還把船檻、頂篷都設計成了可裝卸式,瘦身后的畫舫成了一只輕巧的“蜻蜓艇”,往來湖上再也沒有了障礙。①

366 湖山之間,“不系園”成了流動的宴席,且這宴席

是流水席,這撥去了,那撥又來。自此船落成試水之日起,接待過的當世文化名流包括錢謙益、陳繼儒、董其昌、黃汝亨、李漁、張岱、陳洪綬等不下數十人,這些人吹著微風,看著風景,喝著美酒,享受著主人的好客,然后醉眼惺松著留下一些墨跡以作答謝。每次游賞一畢,主人總是禮數周到地把他們送到岸邊。這邊廂客人剛離去,那邊新的一撥客人又到了。杭州城里稍有些名頭的詩人們和山南水北路過此地的名士們之所以蜂擁著去坐汪先生的船,汪先生人好、他的酒好是其一,更關鍵的是每次宴飲,必有美女出場,這才是最具吸引力的,一船紅妝,滿湖翠微,試想這樣的西湖誰人不愛?這樣慷慨好客的主人誰不喜歡?后世的杭州詩人厲鶚回想起一百余年前汪然明主盟的一場場湖上風雅,只有羨慕忌妒恨。②

客人一多,接待工作繁重,還有一些知道自己上

南華錄

不了汪先生邀請名單的提出借船,汪然明制訂出一個“不系園約款”,言明什么事是可以在船上做的,什么事是做不得

的,又規定坐船者的資格,必須是“名流、高僧、知己、美 367

人”四類,但這個“十二宜九忌”的規章也只是徒具條文,比如說忌在船上唱曲聽曲,可是汪然明自己就是個狂熱的戲曲愛好者,他發起的宴飲哪一次不是肉竹齊發、不醉不歸?

造“不系園”后的第二年,汪然明又造了一艘樓船,采用董其昌的意見,由《法華經》里的一句“聞經隨喜”,命之為“隨喜龕”。兩艘大船之外,汪然明還陸續添置了幾艘輕型游船,分別取名為:團瓢、觀葉、雨絲風片。所以時人說,汪先生名下的畫舫都有一個船隊的規模了,大的有一園一龕,小的是一瓢、一葉與一片。”不只如此,熱心公益事業的汪然明還在湖邊修建了白蘇閣,主持了湖心亭、放鶴亭及甘園、水仙、王廟等處景點的維修工程。

斫木蘭為舟,以西湖山水為自家景色,家童紅牙,茶酒雅會,如此好事,誰不心羨,于是,陳繼儒來了,董其昌來了,還有汪然明的徽州同鄉也都來了。一時間,名流麗姝往

不系之身

來其間,皆以側身汪氏發起的藝術沙龍為榮,每一次歌詠聚會,“必選伎征歌,連宵達旦,即席分韻,墨汁淋漓”,西湖迎來了最為繁華的一個時代,汪然明又把他們的“嘯詠駢集,勝情幽蔓”之作編選成《不系園集》《隨喜龕集》兩部主題詩集,刊印出版。

世家子張岱是個戶外活動愛好者,他居住杭州的幾年里,時常孤身一人駕著一葉小舟往來湖上,春去斷橋一帶賞柳,秋去南山路看落葉,日子過得悠悠哉哉。1632年隆冬大雪之夜,他獨駕“一芥”輕舟、自備毳衣爐火前往湖心亭看雪的率性之行,經他自己渲染已成為1630年代湖上風雅的一個標志性事件。值得記取的還有1634年10月的一天,他向汪然明借了“不系園”,帶了一大幫朋友去定香橋看紅葉。據事后張岱回憶,參加這次活動的計有畫家曾鯨、陳洪綬,戲曲家彭天錫,藝人朱楚生、陳素芝及趙純卿、楊與民、陸九、羅三等十人。這是明末江南文士伶人的一次狂歡,此時空氣中已經涌

368 動著衰敗的氣息,他們好像要趕在時代的永夜降臨前把所有的

光陰都揮霍掉。那一夜的定香橋畔,每個人都露了一手,曾鯨與老蓮兩大當世畫家潑墨作畫,楊與民彈三弦,羅三唱曲,陸九吹簫,還有戲曲家彭天錫等串戲,楊與民用北調說《金瓶梅》,陳老蓮唱村落小調,就連最沒有藝術細胞的趙純卿也舞劍助興。最后是張岱的女友朱楚生與陳素芝兩女伶串演“調腔”@。朱楚生是一個把戲看得高于自己性命的藝人,長得雖

不是特別明艷照人,然細品之下,一舉手一投足都有著絕世佳人所沒有的風韻,她們的表演把這一夜的狂歡推向了高潮。2

張岱在回憶錄中說他的女友最后的結局是“勞心忡忡,終以情死”,不知是何年的事,遲至1641年,她還是“不系園”的常客,這年冬天,汪然明在湖上接待酷好戲劇的詩人冒襄,朱楚生還在船上出演了《竇娥冤》。對此,冒襄曾有記述:“(崇禎辛巳)十八日,寒甚。復飲湖中。看朱楚生演《竇娥冤》。”③

南華錄

葳蕤的南方愛情

自“不系園”落成,汪然明不知在西湖上發起了多少場聚會,這些充滿著音樂、月光、歡笑的宴集,偶爾出沒著王微的身影。日后,柳如是幫助錢謙益編選《列朝詩集》時就選了王微關于“不系園”的一首,那是她對汪然明作的一首同題詩的答詩:

湖上選名園,何如湖上船?新華搖灼灼,初月載娟娟。牖啟光能直,簾鉤影乍圓。春隨千嶂曉,低欄隱模連。何時共嘯詠,暫系凈居前。

本以為屢被傷害的這顆心已不會再起波瀾,但當1627 369

年秋天譚元春考取湖廣鄉試第一名(即俗稱的“解元”)的消息傳來,王微的舊夢又被喚醒了,她決定離開杭州去找譚元春,把自己嫁給他。這一年她已經三十歲了,再不趕緊的話這輩子就要永遠孤單下去了。但不久后傳來譚母去世的消息,她只得打消了動身的念頭。但她讀著佛經的那雙眼睛一直被遠方的男人牽引著,幾年后,她得悉譚元春進京考試數度失利,身體也不好,又動了前去尋訪的念頭。這一回,她都已經到了江西九江,離心上人已經很近了,見面之前怕譚元春感到太過突然,她先去了一信,但譚元春的回信好似兜頭一盆冷水,讓她熱蓬蓬鼓起的一顆心徹底涼了。譚元春在回詩中說,自己很是享受中年后的家居生活,年紀大了,欲望漸退,已把兒女情事看淡,所有的愛與歡喜都已是枕上夢幻,你也就不必帶著愧疚來陪伴我的余生了。"如果他光是這么說也就罷了,但王微無

內容簡介

不息之舟

論如何接受不了他回詩中詩題里的那個“尼”字,在她看來,自己一生癡念,全在這個男人,而被如此調侃、戲弄,實在是情何以堪,但事已至此,她只能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兩人的情份確已走到了盡頭。

她又回到了杭州。外人看來,她是皈心禪悅不作他想了,但好動的天性使她頻頻穿梭在杭州、嘉定、蘇州之間。1632年冬天,她陪同汪然明前往松江出席了陳繼儒七十五周歲的生日壽宴,就在這次“東畬祝壽會”上,她與時年十五歲的風月場上新星柳如是(她當時的名字叫楊影憐)首次相遇。這個身量小巧、性情慧黠的姑娘剛從吳江一個大戶人家被賣到青樓,還沒有像后來那么耀眼奪目,她借這次壽宴向陳眉公學書,正是為了結交名流自抬身價。王微非常欣賞這個聰慧的女孩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男兒氣,從她天真明澈的笑容中好像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她已經預見到,時代的光華將要落到這個比自己年輕將近二十歲的女孩身上,

370 而留給自己的時間實在是不多了。2

一次,王微經過蘇州,被當地幾個浮薄男子糾纏不已,雖然不能確定她是否遭到了強暴,但這一不愉快的經歷讓她又一次領略了單身女人漂在世上的尷尬與無奈,這個韶華已逝的女人再度萌生出找一個可依靠的男人偕老的想法。這一回,遲到的緣分終于要來了。她遇見的是上海松江人許譽卿,一個東林黨的熱心追隨者,萬歷四十四年的進士,時任吏科給事中。他愛她,不只傾慕她的詩才,也愛她飽經滄桑的心。他許她以嫡妻之禮,這讓她冰凍多年的心終于感受到了塵世間一抹暖色。③

說起來這已經是她的第三個男人了,前兩個男人,對茅元儀她更多的是感恩,一發現茅更鐘情于楊宛,她就主動退出了,譚元春是她想嫁的男人,苦戀十余年,卻總是落花有情流水無意,現在芳華已逝,卻遇到許譽卿這個愛她的男人,她覺得上天已經夠厚待自己了。但對譚元春的思念就像

南華錄

肉中刺,時時會隱然作痛。1637年在杭州,是她最后一次與譚元春相逢,那時她的詩集《期山草》快要刊印了,譚元春讀后主動為之作序,譚的文字風格向來冷澀古奧,但這篇序文卻寫盡了王微的清麗脫俗,活脫一幅王微的肖像畫:

已未秋蘭,逢王微于西湖,以為湖上人也。久之復欲還苕,以為苕上人也。香粉不御,云鬟尚存,以為女士也。日與吾輩去來于秋山黃葉之中,若無事者,以為閑人也。語多至理可聽,以為冥悟人也。人皆言其誅茅結庵,有物外想,以為學道人也。嘗出一詩草,屬予刪定,以為詩人也。詩有巷中語、閣中語、道中語,縹緲遠近,絕似其人。

譚元春最后說,很久以來有一種觀點,認為女人的才智往往是可以忽略的,而超群的容貌才是主要的,三國時魏國的

荀奉倩就這樣說過,“婦人才智不足論,當以色為主”,對這 371

種膚淺的認識他斷不能茍同,像王微這樣出色的人和詩,難道能僅僅把她當作尋常女人,從美貌的角度去談論嗎?

這個負心的男子,最后對王微還是有著一份超越了性別的敬重。就在寫畢這篇序文后不久,譚元春猝死于赴京應試的旅店中。

時間很快行進到了1640年代,戰爭的云團正從北方席地而來,而南方的愛情還兀自藏蕤著,因著即將到來的離亂,這愛情之花開得愈加絢爛奪目。此前,柳如是已嫁六十出頭的當今文壇盟主錢謙益。從王微與許譽卿用輕松揶揄的語氣談論錢、柳之合來看,他們的婚后生活是融洽的。有一次,許譽卿去常熟拜訪錢謙益回來,與夫人聊起來,突然拍案說可惜啊可惜,楊柳小蠻腰居然落到沙叱利手中。楊柳是白居易家伎,白詩有“楊柳小蠻腰”句,沙叱利是唐時番將,許譽卿說這話的意思是黝黑、蒼老的錢

內容簡介

不系之舟

謙益娶一個水靈靈的姑娘實在是太不般配了。聽罷丈夫這番醋勁十足的話,王微哂笑道,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大約蠻府參軍也跟他差不多吧,意思是說,你比錢也好不到哪里去啊,你這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婚后她一直半開玩笑地叫夫君為“許蠻”的。1

許譽卿對王微的心折,不只因為她能寫詩,更因為她遇大事能拿主意,許譽卿任言官時,因為批評朝政觸犯了首輔溫體仁,被免去了職務,過了些日子,溫體仁又想延攬他復出,要他認個錯就能官復原職。許譽卿好幾日都拿不定主意,王微知道了其間經過,說:痰盂與便壺不能混用,因為兩者并非同類,你又怎么能輕易與道不同、志不合的人一起共事呢?朋友們都笑話許譽卿婚后好似換了一個人,怕老婆沒有怕到這種地步的,心甘情愿“為帳中人彈壓”,聽了這樣的話,許譽卿一點也不惱,他反而很受用,說,我許某人就是把夫人當作

372 “畏友”來對待的呢。

這個世界留給他們的好日子已經不多了。很快,帝國覆亡、福王繼位于南京的消息傳來,許譽卿還想趕到南京去赴任光祿寺卿的官職,王微堅決不同意他去,她說以她一個女流的眼光能看出福王難成大事,此去很可能死無葬身之地。時勢的發展果然不出王微所料,鬧哄哄的南朝小朝廷只一年時間就傾覆了。此后數年的亂世烽煙中,王微一直陪著許譽卿,相依于兵燹間,飽受流離、遷徙之苦,奔波途中的饑餓、風寒損害了她的健康,她于1647年去世,傷心欲絕的許譽卿依照她臨終前的囑托,把她葬在了西湖。做完了這一切,許譽卿也出家為僧了。③

當年共同嫁給茅元儀的兩個名伎王微和楊宛,王微再嫁作士人之妻,雖然時代的罡風摧折了她的生命,也算修成正果,錢謙益說她“青蓮亭亭,自依污泥,昆岡白璧,不罹劫灰”,亦可見出同時代人對她的欣賞與敬重,“斯可為

南華錄

全歸,幸也!”而楊宛,雖然都承認她的詩作得好,書法也漂亮,但對她的品行一直都有微詞,說她作為一個女人也太不甘寂寞了些,錢謙益就特意拿她們兩人作過比較:“道人(王微)皎潔如青蓮花,亭亭出塵,而(楊)宛終墮落淤泥,為人所姍笑,不亦傷乎!"

茅元儀是個好談兵事的儒生",“俠骨凌云,肝腸似雪” (王端淑語),總想著在軍功上有番作為,后來在遼東前線協助孫承宗軍務,出任副總兵一職,很少在家,楊宛獨居在家,悶極無聊,唯以寫作春閨詩歌排遣愁緒,從那時起她就不安于室,想要另棲枝頭。等到茅元儀因受權臣排擠丟官,愁郁憤懣縱酒身亡,她攀上了崇禎皇帝寵妃田妃的父親田弘遇的高枝,想要前往北京發展了。1641年,田弘遇奉詔去南海普陀山進香,回宮時帶去了一大隊江南美女,準備獻給皇帝邀寵,這一批北上的美女隊伍中,名伎楊宛、陳圓圓、顧壽、冬兒等赫然在列。這些姑娘好多是被搶掠來的,

而楊宛據說是自愿進宮的。田弘遇很喜歡楊宛,把她留在府 373

中好長一段時間,讓她教其次女寫字、作詩。1644年春天,大順軍攻進北京后,楊宛與陳圓圓同被李自成手下大將劉宗敏所劫,但楊宛后來找了個機會逃掉了。

楊宛的結局是這樣的:她從劉宗敏處逃出后,化裝成一個丐婦,帶著田弘遇的女兒一起從北京回到了南京,她們在南京郊外的一個小山村里暫時歇息。一天晚上,一群土匪闖進了她們的居室,土匪們欲強暴那個女孩,那女孩嚇得哇哇大哭,拼死不從,楊宛在一旁大罵,想把土匪們拉開,于是土匪把她們全都給殺了。

朱彝尊《靜志居詩話》這樣敘述楊宛的死難;

甲申寇變,宛叔攜田氏女至金陵,匿山村中,盜突入其室,欲侮田氏女,女不從,婉叔從旁力衛之,遂同遇害。

內容簡介

不系之身

湖上寒柳

護花使者、婦女之友汪然明認為,女人如花,應該攀折,更應該護惜,他在西湖邊建造的“不系園”,就是一個保護她們不受外面世界風雨侵蝕的玻璃花房。一個個光華灼灼的女人來了,又走了,他無可奈何地看著她們如同驚鴻片片消失在天際外,回憶起與她們交往的經歷,巨大的感傷總是把他湮滅。就像一個浪蕩子在生命的晚境暗數一生中曾經有過的情人,在去世前一年(順治十一年)寫下的一首詩里,汪然明感慨 “世事看來總戲場,如何偏我獨多傷。每逢按劍無男子,猶喜譚詩遇女郎”,詩末也以注語的形式一一回憶了這些或深或淺曾經進入他生命的女人:“昔逢王(王微)楊(楊云友)林(林雪)梁(梁喻微)諸女史,今遇吳巖子元文(卞元文)黃皆令(黃媛介)王端淑諸閨閣。”①

374 與他交往多年且情誼深厚的柳如是,竟然在這份名單

上缺失了。

柳如是來到杭州投靠汪然明是在1638年冬天,此前,她剛剛結束與復社才子陳子龍長達三年的愛情長跑。這場感情經歷留給她的只有詩集《戊寅草》這枚獨自品嘗的苦果,還有就是對愛情的絕望。"更早的年頭, 她還叫楊影憐,是松江盛澤鎮歸家院的一個婢女,因聰明乖巧。被吳江一個叫周道登的退休官員買去侍奉風燭殘年的母親,老頭常常把她抱在膝上教以詩文,女孩漸漸長大,愈發出落得容貌姣好,妻妾成群的周道登把她收為了侍妾。她的風頭太勁了,逼得周家的女人們聯手來對付她,誣告她與男仆私通,于是被趕出周家賣人娼家。這是1631年前后的事。此后她放棄了原來的姓氏,改姓為柳,以“相府下堂妾”的身份高張艷幟,與宋徵輿、李雯、陳子龍等一幫幾社青年士子長夜泛舟飲酒,詩歌唱和,極盡放誕,一

南華錄

時聲名大噪。此時的柳如是還只有十六歲,正是桃花一樣明艷的年紀,但接下來與宋徵輿的一場短暫戀愛卻因宋家的堅決反對使她無端蒙羞,被逐出松江地面。1

在她的情緒跌入最低谷的時候,大她近十歲的陳子龍帶著兩個朋友來看她了,說是微病不能飲酒,但他們的這次會晤還是愉快的。不久后,柳如是又置酒相邀。夜中酒冷,她為他唱唐人的《金縷衣》,衣香鬢影中,他真有不知今夕何夕之嘆。此后,陳子龍前往京城參加會試,柳如是前往嘉定作短途旅行。當陳子龍在落第的煎熬中回到南方時,這個女孩別出心裁地寫了一篇《男洛神賦》贈給他,1634年的除夕剛過,他們就同居了,愛巢筑在陳的一個朋友提供的一幢叫南園的別墅小樓里。

然而這終究是一場無望的愛戀。對這個年歲不大卻飽受飄零之苦的女孩來說,要找到一片棲居之所竟是那么難。陳子龍妻妾眾多,家庭關系復雜,經濟也困難,根本就沒有能力娶她。當一年后因陳的家人干涉被迫結束同居后,她搬到

松江城外橫云山,回想起南樓里親密無間的歡愛場景只剩下 375

了無限的悲傷。這個男人帶給她最純粹的快樂,也使她痛苦不堪,她寫下了二十首《夢江南·懷人》長歌當哭,全以撕心裂肺的“人去也”“人何在”開頭, 雨聲、蝴蝶、斜陽、開花的海棠樹、井邊的莓苔、爐中的沉香、透過紗窗的風、梳頭時落下的幾根發,都讓她無端地想到他。而此時,這個傷心的男人也在別后的病榻上嘆息“料得來年相見畫屏中,人自傷心花自笑,憑燕子,罵東風”。在一闕屢被后世提及的《金明池·詠寒柳》里,她說自己的一生是走不出來了:

有悵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況晚來、煙浪斜陽,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總一種凄涼,十分憔悴,尚有燕臺佳句。

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縱饒

內容簡介

系之舟

有、繞堤西舸,冷落盡、水云猶故。憶從前、一點東風,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瑰,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

可以想象,當屢被愛情挫敗的柳如是帶著一臉委屈找來杭州時,汪然明心里是多么疼惜。她似乎永遠長不高的身量、她顛沛的身世和不凡的才華,都使他認定這是一個女人中的女人。偏生這女子又慷慨有男兒氣,常以梁紅玉自比,這世上又有哪一個男子配得上她!他讀過那首《詠寒柳》,也知悉云間才子陳子龍與她的愛情經過,本來他也看好這段姻緣,哪知道終成鏡花水月,真是可惜可嘆。像對待以前那些前來求助的姝麗們一樣,汪然明的心里也激起了保護她的愿望。他特意把她安排在環境清幽的西溪橫山書屋,陪她游湖散心,與之書信往返,還兩次攜她去了徽州老家,前往齊云山和商山旅游。對他的熱心接待,柳曾作書表示感謝,并約定下一次出游的時間:

湖上直是武陵溪,此直是桂棟藥房矣。非先生用意之深,不止于此。感甚!感甚!寄懷之同,乃夢寐有素耳。古人云:“千里猶比鄰。”殆不虛也。廿八之訂,一如臺命。

當第二年春天柳如是提出想在西湖邊長住避跡時,他又為她在西湖邊精心挑選了房子:

嵇叔夜有言:人之相知,貴濟其天性。弟讀此語,未嘗不再三嘆也。今以觀先生之于弟,得無其信然乎?浮談謗謠之跡,適所以為累,非以鳴得志也。然所謂飄飄遠游之士,未加六翮,是尤在乎鑒其機要者耳。今弟所汲沒者,亡過于避跡一事。望先生速擇一靜地為進退。最切!最感!余晤悉。

柳寫給他的信,一概自稱為“弟”,稱他先生,這亦師亦友的角色,他出演起來也頗感輕松。春暖花開,想借“不系園”游湖了,寄來的也是一葉小箋,字俱清新可喜:

早來佳麗若此,又讀先生大章,覺五夜風雨凄然者,正不關風物也。羈紅恨

碧,使人益勝情耳。少頃,當成詩一首呈教。明日欲借尊舫,一向西泠兩峰。余俱心感。

從流存于世的柳如是寫給汪然明的三十一通書禮來看,王對她的眷眷愛護之外,也曾有過一份男女之想,并作過一定程度的試探和表白。但這個生性慧黠的“女弟”在一次雨中游西湖后,告訴這個大她四十歲的男人,她看重的是這份友情,不想作進一步發展:

鵑聲雨夢,遂若與先生為隔世游矣。至歸途黯瑟,惟有輕浪萍花與斷魂楊柳耳。回想先生種種深情,應如銅臺高揭,漢水西流,豈止桃花千尺也。但離別微茫,非若麻姑方平,則為劉阮重來耳。秋間之約,尚懷渺渺,所望于先生維持之矣。便羽即當續及。昔人相思字每付之斷鴻聲里,弟于先生,亦正如

是。書次惘然。 377

據歷史學家陳寅恪考證,柳如是與陳子龍分手后與眾多名流結交,不外是想找一個終生歸宿。"她那一時期結交過的有聲望的朋友,不論是畫家李流芳、程嘉燧,還是前登萊巡撫孫元化、前刑部尚書張景韶等人,都有錢,有閑,也有學問,能供她衣食無憂而又風雅的生活,這些老男人又不像幾社的翩翩少年們,滿天下亂跑,足可以帶給她安全感,可見柳的浪漫風流之外,還有精明務實的另一面。她之所以沒有與他們中的某一個結成正果,只是因為機緣未到,也是她心氣高傲,尋常人等放不到眼里。柳于1638年冬天來到杭州,也不外乎抱著這樣的目的。

幸虧汪然明還沒有情迷意亂到不堪收拾的地步,等他明白過來這一層,他決定真心實意幫助柳,只做她的忘年朋友。他出資替柳如是刊刻了詩集《湖上草》,還準備把他們

不來之舟

之間的書信集匯編出版,為此還特意致信遠在福建的林雪,托她作序。平時只要一打聽到附近哪些城市有名士相聚,便載著柳如是前去探班,以期找到一個青年才俊托她終生,遂了她的平生之志。他心甘情愿地做著這一切,就像一個為女兒的婚姻大事奔波的好父親。

林雪寄來了為柳如是的《與汪然明尺牘》作的序,這篇序文寫得就像一篇汪然明的西湖情史,對柳如是的才情則竭力褒揚,說她“瑯瑯數千言,艷過六朝,情深班蔡”,對她的惺惺相惜之情躍然紙上:

余昔寄跡西湖,每見然明拾翠芳堤,偎紅畫舫,徜徉山水間,儼然黃衫豪客。時唱和有女史纖郎(指王微),人多艷之。再十年,余歸三山。然明寄示畫卷,知西泠結伴,有畫中人楊云友,人多妒之。今復出懷中一瓣香,以柳如是尺牘寄余索敘。瑯瑯數千

378 言,艷過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然明神情不

倦,處禪室以致散花,行江皋而解環佩。再十年,繼三詩畫史而出者,又不知為何人?總添入西湖一段佳話,余且幸附名千載云。

但汪然明還是看走了眼,他最初竭力替柳如是撮合的謝三賓卻是一個無恥小人,此人來自浙江鄞縣,是錢謙益典試浙江時的一個學生,早年做過永嘉縣令,從太仆寺卿的任上致仕,在杭州城里置屋買湖,也算是個以風雅自許的人物。柳如是與之交往了一斷時間后,不喜其氣量褊狹性格粗鄙,提出中止戀愛關系,謝三賓一味“癡結糾纏”,緊追不放,還使出無賴手段四處放風詆毀柳,逼她出來相見。接到柳如是的求援信,汪然明也后悔牽錯了線,事已至此,如何彌補?他忽然想到一人,此人即迭經政壇起落、以禮部侍郎閑住的江南文壇領袖錢謙益。不久前,錢謙益到杭州,住在西

南華錄

溪,他和馮云將前去拜訪時,錢對柳如是所作《西湖絕句》中的一首“重楊小院繡簾東,鶯閣殘枝未思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贊賞不已,稱與前輩詩人王微不相上下。"汪然明想當然地以為,錢是謝三賓的座師,如果錢肯出面,柳就不用擔心謝三賓的騷擾了。

于是出現了被當時士林盛傳的這一幕:1640年冬天,離開杭州在嘉興養病的柳如是幅巾弓鞋,一副青年書生打扮,買舟至常熟虞山,前往半野堂拜訪了在此隱居的錢謙益。"男裝顯示其本性,一襲青衫下的弓鞋則標明其女性身份,從這打扮就足見柳如是的匠心。于是乎,“一室茶香開澹黯,千行墨妙破冥朦”,錢、柳之

合由此破題,而汪然明成了這段婚姻的最初促成人。

出于無名氏之手的《牧齋遺事》有這樣一段傳奇記述:柳如是坐船到了虞山,先遞名片進去,自稱柳是。錢見是陌生人來訪,不勝其煩,就讓家人謊稱不在家。吃了

閉門羹的柳作了一首批評錢的詩,第二天再遞進去,其間 379

隱約透露來訪者為女性。錢讀后大驚,問家人,昨天來訪的那個人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家人答是一個青年書生。錢愈加疑惑了,他坐上轎子趕往柳棲身的舟中,發現是個早就聞名的“嫣然美姝”,于是相談終日,談詩論文,參禪證道,分別時他替她正式定名“如是”,兩個見面不久的人都已經在談論婚娶之事了。"

錢謙益的那個自得勁兒,從他對柳如是說的“天下風流佳麗,獨王修微、楊宛叔與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許霞城、茅止生專國士名姝之目”這話,流露無遺。兩人雖然定了情,柳還是住在船上,說是“妾身不分明”,等到錢謙益花了十日時間為她布置好了居所“我聞室”,她才答應搬到錢家去住。此時距兩人完婚還有半年時間,此時的汪然明正準備動身前往福建尋找林雪,柳在寫給這個曾經對自己一往情深的男人的信中

不系之舟

暗示說,自己馬上要嫁人了,等到汪先生如愿以償攜林雪歸來,她當親自前往祝賀。

1641年夏天,錢謙益在松江芙蓉舫上以嫡聘之禮迎娶柳如是,婚姻儀仗,合巹花燭,俱豪奢無比,老新郎錢謙益冠帶皤發,喜氣洋洋。但當地士紳認為錢身為當今文壇領袖,這么大張旗鼓迎娶一個青樓出身的女子實在是褻朝廷之名器,傷士大夫之體統,幾乎全是一片罵聲。當婚船駛動時他們以投向婚船的瓦片表達心中的憤怒和嫉妒。婚船滿載著瓦礫駛向常熟虞山,攜得新婦歸的錢謙益卻坐在船頭怡然自得,就好像那些罵聲全都成了婚慶的禮贊。

然而此事還是留了個遺憾的尾巴,婚后不久,錢謙益為柳如是建絳云樓,因為缺少資金,不得不把收藏二十余年的宋版前、后《漢書》降價賣給了饒有家資的謝三賓。所以歷

史學家陳寅恪感嘆說,柳如是和宋版《漢書》是錢謙益的兩尤物,他從謝三賓手上奪了柳如是這個尤物,卻不得不把宋版《漢書》拱手讓給謝三賓,這也算是天地間的命數罷。

沒有憂傷的遠行

當這場世人矚目的婚禮即將舉行之際,汪然明只身一人,踏上了前往福建尋訪林雪之路。1641年的春天,帝國

已敗象四露,西北烽火,越地荒歉,閩地倒還寧靜如初,與林雪分別近二十年,只間偶有書信往返,但此去能不能找到她并把她帶回杭州,汪然明心里實無把握,所以出發前他就自嘲說此行是“半為名山半為君”。果然他的這次尋訪并不順利,到了福州,他才得知林雪已于多年前移居建寧了,他的心情一時變得十分灰黯。"好在經過近半年尋找,臨近端午的時候他終于在建寧城里找到了林雪。當他風塵仆仆出現在林雪面前的時候,林雪又是感動,又是辛酸,當年西湖邊的豪情黃衫客,今已垂垂老矣,而林雪也已韶華漸逝,徐娘半老。五月初五,閩地風俗,家家都要喝雄黃酒,她親自下廚,為他做吃的,又陪他喝酒,彈琴給他聽,一起觀賞畫作,還和當地的朋友們一起陪他去武夷山游玩。這番殷勤款待讓汪然明覺得二十年的分別實在不算什么,他忽然有了一種家的感覺,說“竹里盤餐皆素手,殷勤較昔更情濃”,還打趣說“莫感天涯知己少,多情仗得老徐娘”。。

但林雪已經不再有重回杭州的打算。她說西湖山水是青 381

春少年的歡樂場,自己一個老婦人,已羞看西湖柳色。在建寧小城住了三個月,汪然明不得不黯然離去。這次出來時,他帶的錢不多,至此盤纏已快要告盡,林雪怕他路上吃苦,整理行裝時放入了多幅自己的畫作,囑他途中可以出售幾幅換錢。二十年前在杭州,他是林雪的藝術贊助人和保護人,使其畫名遠揚,“丹青尺幅當釵賣,是人爭售誰不愛”,沒想到此番回去,囊中羞澀,還要半路出售女畫家的畫作換得川資,這讓他心里頗不是滋味,但他不想讓林雪看出他的傷感,開玩笑說,今天你送我煙云滿篋,我怎么背得動啊?相笑著招招手,一轉身就踏上了歸程。

此時的柳如是就像童話中的灰姑娘“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他的丈夫為她在虞山北麓建造的絳云樓已經成為末世風雅的一個象征。汪然明為這個女人最后做的一件事,就是為她刊刻了一卷詩集《湖上草》和一部書信集《與汪然明

內容簡介

不用之舟

尺牘》,并各寄了數十冊給她。有一種說法是,錢謙益收到這些書后妒火發作,一把火給燒了,還寫信給汪然明,要求他毀掉書板。但從錢謙益婚后對太太的寵愛與信任來看,她都可以穿著男人的衣服跑出去與四方賓客談論,錢謙益不會這么沒風度,做出這等焚琴煮鶴的事來,說起來也是廣大風流教主,痛惜美人的人。書信集里,柳寫給汪然明的最后一封信,說起夫君也全是贊美的語氣:

弟小草以來,如飄絲霧,黍谷之月,遂躡虞山,南宮主人,倒屣見知,羊公謝傳,觀茲非渺。

錢謙益對汪然明撮合他與柳如是婚姻的感謝方式,是在汪死后為他寫了一篇傳記。在這篇傳記中,他回憶了與汪然明相識相交的經過,并對汪以商人身份、以一己之財力推動西湖情藝世界的熱心之舉給予了高度評價。他說,西湖要是沒有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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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明,就會湖山寥落,沒有主人,汪然明一死,不只湖山失去了主人,也把一個時代的榮光給帶走了,而作為汪然明的同時代人,親見這樣美人塵土,風雅凋零,這樣的悲劇發生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這難道不是最可堪悲哀的事嗎?①

他最后嘆息道,其人已逝,紅粉丹丘,一個風雅時代已經無可奈何地落下了帷幕,亂離之后,所有的歌都是挽歌了:

斯晨斯夕兮,假日宴游。朱絲綠浪兮,紅粉丹丘。伊人云亡兮,誰樂爽鳩。嬉春罷詠兮,竹枝輟謳。夢夢月鏡兮,沉沉金牛。孤山鶴怨兮,古洞猿愁。吁嗟夢華兮,孰知我憂。紅牙紫毫兮,申寫風流。鉆辭陵谷兮,于彼千秋。

這觸目煙霜、箏寒雁斷的時代敗象,身處繁華都市的

南華錄

汪然明早早就看到了。他從西湖看天下,看到的是一個日益粗鄙的年代正劈面而來。以前的西湖多熱鬧啊,晚風一起,六橋一帶,到處是夜游看花的錦衣少年,一樹桃花一角燈,風一吹,那滿樹的燈就晃動不止,整個長堤看去,就如同一條火龍將要飛天,那情景,比聞名天下的秦淮燈船也要好看幾分呢!"而如今,滿洲鐵騎駐防杭州,湖山勝景成為“旗下”,當年的游宴處盡成飲馬之池,真是可悲也歟!曾經承載著一個華麗時代記憶的“不系園”畫舫,也經常被官家征用,連他這個主人都無權使用了。②

這樣的一個世界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汪先生決定要死了。但即便是人生的謝幕,他也想盡可能表現得坦然灑脫些,不要惹朋友們笑話。1655年冬日的一天,汪然明已近彌留之際,但他的神智還清醒著,他要前來送行的馮云將等朋友就像往常一樣,在他家里品畫談詩,吹簫摘阮,絲毫不要介意他,他靠在床上,看著日光投下的影子在窗格上慢慢移

動,等到他認為差不多了,于是舉手一一向朋友們致意,感 383

謝他們最后來送他一程。③

給人的感覺,他仿佛不是死去,而僅僅是出門作一次沒有憂傷和遺憾的遠行。

不系之舟


2022-12-08 18:5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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