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行人 王夫之》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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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起恒道:“成事在天,謀事在人,如何應對,想必堵公自有辦法。

眼下,忠貞營就是燙手山芋,李錦在潯州欲要何為?"

堵鹿錫接到了十二龍旗,節制天下兵馬,永歷皇帝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把忠貞營調走,趕赴湖南。永歷皇帝是怕忠貞營造反。堵胤錫心里也明白,說是節制天下兵馬,又有幾支兵馬對他言聽計從?那幾日,他正為此事煩心。既然嚴起恒問及,他只好搖了搖頭,道:“為匡扶大明,堵某死不足惜,堵某戰前殺敵,只希望嚴公確保我軍餉與糧草萬無一失。缺錢少糧,誰會替我賣命,替大明賣命?忠貞營之事就是例子。”此話一出,嚴起恒又面露赧顏,如今,他雖貴為首輔大臣,但是,更多只是面上的事情,實際上,此時的永歷朝廷和從前的大明歷朝相似,宦官依然亂政,黨派依然林立,錦衣衛依然盛行,內閣王化澄就是他的死對頭,加上陳邦傅、馬吉翔、朱天麟、胡執恭與嚴云從等奸臣小人鉤心斗角,敗壞朝綱,而永歷比之崇禎都遠遠不及,更談不上明主圣君,無事則親小人遠賢臣,有事則留忠臣善后而已逃之夭夭。很多時候,嚴起恒也力不從心,但又不能割舍對大明的深愛,所以,風云詭譎之中,仍竭盡所能盡忠盡責。面對堵胤錫的發問,他亦從實道:“嚴某何嘗不想錢糧充沛,也好不讓督公為難,然則,南國三年幾易其主,戰事連連,土地失而復得,得而復失,如此反復,商市不能開,田地不能耕,江山千瘡百孔,百姓苦不堪言,錢糧均取之不易。”

堵胤錫略為驚訝,道:“言下之意,嚴公亦無能為力乎?”

嚴起恒正色道:“堵公放心,縱有千難,起恒也難不過堵公,起恒一定想盡一切辦法,保障堵公無后顧之憂。堵公只管斬殺清人,打到哪里,起恒支持到哪里,縱使拿出起恒所有家當與俸祿。”

翟式耜摸了摸酒杯,自飲一杯后,不失時機地插話道:“堵大人盡管放心,抗清乃我朝第一大事,堵大人又是我朝抗清第一人,我等萬不會虧欠堵大人軍餉,必要時把我的俸祿也拿去,再不然,我勸圣上減少皇家俸祿。”

堵南錫為永歷朝抗清第一人!這話從誰口里說出來,堵胤錫幾乎都可以聽得理直氣壯,因為,何騰蛟已故。但是,唯獨從瞿式耜口中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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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堵錫又顯得有些心虛,畢竟瞿式耜如今貴為督軍,即便不比宮飯大小,只比戰功,這瞿式耜相對堵胤錫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順治四年(1647),永歷朝廷剛剛成立,正月間,清兵破肇慶。逼梧州,瞿式耜帶著將士誓死捍衛城池,護衛朱由榔抵達桂林,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同為擁立之臣,丁魁楚、曹曄投降清軍,呂大器、王化登則逃命而走。朱由榔剛到桂林,就聽到平樂被襲,他馬上又要逃全州。理式耜反復勸說,痛哭流涕他也不聽。臨走時,他要瞿式相一起走。瞿式耜說:“吾皇憐愛,臣感激不盡,然則,臣有保衛桂林之責,萬不敢棄城而走,哪怕粉身碎骨,臣亦心甘情愿。”永歷帝最后答應牠,升任文瀾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賜尚方寶劍。瞿式耜一面調度糧草,一面把駐在黃沙鎮的焦璉部隊調回桂林,甚至把自己的俸銀也湊上去犒賞將士。不日,清兵果然襲擊桂林,攻入文昌門。瞿式耜沉著指揮,依靠焦璉、白貴、白玉等部隊奮勇廝殺,清兵全面潰退。

是年五月,奉命到桂林駐防的劉承胤部和焦璉部發生摩擦,劉承胤一怒之下將桂林洗劫一空,帶著部隊和永歷皇帝回了武岡。當時。何騰蛟苦苦進言,不讓永歷出走:“駕不幸楚,楚師得以展布。茲乃半年之內,三四播遷,民心兵心,狐疑局促,誠不知皇上何以為國也?”但是,永歷去意已決,加上劉承胤和馬吉翔等合謀,挾持了永歷的老娘。永歷最終去了武岡,讓瞿式耜留守廣西。劉承胤走后,焦璉也在盛怒之下撤出了桂林。此時的桂林幾乎成了空城,瞿式耜立刻預感到大事不妙,派人將因雨破損的城墻缺口修復。清兵果然來犯,滿以為這一下子不費吹灰之力可占桂林,甚至委派了占城之后的官吏,并帶來一切生活物品。瞿式耜一邊差人召回焦璉,一邊安排分門防守,發炮轟擊城外敵兵,自早到午,親自督戰,又把存儲的糧食蒸成飯,親手送到將士手中,這些殘兵剩將甚為感動,以死效命,竟然抵御住清軍的數次進攻。第二天清晨,焦璉率部隊冒雨從天而降,殺了清軍一個措手不及,混亂之中,清軍嚇得丟盔棄甲,紛紛逃竄……這些歷史大事,夫之不是親歷者,聽起來就有些云里霧里。但他倒是能夠從言談者表情的變化中感受到彼此的客氣與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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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瞿式耜稱堵公為大明抗清第一人,堵胤錫有些汗顏,趕緊道:“瞿公言重了,堵某受不起!大明抗清第一人,愧不敢當。除卻我朝何

公騰蛟大人,誰敢當此抗清第一人?"

堵胤錫覺得自己這話說得甚好,將自己與一個死人比,沒讓自己格下風:將瞿式耜與一個死人比,也沒有讓瞿式耜占上風。他沒承認自己是第一人,也沒否定自己是第一人,于是,便心滿意足了。

豈知瞿式耜嚴肅道:“何公乃英雄!獨立兩湖,厲兵秣馬,危難之際,缺兵少糧,仍能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于將傾,保湘楚幾載不破,為我大明留存復國之一線希望,其死重于泰山,可歌可泣。"

堵胤錫聽了這話就有些不高興了,瞿式耜抬高何騰蛟,堵胤錫便覺得自己丟了面子,更何況在瞿式耜口中,守衛兩湖都成了何騰蛟一人之功,而對他只字未提,但是,瞿式耜所說均為發自肺腑之言。堵胤錫不便反駁,更何況,心里的想法也不能輕易讓同僚知曉。

瞿式耜見堵胤錫不語,又補充道:“當務之急,乃忠貞營之事。去年郝永忠作亂仍歷歷在目。外戰之將,戰敗入城,胡作非為,燒殺搶掠,甚至禍亂朝廷,殺害朝廷命官,蠱惑乃至要挾我皇帝,此為兵家之大忌。”這話擊中了南明的痛處。

順治五年(1648)二月,聯明抗清的農民軍將領郝永忠,在靈川戰役中受挫,退到桂林,受到當地駐軍的歧視,發生了所謂“二月兵變”事態擴大了,郝永忠還派軍官難為翟式耜。隨后,事態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瞿式耜只得退駐樟木港。郝永忠請永歷帝向西逃走。瞿式耜力爭,永歷帝不聽。左右的侍衛都簇擁著永歷帝趕緊離開,瞿式耜又爭。永歷帝道:“瞿卿不過想盡忠社稷。”瞿式耜為此涕下沾衣。郝永忠隨即大肆掠奪,殺太常卿黃太元。瞿式耜的家被搶掠,家人拿出何騰蛟的令箭,才混出城去。不久,趙印選諸營從靈川趕到,也是掠奪一番,城內外遭受洗劫。郝永忠逃向柳州,印選等逃向永寧。而正是在這個當口兒,清軍從湖南一路打了過來。直到瞿式耜回城,料理后事,安定人心,加強戰備。督師何騰蛟帶兵來保衛桂林。瞿式耜和何騰蛟研究作戰方略,指揮三路出擊,將士奮不顧身,反復沖殺,清兵全面潰退。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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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次轉危為安,大大安定了民心,鼓舞了斗志。瞿式耜當時以大學士兼史、民兩部尚書,力主調和主客,聯合農民軍共同抗清,又由于何胸較件得當,各路軍隊相互配合,故而取得了麻河、全州等幾次大戰役的

快,轉眼間,何騰蛟死了,只剩下瞿式耜。 勝利,隨后才有南明第一次反清高潮。無奈,此高潮來得快,走得也

要說只有瞿式耜,似乎有些過頭,畢竟還有堵胤錫,而且還有嚴起恒。雖然,嚴起恒貴為首輔,一向不帶兵打仗,但是,很多人卻覺得,何騰較死后,群龍無首,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嚴起恒出山督師。比如,夫之摯友劉惟贊就在湘潭失陷、何騰蛟殉國之時,徒步趕赴永歷皇帝行在,冒死上疏,疏言:“今日所恃為一線之計者,惟楚而已……大湖南北,黃童白叟,所信為必能輯兵而安已者,自輔臣起恒而外,抑無其人……陛下誠遣一使,遍察江、楚、黔、粵將帥兵民,有一不謂臣言為允者,臣請尸兩觀之誅。若因循不果,勢必一營一督,簡任非人,連雞駭散,民怨兵疑,更無可為之勢矣。”此事雖經廷議,然而,最終嚴起恒也沒答應,畢竟他久居朝中,無實戰經驗。權衡再三,朝廷把天下軍權交給了堵胤錫,后來的事實證明堵胤錫確實指揮不動那些悍兵強將。

“瞿公之言,深以為然。”堵胤錫敬了瞿式耜一杯酒,道,“忠貞營之事,堵某當盡快解決,不日便去潯州面見李錦等。眼下,堵某有一事拜托。”說完,朝夫之二人看了一眼。

嚴起恒明知故問:“督公有何事?只要嚴某能力所及。

堵胤錫指了指夫之與管嗣裘,道:“此二位乃衡州舉人管嗣裘與王夫之,皆為章曠之學生,皆胸懷大志,滿腹學問,且忠勇有加,執念報國,有膽有識,以效命大明為己任,適前,曾在衡州起兵反清,大難不死,特地前來投靠朝廷,望二公思量,予以提攜。

堵胤錫言罷,夫之與管嗣裘立刻起身向瞿、嚴敬酒,道:“小生初來乍到,望多加指教、培護。”

嚴起恒向夫之與管嗣裘點了點頭,又擺了擺手讓他們坐下,笑道:

①羅正鈞《船山師友記·劉孝廉惟贊》,第 102 頁,岳麓書社 1982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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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公所托,嚴某一定鎮重考慮,此事我記在心上了。

程式翻卻一臉嚴肅,道:“堵大人,丑話我且說在前頭。入朝之事,非我等所能決定,然則,我朝正急需人才,若然二位確有真才實學,老夫一定盡力舉薦。若然德才有失,人品有疵,則恕老夫無能為力,還望堵胤錫拍著胸脯,道:““這個自然!堵某雖為一介武夫,薦人一向海涵。”

嚴格。若管、王無德無才,堵某斷不會如此隆重推薦。”

嚴起恒笑道:“此事堵公大可放心。瞿大人向來求賢若渴,朝堂之內盡人皆知。

為了不讓堵胤錫有什么誤解,瞿式耜亦趕緊道:“適才瞿某之言,乃對事不對人。瞿某向來舉賢不避親。堵公以個人名節擔保,想來二位一定能堪大任。”

夫之與管嗣裘一時半刻也插不上話,但是,夫之能感覺到第一次見面,瞿式耜對他的印象并不是特別好,他說不清為什么,興許瞿式耜把對堵胤錫的一些不滿投放到了他的身上?他不敢這樣想。他相信瞿式耜做事是有原則的。既然瞿式耜對堵胤錫十分敬重,也必定相信堵胤錫的眼光。不過,他還是要先考察夫之與管嗣裘的德才,才能做出最終的決定。后來接觸下來,他對夫之與管嗣裘還是充分肯定的,甚至對夫之關照有加。

酒席結束之后,大家也就散了。先后看著瞿、嚴、堵三人離開,夫之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眼下的大明真的就在這三人肩上,而三人能為自己入朝的事情聚到一起,實在是他莫大的榮幸。

不日,堵胤錫前去潯州去找忠貞營,要他們趕赴湖南,正好碰上李錦過世。高一功以老帥剛死、新帥剛上任為由,斷然回絕了他的請求。堵胤錫一點辦法也沒有,拿著龍旗也沒轍,憋了滿肚子氣,忠貞營也就此一直駐扎在潯州。此時,朱天麟與陳邦傅向堵胤錫進言,表示高一功和忠貞營已經不可依仗,不如發一龍旗到云南找孫可望。手下有張獻忠的殘余部隊,孫可望的軍力比忠貞營還要強大。堵胤錫覺得有些道理。但是,要拉攏孫可望就要給他一些好處,孫可望乃貪得無厭之人,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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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為大明賣命,先前他就要挾,若要他歸順,朝廷必須封他為秦王,朝中正派大臣紛紛不齒,如此作惡多端、禍害大明之人,且未有寸土之功,就要封王,簡直異想天開。胡執恭則進言,不如姑且把秦王之事應允下來,真的控制孫可望之后,再從長計議,堵胤錫便以龍旗為令,口頭上允諾了此事,哪知這胡執恭偷偷做好了冊封寶典,送到了孫可望那里。

事情敗露,滿朝嘩然,堵胤錫這才知道自己被出賣了,鋪天蓋地的指責聲傳來,他后悔已經晚矣。憂憤之中,這位大明最有權勢的武官尚未開創自己的時代,便郁郁病死在了潯州。

“蒼天啊,國難當頭,恩公怎能撒手西去?”

驚聞堵胤錫病逝,夫之痛心疾首,淚如泉涌。剛剛有了些門道,看到了入朝的希望,突然之間,最大的依靠沒有了。夫之自己的心臟仿佛被人狠狠割去了一塊肉,魂兒都不知道散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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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茫、風雨飄搖之中。盼望了三十余載,努力了三十余載,掙扎了三十余載,在最后時刻,總算位列朝堂,成為其中一員。即便是破敗不堪的朝廷,即便是搖搖欲墜的國家,他畢竟有了歸屬,有了無數書生夢想一生也沒能實現的官場位置,哪怕這個位置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從八品小官--行人之職,與管嗣裘的七品中書舍人相比,還要略低一些。但夫之心滿意足,畢竟這是已故功臣和恩師堵胤錫的鼎力舉薦,更是當朝巨擘瞿式耜的充分肯定。

當時,父喪守孝之期未過。是年夏天,夫之從桂林返回衡州耐園。與管嗣裘分別前,夫之揮毫寫下《桂林偶怨》:“靈藥成虛舊恨空,征衣無那楝花風。絲絲春雨垂簾下,又向天涯識塞鴻。”這是自期與自勵。更是與管嗣裘共勉。此時的夫之還是躊躇滿志,猶如浮萍終有歸依,雖然感慨心有鴻鵠大志卻無處施展的郁悶,然畢竟有了“天下誰人不識君”的功成名就之感,來日定展宏圖。

在耐園,夫之陪伴在母親與大哥身邊,度過了一段恬淡的日子。見該入朝,母親和大哥勸他早日返朝,但夫之遲遲未動。原因很簡單,他在朝廷并未受重用,所做之事表面上很關鍵,實際上也是有他不多無他不少。而且,由于性格使然,不諳官場曲通,凡事耿直,得罪他人自己還不知道。管嗣裘為此委婉地提醒過他。

“鄙人尚未伸開手腳,怎么就得罪人了?”夫之不服。他只好借戴孝之名告假,想讓自己冷靜一下,竟很快得到應允。這樣一來,夫之覺得與其這樣可有可無,不如在家多陪伴一下母親和家人,以彌補多年來自己在外漂泊聚少離多的遺憾。

閑暇時光,夫之整理了從前的書籍,讀書寫作之外,便是在山中走走,在院落里坐坐,家中的孩子就圍在他身邊玩耍,看著兒子王放已經漸漸懂事,他倍感欣慰,不時心中又泛起一絲始終都未抹去的寂寥與孤獨。

① 王夫之《桂林偶怨》,原錄于《五十自定稿》,摘引于清康和聲著,彭崇偉編《湖

湘文庫》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詩文事略》,第 50 頁,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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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后的一天,夫之提著一壺杏花酒和一塊臘肉,帶著王救去斗嶺拜訪夏汝弼。之所以沒有一回來就拜訪,是因為他想著太過急迫,朋友們會覺得他有炫耀之意。在官場待了一段日子,夫之對人性的思考更多,對別人的心思也更在意。回家十余天,披了孝,見了母親和家人,這時再去訪友,是為適中。但他的內心早就飛到了朋友身邊。因此,這天一早,他便帶著侄兒出發。穿越崇山峻嶺,一片桂樹林躍然而出,桂花飄香四溢,花香與露水混在一起,打濕了夫之的衣袂。一條小徑在叢生的雜草中崎嶇蜿蜒。小徑盡頭,竹籬笆與柴門若隱若現,悠揚的琴聲在這個時候響起。夫之心中一陣喜悅。

夫之推開門扉,叫了一聲:“叔直!"

李璟從門里迎出來,一臉微笑,喊了一句“夫之先生”,接過夫之手中的酒與臘肉。四處長滿了青草,裸露的泥土里布滿了一些石子,李國相的妻子正在推著石磨,石磨上堆著稻谷,院落一角長著一叢青翠的竹子,流水從那里潺潺而過,旁邊放著一張桌子和幾個木樁。李國相和郭鳳躚正在那里品茶。一步之遙,夏汝弼盤腿坐著,纖細的手指撥弄著身前石臺上的古琴,看見夫之,他停了下來。

生離死別之中,沒想到還能活著再見,四人都淡淡地笑了。夫之道:“敬公、叔直、季林,別來無恙吧?"

“托你的福,我等現在逍遙悠閑。”李國相笑道,“聽說你來看叔直,就提前在此候你。”

郭鳳躚亦微微起身,靦腆一笑,算是打過招呼了。

夏汝弼卻一言不發,兀自彈琴。一曲終了,他才道一聲:“終于入朝為官,理當祝賀!”但聲音和表情看不出有什么欣喜的。

夫之略感生疏,他大大咧咧坐了下來,問了眾人近況。隨即與四人繼續侃談。他們說到李國相父子相聚的事情,慶幸不已,李璟在旁邊添水加茶。當然,他們也提到了管嗣裘和管永敘。管永敘已經被夏汝弼送到了他的叔父管嗣箕那里。

李國相忽然問道:“夫之,這半年你在兩廣境況如何?”

“一言難盡,喜憂參半。”夫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目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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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可分為正邪兩派,內閣瞿式耜、嚴起恒,連同蒙正發、金堡、丁時魁、劉湘客、晏清等可算正義之臣,李元胤、袁彭年、黃奇遇雖從李成棟先降清后歸明,卻能撥亂反正,今在朝堂,亦有赤膽忠心。然則,嚴公貴為首輔,瞿公乃為督師,脾性卻不盡相同,各有顧慮,實購二公并非結黨于朝,而一心為國矣。唯內閣王化澄、朱天麟,連同官官王坤馬吉翔、嚴云從等則可謂結黨營私誤國之徒,又有尚書吳貞毓、郭之奇之流,以及萬翱、魯可藻、程源,內侍胡執恭、夏國祥、陳邦傅等封疆大員,均為兩面派,個個虛有其表,實則包藏禍心,且與王化澄等沆瀣一氣,互為表里。環顧朝野,我朝廷仍舊是小人得志,奸臣當道,官官亂政,忠臣事事掣肘,直言常不為納。"

夫之如實相告,感覺心里輕松了不少。因為這些話在同僚中是不敢談的,在舊朋鄉黨面前,卻可無話不談。

聽了夫之的敘說,夏汝弼甚是哀傷。李國相則淡然道:“夫之所言甚是。我雖未入朝,然個中事由亦有所聞。"

夫之見大伙情緒低落,便又給自己打氣道:“誠然,我朝并非藏污納垢之所,有志之士大有人在,仗義執言者亦不在少數。比如金堡,竊以為此人乃大明之希望。”

接著,夫之說起金堡當面頂撞堵胤錫的事,并且將金堡陳年舊事亦向鄉黨娓娓道來。

衛公金堡,別字道隱,浙江仁和人。為諸生時,孤介曠遠,不屑為時名。弱冠,博通群書,熟知天下利病。后中崇禎庚辰進士,授臨清知州,安撫流離,士民欣戴之。弘光元年(1645),南京陷落,魯王監國于浙東,金堡忍痛丟下家人,前去投奔,面見魯王之后,他便覺得魯王沒有匡扶大明之志。恰好隆武皇帝在福建監國,他便前去投奔,面圣之后,被授予禮科給事中。金堡仗義執言。當時,鄭成功的老爹鄭芝龍擁戴隆武有功,十分囂張,無人敢諫。唯金堡不懼,冒死進言:“陛下不可恃之,以致不測之虞。”隆武皇帝愛惜其才,又怕鄭芝龍迫害金堡,便沒有公布他的折子。后浪游湖南,在沅州為官。

郝永忠自桂林作亂之時,金堡從沅州抵達桂林。瞿式耜奏請永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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彥召他入朝。他一入朝就上疏:“今日天下敗盡,陛下據一隅而望中興。孝有夏少康、漢光武之憂勤剛斷,終無濟理。  云云。折子一經遞上,恭好呼然。朱天麟告誡他以后不要胡言亂語,招惹是非,但是,他并不聽從,天生仗義,他是諫臣。大權在握的嚴起恒、德高望重的瞿式耜都對他又愛又怕,忌憚三分,敬而遠之,唯獨丁時魁、蒙正發、劉湘客等人敬重他,和他推心置腹,他們也成了莫逆之交。滿朝烏煙瘴氣,人心渙散,眾臣面對陋習心知肚明,無能為力;面對頑疾淡然處之,不思進取。朝廷上下,謊言當道,仗義執言者寥寥。

"真沒想到皇家宮闕如此復雜,不若衡州彈丸之地簡單清爽。”李國相聽后感嘆,"夫之可得處處留意,事事小心。

“小小行人,權不高,位不重,小心何為?”夫之明知李國相所言是真,但他不愿承認,反而笑道,"吾輩志不在加官晉爵,只求秉公行事,為國盡綿薄之力而已。”

“如此當好。”李國相深知夫之所言亦非官話,只好轉而激勵道,“官不在大小,重在行為正氣之道。"

“今次多虧恩公堵胤錫大人舉薦,瞿式相大人與嚴起恒大人亦為此事前后操心,才始有小成。”夫之道,"國家危急之時,還讓諸位擔憂,夫之委實惶恐。”

夫之提起的幾個人,個個如雷貫耳。李國相等鄉黨聽聞,委實驚愕不已。心想,夫之能得到朝中如此大人物賞識,他日必能一飛沖天,飛黃騰達,為國分憂。

然而,夫之雖然照實提起了朝中大人物,但他心里知道自己的真正分量。每次談及國事,夫之莫不喜憂參半,大抵都是因為國事而擔心,為朝廷而焦慮。此刻,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道:“時局堪危矣。何公駕鶴西去后,舉朝惶恐。瞿大人主管內防,嚴大人操勞朝政。抗清重任獨落堵公肩頭,終因不堪重負而病故矣。"

① 關于金堡,參見王夫之《永歷實錄》,摘引自羅正鈞《船山師友記》,第 45 頁,岳

麓書社 1982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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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汝弼是至為冷靜之人。他深知夫之個性,也了解他的雄心,對時局的認識較之夫之更為客觀,對朝中腐亂不堪他早有所料,因此,當夫之說出這番肺腑之言,他并不因為堵公病故而覺意外,相反,他冷冷地笑道:“依愚之見,眼下朝廷無為,綱紀混亂,亂臣當道,鉤心斗角,君與臣,臣與君,離德離心,將與兵,兵與將,包藏禍心。堵公縱有逆天本領,亦難駕馭悍將匪兵,不病死亦會氣死。瞿公、嚴公縱有經天緯地之才,亦難理順匡扶時政。人心惶惶,一盤散沙,天下早已分崩離析,我等卻空存幻想。

夫之雖然明白夏汝弼心灰意懶,不愿入朝為官,但聽了這番言論,他還是大吃一驚,趕緊道:“叔直,不到最后,不能如此絕望吧?"

"難道在下說得有錯么?”夏汝弼不以為然,提高聲音道,“先前,北疆何以失守,先皇何以駕崩,你我心知肚明。遠的不說,且說近的,衡州一役,我等搏上性命,卻遭豎子小人變節,不仁不義者朱姓皇孫首當其沖,外有對我等生死置若罔聞未施援兵,內有言而無信之徒,害我多少義士白白犧牲。其時,我已心灰意冷,卻心存一絲渺茫之希望。大軍北上,恢復河疆,本以為前車之鑒,吾皇與朝臣將士已知恥而后勇,誰承想,不過鏡花水月,轉瞬間,復土盡淪喪,何以如此?夫之,你已身居朝中,理當更加清楚耶!"

夫之搖搖頭道:“誠如叔直所言,諸事皆令我等沮喪。然則不能如此絕望,更不能放棄希望與信念。國已將傾,若然國人皆信念與決心不再,何談重整旗鼓,何以臥薪嘗膽,何能重拾舊河山?"

“哀莫大于心死,我恨不能身死。”夏汝弼再也不說話了,低著頭長長嘆了一口氣。多年之間,懷著書生意氣,他奔波在救國路上,如今,救國圖志的熱情在他心里偃旗息鼓了,燈光滅了,他已經無所謂失望與希望,也就是心死了。

聽了夏汝弼一席話,夫之甚為沮喪。

李國相聞言亦感嘆道:“夫之,莫怪叔直。我等自幼相識,結伴成長,叔直品性你我皆知。我等并非眼見國土淪喪而坐視不理,能做之事我等皆已實踐,哪怕傾盡全力,向死一搏。然則,事已至此,有心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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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然血不再。目下只求粗茶淡飯,琴棋書畫,聊以度日。衡州之光,

感無你與冶仲統魯矣。”

“酷同手足,你等之心我豈會不知?”夫之道,"然我固執認為,對君之關望、對臣之失望不等于對國之失望。無論誰君誰臣,國總是大明之國。我輩終歸是大明子民。既如此,只要一息尚存,我輩就有為國想為國奔波為國效力之職責矣。”

“此婚言說,道理自明。亦曾礪人摩拳擦掌。然時過境遷,再難激蕩矣。”李國相搖頭道,“叔直決絕之心不可挽回。至于我,殘留一背,廢人之軀,空留余恨徒奈何,可陣前戰死,再無緣效命朝堂。”

夏汝弼忽而笑道:“從此只做山野人,但求不辱名節。”言罷,他的笑容瞬間消失,一臉的蒼白、憂郁與痛苦。

直到此時,郭鳳躚才低聲道:“我等不可與夫之比志。夫之執念。終有所成。我等做個山民,亦逍遙自在。”郭鳳躚甚為柔弱,性情寡淡。自從張獻忠破衡州,他就在山中開始了隱居生活,開荒種田,養花栽樹,再也不過問大千世界的事情。平日,只好詩詞書畫,舞文弄墨,亦不善辭令,正合了他的心意。

見夫之不語,郭鳳躚又善意提醒道:“凡事切忌不可為而為之。以我之見,與其赤膽盡忠報小人、殫精竭慮難挽朝廷之既傾,倒不如投身山野,沐風享雨,活在天地自然中,省卻種種煩心事。”

夫之平靜地對郭鳳躚道:“季林,若有你脾性,我早無憂矣。”

從夏汝弼處回來,夫之決定再次啟程,趕赴永歷皇帝行在,歸期與生死皆不定。臨行,他再次去看望友人。酒入愁腸,話就多了,郭鳳躚頗為傷感:“今日之后,不知何年何月還能再見,也可能再也不能相見。夫之,你且珍重。”

李國相道:“夫之你品性正直剛毅,官場一切留心,希望有朝一日,你能位列朝堂高位,衣錦還鄉。倘那一天到來,大明業已復國。

夏汝弼則什么都沒說,又坐下去撫琴,琴聲甚為哀傷。最后,琴聲完全亂了,琴亂則是心亂。夏汝弼臉色死白,淚流滿面。

夫之無可奈何,長嘆一聲:“國事為重,夫之不敢貪圖虛名,只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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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心無愧。”話不投機,少說為佳。夫之就此告辭。

風蕭蕭兮蒸水寒。夫之心情沉重,帶著王敉,一路輾轉顛簸,花了二十多天時間,終于抵達永歷皇帝的行在。

順治六年(1649)年底,夫之接到了一個喜訊。朝廷已經任命其為行人司行人,系瞿式耜保薦,不日將對他進行閣試。夫之心存憂慮,畢竟父親喪期未過,他還是守孝之身,為朝廷效命他在所不辭,但是,此時參加閣試后,真的就任官職了,顯然不夠妥當。為此,夫之找管嗣裘與鄒統魯商量。鄒統魯直言道:“以愚之見,今已年尾,武夷先生喪期半年后將畢,不如等半年后再定。"

“以前種種皆為虛名,即有任命,亦為虛職。此次閣試一過,即為朝廷實職。此等機會難以棄之。然以戴孝之心上朝,亦恐事事小心,忌諱重重。更有甚者,如遭小人讒言,后果不堪設想。” 管嗣裘這般分析后,給他提了一個建議:“兩難之下,不如請奏免除閣試,不接行人之務,但入行人之責,如此,可家事國事兩不相誤,忠孝可兩全。”

雖然朝廷風雨飄搖,機會稍縱即逝,夫之身處兩難之境,夜不能寐,但權衡再三,覺得鄒、管二人真心為己,不接行人之職為好。于是,夫之拿出紙筆,直抒胸臆,盡敘前塵往事,以有孝在身不便身居官職為由,虔誠地寫下《請終喪免閣試疏及獎許明旨》①。

最終,永歷批準了夫之的申請,未授予其官職,但可在宮中自行其事。

2.渦斗

遷都,又是遷都。或者這壓根兒稱不上遷都,只是皇帝移駕罷了。永歷朝這樣一個在正統歷史上并沒有得到認可的朝廷,茍延殘喘地存在

① 王夫之《請終喪免閣試疏及獎許明旨》,原錄于《龍源夜話》,陳述自己的報國之

路,以及父喪在身,請求免除閣試以及暫不接受官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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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十五年。這十五年間,永歷帝像一個難民,都城的地點以及遷都次數之多達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最初,永歷帝在肇慶監國,隨后三四年中,行在前后有桂林、梧州、武岡,只看這幾個地方可能還不覺得太多,不過,反復遷徙的次數卻甚多。順治四年(1647),永歷行在于肇慶、梧州和桂林間反復漂移。夫之出衡時投奔朝廷和軍中,走到湘鄉,永歷到了武岡。等夫之回來時,永歷帝又到了桂林。順治五年(1648),夫之第二次出衡投奔朝廷和軍中,永歷帝在肇慶,隨后,便到了桂林。順洽六年(1649),夫之第三次出衡投奔朝廷和軍中,永歷帝又到了肇慶。沒多久,又到了梧州。永歷帝頻繁遷都實際是永歷朝廷極其混亂、永歷帝極其無能的怪象和縮影。

而這些時光,又恰是夫之一生中的黃金歲月。可以想見,夫之是多么痛苦與悲慘、無奈與尷尬。

在艱難的過程中,瞿式耜堅決反對朝令夕改,每次遷都,他都勸阻,但都無用。最后,他只能無可奈何,獨守桂林。是的,瞿式耜始終堅持應將行在設在桂林,并非因為桂林是他的地盤,而是因為,圣駕頻頻遷移乃國家大忌,遷徙一次,傷一次,反復無常。朝廷再也沒有什么威信,人心也都散了,朝堂和三軍再無凝聚力。即便“郝永忠叛亂”"清軍壓境”,他都力主圣駕留在桂林,但永歷一次也沒聽他的。永歷帝從來無定都桂林之心,每次前來梧州或者桂林,他幾乎都是來臨時避難的,逃去武岡也是臨時避難,他心中只有肇慶。即便形勢大好,他仍要折騰著離開桂林。尤其是順治五年(1648),金聲桓與李成棟反清,湖南江西業已收復,永歷帝又要從梧州遷都肇慶。瞿式耜再次苦苦相勸。瞿式耜認為,在當時大明的版圖上,桂林為戰略要地,依桂林可圖天下,至少是南中國;定桂林亦可定民心和軍心。然而,永歷帝最后還是鐵心要移駕肇慶。這是李成棟的意思,更是內閣王化澄、朱天麟的手段,其中,還有陳邦傅的參與。內臣與外將相勾結,禍亂朝政。以此次移駕肇慶為例,李成棟當然想圣駕身在其控制的廣東,王化澄、朱天麟順勢而為,迎合李成棟的美意。實際上,他們想返回廣東。因為,廣東比廣西富庶,此次,他們又打出了皇太后的旗識,挾太后以令皇上,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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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將劉手成讓永歷移駕武岡如出一轍。劉承胤當時與宦官馬吉翔、嚴云從等合謀,換太后以令皇上,等永歷到了武岡,劉承胤又想挾天子以今話候。總歸來說,王化澄之流皆為永歷的佞幸之臣,國事本就緊迫,百姓本就離苦,又攤上永歷這樣親小人遠賢臣的主子,大明不滅亡也就難了。“所謂自取滅亡,亦不過如此吧。”夫之人微言輕,只有暗恨佞臣誤

國,自己一次次焦急而已。

尤其可恨的是,陳邦傅、朱天麟、胡執恭、馬吉翔等勾結孫可望。孫可望早就想當秦王,傳話永歷皇帝,一旦封王,便歸順朝廷。

金堡聞訊知其陰謀,上言力阻:“祖訓昭垂,一旦而王之,則真王矣……今可望據滇,順則歸本朝,逆則折入于虜,處兩可之勢而決意效順,無亦恥為乎?”①

結果,孫可望封王的事情落空了。陳邦傅、朱天麟等想借孫可望之力除掉金堡。此時的朱天麟因為金堡被趕出了內閣,偏居南寧。陳邦傅也被金堡參了一本,于是,朱天麟與陳邦傅遣胡執恭作偽敕冊,鑄寶封孫可望秦王,想借孫可望威逼永歷殺掉金堡。

夫之并不知道朝廷斗爭如此白熱化,但他知道明箭易躲,暗箭難防,因而替金堡擔心。幸而金堡久經沙場,對付奸臣自有一套。

那么,金堡是如何參了陳邦傅的呢?

原來,陳邦傅上奏要做“潯州留守”。與瞿式耜留守桂林一樣,永歷也批了詔書,但是,他卻說自己是“潯州世守”,狼子野心,不昭自明。如此心術不正之人,想在天子腳下擁兵自重,他是想效仿劉承胤,挾天子以令諸侯,國事衰敗之時,手握數十萬大軍,不想如何為朝廷出力,卻恣意妄為,只想著如何謀求自己的利益。

金堡立即參了他一本,言其“矯詔”,即欺騙皇上之意。陳邦傅惱羞成怒,言辯自己從未有謀逆之心,日月可鑒。他還請求永歷委派金堡

1 關于金堡,參見夫之《永歷實錄》,摘引自羅正鈞《船山師友記》,第45頁,岳麓書社 1982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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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他的監軍,以證清白。

但金堡不為所感,繼續參他:"邦傅何人?而敢請天子從官為其監軍,妄意臣且懼之,得復其矯詔稱世守之罪。乞追原救,視有無"世學”字樣,令罪有所歸。”最后,拿出了詔書,果然沒有“世守”,白紙黑字,陳邦傅也只能認栽了。

這樣一來,陳邦傅對金堡等一幫人更是恨得牙根癢癢。

何止是陳邦傅,王化澄、馬吉翔、朱天麟等人也都把金堡等看成了眼中釘、肉中刺,但是,他們拿金堡沒有辦法,一來有李元胤撐腰,二來金堡這幫人,不貪錢,不圖名,清正廉潔,一年四季,就穿著一身青衣,從不在貪腐方面授人以柄,讓他們無從下手。

此時,清軍又大兵來襲廣東,據說南雄州已經失守,這些奸臣開始蠢蠢欲動了。夏國祥造謠李元胤、杜永和要挾持皇帝歸降清軍,消息傳來,舉朝嘩然,永歷帝下令西撤梧州。西江之上,大大小小上百條船只齊齊升起了白帆,浩浩蕩蕩向西逃竄。對于這些,當地的老百姓已經司空見慣,這些船只是永歷的“皇家方舟”,平日里都停在肇慶的江面上。時刻準備整裝待發。

這一回,夫之十分倉促,還沒在肇慶暖熱新房,就帶著新婚的妻子隨隊伍上了船。

而在梧州,永歷朝行在,以及內閣六部也都在船上辦公,甚至關押犯人的牢房也在船上。永歷皇帝始終惶惶度日,風雨飄搖,時刻準備好逃命了。

由此不難看出,其可笑、可悲與可憐,如此皇帝,如此朝廷,滅亡是遲早之事,怎么可能拯救大明?

永歷離開了肇慶,抵達梧州,脫離了李元胤控制的廣東,來到了陳邦傅的地盤,這幫奸臣開始行動了。王化澄、朱天麟與馬吉翔慫恿兵部尚書吳貞毓、禮部尚書郭之奇等人聯合上疏,狀告金堡、袁彭年、劉湘客、丁時魁、蒙正發把持國政,裁抑恩紀,謀危社稷。

明知是讒言,是污蔑,永歷居然相信了。結果,金堡、劉湘客、丁時魁、蒙正發等一干忠臣立即被錦衣衛押入了大牢,個個打得皮開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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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袁彭年因為是李元胤的人,算是得以幸免。

金堡等入獄,有如晴天霹靂,令滿朝驚訝。奸臣得意地笑,忠臣則陷入兩難的境地。其實明眼人很清楚,王化澄、陳邦傅、朱天麟等人的終極目標并非金堡,他們是恨金堡,欲除之而后快。但是,斬除金堡只是前奏,他們更想除掉的是那些位高權重的政敵,確切地說,是嚴起恒與瞿式耜。

在這樣的風口浪尖,嚴起恒做何抉擇?是緘口沉默,還是挺身而出?是忍辱而退,還是冒死一拼?

入朝為行人以來,夫之與金堡、蒙正發、劉湘客等交往甚密,深知幾位為人正直,忠君愛國,日月可鑒。他們同時含冤入獄,夫之已經義憤填膺,而滿朝文武居然明哲保身,不敢置喙,生怕惹火燒身,夫之簡直出離憤怒了。雖然,他只是小小的行人,但他顧不了那么多,“位卑未敢忘憂國”,他立刻與管嗣裘等前去找嚴起恒,希望嚴大人出面,以營救金堡等人。

“金大人等忠臣蒙冤,大人聽聞乎?”夫之明知故問,急切道,“諸君棄墳慕。捐妻子,從王于刀刃之中,而黨人殺之,則志士解體,雖欲效趙氏之亡,誰與共之?”

嚴起恒豈能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金堡等均為朝廷之忠義之士,拋妻棄子,甘愿效死忠于危難之大明,剛正不阿,一心為國,若把這樣真心實意為朝廷辦事的人殺了,天下人當然會心寒,還有誰愿意為大明效命?夫之與管嗣裘等不是第一個請他營救金堡的人。事情剛剛發生,他就和近臣做了商議,后來,又陸續有人來找他。然而,官場畢竟是官場,朝廷畢竟是朝廷。他顧慮的更多,不是怕惹火燒身,也不是怕奸臣們的最終圖謀。站在他的位置上,策略十分重要。現在考慮的不是個人的安危,而是國家的危亡。挺身而出很容易,赴湯蹈火亦不難,但是,這樣不管不顧地做了,能救出金堡等人嗎?永歷皇帝難道不明白金堡是忠臣?而一想到永歷,嚴起恒就打了個寒戰。這個永歷真是個無能的軟主,是一個糊涂皇帝,更是一個任人愚弄的皇帝。此次是內閣、宦官、內侍、尚書大員等眾多朝臣對金堡的集體發難,來勢洶洶,永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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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這陣勢就怕了。更何況,還有陳邦傅對金堡等人的不利奏折,而陳邦得不僅掌掘著于萬大軍,皇太后也被陳邦傅等拿捏在手中。可以說,永歷無論糊涂與否,都必須治金堡等人的罪。否則,不僅他這個皇帝不要做了,個人的性命恐怕也不要留在世上了。永歷尚且如此,他嚴起恒又能做什么?若此時他挺身而出,無異于飛蛾撲火,也正中亂臣賊子的下懷。要知道,朱天麟等勾結孫可望,其實最重要的一個目的就是“挾上”,以除去嚴起恒與瞿式耜而后快,而非金堡等人。

后來,這些奸臣還企圖聯合高一功“挾上”除去嚴、瞿二人。“營救金堡!"

這是嚴起恒奮力的吶喊,也是他的最終決定。這么做,不是因為夫之與管嗣裘的勸說,也不是簡單地說為了心中的正義。他豁出去,是不計后果的冒險,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受書生的血性與骨子里的大義所激勵,是向充滿妖氣、戾氣和腐氣的朝廷投下一道閃電。如果這道閃電注定不能撕開厚厚的鐵幕,那么,他被閃電燒成骨灰,撒向青山綠水,也無怨無悔。

嚴起恒率領眾文武大臣前去覲見,卻被攔在了永歷皇帝的龍舟外。他站了半天,永歷皇帝也不為所動。無奈之下,嚴起恒跪在河灘上,流著眼淚哭諫。他還是比較小心的,他沒有直言金堡等無罪,而是說局勢危急,人心惶惶,正是需要萬眾齊心抵御外敵之時,這個時候掀起如此風波,勢必影響整個局勢,人心不定,恐萬劫不復。

夫之與管嗣裘等人也跪在河灘上,一動不動,淚流滿面。

嚴起恒叩拜道:“誄臣非今所宜譴,嚴刑非今所宜用,請貸堡等。”龍舟外死一般寂靜。永歷一直沒有回復。嚴起恒絕望了。

瞿式耜也急了,身在桂林,他卻接連上了七道折子,救援金堡,永

在這一事情上,內臣外將,格外齊心。曹志建、焦璉、胡一青、楊歷仍是沒有回復。

國棟、馬進忠、王進才、馬寶等領兵之將也紛紛交疏申救,要求查明真相,再做結論,而不是草草給金堡等定罪用刑。不難看出,金堡還是很得人心的,也說明嚴起恒很得人心,大是大非面前,這幫悍將還是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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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線。然而好臣太強大,王化澄等趁機進讒言,金堡與馬進忠等內外勾

結,企圖把持朝政。

馬進忠聞此,立即上言:“臣等于堡,從無困外之交,但緣皇上今日具官濟濟,而中外輿論,謂可心膂寄者,唯一金堡。乃忽舉此崇禎、弘光取敗之敝政,而加諸直臣,軍民之心無不驚駭。乞速宥堡,置之言

路,以回天意、收人心。

永歷皇帝仍舊置若罔聞。此時,高一功出面了。金堡等人還在獄中。

忽聞高一功偕同手下將士前來覲見皇上,王化澄便授意吳貞毓、萬翱、程源、郭之奇、魯可藻等密遣使于藤縣與他會見,企圖聯合他,依靠他的勢力殺掉金堡,并把嚴起恒、瞿式耜逐出朝廷。

高一功聽了之后,哈哈大笑,假裝同意了。但是,到了庭前,他卻對永歷帝真誠道:“以兵歸兵部,賦歸戶部,簡汰疲弱,分汛戰守,較勘功罪,則事尚可為;如因仍離析,兵雖眾,將雖尊,皇上求一卒之用亦不可得,有主臣皆陷而已。”

高一功擲地有聲,言談從容,頗有見地,尤其可貴的是他并無謀反之心。見他如此虔誠,永歷有些動搖了,滿朝大員為其言說而動容。這一回,高一功不僅沒提殺金堡之事,更沒彈劾嚴、瞿之意,甚至暗中為金、嚴、瞿等開脫。

王化澄、吳貞毓等十分不滿,懷恨在心。

朝見之后,一些大臣與高一功在舟上舉行宴會,吳貞毓亦在場,他表面上對高一功唯唯諾諾,暗地里觀察是什么人參加了這次酒會,說了些什么話。高一功似不在意,對吳貞毓亦客客氣氣。酒過三巡,高一功忽地拿出一紙手書,向諸大臣擺動,道:“此乃有人密謀高某入朝殺人,不知各位欲知此人是誰乎?”

吳貞毓頓時目瞪口呆。眾人立即把目光投向他。高一功卻慢吞吞地收起手書,小心翼翼地將其塞入腋下,故意道:“吳大人當然不會做此等小人。好了,各位無須猜測。喝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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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也不愿吳貞毓被當面揭穿,立即應和高一功:“喝酒!"

吳貞鎮無地自容,后悔莫及:他沒料到高一功如此狡猾。吳貞毓和王化澄等人不僅沒有達到目的,而且還將一把柄留在高一功手里。實際上,高一功非但不愿意殺金堡,他還十分敬重金堡。知道金堡已經下獄,他還特地要夫之帶他登上關押金堡的船只,看著皮開肉綻的金堡,他心疼不已。當獲悉金堡已被打斷一條腿,他更是恨得咬牙切齒:“中外想望者,唯公一人,今公杖瘡若此,其如社稷何?”夫之聞此,忍不住潸然淚下。

不久之前,夫之還和金堡對酒當歌,吟詩作對,暢談天下大事。針砭時弊之言,今猶在耳,那時是何等的意氣風發,不想轉眼間,金堡只剩下半條性命。真是“伴君如伴虎,忠君莫如狗”。

最為痛苦的是,抓捕金堡、抄金堡家的密令,也正是夫之供職的行人司依圣旨草擬并最終簽發的。夫之獲悉后驚恐萬分,曾冒著掉腦袋的風險,偷偷跑到金堡家,希望他快逃亡。然而,金堡毫不畏懼,聲稱“金某無罪,為何逃之?”結果,一炷香的工夫,金堡被捕并被抄家。面對錦衣衛的嚴刑拷打,金堡正氣凜然,大聲指責奸臣亂黨禍國殃民。金堡的怒罵招來更猛烈的虐待,被打得半死。金堡血性十足,寧死不屈,讓夫之見識了什么是“硬骨頭”

這廂,金堡的事情還在焦灼之中。那邊,王化澄、朱天麟等迫不及待地對嚴起恒發難了。他們借著嚴起恒為金堡等請命,指使黨羽給事中雷德復上疏彈劾嚴起恒,聲稱嚴起恒與金堡結黨,金堡所行皆為嚴起恒密謀指使,并羅列了嚴起恒的二十四條罪狀,包括貪臟枉法、結黨營私、把持朝政等等,每一條都是重罪。

盡管早有準備,但當這些“莫須有”的罪名真正罩在自己頭上時,嚴起恒還是氣憤難當,有口莫辯。心力交瘁之余,他只好以病退為由,請辭朝廷。

爭斗至此,永歷帝一時也拿不定主意。

身為行人司職位最低的小官,夫之本沒有資格向皇帝上疏,但是,他別無選擇,還是寄希望于圣君明鑒。懷著一腔熱血,夫之和同為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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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董云驤抱著必死之心,越職為嚴起恒進行辯護。

夫之上疏言:“大臣進退有禮,請權允輔臣之去,匆使再中奸毒,重辱國而灰天下之心。”言外之意,就是要永歷皇帝盡快下決心留下嚴起恒,如若再猶豫不決,一旦嚴起恒真的離朝,人心就散盡了,國家將更亂,朝政將不堪,皇上也會蒙羞。

“使天下后世,謂皇上為何如主?”同行的董云驤亦以死諫:"不惜以頸血,當眾人之怒。”

此時的夫之完全置個人生死于度外,真可謂“以卵擊石”、不顧一切。他不僅與董云驤一起替嚴起恒辯護,而且還與管嗣裘一道,義正詞嚴,上疏彈劾王化澄。

這真是石破天驚的壯舉!

雖是壯舉,但一邊是位高權重,一邊是位卑人微,皇上當然會掂量誰重誰輕,他沒有理會夫之等人的拳拳之心。

接著,夫之又上疏,指出雷德復彈劾嚴起恒乃受了王化澄的指使,完全是顛倒黑白,斥責雷德復“奉密謀,出險論,備極誣陷,謀害忠良,無視上旨,非人臣所為。若其奸計得逞,只會令忠義之士心寒,長此以往,往而不復,國將不國。請上明鑒"。

一個小小的行人,居然敢彈劾自己。若是個瘋子,王化澄可以不管他。可這個小小行人彈劾的奏疏字字似箭,句句如刀,無不擊中他的要害。這下王化澄惱了,怕了,他必須盡快除掉夫之、董云驤和管嗣裘,于是立即羅織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將王、董、管三人一同投下了監獄。

歷史如此荒唐可笑。夫之等人的“以卵擊石”或“不顧一切”,不僅對金堡、劉湘客、丁時魁、蒙正發四人的定罪毫無影響,還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搭了進去。唯一的好處就是,夫之的上疏一經傳開,朝野上下都很震動。一個小小行人,居然有如此膽氣,如此血性。也讓朝野更多的人關注起金、劉、丁、蒙這四人最終的下場。永歷一直沉默,這是不祥之兆。看來,倘若沒有重量級的人物出面,這四人能否活命,就很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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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之的奏疏對高一功和李元肌震動甚大。高一功對夫之這個小人物有些剛目相看。他趕緊攜手李元肩,上殿覲見永歷而。其時皇太后也在座。袁彭年亦一同抵達,上疏:“臣與四人同罪,不當獨從寬宥,請自

請趕尉服罪。”

永歷皇帝見高一功、李元胤和袁彭年一千重臣均為金堡等人辯護,1分難堪,心情復雜。如果說夫之等小小行人可以忽略不計的話,那么,眼前的幾位,都是重量級人物。如果把握不好,后果不堪設想。永歷帝當即下旨,讓高、李、袁三人回去,“各位忠心可表,請先回去,聯自有安排”。

眼看永歷有些搖擺,特別是李元胤也出面要營救金堡等,陳邦傅等人有些慌了。如果不一棍子打死他們,自己就會難逃羅網。想起吳貞毓所言高一功握有他們的把柄,此事更要速戰速決。否則,夜長夢多,難以預料。因此,陳邦傅趕緊伙同王化澄,連夜密謀,羅織罪名,言之鑿常,聲稱李元胤和金堡是一伙的。金堡所為亦受他指使。這一招果然狠毒。

李元胤聞訊,慌不擇路,趕到殿前,長跪不起,淚流滿面,慨然道:“若然上認定元胤與堡為同黨,堡有罪,臣愿請死。”

永歷帝明知有冤,卻軟弱得不敢為之伸張。

倒是皇太后鎮定許多,她見李元胤如此剛烈,連忙安撫道:“卿大忠大孝,朕不疑卿。然卿莫認金堡等為忠良,卿忠義如此,堡卻謗卿為謀逆之賊矣。”

“此事當真?是誰上疏?抑或面奏圣上?”李元胤聞言,更為激烈,連連叩首道,“若為傳言而中小人奸計,當誤國矣。”

永歷皇帝和皇太后頓時啞口無言。

緊接著,李元胤聲淚俱下,高聲奏道:“言者謂臣黨金堡等,臣父自虜中歸順,堡從黔、楚來,從無交往;袁彭年與臣父子同謀歸正,陛下自擢彭年都憲,臣父子不敢以一字薦彭年功。彭年、堡自行其志,于臣何涉?臣父子自以歸順功蒙不次之賞,何求于堡?堡間關從王,而登籍十年,官止七品,抑思文皇帝所授也,堡亦何藉于臣父子而為之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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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澳師道留,臣旦夕與廣州俱碎。臣父死,臣且繼死,而言老必做,

臣,不知何心!"

永歷皇帝面露難色,似有觸動。李元胤又伏地痛哭,道:請臣事房上、幸而成,取富貴;即不幸,固有余地。佟氏世仕房中,兩、公民、文武大吏將數百人,臣為陛下手刃佟養甲,豈復有余地象活?"備以死報國家,如此其決,而猶謂臣結黨欺君。臣不足恤,恐天下懷見

憤之心者,將以臣為戒矣!"

見李元胤泣不成聲,永歷皇帝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因為,永歷魯角知道這位重臣不好惹,他趕忙下旨命恭候一旁的高一功將他扶起來。高一功扶起李元胤后,方才上疏。他也是替金堡求情,道:“集上重處堡等,是也。然則上疏奏堡之人,實不如堡等。若然處堡,變無勝于堡等之事。國事堪虞,竊以為此時此地不便如此。”

永歷皇帝讓高一功站起來。

但是,高一功繼續伏地,道:“另奏,臣以為中書舍人管鼠裘、行人夫之等出于忠心,一時輕率,觸犯圣顏,懇請寬大處理。請賊大兵壓境。當此時,勿要再令事態擴大,以定民心軍心。”

高一功言罷,滿朝沉默。

眾臣沒想到高一功不僅為金堡等人辯護,而且為舍人管嗣裘、行人王夫之等出面說話。永歷皇帝頓時面露赧顏。因為高一功說得在理,天大的事情沒有抗清重要。可是,一幫亂臣賊子就是那副德行,大難臨頭還要窩里斗,是何居心,有何意義?如此,只會讓仇者快、親者痛。然而,永歷的確是個無能的皇帝,他沒有能力維護正義,只能親小人以圖一時之安,或者說,只能接受奸臣們給他設計的圈套。

但是,高一功和李元胤是明顯向著金堡的,永歷皇帝擔心如不做些妥協,一旦高一功和李元胤生變,后果不敢想象。畢竟朝廷還要靠高一功和李元胤抗清。

糾結再三,權衡再三,永歷皇帝最終下旨:赦免了金堡、劉湘客.丁時魁、蒙正發四人。夫之等三人也隨即化險為夷了。

經此一遭,嚴起恒深知雖然逃過一劫,但自己身處險境,稍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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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準。于是,他決定不辭而別,登上前去平樂的小舟。 慎,家破入亡,遂執意托病辭官。他連上了七道奏折,但永歷皇帝都沒

高一功和李元胤聞訊進課,請永歷皇帝務必留下嚴起恒,諫曰:“嚴公不在,恐軍心大亂。”

永歷皇帝大驚,又急令高一功、李元胤等追上了嚴起恒的行船。同時手謝王化澄同去,務必要將嚴起恒挽留下來。

王化澄拿著手諭,本來還想耍點花招,采取“拖”的戰術,讓嚴起恒遠離朝廷再說。

就在此時,高一功、李元胤與軍中眾將發出聯合聲明:“半壁存亡,恃嚴輔臣一人,不索錢,不滯軍機,何物雷德復,受逆賊賂,思加逐害?愿與同死!"

聽到此言,王化澄嚇出一身冷汗,趕緊捧著皇上手諭,連連賠不是,請嚴起恒立即回朝。

但是,此時的嚴起恒卻是心灰意冷,雖然最終回來了,卻是離開了內閣,再也不愿做首輔,只勉力做了一位侍臣,為永歷帝效死命。

永歷皇帝覺得這樣也好,至少王化澄等人滿意了。

奸臣當道,前途何在?聽聞嚴起恒失勢,高一功、李元胤等軍中眾將又被現實澆了一盆冷水,斗志頓時銳減了一半。

3.丹心雨,汗青香

“昭州遷謫地,清冽道鄉泉。過嶺金風緩,當秋暑日懸。重開初度酒,莫誦四愁篇。蕭艾吾何有,靈椿正大年。”①

死里逃生后,夫之在院子里擺了一張桌子,特意邀請剛剛出獄的劉湘客前來吃酒,同請的還有摯友兼“同案犯”管嗣裘。看著劉湘客一

①王夫之《劉端星學士昭州初度,時初出詔獄》,摘引自清康和聲著,彭崇偉編《湖

湘文庫》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詩文事略》,第 55 頁,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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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失落的表情和還未消腫的小腿,夫之念了這首小詩,希望能夠激勵友

損,不必如此氣傻,你之氣節情操,天下皆知。” 人,并道:“此番含冤入獄,過不在你。小人無得,你算受辱,亦算無

話雖如此,劉湘客既感謝夫之等人的正義,又咽不下這口惡氣。他不恨自己含冤遭受了酷刑,而是恨小人把持了朝政。劉湘客氣憤道:“劉某死不足惜。若我之死可挽救敗壞之朝綱,則我之大幸矣。然而,忠言不得諫,善言不得聽,逆言不得進,實在可氣。更氣鼠輩當道,弄權誤

國,長此以往恐萬劫不復矣。"

管副裘亦道:“夫之,我等雖保住性命,又有何用?朝廷昏聵,大明的希望何在?"

這話說得不是沒有道理,永歷朝廷早已烏煙瘴氣,非但不能明察秋毫,制定救國良策,反而盡干些殘害忠良之勾當,怎能不讓人心寒?就在幾天前,夫之應邀見過金堡。二人把酒說愁,金堡執夫之之手,動情道:“如今人人畏見于我,畏言于我,唯恐麻煩上身。唯夫之你等乃小小行人,竟何以如此仗義,甘冒忤逆奸臣之險,置個人生死于不顧耶?”

“無他。陸放翁詩云:位卑未敢忘憂國也。”夫之朗聲道,“衛公與我光明正大,哪怕別人顛倒黑白!我明衛公之言,知衛公之心,敬衛公之膽。如朝廷人人如衛公之忠直,我朝有望也。”

“休要夸我。”金堡長嘆一聲,“有罪之人,還有何望可期?"夫之道:“衛公之冤屈,夫之感同身受。然萬不能自輕且棄。

夫之本來還要請劉湘客、蒙正發等人一同前來聚首,但是,想了想,總覺得不妥。本來朝廷給他們定的罪就是結黨營私,才剛剛逃脫牢獄之災,如貿然聚首,更免不了“結黨”的嫌疑,怕授人以柄。

說到結黨,金堡尤為憤然:“言堡結黨?且問誰系我黨同?袁彭年?非也,其心中有私。丁時魁?非也,其并非赤膽。唯湘客、正發與我志同道合,亦非黨同。堡未有結黨營私之心,更無把持朝政之意。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平?”

夫之默然。略停一下,金堡忽而低聲吟道:“挑燈說鬼亦無聊,飽食長眠未易消。云壓江心天渾噩,虱居豚背地寬饒。禍來只有膠投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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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在生憎蝶與鰷。劣得狂朋爭一笑,虛舟虛谷盡逍遙。"

面對滿朝小人的卑劣,此時的金堡對朝政也心生倦意,竟是有了

堡,其內心的痛苦和糾結,非夫之所能體味。 向佛的打算。這是夫之所沒有想到的。但是,在官場浸程大半輩子的金

歷朝歷代,魏征可能常有,但唐太宗卻太少了。換言之,不是每個皇帝都能聽得進忠言,畢竟忠言逆耳矣。金堡和劉湘客等倒是脾性相投,剛正不阿,大公無私,然而,他們都是純梓之書生,并不懂得權謀之術,為了正義和理想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時候不免天真,甚至失于天真。當初,金堡和劉湘客還曾相信朱天麟是朝中棟梁,還在朱天麟面前參馬吉翔敗壞朝政,應該嚴懲不貸,哪知道他們一個鼻孔出氣,由此,得罪了馬吉翔。夫之當然知道金堡與劉湘客等的一片赤誠之心,見他們含冤,不顧身份,舍命相救,然而,他雖對朝綱失望,但他入朝時間太短,還存有天真的想法……

夫之正和劉湘客、管嗣裘說著話,這時,一位端莊的女子送來了酒菜,此人乃夫之的新婚妻子鄭氏。鄭氏系襄陽大戶人家出身,其祖父鄭繼之曾是禮部尚書,其父親鄭儀珂后來也入了永歷朝廷做官。是年二月,夫之重返永歷行在,擔任行人之職。見他品行端正,于是,便有人給他說了這門親事。見到夫之,鄭家人比較滿意。鄭氏自己也很滿意,也不嫌棄做續弦。夫之對她可謂一見傾心,此時,她芳年十八,如花似玉。成親之后,夫之才發覺她是一位難得的好妻子。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又讀過書,見過大世面,舉手投足之間,頗有大家閨秀的氣質,知書達理的同時,又心思細膩,體貼入微,仿佛心有靈犀,夫之的喜怒哀樂,她一眼就能領會,又總能以最恰當的方式給予安慰。

夫之也很珍惜這難得的緣分,對她百般呵護。然則,國事在前,他有時又顧忌不了她的感受。他冒死救援金堡等人之時,她曾勸過:“滿朝文武都在看著,不差你一個行人,用不著拿命犯險。”

① 關于金堡,參見王夫之《永歷實錄》,摘引自羅正鈞《船山師友記》,第 45 頁,岳簏書社 1982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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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之體會到其中的愛意和擔心,但終究沒有聽她的。夫之道:著

能顧總性命,誰還收言?"

鄭氏哀傷道:"你不替我著想,難道要我年紀輕輕就守寡不成?"夫之何嘗沒想到這些,他卻無奈:"果如此,亦只能委屈你了。見無法說服夫之,鄭氏最終改變主意,她頓了一會兒,嘆道:“你且去吧。既為人妻,有禍同擔;夫為國事,妻當同往。"

鄭氏如此深明大義,令人感佩。看她堅定的樣子,夫之又心疼又愧疚。鄭氏很少抱怨生活的離苦和困頓,她把委屈都放在心里,從不在夫之面前哭,只有一個人的時候,她才會垂淚。如今,夫之終于虎口脫

險,她也有了笑顏。

吃著酒菜,劉湘客不忘夸獎鄭孺人的手藝,管嗣裘也附和道:“夫之好福氣。”夫之有了難得的笑容,心里感覺很甜。但一想到國事,他又難免惆悵。清軍已經進攻廣東,不日應該就會進攻廣西。他問劉湘客有何打算。

劉湘客道:“有罪之臣,能有何打算?愚已無心還朝。”

管嗣裘道:“眼下危機四伏,外有賊寇,清兵不日將大兵來犯;內有奸臣,朝綱敗壞,吾皇落入逆賊孫可望之期不遠矣。且天時亦不利于我大明。近日驚聞南海颶風,我廣州水師盡毀,大兇兆也。’

夫之道:“形勢迫在眉睫,我等更應為朝廷分憂。

事實上,就在金堡等人含冤下獄的時候,清軍已經攻占了整個湖南。馬進忠、曹志建、楊國棟等部皆敗退,戰事急轉直下,清軍馬上就要打到廣西。劉湘客對此清楚,但此時他已經心灰意懶:“且問如何為朝廷分憂?君不見朝廷上下奸臣當道,不可一世,忠臣敢怒不敢言。況皇上一葉障目,良莠不分,豈會聽罪臣之言?”

管嗣裘點頭稱是,道:“情勢委實如此。尊貴如嚴公起恒大人,亦無能為力,我等又能奈何?”

夫之見狀只能嘆氣,他何嘗不知這永歷皇帝之無能?但是,誰讓永歷是大明最后的希望呢?若這面旗倒了,他們還有活著的意義嗎?未到徹底無望之時,夫之絕不放棄。即便永歷是一頭死馬,只要有人說這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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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活的,他就要為這頭馬竭忠盡智。這就是夫之的性格。執迷也罷,很忠也罷,夫之不在乎別人的勸誡,只聽憑內心的驅使,

其實,劉湘客與管嗣裘又何嘗不是這樣?嘴上發著牢騷,心里還是惦念。所謂愛之深,恨之切也。

不久,管嗣裘接到御令,趕赴平樂縣任職。劉湘客也有了新的打算。

是年八月,夫之正在桂林為朝廷效力。此時清軍來犯,滿朝惶恐。永歷皇帝決定南走南寧。眾將紛紛勸瞿式耜一同逃難,瞿式耜卻臨危不懼。選擇留守。恰逢他六十大壽,軍政界的人物都在為他張羅一場壽宴。夫之在他的府邸已住了一些日子,也幫著忙前忙后,隱隱約約,他能感覺到這或許是他能為這位老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瞿式耜頗為高興,張燈結彩之中,與眾人把酒言歡,談笑風生,共敘家常。他一臉平靜,喜悅仿佛發自內心。但誰都知道,那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他似乎也意識到這是最后的榮光,六十了,花甲之年,可能再也不會有另一個生辰可賀。

他對夫之格外滿意,也很是喜歡,甚至當成自己人。喝著酒,他對夫之道:“圣上曾嘉許你'骨性松堅’。你一向以國事為重,忠心耿耿,剛正不阿,又遵守孝道,當今朝廷,委實難覓第二人。可惜老朽認識你太晚。”

“能認識大人,是晚生一輩子的榮幸。”夫之有些感動,又有些傷感。他覺得這個曾經權傾一時的人此刻卻像一個最最普通的老者,他甚至莫名嗅到了一種死亡的氣息。

“而農,你為大才,若在太平時代,可為股肱之臣,獻定國安邦之策。如今你生不逢時,眼下朝中多非善類,非你安身立命、一展抱負之地。”瞿式耜搖搖頭,正言道,“老朽時日不多,且聽我一言:當進則進,不能進則退。”

夫之有些吃驚,但一想到瞿式耜最近所受到的打擊,他又很能理解。不過,對于先輩的奉勸,雖然是為他著想,但他還是堅定自己的信念,道:“大人,夫之只是人微言輕,但絕非貪生怕死之輩。若能為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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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分憂,為大明出力,則死而無憾。"

留式耜心想:這年輕人怎會如此執迷?而越是如此,他又越覺得可惜。大明若多一些這樣的人,未必就沒有希望了。只是這樣的人太少,所以才要保護。因此,他搖了搖頭,語重心長道:“而農,你我皆為人臣。此等道理,我比你明了。死,絕非你我所懼,重要的是要死得其所。作為亡國孤民,活,才是考驗,是痛苦。萬不可圖一己之血力挽狂瀾,做白白犧牲。我且無能為力,你又如何?"

夫之面色蒼白,明知瞿式耜之言甚對,卻仍有不甘,但又不便過于反駁。因此,道了一聲:“在下記住了。”然后把話題轉到戰局上,勸瞿式耜盡快離開桂林。

瞿式耜則淡然道:“而農,你記住老朽的話就行了。至于去留問題。老朽自有安排。”說真的,若不是決心留下來,他定不會接受眾人為其舉行這個壽宴。說到底,瞿式耜的主意已定,他就是借這個壽宴與眾人告別。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六十歲,飽經風霜,亦算有壽之人了。

在這次壽宴上,通過瞿式耜的引薦,夫之見到了瞿式耜的學生、當朝的兵部侍郎張同敞。雖然他名義上為都御史,盡督皇城周遭的大明兵馬,其時卻已經有些名不副實。王化澄在兵部安插了自己的親信,并升任副都御史,同時,又捧明將趙印選上位,等于架空了張同敞。張同敞表示擔憂,萬一清軍來襲,他是否能夠號令三軍,齊心殺敵。一想到王化澄,瞿式耜就唏噓不已,若不是此等奸臣弄權,局勢不至于敗壞到此地步,瞿式耜對前來祝壽的眾將道:“戰事已避無可避,我等亦退無可退,望諸位皆以國事為重。”

張同敞當即答道:“且不論他人如何,同敞定不會棄桂林于不顧同敞誓與恩師共存亡。”說罷,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聽著張同敞的話,夫之心頭發緊,他已經感覺到大戰在即的氣氛。瞿式耜卻氣定神閑,端起酒杯,意氣風發地與眾人對飲,真是泰山壓頂而面不改色。

懷著一份崇敬之情,夫之感慨萬千,當即為瞿式耜寫下生日祝詞:“千古英雄此赤方,漓江南下正湯湯。情深北闕多艱后,興寄東皋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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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進酒自吹松粒曲,裁詩恰賦芰荷裳。蕭森天放湘累客,得以商歌侍

。”中

壽宴散了,人群離去。瞿式耜很快收拾停當。他下定決心誓與桂林共存亡。他披掛上陣,佇立城頭,對守城將士作最后的動員:“瞿某半生功業均在桂林。桂林為最后之要塞,若然失守,恐萬劫不復。眾將若棄我而去,我不怪罪;眾將若與我同在,我不言謝。我為桂林留守,守上有責。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清軍曾先后幾次圍攻桂林,瞿式耜都能帶領眾將挺過去。當時,瞿式耜認為,只要人心齊整,三軍振奮,戰術得當,還是可以與清軍決一死戰的。不過,他也清楚,這次不同往日。桂林已經成了清軍的眼中釘,這次他們格外重視。孔有德親自率領幾十萬人馬來犯,下足血本,誓要啃下這塊硬骨頭。何騰蛟和堵胤錫先后亡故,軍中群龍無首,眾將士本就心猿意馬,尤其是“金堡案”一鬧,搞得朝野一片狼藉,元氣大傷,加上大難臨頭各自飛,就連皇帝都逃命了,士氣大為受損。瞿式耜當然知道此時軍中人心惶惶,原本就三心二意的眾將更是要作鳥獸散。他必須做一個表率,下定必死的決心,以此來激勵眾人,以期能夠挽回頹勢。

瞿式耜最后的動員沒有像歷次那樣將士們喊出“殺殺殺”的回應,這樣的結果本也沒什么意外。但瞿式耜意外的是,他身邊最親近的幾個人也一下難以看見。就連學生張同敞亦突然不見了。

就在此時,身邊悄然來了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夫之。這個小小的行人道:“大人,夫之以為守土僅非您一人之責,抗清亦僅非三軍眾將之責。守土抗清,凡大明子民,人人有責。夫之義不容辭。”

瞿式耜看見夫之,聽了他的話,差一點老淚縱橫,幸好忍住了。他長嘆一口氣,道:“若天下人皆有而農之心,大明何愁不收復河山?"

夫之道:“大人休要悲觀。眾將皆在,都御史也揮旗在列!"

① 王夫之《留守相公六秩,仰同諸公共次方密之學士舊韻》,摘引自清康和聲著,彭

崇偉偷《湖湘文庫》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詩文事略》,第 55 頁,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


2022-12-08 19:0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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