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行人 王夫之》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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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提到章曠,蒙正發頓時感慨道:“當日南下衡州,章公說及二位,尤言入衡當相邀請。若章公還在,我們當早見面于軍中矣。管屑裘趁此奉承道:“蒙兄深得章公首肯,當為我等之首。”

蒙正發搖頭,無奈道:“說來慚愧,朝廷莫若軍中,蒙某不善權謀,皮于應對個中雜事,未有功績可言,實在有負于章公所托。”

蒙正發發此感嘆,自有他的道理。南明朝廷乃魚龍混雜,充斥著爾虛我計的人群。他不善權謀,亦不想與亂臣賊子同流合污,在此黨派林立的朝廷,正義耿直的他未敢碌碌無為,他不歸屬于黨閥,凡事他都仗義執言,得罪了不少人,很多事情也就辦不成了。

不過,對于夫之和管嗣裘入朝之事,蒙正發表現得熱心、積極。他答應委托朝中方閣老以智代為向瞿式耜、嚴起恒等引薦。有了這樣重量級人物的引薦,入翰林院學習的事情終于有了眉目,夫之甚為高興,然而,和方以智見了面,還沒說上幾句,夫之突然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剛剛開啟的報國門,似乎馬上就關閉了。

方以智是安慶樅陽人,出身名門,方氏是桐城地區這一時期主要的世族。曾祖父方學漸為當地大儒,祖父方大鎮在萬歷年間曾任大理寺左少卿,外祖父吳應賓同樣是有名的大懦。父親方孔炤則是萬歷四十四年(1616)進士,崇禎朝官至湖廣巡撫,著作頗豐。方以智自幼飽讀詩書,年少成名,忠正剛毅,崇禎十三年(1640)三十歲時中進士,被選為庶吉士,在翰林院任教,是幾位皇太子的老師。李自成攻陷北京,方以智被俘,雖經嚴刑拷打,但他誓死不降。后李自成逃出北京,方以智也流落南方。最初,他加入了弘光政權,但他看不慣朝中輔臣把持政權,仗義執言,遭到排擠后,他寄居嶺南,以賣藥為生。再后來,跟著瞿式耜擁立朱由榔稱帝,成為永歷朝廷的左中允、少詹事。

方以智的大名,夫之早就聽聞,此人精通儒釋道,且長于中醫,與西洋人也有交道,懂得物理,可以說經天緯地,學貫中西。初一見面,夫之就驚詫于他身上的平靜與祥和,仿若一位高僧,又似乎一位入定的道人。夫之恭敬地自報家門:“衡州王而農夫之見過方大人。”

方以智捋著胡子笑道:"你就是武夷先生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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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方以智對憋山德清甚為尊重,也聽過王朝聘的大名。夫之聽方以智提到父親的名字,有些欣慰,道:“家父正是武夷先生。”

寒暄數句,夫之剛想說引薦入朝的事情,方以智立即輕輕得了很手,道:“風雨飄零,退卻南疆,仍不改惡習,痛心也。"

方以智也是性情中人,他比夫之年長近十歲,為大明多年奔走,見證過幾位皇帝,親歷過幾個朝堂,親見宦官亂政、奸臣弄權、黨派妹立,他總是不畏強權,敢想敢做,被一次次誣陷彈劾,差點掉了腦袋,如今的永歷朝廷比之前的弘光、隆武也好不到哪里。對于夫之的入朝為官,他頗感力不從心。多年來,在朝廷行走仿佛行走在刀口上,他對明爭暗斗的宮廷生活有些心灰意冷了。不過,這些內心想法他自然不會講給夫之聽,作為大明的一員,他理當為大明鞠躬盡瘁,事實上,他為大明守貞潔一生的心卻從未變化。因此,雖然時局艱難,但他依然鼓勵夫之:“你等有報國之心,甚為可佳。若真想入朝,我自當引薦。然朝中謀事并非易事,須得好好準備才是。"

夫之堅定道:“我大明書生自當為大明出力,為朝廷分憂。"

方以智喝了幾口茶,不再談朝中之事,似乎有一些避諱。夫之也不好多問,兩人隨便聊了一些讀書之事。這時,方以智突然問道:“方某一直參佛論道,對武夷先生與憨山大師之事多有耳聞。”

憨山大師是佛道思想融合的大師,對老子與莊子均有解讀。把家父與憨山大師列在一起,顯然是提醒夫之家有淵源,不要輕視自己。方以智接著道:“憨山常言,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心外無法,心外無事,除此一心,無片事可得,識乃心迷而有,已失真如之名。”

夫之答道:“修心、融凈、修行,三者合一是也。”

方以智道:“方某有所感同,自認不懈于智,有窮理極物之癖。寂感之蘊,深究其所自來,是曰通幾;物有其故,實考究之,大而元會,小而草木數螺,類其性情,征其好惡,推其常變,是曰質測。”

喝著茶,方以智和夫之聊起了學間,感覺不錯。說到最后,他又提

高境界。” 及“謠釋道”的合而為一,意味深長道:“無執則可修心,融圓則為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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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方以智的這番話實則暗示夫之不要太過執念,入朝當官也是如此。

但夫之有自己的堅持,他和父親一樣,是懦家的堅定守護者,卻并未從方以智的話中體會到弦外之音,只就事論事道:“道者,虛無也;佛者,空寂也。無執則無以達天下,融圓則無以明是非。修心所以通曉義理,有識乃為真知,若非如此,何謂圣人?"

方以智撫了撫胡須,淡然而笑。

夫之又道:“老氏之說不可全信,釋氏之說亦全非真言。”

不知不覺,他們談了一個多時辰,方以智依然堅持自己的論斷與見解,夫之也不改變自己的看法。智者交鋒,就在這泰然自若中,一笑了之。方以智沒想到夫之竟然有如此見識,感到超越了武夷先生,于是,更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

正在這時,一位隨從慌慌張張沖進來,大聲稟報:“大人,不好了,出事了。”

方以智不緊不慢道:“何事慌張?"

一問才知,何騰蛟殉國后,明軍內斗嚴重,清兵趁機進犯,南明軍隊在湖南接連大敗。短短幾天的時間里,原本大好的形勢急轉直下,朝

廷搖搖欲墜了。

原來,南明朝的軍隊原本就是一鍋大雜燴,各路人馬,各懷鬼胎,各有各的小算盤,何騰蛟名曰督師,實際上,他對部隊沒有絕對的領導權,沒有多少人對他言聽計從。以江西明軍將領金聲桓為例,他是大明逆臣左良玉的部下,左良玉死后,他歸降了清軍,但是,因為封侯不成,甚為不滿,于是又反清復明。再說廣州的李成棟,這位仁兄原本是李自成的部下,打倒了明朝,他帶著部隊歸降了清朝,此人是個狠角色,嘉定屠城就是他干的,他從江東一路殺到江浙,再殺到福建,又肆虐廣東,兩位大明的“唐王”都是他端掉的,可以說是惡貫滿盈,但是,當他反清復明,大明朝還是要依靠他。再說馬進忠、王進才之流,他們都是李自成的老部下,雖說沒有歸降清朝,但是,也不是全心全意為大明賣命,他們只會為自己著想,先是在湘陰坑了章曠,又在長沙坑了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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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校,后來,他們還抗了堵胤錫。就連高一功和李錦帶領的“忠貞營”也不夠建貞。患貞營直接接受堵能錫的指揮,但是,堵胸錫有時候也指揮不了他們,當年,何騰蛟、堵肌錫原木想東西齊頭并進占領湖北,何騰蛟委派章曠在湘陰作戰,堵胤錫指揮忠貞營攻打荊州,然后,會師武昌,但是,湘陰失守,圍攻荊州也以失敗告終,堵胤錫屯兵常德,忠貞營卻不聽使喚,跑到了巴蜀,結果,湘西北城池盡失。

說完李自成,再說說張獻忠。大西皇帝死后,張獻忠的“養長子”孫可望便和手下大將李定國帶著部隊從四川出走,一路燒殺搶掠。占領了云貴。后來,又投奔了永歷,并順理成章地成了云貴合法的占有者,在后方隔岸觀火,養精蓄銳,就是不出力。

大明自己的嫡系部隊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個個貪生怕死,謀權奪利:劉承胤當初就在武岡挾天子以令諸侯,何騰蛟與堵胤錫沒有上他的當,事情敗露,他也歸降了清朝。何騰蛟也罷,堵胤錫也罷,手里都沒有自己的嫡系部隊,說到底,是南明沒有能堪大任的王牌部隊,萬事都嬰求人。用兵打仗要看別人臉色,再能耐的將領也都沒轍了。同時,南明的將領忠勇有余,而才識卻都有限,這也決定了他們難以成大事。更糟糕的是,南明朝廷昏庸無能,內部黨爭不斷,將歸降農民義軍與南明正規軍區別對待,以至于農民軍顧慮重重,不敢誓死效命,繼而反復無常,這些也是南明后來戰事失利的原因。

是年年底,清軍正在圍攻江西南昌,并對長沙虎視眈眈,危急之下,朝廷委派李成棟從廣州千里奔襲馳援江西金聲桓。堵胤錫則決定進攻長沙,一方面可以穩定湖南局勢,另一方面,圍魏救趙,也可緩江西局勢。最重要的是,若他打下長沙,便能搶了何騰蛟的頭功。堵胤錫下令馬進忠東出長沙,但是,馬進忠不從,此前,他得到的命令是等待進攻荊州,他覺得自己的實力不足,已經四處求援。此時,與馬進忠在一起的是鄭古愛,此人與夫之同期中舉,深得章曠器重,后來,一直追隨章礦。章礦死后,又追隨堵胤錫,當時,受命監軍馬進忠和王進才的軍隊。鄭古愛是個人才,剛柔并濟,他與馬進忠相處得十分融洽,馬進忠也很信任他。馬進忠說,要進攻長沙,需要有援兵,鄭古愛便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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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懷化的馬蛟麟。此時的鄭古愛身為堵胤錫的監軍,還在湖北的時候,他就與這位左良玉的舊將有所交往,二人很投緣。鄭古愛差人前往求援。馬蛟麟哈哈大笑,在他的記憶里鄭古愛應該是一名秀才,于是便問:“鄭秀才何以至此?"

使者答曰:“鄭大人已經貴為御史監軍!"

“原來如此。”馬蛟麟大喜,拍著胸脯道,“吾當為此秀才效死力!汝歸告馬將軍、鄭秀才,期十一月下武陵合營,明春取武昌。若吾至而鄭秀才不在,是給我也,必不輕饒坑蒙誆騙我之人。”

使者歸來,馬進忠和鄭古愛大喜,立刻準備糧草等其來。馬進忠鐵了心要養精蓄銳,然后,攻打荊州。眼見馬進忠不聽軍令,堵胤錫便召回了鄭古愛。

聽聞鄭古愛離開了馬進忠,馬蛟麟也不愿意前來常德了。

這邊,堵胤錫又以攻打荊州為名,急忙前去調遣身在巴蜀的忠貞營,李錦與高一功的部隊此時正缺少糧草,便聽從了堵胤錫的調遣。帶著忠貞營,堵胤錫又一路向常德奔來,距離常德還有百余里,他差人給馬進忠傳話:在常德合兵一處,一起攻打長沙。馬進忠卻惶恐不安,他覺得堵胤錫帶著忠貞營是來搶糧食和地盤的,說不準還要治他違抗軍令之罪,因為,把鄭古愛帶走正是不信任他的表現,于是,他迅速帶兵撤離常德,臨走,在城中殺人無數,并將城內財產和糧食洗劫一空。堵胤錫抵達之時,常德已經變為一座死城。馬進忠帶著部隊一路搶掠燒殺。迅速席卷了益陽、寧鄉、湘潭和湘鄉,堵胤錫帶著忠貞營一路追趕,所到之處,卻只見死傷者無數,等忠貞營抵達湘潭時,整個湘西北變成千里赤野,以至于后來,清軍不費吹灰之力就占領了常德。堵胤錫又恨又,然而,他卻拿馬進忠一點辦法都沒有,因為,大明比任何時候都需要馬進忠這樣的部隊,他命馬進忠立刻來湘潭。

此時,江西比湖南的局勢更兇險。李成棟的救援部隊被堵在半路,"昌眼看就要失守,江西不保,肇慶也就危險了。新年剛過沒多久,何蛟便急忙從衡州出發,帶著幾十名侍衛便上了船,沿著湘江抵達湘潭會見堵胤錫。風高浪疾的江面上,南明兩位相知相交、互敬也互斗的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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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脊架,于四面楚歌中見了面,也是最后一面。他們商議后決定,堵海錫帶領忠貞十三營火速馳援江西,何騰蛟則坐鎮湘潭,此時的潮源已近

而馬進忠的部隊還在前往湘潭的路上。 空城,何騰較身邊只有他親自帶過來的三十名侍衛,數百名守城軍隊。

孔有德探知何騰較在湘潭空城的消息,晝夜兼程追至城下,派降將徐勇以輕騎突入湘潭,何騰蛟被俘,徐勇勸何騰蛟投降。這個徐勇原是左良玉部將,和何騰蛟共過事,見其一副奴顏婢膝的模樣,何騰蛟怒火中燒,罵不絕口,舉劍要砍他,他趕忙退避。既然何騰蛟不投降,清軍就只能打了,戰斗沒有持續多久,明軍的營壘就空了,湖南副總兵楊進喜戰死殉國,四下環顧,只剩何騰蛟一人,他戴著方巾,穿著便服坐在堂內,悲愴涕零道:“五年督師,心血嘔盡,未嘗有一絲懈怠,今日竟落得這樣地步,此難道天意?天亡我大明乎?"

清軍從四面八方涌來,把他團團圍住,押送至城外慧德庵。

清軍想勸降,何騰蛟卻一言不發。料到會是這個結果,清軍便殺進了他的老家,俘獲了他的全部家人,何家四十余口先后全部死難,他始終一言不發。清軍又送來了勸降書,書曰:“公幼習儒業,豈不聞子輿氏云:"順天者存,逆天者亡’乎?若順天命而歸真主,富貴共之。若不然,親尸被據遭鞭,更有妻辱子戮,雖悔何及矣。”

這一次,何騰蛟說話了,目光如炬的他,堅定而決絕地答道:"為天下者,不顧其家,為名節者,不顧其身,且騰蛟賦性砼拙,各奉其事,各為其主,各存其體耳。文王之政不及妻子,今偶及之,豈是先生之初意乎?欲掘吾親之墓,吾親已歸三尺,難保百年不壞之墳。擒吾之子,身旁有長子在,可奉祖宗禮祀,次子未見面而生,仍付之未見面而已。執吾之命妻,年幾六十,欲挾吾順,不能也。”

何騰蛟死意已決,然而,清軍仍舊不甘心,又以清軍主將名義送來書信:"今天厭于明,神器有主。尚思收既覆之水,燃久死之灰,棄身不顧,而單騎被執,心與文文山一轍,而境遇之艱難倍過之。忠貞亮

疇之一席也。”

節,誰不憐惋?先生之道盡矣。若肯承合天意,知命來歸,當不讓洪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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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如此威逼利誘,何躺蛟始終不為所動,他像假容目“我敗少壯登朝,運逢電勝。甲申三月,自分一死,所以有延在今老,想多別陽

世乎?頭可斷,心可剖。先王、先公實式憑之。” 后塵也。不意志切才疏,致茲狼狽,負恩母國,臣得當珠,而可場延人

何騰蛟居庵中,正襟危坐,不卑不亢。請軍幾次請他不去,幾次餓送飲食不吃。好幾天過去,清人命庵中一憎將一體清水獻給他嗎,他還了搖頭,推手道:"此清人之水,我不能飲。煩勞大師,為我另取一數江心水,飲了好上路。”僧人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從萊湘河中取了一壺水,遞給何騰蛟。捧著那碗水,何騰蛟癡癡地望著南方,流溫說道:“此水取自湘江,自衡山而來,源自粵桂,有吾皇之恩譯!可滌我五勝六腑,洗我七魂八魄,死,我亦瞑目矣。”

絕食七日之后,何騰蛟居然還活著。清人進行了最后的勸降,他依然拒絕,慨然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衣帶之遺,彼則行之,我則繼之,吾志決矣,勿復多言。”

前來勸降的清將說道:“此等忠勇,日月可鑒,我亦感佩,其志不可移,可遂其愿,留其名節。”

清人遂為他送來一捆絲繩,一面汗巾,請他自裁。湖湘的雨中,他走到自盡的地點,從容地留下一首絕命詩:

天乎人事苦難留,眉鎖湘江水不流。煉石有心嗟一木,凌云無計慰三洲。河山赤地風悲角,社稷懷人雨溢秋。盡瘁未能時已逝,年年鵑血染宗周。

何騰蛟自殺殉國后,與何騰蛟近在咫尺的馬進忠帶著部隊一路西竄,逃到了寶慶,與王進才會合。不久之后,清軍來犯,他們又將寶慶城洗劫一空,向西南逃竄,一路奸淫擄掠,躲到了武岡。而忠貞營走到茶陵和攸縣一帶突然徘徊不前,堵胤錫三令五申,李錦與高一功無動于衷,以人困馬乏、糧草不足為由而再三推辭,援軍猶豫不決之時,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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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失守,彈盡糧絕之際,金聲桓殺死了妻子,投水自盡,殺身殉國。清軍一路南下,在贛州與李成棟大戰十幾日,最后,洪水泛濫,李成棟

在信豐落馬跌入江水中溺死,至此,江西盡失。

這些歷史細節,都是方以智告訴夫之的:堵胤錫帶著忠貞營撤回衡州,此時,忠貞營已經不聽堵胤錫的命令,一意孤行去了廣東,以至于堵胤錫在衡州孤軍奮戰,數日之后,東走耒陽,又趕上了忠貞營。此時的忠貞營幾乎成了無頭蒼蠅,糧草缺乏,好些日子沒有吃上飽飯,他們竟然企圖搶掠大明將領曹志建的營地,殺了足足三千大明兵士。曹志建率兵抵御,一路把他們追到了郴州。還未剛剛喘口氣,清軍再次追來忠貞營又跑到了嶺南。無奈之下,堵胤錫則帶著親信士兵狼狽逃回曹志建的軍營,此時,曹志建將忠貞營的惡行怪罪到他頭上,也不禮待他,后來得到當地鄉紳的援助,領著一群民兵,他才得以逃脫清軍,趕赴廣西梧州

“堵公確為大明脊梁矣。”夫之感嘆道。方以智亦表示贊同。

江西淪陷。廣東告急,肇慶不保,此時的永歷朝廷已經將皇宮行闕遷到了桂林。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忠貞營也到了梧州。又一路西進到潯州,永歷朝廷大為恐慌,生怕李錦與高一功造反,趕忙派大學士嚴起恒與副都御史劉湘客前去慰問安置,途中,二人恰巧遇見堵胤錫,于是,將堵胤錫請進桂林面圣,永歷皇帝親自出門迎接。

只是短短幾年,大明卻有過多位皇帝、多個京城,但是,無論政權怎么變,堵胤錫始終身居要職,且將在外,南征北戰,沒進過“京城”。沒見過“皇帝”,甚感疲憊。這次他找回了久違的歸屬感。即便為敗軍之將,但是,堵胤錫確實是大明的脊梁,永歷皇帝對他甚為敬重,他在

飯局和宴會

桂林享受著無上的待遇,眾人競相身訪他的住處,紛紛邀請他參加各種

肇慶危急之時,方以智暗示夫之,聲稱既然無法立功,立言乃當務之急,意思是夫之可以回衡州隱居,作些千古文章。但夫之心有不甘,選擇了與朝廷同行,到了桂林。

實際上,自從見了方以智,夫之便和他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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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會面飲茶,參經論道。夫之一再向他提及引薦之事,但他始終不緊不慢:“而農,此等事情急不得,時機未到,說亦無用。”他將稱謂從最初的“夫之”改為“而農”,顯得更加親近。

到了桂林,他們再次見面,方以智仍舊一團和氣,古今中外的學問說了個遍,還談了中藥和養生,唯獨不說引薦之事。

夫之急了:"大人,夫之入朝之事,何時才是時機?"方以智終于嘆道:“而農,方某現在已自身難保。”夫之大驚失色,方以智卻好似沒有什么事情一樣。

原來,此次危機,他又一次仗義執言,得罪了朝中太監王坤等,抵達桂林,他就被參了一本,“莫須有”的罪名又落到了頭上。多年之間,他對此習以為常。但這一回,他終覺疲憊不堪。原因其實就是對明朝的絕望。他再不想過問塵世之事。

與夫之桂林見面后沒過多久,方以智下定決心離開朝廷,選擇隱居湘桂交界的新寧一帶,出家為僧了。

后來,永歷皇帝曾多次召方以智回朝任職東閣大學士,他始終不為所動。夫之有些遺憾,但也無法左右別人的選擇。方以智不喜歡官場,卻喜歡學海,并且和夫之一直保持著書信聯系。不止一次,他勸夫之隨他一同研學,相信學有所成;而夫之則勸他重新歸朝,相信能成大事。兩人惺惺相惜,卻最終無法一起共事。

多方輾轉,方以智又從湘桂邊境回到廣東,永歷朝廷危急之時,夫之再次請他出山,并賦詩曰:“愁里關山江北杳,尊前星漢粵天寒。棋枰應盡中原略,莫遣蒼生屬望難。”可是,方以智始終不為所動。最后,他寄居江西青原,成為青原草民,直到終老。

入朝之事,夫之原本寄希望于方以智的引薦,豈知此公看透朝廷,進而離職而去。夫之和管嗣裘為自己的前程,再次頭疼不已。

就在夫之和管嗣裘徘徊糾結時,突然峰回路轉,蒙正發帶了一個好

消息:恩師堵公回到桂林了。

春天終于來了。果真,沒過多久,通過蒙正發的牽線搭橋,夫之在舟上見到了堵胤錫。那一刻,夫之真想大哭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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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夫之和管嗣裘等,堵鹿錫很是開心。一別多年,他想不到會在這里見到衡州諸生。夫之激動連連,不由說起當年修茸南岳方廣寺之事,說起當年他和夏汝弼北去欲尋找堵胤錫報國之事,還說起他們在衡州起兵失敗的事情。堵胤錫很是喜歡夫之的耿直與骨性,喜歡他的個性與本色,以這樣的人品和忠心,堵公建議夫之不要跟隨他,而要爭取留

在朝中,以輔助永歷皇帝治理朝政。

“將你留在我身邊,我輕松省事。但你效命于朝廷,作用更大。堵胤錫坦言道,“眼下朝廷正需要你等血性正直之人。"

管嗣裘急不可待,道:“恩公,我等何嘗不想廷前效命,只恨報國無門呀。”

堵胤錫沉思了片刻,對二位道:“你等入朝之事,包在我身上。堵胤錫是愛才之人,當然,眼下的他也頗有一股衣錦還朝的味道,所以,動不動就是豪言壯語,做事也是理直氣壯,難免在朝中就有些鋒芒畢露了。各個黨派都在極力拉攏他,向他進言獻策,其中不乏讒言媚語,但是,他聽來卻覺得舒服,有時候就失去了判斷力。畢竟他是武官,習慣了刀槍劍戟,南征北戰,不太習慣陰云詭譎的朝堂,把一些不該說的話說了,把一些不該遞的折子也遞了。沒過多久,滿朝對他都有些不滿,卻只是敢怒不敢言,他也就渾然不覺了。然而,他對夫之等還是真誠的,舉薦之事對他來說只是小事,只需說句話,他自然愿意成人之美。

自那之后,夫之與管嗣裘就常去堵胤錫家中吃飯。閑暇之余,堵胤錫就會與夫之談天下棋。夫之棋藝了得,每每都能逼得堵胤錫無路可走,堵胤錫總是要求悔棋,而且,一悔就是十余步,夫之性子直,便道:“殘山剩水,能有幾十數子可易乎?悔已無用。”聽著弦外之音,堵胤錫直搖頭,他不怪夫之實話實說,只怪自己執錯了子,走過了棋,以至于國家到了這步田地。但是,在棋盤上他還是不由分說地要悔棋。夫之間呵笑著,還是由他從頭再來。

夫之給他面子,但有些人則不給,比如金堡。有一回在飯桌上,眾人都在奉承:“督公乃大明之希望,重整河山仰仗公矣。”堵胤錫嘴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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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哪里”的話,實際是有些得意忘形,并未厲言駁斥,金堡覺得大家太虛偽,他喝了酒,借著醉勁,竟高聲質問道:“公夏湖北,而棄湖北者亦公也;督師復湖南,而蹂湖南以及于路者辦公也。公與督師誓援江西,顧引忠貞營入粵,蹂內地;而致南昌之不教者喬公公忠孝聞天下,一旦所為如此!公不疾出楚,他日何面目見賈志

也么

建,況天下乎?"

此言一出,整個酒桌鴉雀無聲,堵胤錫差得面紅耳赤,卻無言以應。場面一時有些難堪,夫之也跟著羞愧,然而,他卻打心眼里佩服金

愿的膽識與品格。

夫之晚年在回首這段經歷時,在山中寫下《永歷實錄》,探尋大明滅亡之因時,提及何騰蛟與堵胤錫,有云:“騰蛟仁愛有理,而雄斷不足”;“堵公胤錫忠直磊落,負有為之志,非騰蛟所及;而輕信自恃,專意刑賞,屢啟僨敗,騰蛟亦輕之。交相猜薄,以至于敗亡,各有以也。”此二人均有性格缺陷,亦敵亦友,相互支撐,又相互猜忌,不能形成統一格局,是為失敗之因。

當然,不管何騰蛟與堵胤錫有何種不足,他們都可以稱得上是民族英雄,從國家的層面上,夫之對于二公只有尊崇之意;從個人的層面上,他又對堵胤錫充滿了感激之情,因為,堵胤錫對他有知遇之恩。

5.天不佑,壯士折

“二位乃大明輔臣瞿式耜瞿大人與嚴起恒嚴大人。”

夫之聽完堵胤錫的介紹,他坐在飯桌的邊角,不免有些緊張與忐忑。再看著兩位氣定神閑、篤定自信的男人,夫之禁不住在心中贊嘆:瞿式耜不動聲色,坐如泰山,一臉不茍言笑;嚴起恒慈眉善目,不時撫一下胡須,面帶安詳的微笑。

當然,堵胤錫坐在主人位,飯局正是他組織的,為了管嗣裘與夫之入朝的事情,他特地請來了朝中兩位重臣,這是天大的面子,也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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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名震徹野的大都督才有這樣的能耐。堵胤錫帶著武將特有的粗獷氣息,不拘小節地哈哈笑著,大大咧咧地招呼著客人,頻頻舉起酒杯,全然不顧,起恒若有若無的局促,以及翟式耜忽明忽暗的臉色。瞿式耜與嚴起恒平日里很少私下會面,黨派林立的朝野,他們怕別人說閑話,但是,姑胤錫做東,他們又不得不到場,雖然,此時的瞿式耜為全軍督師,嚴起恒為首輔大臣,實際上是皇帝的左右膀。要知道,其時的堵現錫可謂是朝廷的大紅人,何騰蛟死后,放眼滿朝,能戰者只有堵錫-人,至少永歷皇帝是這么認為的。永歷賜堵公龍旗十二,天下兵馬均受其節制,可隨意調遣。然而,在夫之眼中,大明最強的人并非這位恩師,而是旁坐的瞿式耜;大明最德高望重的臣子亦并非這位恩師,而是旁坐的嚴起恒。以至晚年,夫之以《永歷實錄》陳述永歷朝廷時,卷一描述的是永歷皇帝行在的前后種種,卷二赫然即為瞿、嚴列傳,為眾將群臣第一位。幾百年后,無論誰提及大明那段慘痛歷史,都認定瞿式耜是民族英雄。

夫之對瞿式耜的經歷早已熟知。瞿大人出生于官宦世家,亦是理學世家,年少拜理學大師錢謙益為師,萬歷四十四年(1616)中進士,崇禎元年(1628),擢戶科給事中,一身正氣的他,不畏強權,不結私黨。為了挽救危難時局,他仗義執言,屢屢進言,上疏劾斥掌權佞臣,舉薦賢才良將,皇帝多采其言,觸犯了當權集團的利益亦無所畏懼,后遭受周延懦等人的排擠陷害被貶,一氣之下,他罷官歸田。崇禎十七年(1644)李自成攻克北京,福王在南京建立政權,是為弘光朝,瞿式耜巡撫廣西,從此與桂林這座城市結下生死之緣。順治四年(1647),他與丁魁楚等擁立桂王朱由梅在豪慶登上皇位,建立永歷朝,作為“開國之臣”,他的地位是無可撼動的。更難能可貴的是,在叛臣當道的大明朝,他從始至終都對大明保持著至高的忠誠。他不只是賢臣,也是良將。幾年間,他與何胞蚊一內一外,支撐著永歷朝廷的存亡大業。何騰蛟督師主要在湖南、江西、湖北作戰,可以說是前線,一旦清軍越過前

武相同的下場了。

線,守衛城池的任務基本就是他的了。如若無他,永歷可能早和弘光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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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菜,喝酒。”堵胤錫一邊布菜,一邊起身給嚴起恒和瞿式倒酒。嚴起恒趕忙起身,謙遜道:“怎能讓督公給我期酒!起恒自同受之

有愧。我自己來吧!"

堵胤錫笑道:“嚴公,這是哪里話?您貴為首輔大臣,放眼大明。除了我皇,就數您嚴公。還有瞿大人,怎會受不起?如若是其他人,堵某以武夫之倔,自不會屈尊降貴。但您與瞿大人,德才兼備。忠勇有加,您與瞿大人是我大明之左膀右臂,國之楷模,為您敬酒,乃堵集之榮幸。”

堵胤錫說的是實話,嚴起恒德行甚高,崇禎時期考中進士,當時,考生內部有這樣的說法,若想得到一份好的差事,需向周延快供奉四百金,嚴起恒聽罷哈哈大笑,甩了衣袖,不以為然地走開了。后來,他果然沒有得到什么好差事,但他問心無愧。后來,他在廣州任知府,將管轄地帶的經濟社會整頓得井井有條,而他自己兩袖清風,一分錢財也不貪。永歷朝廷中,他主管戶部,管理錢糧。戰事連連,軍費和糧草成了大問題,何騰蛟在湖南督軍奮戰,為了軍糧也曾經肆無忌憚地征收賦稅,郝永忠、曹志建等部隊也變本加厲地橫征暴斂,搞得百姓苦不堪言。他便根據實際情況制定了相關的政策,使得軍糧和軍餉得以為繼,又讓百姓能夠調養生息,有個活法。所以,軍中各將領都敬他三分,而百姓則夸他是個好官。夫之感佩他“清慎端和,不為捭闔赫奕,而驕帥悍兵,服其德望”。說到底,他是永歷朝的財務總管,沒有他,這皇家就不能維持生計,前線的戰事就無法開展。眼下,他更是貴為首輔大臣,堵胤錫當然敬他三分,也懼他三分。另外,他和瞿式耜也是老搭檔,曾經共同鎮守桂林。

嚴起恒道:“此言差矣。沒有堵公,就沒有我永歷朝,若非您在兩湖運籌帷幄,奮死抵抗,清軍早已殺到桂林,哪有我等在此吃酒機會。如今,您更是重任在肩,我大明光復,都要仰仗堵公了。”

這話說得有點過,但是,堵胤錫聽著高興,當然,他也應當謙遜,趕緊道:“光復我大明,豈是我堵某一人之事?堵某縱有天大之本領,一人也難以成事,且看如今各路兵馬,哪一個好使喚?"


2022-12-08 19:0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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