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楓:我的學術與舊書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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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歡買賣舊書,這與我的學術經歷和興趣的轉變有關。
 先說賣舊書,迄今,我已兩次大規模“擺攤”賣舊書,都是在大學校園里。第一次在1981年,我就讀大學三年級。一個春日的午間,我在宿舍門口擺上幾條桌子,攤開一大堆文學理論、電影理論和哲學書籍叫賣,當面議價。一時門庭若市,生意興隆,賣出九成。第二次在1983年,我就讀研究生二年級。記得是一個初夏的午間,在北大三角地一隅就地鋪開幾張報紙,推出一批心理學、美學書籍叫賣。這一次不那么門庭若市,但前來翻撿的人還算絡繹不絕,銷量不錯。
 賣的舊書,大都是自己曾經周折才得到的學術書籍。一些朋友問過,為什么要賣掉?
 賣舊書是我的自我調整:賣舊書真正賣掉的是我過去的讀書興趣,算是對自己思想的自我清場。第一次賣舊書表明我對文藝理論和文學批評不再有興趣;第二次賣舊書則是對心理學和美學不再有興趣。當然,賣的舊書中也包括一些就學科而言雖有興趣,但寫得實在糟糕的書,這說明自己分辨學術虛實的能力有長進。我喜歡書,但沒有藏書癖,對無用的書扔之后快。不僅書,連自己的文章也扔之后快。1983年曾寫過一篇分析電影《見習律師》的時間結構的文章,鐘惦●先生頗稱贊,但當時因興趣轉向,便扔進了垃圾堆。
 我求學的時代正值70年代中,十余年來,沒有什么先師指點,書是唯一的老師。可是,這位唯一的老師也有缺陷:那個時代提供的書是受限制的;要找到能指點自己的熱情的書的條件,也是受限制的。如果我要恰切地把握住自己的思考興趣和問題困惑的真實要點,就必須不斷地檢審自己的思路。我覺得,這是偶然的時代境遇給予我的饋贈。我羨慕現在讀書人的條件,至少不至于像我那樣被迫去賣舊書。
 再說買舊書。少年時代我就喜歡在舊書店泡,時常會因遇上一本自己喜愛的書而驚喜。遺憾的是,如今舊書店在國內日趨消亡,有的也是名存實亡。最愉快的買舊書的經驗是在國外。在巴塞爾留學時,周末逛舊書店是最愜意的閑蕩。只有四十萬人口的巴塞爾市,城里的舊書店有十幾家;周末的跳蚤市場也常有學術書的“跳蚤”。例如,我曾碰上特拉克爾詩文書信全編,基督教社會主義文集和表現主義音樂研究(三卷)之類求之不得的舊書,價格極便宜。愛拉斯莫當年過逝時的樓房,現為以他命名的舊書店,是巴塞爾最大的一家,在那里我買到過極便宜的布洛赫全集和古希臘羅馬文化百科全書(十二卷)。神學系旁邊有一家舊書店是一位參加過西班牙志愿軍的哲學博士開的,他很懂什么是好書,而且不讓價。我總是乘他不在,找老板娘以廉價買書。舍勒全集中的幾部和梅烈日柯夫斯基的大部頭就是這樣弄到手的。
 買舊書并不只是因為價廉,更是為了拾回被歷史和時髦遺忘的思想和學問方向。就學術思想而言,時髦的并不一定是值得深究的,如果我有自己所關注的問題的話。
 問題意識是學術思想的關鍵,這是一個過于私人化的事情:我想究明某種東西,澄清某種疑慮,與我的純屬個人性的在世體驗相關。但是,個人性的問題意識只有在與歷史中的諸多個人的問題意識的交流和碰撞中,才會變得日益明朗。一百余年來,漢語學術思想界引入了形形色色的外籍學術思想,它們大多因為在國外時髦而被引介。可是,國外學術界的時髦理論也有遺忘真切問題的情形;更何況,我的問題意識很可能與種種主流論述并不相關。問題意識的交往必須是超逾時代和地域的,逛舊書店就是我的這種超逾行動。
 在舊書店,我依自己關注的問題去尋找“同道”。我時常感漢:在并不平靜、富裕的20世紀上半葉的歐洲,仍然有那么一些為數不少的學者撰述過一些思想深堪的書。學術思想是個人志趣的志業,它需要無數個體的問題和個體的歷史性思慮的積累。我熱衷于買舊書,不過是帶著自己的問題去尋訪歷史中思慮的個體和他們的問題。
 不少學人都喜歡賣舊書,買舊書則少見。買舊書的嗜好,是我的學術經歷和旨趣形成的私人化行為,除了說明我個人的求學經歷,并不說明更多的東西。我述說這一經歷,也只是為我從文藝學、美學、心理學轉向哲學、神學、社會理論和語文學的個人學歷,提供一個簡要的注腳,盡管我現在已不再賣舊書(因為已有圖書館或私人朋友可送),并且還在買舊書。這表明,我的學術思想還在不斷依新的問題意識去找尋歷史中的思想殘片。

刘小枫 2012-04-27 03:2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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