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維的樂趣》百姓·洋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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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洋人·官


  【百姓·洋人·官:本篇最初發表于1996年9月13日《南方周末》。——編者】
  小時候,每當得到了一樣只能由一人享受的好東西而我們是兩個人時,就要做個小游戲來決定誰是幸運者。如你所知,這種把戲叫做“石頭、剪子、布”,這三種東西循環相克,你出其中某一樣,正好被別人克住,就失敗了。這種游戲有個古老的名稱,叫做“百姓、洋人、官”,我相信這名稱是清末民初流傳下來的,當時洋人怕中國的老百姓,中國的官又怕洋人。《官場現形記》寫到了不少實例:中國的老百姓人多,和洋人起了爭執,就蜂擁而上,先把他臭揍一頓——洋人怕老百姓,是怕吃眼前虧。洋人到了衙門里,開口閉口就是要請本國大使和你們皇上說話,中國的官怕得要死——不但怕洋人,連與洋人有來往的中國人都怕,這種中國人多數是信教的,你到了衙門里,只要說一句“小的是在教的”,官老爺就不敢把你當中國百姓看待,而是要當洋人來巴結。書里有個故事,說一位官老爺聽說某人“在教”,就去巴結,拿了豬頭三牲到人家的廟里上供,結果被打得稀爛攆了出來——原來是搞錯了,人家在的不是洋人的天主教,而是清真古教。
  小說難免有些夸張,但當時有這種現象,倒是無可懷疑。現在完全不同了。洋人在中國,只要不做壞事,就不用怕老百姓。我住的小區里立有一塊牌子,寫有文明公約,其中有一條,提醒我見了外國人,要“不卑不亢,以禮相待”,人家沒有理由怕我。至于我國政府,根本就不怕洋人。在對外交涉中,就是做了些讓步,也是合乎道理的。就說保護知識產權吧,盜版軟件、盜版VCD,那是偷人家外國的東西;再說市場準入吧,人家外國的市場準你入,你的市場不準人家入,這生意是沒法做的。如果說打擊國內的盜版商、開放市場就是怕了洋人,肯定是惡意的中傷。還有中國政府在國際事務中的“不當頭”政策,這也合乎道理,要出頭就要把大把的銀子白白交給別人去花,我們舍不得,跟怕洋人沒有關系。在這個方面,我完全贊成政府,尤其這最后一條。
  既然情況發生了變化,我再說這些似乎是無的放矢——但我的故事還沒講完呢。無論石頭、剪子、布,還是百姓、洋人、官,都是循環相克的游戲。這種古老的游戲還有一個環節是老百姓怕官。這種情況現在應該沒有了——現在不是封建社會了,老百姓不該怕官。政府機關也要講道理、依法辦事,你對政府部門有什么意見,既可以反映上去,又可以到檢察機關去告——理論上是這樣的。但中國是個官本位國家,老百姓見了官,腿肚子就會篩起糠來,底氣不足,有民主權利,也不敢享受。對于絕大多數平頭百姓來說,情況還是這樣。
  最近有本暢銷書《中國可以說不》,對我國的對外關系發了些議論。我草草翻了一下,沒怎么看進去。現在對這本書有些評論,大多認為書的內容有些偏激。還有人肯定這本書,說是它的意義在于老百姓終于可以說外國人,地位因此提高了。可能我在胡猜,但我覺得這里面包含了三重的誤會。其一,看到我國政府在對外交涉中講道理,就覺得政府在怕洋人——不講理的人常會有這種看法,這是不足為奇的。其二,看到海外的評論注意到了這本書,覺得洋人怕了我們——有些人就是這么一驚一乍,一本書有什么可怕的呢?其三,以為洋人怕了這本百姓寫的書,官又怕洋人,結果就是官也怕了百姓了,老百姓的地位也就提高了。這是武俠小說里的隔山打牛、隔物傳功之法。這其一和其二無須我再說,大家都知道是不對的,而且很沒意思。其三則完全是小說家的題目,但我覺得這種說法完全是扯淡,因為就算洋人怕了你,官又怕了洋人,你還是怕官,這一點毫無改變。
  從前,有個大學的青年教師,三十多歲了,每月掙三五百塊錢,談起對象來個個吹。他住在筒子樓里,別人在樓道里炒菜,油煙滾滾灌到臥室里。每次上樓里的公共廁所,不論打開哪一間隔間,便池里都橫亙著幾根別人遺下的粗壯的屎橛子……除此之外,他在系里也弄不著口好粥喝,副教授一職遙遙無期,出門辦件事,到處看別人的臉色——就連樓前樓后帶紅箍的人都對他粗聲粗氣地亂喝呼。你知道他痛苦的根源嗎?根源在于領導上對他不重視。后來他寫成了一本書,先把洋人嚇得要死,洋人又來找我國政府,電話一級級打了下來,系主任、派出所、居委會趕緊對他改顏相敬——你知道小人物翻身的原因嗎?就在于發現了隔山打牛的訣竅啊。這個故事沒有什么針對性,只是在翻寫話本里的《李太白醉草嚇蠻書》,大家可以找原本來看看。話本里的李太白嚇退了蠻人,得到皇上的寵幸,橫掃楊貴妃、高力士,地位猛烈地提高了。假如今天的嚇蠻書沒有收到這樣的效力,那是因為寫書人酒還喝得不夠多。


王小波 2013-08-19 15:3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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