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距離看美國 IV --如彗星劃過夜空 艱難的嘗試行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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艱難的嘗試行不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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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艱難的嘗試行不通

 盧兄:

 上次聊到,美國建國初期,進行的是一場弱政府的實驗。

 “弱政府”的念頭,起于最早一批美國獨立的推動人,這是他們對自由的理解。他們的口號
就是“政府越小越好,各州組成邦聯,各自為政,國會聽各州的”。在美國民間,自治的觀念更
為徹底。民眾對自由之最直觀、最樸素的理解的典型,就是發生在美國北方一個小鎮上的故事。
《獨立宣言》剛剛發表的時候,這個馬薩諸塞州的小鎮,隨即在鎮民大會上通過他們的自由宣言:
“除了上蒼的主宰,我們無需任何統治者。在上帝之下,我們設一個議會,面對合眾國其他成員,
共謀幸福。”美國老百姓很多人這樣想,他們種地打糧食,什么領導也不需要。

 可是,不要說無政府,就連弱政府的實驗效果都并不好。

 原因很簡單,如果要建立所謂的美利堅合眾國,事實上就不是以前分散的殖民地了。以前各
殖民地之間沒有什么聯系,它們各自為政,都歸屬英王,自成系統。英王的政府是各殖民地的協
調力量。現在,英王沒有了。假如它們是同一個“美國”,各州就會有糾紛需要調解,還會出現
國家和外部世界、中央和各州的關系。

 可是,除了大陸議會的上層精英們從獨立戰爭開始,就以美國的名義,向各個國家派出代表,
并且為戰爭籌款以外,所謂大陸議會只有很少的一些來自各州的代表,他們本身也是各州的骨干,
開完會,他們就都回去了。至于各州的政府和民眾,在很大程度上還是把自己看做一個獨立的小
國家。它們各有自己的利益,相互沖突,卻缺少有力的聯邦一級的政權力量來協調。而且作為國
家,聯邦政府需要一定的財力人力,來處理各種事務。如果政府太弱,問題就一大堆。

 先是聯邦政府沒錢。聯邦不僅欠著答應了的復員軍人的軍餉,更緊迫的是,獨立戰爭期間積
累的國家債務,引發了國家的信用危機。打仗靠錢,獨立戰爭期間,發行債券是美國主要的籌款
方式之一。各州和大陸議會都發行了一些債券。這些債券,有的賣給了“看好美國獨立和前景”
的外國人,有些發給士兵作為軍餉,有些付給商人用來交換軍隊需要的物品。現在,手里捏著債
券的,當然就是美國的債權人。不能兌現債券,美國作為一個國家,就沒有信用,就是欠債不還
的無賴。現代貿易關系全依賴于信用。失去信用,下一步的生意還怎么做?

 各州更是各行其是。它們也發行各種債券和紙幣,過后又各自用不同的方式結算。債券還像
錢一樣在流通。由于沒有貴金屬的支撐,戰時發行的債券和紙幣一起,馬上都開始貶值,信用就
開始崩潰。雪上加霜的是硬通貨短缺。那時候,還沒有什么美元。所謂硬通貨就是外國錢,通常
是歐洲貨幣,用英鎊換算。獨立戰爭之后,和平了,生活和建設需求大增。接著幾年,在這個幾


乎沒有工業的國家,大家需要什么,都只能拼命向歐洲去買,硬通貨大量外流,導致短缺。

 你想,這情況就相當于好多老百姓手里不但沒有錢,還攥著一大把“白條”,生生地等著政
府兌現,而政府也沒有錢。你說這國家是不是要出問題?

 戰爭一結束,13個州之間的關系馬上變得復雜起來。它們各自的主要貿易對象都是歐洲國家。
這些州明明大家講好的同屬美國,卻事實感覺自己是個獨立小國家。有港口的州,就向沒有出海
口的鄰州收“過港稅”。像紐約州就大收新澤西州的過港稅。新澤西州覺得實在太冤,就告到大
陸議會,要求給個公道。可是聯邦政府正弱著,哪里管得了紐約州。一怒之下,新澤西州就宣布,
他們以后再不給聯邦政府交那份規定的份子錢了。這一下,其他州又氣得跳起來,指責新澤西州
違規。

 當時的美國西部邊界模糊,人煙稀少,拓荒者還在向西面挺進,創造著我們在電影里看到的
那些西部故事。看著那些電影里野蠻的西部牛仔,你就可以想像,西部邊界上,相鄰各州如何經
常發生沖突。比如說,佛蒙特的拓荒者,就干脆決定從紐約州分離出來,另外成立一個獨立的州,
但是大陸議會沒承認它,議會中也就沒有他們的代表席位。

 不僅內部問題矛盾重重,美國還存在邊防和外交問題,更需要一個強有力的聯邦政府。

 當時的美國周圍都有強敵。北面是英國人,西面是法國人,還有沖突不斷的印第安人,西南
面還有西班牙人。西進的拓荒者們,和印第安人也頻頻發生沖突,相互都有攻擊行為,常常釀成
流血戰事,仇恨也在隨著流血而積累。雖然美國作為聯邦,和印第安人訂有條約,可是政府根本
沒有實力去約束各州的拓荒者。拓荒者們浪蕩慣了,只要自己的無拘無束,根本不把美國看成自
己的國家,更不把“邦聯條約”當回事,看做是什么“國家法規”。他們有時還聽自己州的,假
如從自己的州政府得不到幫助,他們就連州里的管束也不認,干脆轉向周邊的外國。

 這是一個個人有著極大自由、而社會組織卻極為松散,松松垮垮、磕磕碰碰的國家。難怪美
國當時完全被歐洲人看不起。覺得這個蠻荒的地方,有著一大群野蠻人的“國家”,隨時都要散
架。

 于是,歐洲各國紛紛私下盤算,這美國“國不成國”,和它簽了條約也等于白簽,也看不到
聯邦政府的執法能力,所以,要簽訂條約還是和各州打交道,看上去還可靠點。結果弗吉尼亞州
就真的“跳過美國”,自己單獨核準了對英國的條約。在南方,佐治亞州因為土地往西伸展到密
西西比河,和西班牙殖民地相接,心里一直打鼓。因為佐治亞州地方極大、人口極稀,一旦有什
么風吹草動,自己根本對付不了,就希望聯邦能夠幫忙抵抗西班牙人,保護自己的土地。可其他
幾個州沒有這樣的威脅,事不關己,自然一心想和西班牙人保持和平友好關系。當時的這個“美
國”,在外交上,都找不到什么一致的“美國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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艱難的嘗試行不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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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獨立之后,美國軍隊已經基本不復存在。到1787年,戰爭部長諾克斯將軍手下只有三個書
記官,下面只有象征性的700個裝備不良的“美國兵”。各州還開始抱怨,說是既然沒有軍隊了,
還要征稅干什么?聯邦的大陸議會還是沒有直接征稅權,本來講好各州出錢養聯邦政府的,各州
又紛紛開始拖欠,甚至拒絕交錢。沒有錢,聯邦政府本身都岌岌可危。

 今天,全球化是熱門話題,我也覺著夠稀罕。世界的全球化其實早已經開始了。它的標志是
國際貿易的發達。18世紀末年,在一個拓荒者樂園的美國,盡管各州之間陸路交通不便,可也
在趨向于越來越多的交往,和歐洲的水路貨運已是一天都不能中斷了。這是很有意思的現象:美
國各州和歐洲的聯系,有時比它們相互之間的聯系還多得多。當時絕大多數美國人還是農夫,處
于一種自然經濟狀態。可是,美國已經是外部世界的一部分,不可能“閉關自守”了。你一定很
難想像,在那個時候,新生的美國不過是一個經濟和各方面都落后的國家,面臨如何與外部發達
世界“接軌”的問題。

 那時,最基本的貿易交往,到了美國都會成為問題。由于硬通貨緊缺,歐洲的制造商只好先
把貨物賒給美國的進口商,進口商再分給各地的零售商,零售商給了本地農夫。一路賒欠下來,
到了收錢的時候,反向的路卻行不通了。因為這些美國農夫,平常過日子,現金短缺不是什么大
問題。農夫們在附近小鎮上用記賬的辦法做交易,等到農產品出來,再交給商人來抵賬。農夫沒
有現金也能對付過日子,每年過手十來英鎊就打發了。但到了要還錢的時候,農夫們沒有信用穩
定的硬通貨,只有土地、房屋、牲口,還有的就是正在混亂貶值中的債券、紙幣。

 農夫賒賬在美國鄉下其實持續得很久。我們的朋友安琪,才三十多歲,她說起小時候在我們
附近鎮上的生活,都還是樣樣賒欠,連汽車加油都記賬,到一定的時候結清一次。但是在建國初
期,現金還是少不了的。除了購物,還有交稅,雖然有時候也用農產品來抵稅,但稅務官逼著要
現金交稅的時候,就行不通了。現金短缺不但貿易成問題,還造成美國的社會動蕩。因為大量農
夫拖欠商人和銀行的債務,無錢償還,惡性循環就開始了。商人當然把欠債的人告上法庭,法庭
依法允許債主拍賣欠債人的房屋土地,甚至把他們關進債務監獄。沒錢當然也交不出稅來。這樣
的問題個別出現倒也算了,一普遍,就說明整個社會在出問題。

 頭腦并不復雜的民眾會想,不是說民主了嗎?民主不是多數人做決定嗎?這好辦!于是,欠
債的農夫一多,就群起要求州議會通過立法,允許他們緩償債務,要求州里加印紙幣,還要求立
法強令債權人接受紙幣作為還款。可是,信用不良,紙幣貶得飛快,債主當然堅決不肯接受,認
為這簡直就是搶劫。

 在另一些州里,債主們游說州議會,不要通過這樣的法律。可是,這樣一來問題并沒有解決。
欠債的農夫們走投無路,開始造反,他們憤怒地成群沖進當地的法庭和拍賣場,迫使它們關門。
從1784年開始,新澤西等好幾個州,都發生了這樣的農夫騷動。雖然一一平息下去,但美國社


會是不安定的。

 最震動的一次沖突,是1787年1月的馬薩諸塞州農夫暴亂,這就是美國歷史上有名的謝思
暴動。一個叫丹尼爾·謝思的農夫領著抗債的農夫們真槍實彈地動了武,試圖攻占州政府的軍火
庫。他們和州國民兵打起來,當場打死三個人。最后農夫們被驅散,領頭的丹尼爾·謝思躲了起
來。

 丹尼爾·謝思本人是參加過獨立戰爭的英雄。也許是戰爭留給他的影響,他沒有帶領農夫走
向合法途徑,卻走向了火藥庫。馬薩諸塞是最早的殖民地之一,有著漫長的法制傳統,因此,這
一事件在美國政界、知識界都造成極大心理沖擊。人們對訴諸暴力的方式感到震驚和厭惡,但是,
又不得不承認農夫有自己的苦衷,是國家本身沒有管理好。

 在國家制度不完善、管理不當的時候,處理這樣的案子是非常需要智慧的。當時的州政府認
識到了,既要強調法治,但又不是殺雞儆猴。他們盡量克制地處理此案。謝思暴動逮捕的14名
領頭者,因為打死了人,經法庭判處死刑。但到了1787年1月,還是獲得了州長的赦免。州政
府也勸導參與暴動的農夫冷靜下來,引導他們回到合法求訴的道路,派出農夫代表,到州立法機
構去申訴和力爭。他們的要求后來在州立法中得到了相當一部分的滿足。但是,從美國來說,問
題沒有根本解決,“積弱的社會”本身顯得沒有出路。

 那些許多國家后來一一遇到的所謂“農夫問題”,金融問題,等等,在新生的美國都未能幸
免。

 從后人的眼光來看,當時美國的問題雖然復雜,并不是沒有辦法解決。只是,美國人必須認
識到,這已經是一個幅員遼闊、成分復雜的大國。世界在向前發展。人們已經不可能僅僅依靠分
散的、自然的狀態,應付一個需要良好政府組織的現代社會。假如說,民主不是一個簡單的理想,
而是一種幫助人們取得自由的制度,那么這個制度必須經得起復雜的、發展著的現實的考驗。

 美國對于自由的簡單理想,以及對于民主制度的最初嘗試,在現實中屢屢碰壁,首先使得一
些精英開始反省。在這些精英里,有一個奇特的、幾乎像是先知一樣的天才,他就是亞歷山大·漢
密爾頓。他一生全是戲,可惜多半是悲劇。

 漢密爾頓是個移民,曾經是華盛頓將軍的侍從官。這軍中的一老一少,始終維持了很深的友
誼。我想,這不僅是戰場上的生死與共,還和他們兩人都是實干家有關。漢密爾頓很早就給歷史
留下了一封著名的給友人的信,洋洋灑灑,長達17頁。在那封信里,他已經在期待一個有實權
的國會,呼吁一個制憲會議,希望建立一個強有力的聯邦政府。

 那還是1780年,戰爭還沒有結束,更是在開費城制憲會議的七年之前,而年輕的漢密爾頓
還只有20歲出頭。他只是在戰爭中,深切體會到“大陸議會”的軟弱無力,不堪一個大國的重
負。此后的七年中,他幾乎沒有停止地四處呼吁制憲會議的召開。當然,最后還是內外交困的局
面,才真正把大家逼進了費城的制憲會議:除了驚心動魄的謝思暴動外,當時還有兩個州為一條


河的航行權,僵持不下,爭得不可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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艱難的嘗試行不通(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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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歷史遺留的問題,話要回溯到一百多年前的英王那里。1730年,英王把和弗吉尼亞相
鄰的馬里蘭,封給貴族巴爾的摩的時候,規定以波托馬克河為界。但是英王偏心巴爾的摩,就把
波托馬克河的整個水面全部劃給了馬里蘭。這種劃分界河的方法實在是少見。弗吉尼亞人挨著河
邊望洋興嘆,連打條魚、過條船都不行。兩個州從殖民地時代開始,就為河的使用權爭論不休。
那個時代,沒有像樣的公路,陸運千難萬難,馬車送個把人還可以顛簸一下,要運送貨物就非得
靠水運不可。所以,航運權就是生命線。

 美國獨立以后,兩州關系更為緊張。1785年3月,兩州商量各派委員,在弗吉尼亞的亞歷
山大鎮開會協商。這個小鎮現在是美國首都華盛頓附近最漂亮的小城。小城就在河邊,那片水面
美極了,老街很有味道,一條條橫街挨著起名字:國王街、王后街、王子街、公主街,特別有趣。
華盛頓將軍解甲歸田,他的家維農山莊,恰在亞歷山大鎮附近。此刻他正過著農家生活,這是他
在獨立戰爭的戰場上天天夢想的日子。將軍是弗吉尼亞人,當然關心這個調解會,就干脆把會議
請到家里來開。華盛頓沒有官職,卻希望為家鄉出把力。

 會議并沒有談出什么結果,原因是各州都認為自己有“主權”,不必受他人的制約。一些政
治家仍然認為,州的強大是自由的保障,哪怕一絲一毫削弱本州的政治權力,都會威脅本州民眾
的自由。再次協調時,他們干脆拒絕出席,遂成僵局。而弱小的聯邦政府,對這一類爭執完全沒
有裁決權。死結無法解開。

 這只是千頭萬緒、此起彼伏的州際矛盾之一。要是把當時美國發生的所有這些沖突矛盾、內
外交困的故事講一遍,大概幾天幾夜也講不完。

 政治精英們意識到了癥結所在,就是缺少一個強有力的全國性政府。現有的政府大陸議會,
是根據戰爭時期的邦聯條款成立的。要糾正,就必須從修改這個條款著手,改革才是合法的。于
是,他們號召各州派出代表,于1787年5月,在賓夕法尼亞州的費城召開會議,議題是“修改
邦聯條款”。

 于是,1787年,在美國嘗試了四年的聯邦“弱政府”之后,各州商定,再次派出代表,聚
在一起。在以往教訓的基礎上,試著重新為未來的美國,建立一個有力的聯邦政府組織。那就是
美國的費城制憲會議。

 你也許會說,原來美國獨立之后有那么多問題,美國的建國者們怎么不負責任呢。

 在讀歷史的時候,我也這么想過。可是,我很快明白了當初他們的“散”是如何重要。要知
道,打完獨立戰爭,那還是1783年。不要說中國還在乾隆年間,就是全歐洲,包括歐亞之間的


俄國,也都在帝制之下。當時,在這個世界上,皇權還是主要的統治方式,專制也是絕大多數國
家的制度。歐洲國家雖然在學界吹拂著改革之風,深刻地影響著宮廷,政治制度也在緩慢變革,
可是,他們都有著沉重的歷史包袱,舉步維艱。

 在當時的人類歷史上,還沒有過一個民主制度的大國。所以,在那個時代,一個大型戰爭的
勝利者,要站出來當個獨裁者的話,真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就是在此后的兩百多年里,這
個世界上的獨裁者還少嗎?看了他們,再看美國的國父們,你會發現,他們例外地有著一種歐洲
學者式的思考、新大陸人的樸實和一份當代政治家少有的天真。

 他們理解各殖民地原有的社會狀態和制度,是有其歷史必然的。他們并不想以革命的方式,
也就是劇烈變革的方式去過度推進。美國革命的結果,僅僅是英王離開,各州原有的法律制度一
點沒有破壞。而這四年的“散”,卻給各州帶來了制度實踐的空間,民主制度先在地方城鎮和州
一級開始嘗試、實施,給國家層面的民主制度的建立,墊了底。

 他們的“散”,首先是對民眾自由的尊重。他們既沒有那種負面意義的“個人野心”,沒有要
愚弄民眾、謀一己私利的那種控制欲;同時,也不過于自信地、持有那種被看做是正面意義的“個
人抱負”,不認為“我”有能力為人民“謀”幸福。“散”的潛臺詞就是,創造盡可能寬松的條件,
讓民眾“自己追求自己的幸福”。

 你知道的,“野心”和“抱負”在英語里是同一個詞,或許這樣的理解還是很有道理的。因
為這只是對主觀意愿的描述。而政治人物持有怎樣的主觀愿望,是善是惡,只能根據他的自述,
很難客觀評判。做了最糟糕的事情,也可以辯解說是好心辦了壞事。人們能夠評判的,只是客觀
結果。政治人物對權力的過分崇拜,不論是出于“抱負”還是“野心”,都是危險的。美國的國
父們看上去缺乏自信,卻正是當時政治家很難得的謙卑。

 費城制憲會議召開的目的,是要建立一個強有力的政府。這不是因為他們對權力的欲望突然
增強,而是他們發現“過弱”的“弱政府”,并不起作用,這是他們要修改政府組織的原因。可
是,當初這個弱政府的產生,又是因為他們非常害怕“強政府”會自我膨脹,最后吞噬民眾的自
由。因此,現在的局面很尷尬,當初對強政府的憂慮,一點沒有消失,而弱政府又不管用,他們
被逼著要造出一個可能會惡性膨脹的怪獸來。

 反省最初發生在上層精英之中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因為這些人所處的位置對全局縱橫交錯的
問題看得更清楚。而當時的大量美國民眾,還局限在自己的蝸牛殼里,不知道自己遇到的問題,
就是追求絕對個人自由所導致的無政府狀態帶來的。因而,反對強政府的觀念仍然在美國民間風
行。制憲會議消息傳來,也就引出許多反對意見。農夫的道理很簡單,有政府就要抽稅,抽稅的
家伙就可能欺壓百姓。

 因此,參加會議者,一方面要不顧民眾短視的干擾,一方面還不知道制憲的前景如何。這就
是費城制憲會議的基調——美國的建國者們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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艱難的嘗試行不通(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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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這次會議的主席華盛頓將軍,一開始就不想參加這個會。當時各州互不相讓的景象,使將
軍心灰意懶。根據前幾次州際矛盾協調的情況去看,沒有一點理由可以對這次費城會議持樂觀態
度。更大的可能是會議失敗,或者貌似成功,結果卻無法推行。戰爭令將軍身心疲憊,如今好容
易如愿在家務農,他何苦吃力不討好,去和又一個前景堪憂的會議攪在一起。

 可是,同為弗吉尼亞人的詹姆斯·麥迪遜知道,正因為制憲會議困難,沒有把握,華盛頓將
軍更是一定要出席,甚至沒他不行。因為,這是一個大陸議會之外的各州代表會議,有華盛頓的
出席,才能夠消除民眾的疑惑,相信他們是堂堂正正在共商國事,而不是在搞什么陰謀詭計。看
到華盛頓將軍也去開會,大家會想,他連做皇帝的機會都放棄了,他主持的會議還會有什么問題。
在當時的美國,幾乎沒有人會質疑華盛頓將軍的人格和道德。

 在美國歷史上,華盛頓將軍無疑是一個傳奇。美國沒有崇拜領袖的傳統,難得竟有這樣一個
政治人物,能夠在美國得到大家一致的信任,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以前沒有過,以后也斷
斷不會再有。在當時的美國,也沒有另外一個政治家,能夠得到這樣的殊榮。許多國家有過如日
中天的領袖,多以能夠叱咤風云、號召甚至煽動民眾為榮。而華盛頓將軍卻是美國歷史上最沉默
寡言、以嚴謹自律聞名的一個政治家,他最担心的事情就是自己逾越權力的分寸了。他來自辛勤
工作的階層,對現實生活有深切的了解,他的信念建立在經歷、經驗和常識基礎上。華盛頓將軍
視自身榮譽為生命,和那個時代的很多美國紳士一樣,他們把榮譽和道德人格看成是一回事。追
求榮譽,也就是在道德人格上追求完美。那是一個令人嘆為觀止的時代。今天回首去看,不僅這
些紳士已經逝去,就連那個時代,也已經一去而不復返,就像是被他們隨手帶走了。

 竭力勸說華盛頓與會的麥迪遜,也是這些紳士中的一個。他出生在一個雖不非常富有,卻衣
食無憂的家庭,身體瘦弱,性格文靜內向,是一個書生型的人。他在普林斯頓大學讀書,受教于
著名的John Witherspoon。這位大學校長給美國培養了一大批政治家,他的學生中后來有56個
州議員,33個法官,其中3個是最高法院大法官,還有12個州長,29個眾議員,21個參議員,
一個副總統,還有一個,就是麥迪遜,未來的美國第四任總統。

 麥迪遜就是在那兒接受了“自由精神”的教育,在美國本土間接感受了“蘇格蘭啟蒙思潮”
的熏陶。約翰·洛克和大衛·休謨的著作,都是麥迪遜熟悉的經典。

 獨立戰爭期間,麥迪遜雖然也報名當過義軍中的文職官員,但由于身體病弱并沒有去打仗。
他對政府的運作很熟悉,1776年,《獨立宣言》發表的那一年,他才二十多歲就被選進弗吉尼亞
議會,并且參與了新的弗吉尼亞州憲法和《權利宣言》的制定。1780年,他被選派到大陸議會,
成為弗吉尼亞州的代表。


 麥迪遜知道,假如華盛頓將軍出席并且主持會議,會議的公正就有了保障。他堅信只要華盛
頓將軍在場,事情就會有所不同。對他來說,能不能把華盛頓將軍請到費城開會,就像當初大陸
議會任命華盛頓將軍為北美義軍總司令一樣,有著決定成敗的分量。

 最后,華盛頓將軍終于被勸動,決定要到賓夕法尼亞州的費城去開會了。

 那是出遠門。維農山莊在波托馬克河邊,現在的首都華盛頓市附近。從那兒到費城,如今沿
高速公路開車北上,用不了幾個小時。在華盛頓將軍的時代,卻只能坐馬車,還花了五天時間。

 自從帶領大陸軍隊打贏獨立戰爭,解散了軍隊,在1783年向大陸議會交出了帶兵權,華盛
頓回到維農山莊已經四年了。他做著自己最喜愛的事情,照管著山莊的莊稼。當時美國的土地得
來之易,真真羨煞歐洲人。在革命以前,將軍自己就有了很多土地,結婚時,妻子帶來了更多的
土地。可那個時代,把出產的農產品賣到歐洲,再從歐洲買回必需的工業品,一進一出,并無多
少收益。帶兵打仗的幾年,他沒拿一分錢軍餉,回到山莊后手頭更為拮據。為這次出門去費城,
華盛頓還預先給表兄路特寫信,借一些現金以備出門之需。

 在費城制憲會議代表中,借債來開會的還不止一個兩個。這并不是說他們就是窮人,而是在
當時,很多美國人的財產都是土地,過著半自給自足的生活,手頭現金短缺的現象非常普遍,代
表們也不能幸免。

 家里的事讓將軍牽掛。他自己身體不好,又剛剛失去最親密的一個兄弟。臨行幾天前得到消
息,他78歲的母親病得很重,他不得不帶病急馳去母親那兒探望。母親的狀況讓他不放心。他
把農莊委托侄子照管,那是春耕的要緊時刻,一年的收成得靠春夏兩季的細心照料。他要侄子經
常寫信向他報告,一定是因為担心著秋天的收成。

 他牽掛著家事,卻還是在1787年5月9日上路,離開了維農山莊的家。按照歷史學家的描
繪,他一早出來,登上自家的馬車。馬車由兩匹馬拉著,車夫坐在前面高高的駕座上,將軍坐在
有玻璃小窗戶的車廂里。他的坐騎,備著馬鞍,跟在車后。

 想來將軍心事重重。后面是一個舍不得離開的家,前面是前景難測、困難重重的制憲會議。

 不知他是否想到,此一去,他又將重返公職,維農山莊的鄉居生活,再次被推開,成為一個
遙遠的夢。

 在鄉間的林中小屋給你寫著華盛頓將軍的故事,仿佛聽著馬車走在山林小路中寂寞的聲響。
我也嘗試著追隨體味兩百多年前,在美國南方疏朗的鄉村里,紳士政治家的狀態和心情。

 今天就寫到這兒吧。

 祝好!

 林達


林達 2013-08-20 08: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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