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正午-隋唐五代的另類歷史 我花開后百花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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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開后百花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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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花開后百花殺――黃巢之亂
  法門寺,因為佛指舍利和秘色瓷的出土,在如今的中國非常出名。其實,遠在在唐朝,它已是赫赫有名的皇家寺廟。北魏時,已有史籍明文記載官方正式在當地開塔禮瞻佛祖舍利;隋朝仁壽年間,也有過類似的祭拜活動;唐朝建立后,這一供有真身舍利的寺廟定名為“法門寺”(原名阿育王寺或“成實道場”)。
  貞觀五年(公元631年),唐太宗詔命岐州刺史第三次開塔瞻拜;唐高宗顯慶五年(公元660年),唐廷大具儀仗,奉迎佛骨于洛陽朝拜;武則天長安四年(公元704年),“周朝”又在女皇的老面首和尚懷義所主持修建的巨大侈宏的明堂中供奉過舍利;而后,唐肅宗、唐德宗都把佛骨迎入皇宮瞻拜祈福,相對而言,這兩次動靜都不太大;唐憲宗時,皇帝不顧韓愈的極諫,以萬乘之尊親自步行至安福門迎佛骨舍利。但是,憲宗不僅沒有行好運,一年后即被宦官所弒;唐懿宗咸通十年(公元873年)春,皇帝又下敕派使臣到法門寺迎佛骨,群臣紛紛上諫,并有人提到憲宗迎佛骨后不久即遇弒的不祥。唐懿宗講:“朕生得見之,死亦無恨。”還真讓他說對了,四個多月后,這位烏鴉嘴的皇帝也病死,時年才四十一歲;轉年,唐僖宗乾符元年陰歷正月十五,唐廷以皇帝名義封閉法門寺地宮。從元魏二年(公元494年)到乾符元年(公元874年)這近四百年中,佛骨舍利共被“瞻拜”過十次,奇怪的是,不僅各個王朝未能改變它們更相交替的命運,一心拜佛的皇帝們不是遭遇多事之秋,就是死亡得更加迅速。特別倒霉的要屬唐僖宗,他繼位時才十二歲,也就看了佛骨一眼,竟也成為唐王朝最昏淫的君主。而且,導致唐朝最終滅亡的“黃巢之亂”也暴發在他的統治時期,雖然僖宗死后又有昭宗、哀帝,但真正亡唐的正是唐僖宗。
  法門寺佛骨被封閉后,地面寶塔在明朝時損毀。萬歷皇帝信佛,又下詔建立起一座高達三十七米的精麗磚塔。清朝順治年間,因地震,磚塔開始傾斜。一直到1939年,才有人捐資修茸此塔。1981年,磚塔再次崩塌。1987年4月,當地政府因折掉危斜的剩余塔身,意外發現了塔下的地宮。
  經歷了一千一百一十三年的密封,唐僖宗時期封存的寶物終于再現天日。在兩千多件文物中,有四枚佛骨舍利、御用金銀茶具、秘色瓷、金花錫杖、以及盛裝舍利的“寶函”――皆是罕見的稀世珍物。這一考古發現,當時轟動了整個世界。
  令人遐思連翩的是,法門寺佛骨出土兩年多,國內也有大變故發生,至今讓人記憶猶新。1994年11月和2003年3月,舍利被泰國兩次迎奉,不到兩年,即有東南亞海嘯之災,二十余萬人葬身魚腹……冥冥之中,佛指舍利出現后所帶來的種種結局,真讓人沉思不已。
  少年帝王手中的老大帝國――唐僖宗的荒嬉與時政的糜爛
  公元873年秋,唐懿宗病入膏荒。掌握禁衛軍的兩個頭目宦官劉行深和韓文約為了獲取“擁立”之功,潛迎時年僅十二歲的唐懿宗第五子普王李儼(后改為李儇)為皇太子,同時,殺掉其余五個王子,只留下李儼的六弟吉王李保和七弟壽王李杰,估計是看這兩人當時年紀小,其母微賤出身又早死,沒有什么危脅。可見,隨著年代推移,宦官們的心機越來越深,在貪求擁立之功的同時,他們還“深謀遠慮”,不再扶立年長的王子為帝,以免這些人立定之后又再殺掉自己。少帝年幼,易于控制,又可自小就向他灌輸“公公是翼護元忠”的理念,這樣一來,就使宦官被殺的風險降至最低。很快,唐懿宗就“崩”了,皇太子李儼繼統,是為唐僖宗。僖宗少年為帝,第一件事是追尊其母王氏為皇太后,第二件事就是封二位擁立自己的宦官為公爵。
  唐懿宗不聽臣下勸諫,非要迎佛骨,不僅自己很快病死,五個兒子也被宦官一起干掉,由此,真見不出這舍利有何祝福保佑的作用。
  唐僖宗少年天子,自幼無賢德師傅教養,知書學算外加性啟蒙全賴一個名叫田令孜的宦官。田令孜是蜀人,原姓陳,咸通年間認一個姓田的宦官為義父,故改姓田。此人“頗知書,有謀略”,是個“知識分子”太監。小人如果有才,那就是壞上加壞。當然,如果身為普王的李儼當不上皇帝,田令孜只不過是宮中一個小馬坊使。李儼當了皇帝,馬上委任這位心腹太監為中尉,掌握禁軍大權。“中尉”一詞不同于現在的官衘,在唐朝即“禁衛軍司令”,是內廷大太監所獨有的官號。
  唐僖宗對田令孜一萬個放心,“政事一委(田)令孜”,并呼其為“阿父”。這位沒老二的“皇干爹”自然是氣焰熏天,招權納賄,自己與幾個心腹任意授官,空白委任狀有的是,誰獻寶多誰的官兒就大,根本不和唐僖宗打招呼。每次與僖宗相見,田大公公皆自備兩大盤果品鮮貨“與上(僖宗)相對飲啗,從容良久而退”,爺倆兒默契,話也不多,只是鬼鬼老友一樣你看我我看你相對大嚼,沒有任何君臣上下尊卑之分。
  當然,除官賞爵賜田令孜一個人說了算,讓小皇帝在“生活”上高興也是大公公主要工作之一。少年皇帝大手大腳,賞賜宮廷樂師、雜技師、伶人,每次都是萬兩金銀以上,皇宮內府很快就見底。田令孜就勸僖宗以征稅為名巧取豪奪商人及市民手中的寶貨,“有陳訴者,付京兆仗殺之”。皇帝、官府,比強盜還厲害,不僅是明搶,對方稍有不愿意還要人命。“宰相以下,鉗口莫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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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開后百花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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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僖宗繼位之時,宦官專權、官府腐敗,“自懿宗以來,奢侈日甚,用兵不息,賦斂愈急。關東連年水旱,州縣不以實聞,上下相蒙,百姓流殍,無所控訴,相聚為盜,所在蜂起。州縣兵少,加以承平日久,人不習戰,一與盜遇,官軍多敗”,完全是隋朝末年的翻版。
  僖宗乾符元年年底,濮州人王仙藝就在長垣(今河南長垣)聚眾起兵。由于當時盜賊眾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已是常態,唐廷上下皆沒怎么在意。但是,沒過數月,曹州冤句人黃巢率數千人也起兵響應王仙芝。這兩位販私鹽的老朋友,終于聯手敲響了唐王朝的喪鐘。
  當時,唐廷對于王仙芝、黃巢這樣的“盜賊”并沒留意,最大的關注點和注意力都集中在入侵蜀地的南詔方面。
  唐朝初年,在今天云南洱海一帶分散著六個較大的部落,稱為“六詔”。最南面的“蒙舍詔”在唐廷支持下相繼吞并其它五詔,統一了洱海地區。唐玄宗時,為了依靠南詔軍力牽制吐蕃,詔封南詔酋長皮羅閣為云南王。唐玄宗后期,羽冀漸豐的南詔王閣邏鳳(皮羅閣之子)依慣例謁見唐朝地方官張虔陽。這位刺史竟然調戲土王的漂亮老婆。一怒之下,閣邏鳳殺掉張虔陽,攻取姚州及諸夷州三十二城。當然,事后又害怕,土王又哀求劍南節度使鮮于仲通給自己機會“改過”。鮮于仲通不許,欲血洗南詔。唐廷上下震怒,下令征討,南詔就與昔日的敵手吐蕃聯兵,在天寶十年大敗唐軍八萬于洱海。天寶十三年,南詔又大敗唐軍七萬多。不久,“安史之亂”爆發,唐廷無暇南顧,閣邏鳳乘機占有了整個云南地區。公元779年(代宗大歷十四年),閣羅鳳的孫子異牟尋與吐蕃合兵二十多萬,直入西川,準備奪取成都。德宗繼位后,唐軍大將李晟統兵南下,大敗南、吐聯軍。公元794年(德宗貞元十年),吐蕃又臣附唐朝,雙方“和好”。和唐朝好了,自然要和吐蕃翻臉,南詔王忽然發兵,在神川(今云南中甸)大敗吐蕃,殺死、俘虜吐蕃十來萬人。到了公元829年(文宗太和三年),南詔權臣王嵯巔殺掉異牟尋的孫子后又起兵叛唐,并攻陷成都外城,掠獲數萬士女、工匠及金銀財寶而去。但不久又“謝罪稱臣”,雙方仍維持表面的友好關系。公元859年(唐宣宗大中十三年),南詔王世隆繼位。這位南蠻的名字正犯唐太宗、唐玄宗(李世民、李隆基)兩位皇帝的名諱,唐朝就未予冊封承認。南詔王世隆大怒,反正天高皇帝遠,索性就自稱皇帝,國號為“大禮”。接著,安南(今越南)土著又引南詔兵攻陷交趾(今河內),開始與唐朝正式開始新一輪戰爭。唐廷任高駢為安南都護,一年之內,即收復安南郡邑,把南詔趕回舊地。僖宗乾符元年年底(公元874年),南詔又入寇西川,陷黎州,攻雅州,并打到新津,蜀地士民大恐。唐廷便又起任時為天平節度使高駢去西川擊南詔。
  這位高駢,其祖父高崇文大名鼎鼎,乃是憲宗朝平定西川劉群的大功臣,當時得封南平王。其父高承明,也是唐朝禁衛軍高級將領。都說“三世為將不祥”,但這高家三代為將,至此還未見蹉跌。高駢“幼而朗拔,好為文,多與仁厚者游”。青年時代曾率萬余禁兵擊走黨項羌人,并在抵御吐蕃時屢屢建功。安南之戰,高駢指揮得當,所向克捷,遷檢校工部尚書。成都告急,朝廷又派他為成都尹。高駢“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對曾是自己手下敗將的南詔兵一點也不在意,大大咧咧先派人開成都門。南詔兵將正攻雅州,聽說高駢來,嚇得馬上解圍遁逃。
  入據成都后,高駢立派五千步騎追擊南詔兵,邊追邊殺,邊殺邊追,一直追到大渡河,在南詔入蜀的各處戰略重地皆筑城派兵守戍,“自此(南詔)蠻不復入寇”。二十多年后,南詔政權才為其宰臣漢人鄭買嗣推翻,南詔滅亡。
  高駢善用兵,卻好“妖術”,篤信左道旁門。每次追擊南詔兵,他都在大半夜召集將士,燒焚紙人紙馬,高拋小豆,嘴里念念有詞:“蜀兵怯懦,今遣玄女神兵功陣破敵。”此舉,不僅得罪了當地蜀籍兵士,他自己所率兵將也不悅,明明是大家血戰成功,這樣一來好象是高駢一人耍大神取勝,“軍中壯士皆恥之”。同時,高駢得勝后,在蜀地嚴刑峻法,“蜀人皆不悅”。
  因此,乾符二年(公元875年)夏天,成都的蜀籍軍將就作亂,大呼沖入府署,嚇得高駢躲入廁所才沒被殺掉。高駢自帶的天平軍將聞訊趕來,與蜀“突將”開打,雙方都沒占便宜。不久,監軍宦官出來講和,許諾提高蜀籍兵士差餉,“突將”們才肯還營。天平軍將也好面子,開營復出,作追逐之勢,但未敢與蜀籍“突將”打斗,而是沖入一個操場工地,把數百役夫殺個干凈,提上血淋淋的數百人頭詣府門聲稱“已誅首亂者”。高駢將錯就錯,“厚以金帛賞之”。轉天一大早,他還張帖榜文向蜀籍突將道歉,又升職又加餉。暗地里,高駢密令南平軍將士輪流在府中值班嚴備,又派人把當夜參加襲擊府衙的蜀籍軍將名字一一登記在冊,準備日后算帳。
  過了兩個多月,布置妥當后,高駢派數千軍士連夜掩捕“黑名單”上的突將,“圍其家,挑墻壞戶而入,老幼孕病,悉驅去殺之,嬰兒或撲于廳,或擊于柱,流血成渠,號哭震天,死者數千人。”一突將妻子臨被殺前大罵:“高駢,你無緣無故削奪有功戰士功名、衣糧,激成眾怒,幸而得免,不僅不反省已罪,反而使詐屠殺無辜,天地鬼神,豈能容你!我死之后,必訴于上天,使你高駢日后全家屠滅如我今日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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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開后百花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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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駢殺得興起,還想族殺從邊城防戌回來的蜀籍將士,好歹最后被手下參謀勸止。高駢的寡恩殘暴,從此可見一斑。雖如此,朝廷嘉其擊退南詔有大功,進位鎮海軍節度、浙江西道觀察等使,封燕國公。
  按倒蘆葫起了瓢。蜀地剛剛消停,王仙芝、黃巢等人越鬧騰越歡,在山東境內橫行攻掠,聚眾數萬,當地不少居民因久困于唐廷重賦之苦,爭往歸附。
  鹽販子縱橫天下的“長征”――黃巢勢力的作大與唐朝內部勢力的內斗
  僖宗繼位后,少年天天玩樂不輟,根本不知道他自己正坐在火山口上。藩鎮割據、宦官專權、牛李黨爭,這些上層內斗不算,苛絹雜稅,已經壓迫得一般小民喘不過氣來,老百姓許多人連鹽都吃不起,只能淡食粗糧維系一口氣而已。
  唐朝的鹽稅是政府收入的重要進項,鹽禁甚重,販鹽一石以上皆處死。在這種情況下,如同販毒組織常懷魚死網破之心一樣,販鹽者多結幫成伙,武裝販鹽,其實就為日后暴動作了軍事方面的“預演”。有人可能問,唐末鹽稅、茶稅、酒稅高得驚人,這些看上去與農民無甚關聯。仔細一想,上述種種都是生活必需品,農民要購買,重稅就間接轉嫁到他們身上。皇帝、皇戚、官僚、各地地方官,奢侈無度,敲骨吸髓,軍旅又無日不興,“食祿人多,輸稅人少”,天災人禍,致使民亂兵變風起云涌。唐懿宗時期,已經有浙東裘甫之亂和桂林龐勛為首的戌率兵變。龐勛被殺后,其余眾散游于“袞、鄆、青、齊”之間,而王仙芝、黃巢等人起事之初,這些殘卒的加入無疑哄抬了勢頭。
  黃巢,“世鬻鹽,富于貲”,是個數輩販鹽走私的富家子。“善擊劍騎射,稍通書記”,史書上這一點記載與事實有出入。其實,黃巢屢考進士,數年未得中,應該是個很有一定文化教養的人。《全唐詩》中,存有黃巢兩首詩:
  颯颯西風滿院載,蕊寒香冷蝶難來。
  他年我若為青帝,授與桃花一處開。(《題菊花》)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菊花》)
  詩中充滿豪闊的暴戾之氣,殺意陣陣,但擁有雄邁意境。古往今來,詠菊的人不多,黃巢以偏門入詩,詩格雖不高,卻也能流傳千古。
  王仙芝、黃巢,尚讓等人屢戰屢勝,當時又有“金色蛤蟆爭努眼,翻卻曹州天下反”的歌謠,天下騷動。盜賊橫行陳、許、襄、鄧數州,“無少長皆虜之,眾號三十萬”,一路裹脅之下,竟于乾符三年(公元876年)八月攻陷江陵。大驚之下,唐廷慌忙派神策統軍使宋威為荊南節度招討使,以中使楊復光為監軍,齊諸路大軍前往征討。
  宋威師出克捷,在沂州(今山東臨沂)城下大破王仙芝大軍。王仙芝等強盜頭子也忽然消失。宋威得意忘形,奏稱王仙芝已死。遣散諸道官軍后,回青州休整。京城方面,“百官皆入賀”。剛剛過了三天,王仙芝又率人四處剽掠,唐廷才知道對方還活著,又下詔發兵,“士皆忿怨思亂。”不久,王仙芝攻陷汝州(今河南臨汝),刺史王鐐也被活捉。“東都(洛陽)大震”。接著,王仙芝又率軍攻掠申、光、廬、燾、舒、通等州,并在蘄州生俘刺史裴偓。裴偓是宰相王鐸門生,王鐐是王鐸堂弟,二人感念王仙芝不殺之恩,搭橋牽線,通過王鐸的爭取,希望朝廷赦免并賜官。
  王鐸“力排眾議”,終于說服僖宗,以王仙芝為左神策軍押牙兼監察御史,并派中使帶告身(委任狀)前去舉行授禮。
  跪聽大公公宣敕,王仙芝“甚喜”。本來是個該誅九族的強盜,現在變成“中央干部”,真是轉禍為福。他高興,有人怒了。
  黃巢等人一直跪在廳中,等著對自己的赦免令和封賞。但是,公公小公鴨嗓吊半天,只宣讀了王仙芝一個人的任命,其他人只字未提。
  黃巢又恨又惱,急火攻心,挺身向前,大喝道:“你王仙芝一個人投降,自己得官,其余五千人怎么辦?既然如此,你自己入朝,把兵交給我指揮。”急怒之下,黃巢對著王仙芝腦袋連揮老拳,打得這位王大賊頭破血流。賊兵賊將趁勢鬧氣,皆于階下鼓噪喧嘩。
  見眾怒難犯,王仙芝急中生智,也翻臉。他下令賊兵大掠城內,“半驅半殺,焚其廬舍”,混亂之中,裴偓和敕使借機逃出,王鐸的堂弟王鐐仍被拘押。由此,賊軍分為二股,王仙芝、尚君長進掠陳州、蔡州;黃巢北掠齊州、魯州,并攻入鄆州(今山東東平)殺唐朝節度使薛崇。
  乾符五年(公元878年)年底,在唐廷招討副使楊復光說諭下,王仙芝、尚君長等人又向官軍投降。這王仙芝也是死催,他一面向楊復光投降,一面又向唐將宋威寫信求封節度使。宋威嫉妒楊復光的招降之功,忽然發兵擒取本來已經投降的尚君長等人,在狗背嶺斬殺了這幾個已經“棄暗投明”的賊頭,然后上表說是戰斗中生擒后才殺掉他們。王仙芝聽說自己派去投誠的大將被殺,怒極之下,返攻洪州(今江西南昌),被宋威侯個正著,在黃梅(今湖北黃梅)大敗王仙芝。王仙芝運氣差,陣中被殺,腦袋也被送入長安報功。
  宋威殺降之舉,更“堅定”了黃巢等人造反到底的決心。尚君長之弟尚讓率殘眾與蘇巢會合于毫州(今安徽亳縣),推立黃巢為“沖天大將軍”,改元“王霸”。哀軍必勝,黃巢連克沂州、濮州。不久之后,黃巢連連戰敗,朝廷授其為右衛將軍,但他再也不上當,四處轉斗,陷朗州、滑州(今河南滑縣),大掠宋州、汴州等地。手下握有河東、山東聚集的十多萬人,黃巢信心倍增,又轉入淮南,打游擊戰,進攻虔州、吉州、饒州、信州(皆在今天江西境內)。由于淮南是唐朝的“錢庫”和“糧倉”,漕運一失,想打仗都無糧餉可發。惶急之余,唐廷下詔調任高駢為鎮海(治潤州,今鎮江)節度使,讓這位先前卓有戰績的大將來阻截黃巢亂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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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開后百花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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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巢攻宣州不克,就引兵攻浙東,并開山路七百里,“攻剽福建諸州”。乾符五年(公元878年)年底,黃巢攻占福州。高駢派大將張璘、梁纘等人,分道出擊黃巢,“屢破之”,并招降了秦彥、畢師鐸等賊將。黃巢善于游擊戰,打不過就跑,扭頭奔向廣南,進圍廣州。
  黃巢竄至此地,很想割據一方,便上表求為天平節度使或廣州節度使。
  唐朝君臣廷議,左仆射于琮書呆子,認為:“廣州市舶寶貨所聚,豈可令賊得之!”
  禮部尚書鄭畋認為可以先答應授黃巢廣州節度使以為緩兵之計,他說:“黃巢之亂,本因饑荒而起,依附之人惟求一飽而已。國家久不用兵,士皆忘戰,不如暫作包容,予其一官。賊軍本以饑年而起,一俟豐年,其將士誰不懷念故土而思歸?其眾一離,黃巢即為案上之肉,此正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如果現在只是恃武力戰,后果還真難以逆料。”
  宰相盧攜內心之中希望高駢能獨得平賊大功自己有面子,力持不可:“黃巢蕞爾小賊,平滅甚易,奈何現在授其官以示怯,使諸軍離心離德!”議來議去,唐廷決定授巢“率府率”這么一個虛官。
  黃巢在廣州城外邊休整,順便等朝廷“恩信”。等了半天,見是“率府率”這種莫明其妙的委任狀,賊頭狂怒,馬上揮師進攻廣州城,“即日陷之”,執殺節度使李迢。在廣州,黃巢大開殺戒,僅在廣州經商的阿拉伯和猶太商人就殺掉十多萬。
  眼開黃巢勢大,唐廷又改高駢為淮南節度使,充鹽鐵轉運使,讓他手中有兵權、財權、行政權,想依靠他來滅掉黃巢。為了加強力量,唐廷又以山南東道行軍司馬劉巨容為節度使,以涇原節度使周寶為鎮海節度使,協助高駢平寇。
  黃巢所率軍士大多是“北人”,在嶺南水土不服,軍中又流傳疫病,數日之間就病死近一半人馬。“其徒勸之北還以圖大事,(黃)巢從之”。于是,賊軍在桂州編制巨大的木筏,乘流而下,直抵潭州(今湖南長沙),一日即攻陷,盡殺唐朝守兵,“流尸蔽江而下。同時,尚讓也率軍乘勝直逼江陵,號稱五十萬,塵土遮天,旌旗蔽日”。
  本來,宰相王鐸親自充任荊南節度使“討賊”,坐鎮江陵。見勢不妙,他留大將劉漢宏守江陵,自己率軍躲到了襄陽(今湖北襄樊),聲稱要與山南東道節度使劉巨容合軍。
  劉漢宏心里清楚宰相惜命。待他一走,這隊留守官軍搶在尚讓賊軍入城前,先行大掠,“焚蕩殆盡,士民逃竄山谷。會大雪,僵尸滿野。”大掠之后,劉漢宏率手下將卒滿載金銀財寶,“北歸為群盜”,官軍變為地地道道的土匪。過了十來天,尚讓才率軍趕到,令他大失所望的是,江陵已是一座冒煙的空城。
  黃巢自率大軍直撲襄陽,卻在荊門(今湖北境內)從林地帶鉆進了山南東道劉巨容的埋伏圈,大敗而逃,一直跑到江陵,原先人馬只剩下十分之一、二,只能與尚讓一起渡江東逃。
  此時,假若劉巨容窮追,黃巢等人必無生理。眾將請令追擊,劉巨容卻說:“國家(指唐朝中央朝廷)喜負人,有急則撫存將士,事寧則棄之,或更得罪,不若留賊以為富貴之資”。
  雖然玩寇自資,但這位劉節度使說的也是大實話,黑暗政治之下,要求忠臣能將力挺社稷,卻也強人所難。
  江西招討使曹全晟本來積極渡江追擊,但朝廷又派別人接替他的職務,只能停止進軍。“由是賊勢復振”。喘過氣來的黃巢軍隊攻下鄂州(今湖北武昌)外城,并轉掠饒、信、宣、杭等十五州,“眾至二十萬”。不僅黃巢勢力轉盛,由官軍變土匪的劉漢宏也四處攻掠,州縣受害極大。
  擊賊諸將中,只有兵部尚書盧攜推薦的高駢一部屢戰屢勝,唐廷便任高駢為諸道行營都統(大本營司令長官)。有此官稱,高駢移檄天下,征得七萬精兵,“威望大振,朝廷深倚之”。盧攜也因薦人有功,得以拜相。
  唐僖宗重走玄宗路――長安的陷落以及黃巢的“盛極而衰”
  天下大亂鼎沸之際,時年已十八歲的唐僖宗“好騎射、劍槊、法算,至于音律,蒱博,無不精妙。”小伙子能文能武,腦子好使得不行,光“法算”一門,就包括有《孫子》、《周髀》、《五經算》、《綴術》、《緝古》等多門學科,但到了唐僖宗腦子里,全走歪行,沒一件用于正道。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位皇帝最愛蹴鞠、斗雞以及賭鵝,最拿手的是擊球游戲,技藝估計比老虎伍茲還要嫻熟。他曾對宮內優人(專業演員)石野豬說:“朕如果參加擊球科考試,肯定會得狀元”。石野豬也幽默,答說:“如果趕上堯舜二帝做禮部侍郎,陛下也難免被黜落第。”僖宗呵呵一笑,裝作聽不懂。
  公元880年(僖宗廣明元年)六月,屯軍于信州的黃巢大軍軍內又爆發瘟疫,死亡無數軍力十分虛弱。高駢手一大將張璘急忙進擊賊軍,窘急之下,黃巢一面派人送給張璘無數金銀財寶,一面寫信“哀求”高駢為自己求節度使官職。高駢不傻,也想“誘致之”,假裝答應黃巢請求,讓這位賊頭自己送上門請降,然后殺之以得平賊首功。當時,昭義、義武等數道唐軍皆齊至淮南,如果并力攻擊,別說一支黃巢,十支黃巢軍也難逃生天。高駢怕別人與自己分功,便上奏說馬上就可平滅黃巢,“不煩諸道兵,請悉遣歸”。由于朝中有盧攜當宰相,他當然希望“自己人”得頭功,就以朝廷名義遣散諸道唐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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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開后百花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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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知諸路兵已越淮河回軍,黃巢大喜,馬上向高駢下戰書,氣得這位高爺七竅生煙,立命張璘進攻。銳氣已失又惦記手中無數珍寶的張將軍,勉強騎馬到陣。雙方開打,唐軍一敗涂地,張璘也死于亂軍之中,珍寶金銀又重歸黃巢。
  連勝之下,公元880年八月,黃巢大軍從采石渡過長江,包圍了天長縣(今安徽天長)和六和縣(今江蘇六合),“兵勢甚盛”。
  先前從黃巢那邊投降過來的將領畢師鐸勸高駢:“朝廷安危,全依高公,現賊軍數十萬長驅乘勝,如入無人之境,正可據險要之地忽然對之加以擊滅阻攔,倘使賊軍一踰長淮,不可復制,必為中原大患。”
  高駢聞言震駭:“將軍所言極是!”準備下令諸軍出擊。
  關鍵時刻,他所寵信一個妖道呂用之相勸道:“高公您先前已多次立下大功,現黃賊未滅,朝中已有人對您說三道四,假若賊平,則功高震主,位居不賞之地,想求平安也不得啊。現今之計,不如握兵觀勢,自求多福。”高駢見大將張璘戰死,諸道兵又因他而遣散,真與黃巢相戰,勝敗難料。呂用之一席話,正切中他的心病。于是,高駢再也不敢出兵,“但命諸將嚴備,自保而已”。同時,他還上表朝廷,夸大賊勢,說賊軍有六十萬屯于天長縣,距他自己的守城僅有五十里,因此無法出兵。
  高駢奏表到長安,一直熱盼他平賊的朝廷大臣們大失所望,“人情大駭”。于是,僖宗下詔切責他遣諸道兵自己又保境不戰。高駢上表詭辨,然后就自稱得了半身不遂,“不復出戰”。
  高駢謊報朝廷說黃巢有眾六十萬,黃巢自稱才十五萬,估計也就幾萬人。唐軍曹全晟一軍才六千人,與賊軍死戰,頗有殺獲。但畢竟眾寡不敵,曹郡退于泗州(盱眙),等待友軍援至,里外合圍。高駢得知戰報,根本不出一兵一卒救援,致使黃巢軍全力進攻曹全晟,這路唐軍盡沒于陣。
  為此,大儒王夫之慨言:
  “無忘家為國、忘死為君之忠,無敦信及豚魚、執義格鬼神之節,而揮霍踴躍、任慧力以收效于一時者,皆所謂小有才也。小有才者,匹夫之智勇而已。小效著聞,而授之以大任于危亂之日,古今之以此亡其國者不一,而高駢其著也。……而唐之分崩滅裂以趨于灰燼者,實(高)駢為之。”
  由于高駢龜縮不出,黃巢大軍浩浩蕩蕩,直殺入河南境內。目標直指東都洛陽。
  “上(僖宗)開延英(殿),對宰相泣下”。小伙子吃喝玩樂好幾年,得知黃巢已逼近東都,這才知道什么叫“愁”字。禍至而憂,庸主面目暴露無遺。
  大太監田令孜還挺有膽,推薦左軍馬將軍張承范、右軍馬將軍王師會以及左軍馬使趙珂三人率神策軍守潼關。危極關頭,僖宗還“親閱將士”,想給軍人打氣。
  公元880年底,黃巢大軍攻陷洛陽。“(黃)巢入城,勞問而已,閭里晏然”。畢竟讀過書,黃巢此時未露猙獰,注意力全在下一個終極目標長安,所以,洛陽軍民暫時安寧。
  再看長安情況。張承范等將領率神策軍弩手(類似現在的最精銳重機槍師)自長安出發前往潼關拒守。“神策軍士皆長安富家子,賂宦官竄名軍籍,厚得稟賜,但華衣駑馬,憑勢使氣,未嘗經戰陣。聞當出戰,父子聚泣,多以金帛雇病坊貧人代行,往往不能操兵。”這些體格極棒、裝備精良的惡少們真要動真格的,怯如瘦雞,竟然花錢從“福利院”收買渾身是病的乞丐們代替他們去打仗,可以想見戰斗力之弱。
  張承范臨行,沉痛地對唐僖宗說:“聽說黃巢賊兵數十萬,鼓行而西,關外只有齊克讓饑卒萬人死守,現為臣僅以兩千多人(還是這種病弱貨色)屯兵關上,也沒聽說有后繼糧草支援。以此拒賊,臣竊寒心!愿陛下催促諸道精兵早來增援。”
  僖宗含糊應承:“愛卿先去,援兵不久即至。”
  張承范率部至潼關,從荒野中搜得逃難村民百來號人,讓他們幫助運石汲水,準備進行防御戰。張承落兵士只攜三日糧,齊克讓部軍已經斷糧,“士卒莫有斗志”。
  很快,“黃巢前鋒軍抵關下,白旗遍野,不見其際。”黃巢愛好真怪,花只喜歡菊花,顏色只戀白旗。
  唐將齊克讓遣兵出戰,還真讓賊軍楞怔片刻,稍稍后撤。緊接著,黃巢本人乘馬而至,“舉軍大呼,聲振山河”。賊軍見主帥親臨,聲勢大振,殺聲陣陣,勇猛進攻。齊克讓孤軍奮戰一下午,“士卒饑甚,遂喧譟,燒營而潰”,齊克讓也不得不隨同潰兵一起逃入關內。
  潼關雄險,易守難攻。可笑又可悲的是,潼關關左有條狹道,平日嚴禁行人往來,專用于政府稅務人員出入,稱為“禁阬”。如此咽喉要道,竟出現“官軍忘守之”的天大荒唐事情。潰卒還知道此路,本來路中灌木從生,“一夕踐為坦塗”。
  張承范等人一面上表告急,一面散糧集眾,悉力拒守。此時,他忽然想到了關左的“禁阬”,忙派八百人急行軍去守御。
  黃巢軍盛,猛攻潼關。張承范及齊克讓殘兵憑險堅守,箭矢用盡,搬石擊敵,仗打得十分艱苦。巨大的關樓下,本來有一道深溝成為天然的防御工事,賊軍使用刀槍驅趕一千多名無辜的百姓跳入深塹之中,再派人掘土填埋,活人加上泥土,終于填平大溝。賊兵踩著還在不停蠕動的地面一沖而過,向關樓投擲火炬,“關樓俱盡”。另一方面,張承范的八百軍士還未趕到“禁阬”,黃巢賊軍已經絡繹不絕地從出口處往外沖,直撲潼關。內外夾攻下,長安的大門終于被攻克,潼關失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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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開后百花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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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聞黃巢已入關,宦官田令孜害怕唐僖宗怪罪自己守關不利,就把一切敗責推到當初力薦高駢御寇的宰相盧攜身上,把他貶官。盧攜絕望,飲毒自殺。其余的官各自鼠竄逃命。
  眼見長安不保,田令孜忙率五百禁兵,簇擁唐僖宗從金光門出宮,只帶四個王子以及八個受寵嬪妃,“百官皆莫知之”。唐僖宗身體好,善于騎射,“奔馳盡夜不息”,玩命地狂逃,“從官多不能及”。馬好人驚,僖宗比兔子跑得還快。
  得知皇帝已經撒丫子,“軍士及坊市民竟入府庫盜金帛”,這種景象,每次京城大亂都會上演一出。
  傍晚時分,黃巢前鋒將先入長安。唐朝的金吾大將軍張直方率文武數十人在灞上迎侯黃巢。黃巢這次真成了“青帝”,“乘金裝肩輿,其徒皆披發,約以紅繒,衣錦銹,執兵以從,甲騎如流,輜重塞塗,千里絡繹不絕。”賊兵們穿戴打扮真奇特,像極了清末的太平天國軍士的樣子。
  當時,長安市民還不知道害怕,夾道聚觀,顯示出中國人喜看熱鬧的本性。賊將尚讓高呼:“黃王起兵,本為百姓,非如李氏不愛汝曹,汝曹但安居無恐。”由于賊軍軍士為盜日久,個個都金寶滿身,“遇窮民于路,爭相施予”,很像“人民的隊伍”。
  而且,黃巢沒有直接入宮,先暫住在田令孜大宅子里面,等待手下人清宮。
  沒過幾天,黃巢賊軍暴露出掠奪的本性,“各出大掠,焚市肆,殺人滿街”,長安居民,終于遭遇了地獄般的恐怖。
  接著,“黃巢殺唐宗室在長安者無遺類。”迎接黃巢的金吾大將張直方心懷恢復,家中收留了數百大臣,最終被賊軍發覺,發大兵包圍攻擊,把這些人全部殺掉。流血盈城之時,黃巢在含元殿稱帝,國號大齊,改元金統。這位黃王總離不了“金”字。
  對于黃巢軍隊的“暴行”,史不絕書。但四九年后,這些史籍絕大部分都被以“階級”眼光視為是對“義軍”的誣蔑。其實,許多當時文人的筆記以及正史的記載,可信度非常大。何者,這些著作不僅講明黃巢軍的暴行,也不諱言官軍的暴行。其中,最有文學意義、最觸目驚心的,當屬詩人韋莊那首238句共1666個字的《秦婦吟》一詩。
  黃巢之亂,韋莊正作為一年青士子在京城準備應舉,目睹了賊軍燒殺搶掠的暴行。詩人在詩中以一個婦人的“自述”,講述了長安淪陷其間廣大人民所受的災亂和賊軍令人發指的所作所為:
  前年庚子臘月五,正閉金籠教鸚鵡。
  斜開鸞鏡懶梳頭,閑憑雕欄慵不語。
  忽看門外起紅塵,已中街中擂金鼓。
  居人走出半倉皇,朝士歸來尚疑誤。
  是時西面官軍入,擬向潼關為警急。
  皆言博野自相持,盡道賊軍來未及。
  須臾主父乘奔至,下馬入門癡似醉。
  適逢紫蓋去蒙塵,已見白旗來匝地。
  “秦婦”自述事發當天,賊軍入京,滿城蒼惶,皇帝(紫蓋)出逃,賊軍(白旗)一涌而入。
  扶羸攜幼競相呼,上屋緣墻不知次。
  南鄰走入北鄰藏,東鄰走向西鄰避。
  北鄰諸婦咸相湊,戶外崩騰如走獸。
  轟轟崑崑乾坤動,萬馬雷聲從地涌。
  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煙烘烔。
  日輪兩下寒光白,上帝無言空脈脈。
  陰云暈氣若重圍,宦者流星如血色。
  紫氣漸隨帝座移,妖光暗射臺星拆。
  上述詩句描寫長安居民東躲西藏,黃巢大部隊一哄而入。
  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冤聲聲動地。
  舞妓歌姬盡暗捐,嬰兒稚女皆生棄。
  東鄰有女眉新畫,傾國傾城不知價。
  長戈擁得上戎車,回首香閨淚盈把。
  旋抽金線學縫旗,才上雕鞍教走馬。
  有時馬上見良人,不敢回眸空淚下。
  西鄰有女真仙子,一寸橫波剪秋水。
  妝成只對鏡中看,年幼不知門外事。
  一夫跳躍上金階,斜袒半肩欲相恥。
  牽衣不肯出朱門,紅粉香脂刀下死。
  南鄰有女不記姓,昨日良媒新納聘。
  琉璃階上不聞行,翡翠簾間空見影。
  忽看庭際刀刃鳴,身首支離在俄頃。
  仰天掩面哭一聲,女弟女兄同入井。
  北鄰少婦行相促,旋解云鬟拭眉綠。
  已聞擊托壞高門,不覺攀緣上重屋。
  須臾四面火光來,欲下迴梯梯又催。
  煙中大叫猶求救,梁上懸尸已作灰。
  妾身幸得全刀鋸,不敢踟躇久回顧。
  旋梳蟬鬢逐軍行,強展蛾眉出門去。
  舊里從茲不得歸,六親自此無尋處。
  殺戮慘景駭人聽聞。血如泉涌,哭聲動地。四鄰好女兒,被奸掠殺戮,有的跳井自殺以逃魔掌。敘述者“秦婦”不得已受時迫從賊,被搶入軍營供泄欲。
  一從陷賊經三載,終日驚憂心膽碎。
  夜臥千重劍戟圍,朝餐一味人肝膾。
  鴛幃縱入豈成歡,寶貨雖多非所愛。
  蓬頭垢面眉猶赤,幾轉橫波看不得。
  衣裳顛倒語言異,面上夸功雕作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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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開后百花殺(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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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臺多半是狐精,蘭省諸郎皆鬼魅。
  還將短髮戴華簪,不脫朝衣纏繡被。
  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魚為兩史。
  朝聞奏對入朝堂,暮見喧呼來酒市。
  “秦婦”陷賊營三載,寫她見到賊軍以人肉為“早餐”,呼五喝六,奇裝異服,并寫賊官“翻持象笏”、“倒佩金魚”的猖狂丑態和窮人乍富的低級趣味。
  一朝五鼓人驚起,叫嘯喧爭如竊議。
  夜來探馬入皇城,昨日官軍收赤水。
  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來兮暮應至。
  兇徒馬上暗吞聲,女伴閨中潛色喜。
  皆言冤憤此時銷,必謂妖徒今日死。
  逡巡走馬傳聲急,又道官軍全陣入。
  大彭小彭相顧憂,二郎四郎抱鞍泣。
  泛泛數日無消息,必謂軍前已銜璧。
  簸旗掉劍卻來歸,又道官軍悉敗績。
  這一段寫中和二年(882年)唐將唐弘夫等人打敗賊將林言,王處存軍隊突入長安又反被賊軍擊敗的情況。
  四面從茲多厄束,一斗黃金一斗粟。
  尚讓廚中食木皮,黃巢機上刲人肉。
  東南斷絕無糧道,溝壑漸平人漸少。
  六軍門外倚僵尸,七架營中填餓殍。
  長安寂寂今何有,廢市荒街麥苗秀。
  采樵砍盡杏園花,修寨誅殘御溝柳。
  華軒繡縠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
  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樓前荊棘滿。
  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凄涼無故物。
  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唐軍四面圍住長安,賊軍尚旦無食,“尚讓廚中食木皮,黃巢機上刲人肉”。賊頭況且如此,軍人只能以百姓為食,城內樹木皆被砍伐,許多宮殿都被拆毀,內庫也盡數燒毀,公卿大臣的尸體,橫陳于禁街之上。
  來時曉出城東陌,城外風煙如塞色。
  路旁時見游奕軍,坡下寂無迎送客。
  霸陵東望人煙絕,樹鎖驪山金翠滅。
  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墻匡月
  以上諸句是寫“秦婦”出城后所見:偶見巡邏散軍,大地之上荒寂無人,霸陵以東杲無人煙,驪山上昔山巍峨的宮殿早已被燒成灰。昔日繁華的通衢大道,已經變成長滿荒棘的路徑,即使有過路行人,因無處可住,只能露宿于殘墻之下……。
  黃巢占領長安后,群下日夜殺人掠物,享樂為上,沒有立刻追擊外逃的唐僖宗,終于給唐廷以喘息之機。不久,鳳翔節度使鄭畋趁黃巢驕慢少備之機,在龍尾陂大破尚讓賊軍五萬多,“斬首二萬余級,伏尸數十里。”
  尚讓軍敗回京,見尚書省墻上有人寫詩諷刺賊軍,惱羞成怒,把宮內余存的省官和門卒皆挖眼倒吊加以酷殺,并搜城中會寫詩的人,共殺三千多。凡會寫字者,尚讓也下令皆充賤役勞改。
  中和元年五月,唐軍諸道勤王兵至,包圍長安城,其中,還有剛被封為夏綏節度使的拓跋思恭(此人本黨項羌,即日后西夏的先祖)。膠著之間,唐朝義武節度使王處存等人曾一度攻入長安城,市民喜迎官軍,黃巢軍大駭奔逃。可恨的是,這些官軍竟縱兵大掠,搶劫金帛,強奸婦女。領頭沖入長安城的數將又想專功,不報圍城的其它幾道友軍,只顧自己在城內大掠。黃巢賊軍知悉情況后,揮馬反攻,唐軍軍士由于搶的東西多,跑不快,反被殺倒十之八九。至此,王處存只得收殘兵敗出城去。
  黃巢極怒長安市民先前歡迎唐軍的舉動,“縱兵屠殺,流血成川,謂之洗城。”
  數道唐軍中,惟獨高駢有精兵八萬,戰船兩千多艘,“旌旗甲兵甚盛”,但恰恰是他推拖遷延,一直沒有出兵。
  “病急亂投醫”,唐廷又請沙陀兵來助戰,以滅黃巢。沙陀原為西突厥別部。本來已經降附唐朝的沙陀酋長朱邪赤心(賜名李國昌)與兒子李克用在僖宗繼位后叛唐,被幽州兵擊販,父子均逃入韃靼,躲在陰山不敢出來。不久,李國昌病死,在太監楊復光的建議下,唐廷便赦免李克用之罪,召他率軍返國,以抗黃巢。這一引狼入室之舉,遺害甚久,五代的三個“朝代”,后唐、后晉、后漢、三朝“帝王”,均是沙陀人,尤其是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與契丹,種上中國數百年深禍。
  黃巢此時,只是長安周圍地區的“皇帝”,其勢力范圍東不出同州、華州、西不過興平。關起門來當皇帝,聽著舒服,但地小就無糧餉來源,日益窘困。反觀唐朝,僖宗在蜀地,諸道入貢,蜀地又富足,正朔所在,節度使們也紛紛想趁亂立功,皆趨長安而來,把都城團團圍住。最要命的,中和二年(公元882年),黃巢部將朱溫眼見賊眾來日無多,竟然以同州(今陜西大荔)向唐廷投降,被封為右金吾大將軍,賜名全忠。
  中和三年三月(公元883年),沙陀李克用進屯沙苑,大敗黃巢之弟黃揆,并進一步與河中、易定、忠武三道唐軍合兵,與尚讓率領的十五萬賊軍主力大戰于梁田陂(今陜西渭南)。激戰一天,“賊眾大敗,俘斬數萬,伏尸三十里”。兵敗食盡之余,黃巢本人主力再敗,惶急之下,賊軍燒毀長安大部分宮室,向外奔逃而去。
  “官軍暴掠,無異于賊,長安室屋及民所存無幾。”黃巢殘軍自藍田逃入商山后,故意在路上拋灑金銀財寶,“官軍爭取之,不急追,賊遂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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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開后百花殺(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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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黃巢諸道官軍,李克用兵勢最強,“諸將皆畏之”,這個沙陀人一目微眇,人稱“獨眼龍”,當時才二十八歲。
  四海滔滔的鼎沸局面――黃巢滅亡前后的混亂局面
  黃巢雖然從長安敗出,元氣猶存。他派其將孟楷率萬余賊兵猛攻蔡州,蔡州節度使秦宗權出戰不勝,隨風倒得很快,馬上向黃巢稱臣,堂堂一唐朝節度使,竟然與敗走長安的賊軍“連兵而進”,真不知當時兩部軍隊怎樣統一服色。這位秦宗權原為忠武軍牙將,黃巢初起時還常常“督勵士眾,登城拒守”,并在長安陷落后與監軍楊復光積極“勤王”,也曾出師攻敗賊軍數次。這樣一個節度使,竟因一次軍敗而降賊,可見當時唐王朝的威信已經一敗涂地,人心思亂,依強附勢。
  黃巢前鋒孟楷擊降蔡州后,志驕意滿,又東向急擊陳州(今河南淮陽)。陳州刺史趙犨早有準備,先示之以弱,小退連連,伺賊軍驕急,一舉擊襲,把萬余黃巢前鋒軍幾乎殺個精光,并擒斬孟楷。黃巢聞愛將被斬,急怒攻心,指揮手下所有部隊屯于溵水,與秦宗權合兵,“掘塹五重,百道攻之”,下定決心要拿下陳州為孟楷報仇。
  趙犨存必死之心,“數引銳兵開門出擊賊,破之”。黃巢益怒,在州城北面扎下主營,“立宮室百司,為持久之計”,黃巢這位賊頭也好笑,皇帝的感覺上來后就下不去,敗北戰斗途中,還擺昔日長安的排場。
  由于幾年內征戰連連,百姓無法耕田生產,民間沒有多少糧食積儲,黃巢賊兵想搶糧也搶不到。但這也難不倒這群“起義軍”,他們四處搜索,倒不是搜糧,而是搜掠能見到的百姓,然后成百上千地押回,生生拋入剛剛制作的特大石磨中,“糜骨皮于臼”,然后連皮夾骨帶肉烤煮作為軍糧,“日食數千人”,并把人肉軍糧生產地命名為“舂磨寨”。
  賊軍先是就近掠人來殺吃,周圍的人吃光后,就“縱兵四掠,自河南、許、唐、鄧、顯、鄭、汴、曹、徐等數十州,咸被其毒。”唐將朱余忠(朱溫)、周岌、時溥等人畏賊軍強盛,也只能龜縮不出,任憑賊軍掠百姓回去作軍糧。
  估計是黃巢軍隊先前曾發生過數次瘟疫,至此也有一定的防疫經驗,吃了這么多活人肉,也不見他們有疾病大病的發生記載,反而個個身強體壯。有了這些“好干糧”,吃人惡魔們精神俊爽,日夜不停攻城,但就是攻不下陳州。
  黃巢圍困陳州近十個月,吃了數十萬人,仍然攻不下近在咫尺的堅城。不久,唐軍諸道繼進,在陳州附近的西華(今天河南境內)大敗賊將黃思鄴。黃巢聞訊,內心始懼,退軍故陽里(今淮陽北部)。陳州之圍至此終于解除。
  圍打陳州是黃巢退出長安后最大的一招臭棋,他不僅喪失了先前“游擊戰”的靈活性,又給了唐廷調兵遣將、重新部署的機會。至此,黃巢進退維谷,兵心又喪,終離敗亡不遠了。
  黃巢從陳州撤圍后,又遇夏日大雨,軍營皆為大水漂沖毀壞,只得引兵向汴州方向奔進,屠尉氏縣城后,尚讓率五千精銳兵卒直逼大梁(今河南開封)。
  朱全忠得知“老戰友”來襲,慌忙向沙陀人李克用求援。沙陀爺們挺實在,接到告急信馬上就率軍從許州(今河南許昌)出發,在中牟(今河南開封西部)北滿渡追擊黃巢,乘賊軍半渡而擊之,擊殺一萬多人,“賊眾潰”。賊軍驍將尚讓見勢不妙,率眾向唐將時溥投降,其余幾個將領也向朱全忠投降。
  李克用馬不停蹄,窮追黃巢,在封丘又大敗黃巢,這位“皇帝”收集千余殘兵,向兗州方向奔逃。路過老家冤句時,黃巢身邊才剩幾百號人。李克用騎兵一天一夜急奔二百多里地,糧盡后急還汴州,帶上干糧又去追擊,生俘得黃巢小兒子并繳獲黃巢的“皇帝”儀仗和龍袍符印等。
  黃巢長年四處奔跑“打游擊”,在逃跑方面是頂級專家,竟也最終率百來人遁去。
  李克用帶著戰利品返還汴州,在城外扎營。“地主”朱溫熱情得不行,非要請“大恩人”李克用入城,并在上源驛舍以最高規格接待這位沙陀將軍。
  當晚,朱全忠大排宴筵,“禮貌甚恭”,宴請李克用、監軍及其親隨數百人。當時,這兩位唐朝節度使自己還不知道此次酒會是一次“歷史性的”酒會,因為日后五代中的兩個皇帝(后梁與后唐的“開國君”)第一次碰頭。
  開始大家還挺高興,氣氛熱烈。數杯美酒落肚,李克用“乘酒使氣”,估計他內心深入也看不起朱全忠這位昔日黃巢賊軍的降將,語多侵慢,罵罵咧咧,讓朱全忠老大不高興。老朱當時也沒敢翻臉,硬挺著連連向大模大樣、胡言亂語的李克用敬酒,把這位沙陀哥們灌得大醉。
  酒席宴后,老朱黑著大臉走出驛舍。宣武將楊彥洪一直參加酒會,頭尾瞧個真切,便勸朱全忠下手,連夜弄死李克用這批人,并提醒老朱說:“胡人急則乘馬,事起后,看見乘馬的人一定要用箭射殺。”
  老朱殺心頓熾,連連點頭,馬上安排人用兵車和木柵堵住驛舍周圍的路口,連夜發兵圍攻李克用。細想一下,老朱此人也太陰險,好歹李克用長途奔波來救大梁,如果沙陀騎兵不來,老朱與從前的“老領導”黃巢開仗,還不一定打得贏。人家老李借酒罵幾句,依理也不是刻意。老朱救命之恩不記,人家的酒話粗口就要報仇,由此,也可看出老朱陰險寡恩的性格陰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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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開后百花殺(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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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全忠軍士明火執仗,喊殺陣陣,開始圍攻驛舍。監軍陳景乃一膽小公公,不敢出首,只有李克用的親兵薛志勤、史敬思等十來個勇士格斗抵戰。
  李克用醉酒如泥,對外間事一無所知。仆人聞亂,忙吹滅燭火,把主人拖到床上,用冷水噴其面把他潑醒,告訴他外面汴軍已包圍驛舍要殺人。這時,李克用才醒轉,“始張目援弓而起”,搖搖晃晃,真讓他現在參加格斗,非常勉強。幸虧親兵薛志勤善射,一箭一個,射死汴兵數十人。圍攻的汴軍軍士鼓噪,不敢上前,紛紛以火炬向驛舍亂投,準備把李克用等人變成“燒雞”。
  煙火四合之際,正巧“大雨震電,天地晦冥”,暴雨忽下,火焰頓熄,李克用等人這才沒被燒死,邊斗邊退,踰墻而逃。經過驛舍邊一道橋時最為驚險,橋那邊密密麻麻滿是是汴兵,幸虧沙陀親兵一個頂五個,箭射槍捅,終于殺出一條血路。李克用親兵史敬思斷后,拼死拒戰,雖然最后被剁成肉醬,但為主人贏得了逃出生天的寶貴時機。
  李克用等人急奔尉氏門,殺掉守門汴兵,從城頭縋下逃生。李克用跑了,驛舍內一直未動手的監軍陳景大公公及其三百多隨從皆被汴兵殺得一個不剩。
  圍攻驛舍時,朱全忠也騎馬在不遠處觀戰。宣武將楊彥洪忘了自己先前說過“胡人急則乘馬”的話,飛身躍騎一匹高頭大馬要追殺李克用。電光閃過之際,看見一個人縱馬狂奔,朱全忠使盡全力就是一箭,把楊彥洪射個透心涼,倒于馬下,死了。小人枉做小人
  半夜汴兵開始進攻驛舍時,就有三、兩個沙陀兵士逃出城入李克用大營告變。李克用老婆劉氏“多智略”,怕事急眾亂引起軍變,立刻下令以“亂軍”罪名斬殺告變的兵士,“陰召大將前來,謀保軍以還”。平明時分,渾身是血的李克用身邊只有幾人,逃回本營,準備勒兵進攻朱全忠。劉氏勸丈夫“您為國討賊,救諸侯之急,現汴人(朱全忠)無道欲謀害您,應向朝廷申訴。如果舉兵相攻,則天下不知曲直在哪一方,而且又給對方以脫辯的借口”。
  李克用深覺有理,暫時咽下這口氣,引兵而去,“但移書責(朱)全忠。”
  朱全忠假裝不知情,回信表示:“前晚的事情我根本就不知道,是朝廷派使者與楊彥洪密謀要害您,現在楊彥洪已經被我殺掉,希望明公諒察。”隨后,二人爭相上書指責對方“罪惡”。唐廷已失去充任“仲裁者”的能力,“不復為之辯曲直”。見朝廷裝聾作啞,混戰的各藩鎮“由是相互吞視,惟力是視,皆無所稟畏矣!”
  從此開始,朱全忠、李克用交惡,成為不可說解的世仇,殺殺打打幾十年,兩個人活著時誰也沒能徹底消滅對方。最后,還是李克用兒子李存勗爭氣,滅掉了朱全忠的兒子以及他對立的“后梁”。
  再說黃巢。這位“皇帝”一路逃跑,到了瑕丘(今山東兗州境內)被昔日的鐵桿助手、最堅決的“革命者”,如今的唐將尚讓以及唐將陳景瑜追上,又大敗一場。大凡變節將領追殺老主子,肯定要比真正的敵人還兇狠。尚讓熟悉黃巢戰法,自然一打即勝。
  這次作戰,基本把黃巢身邊的軍隊殺得殆盡。黃“皇帝”僅剩幾位親戚,倉惶之下,一行人逃到泰山附近的狼虎谷躲藏,東奔西顛,成了一伙“野人”。
  情急智生,黃巢外甥林言不想死,趁幾個舅舅啃地瓜之際,躍身而起,先把大舅黃巢腦袋砍下,又殺黃存、黃鄴、黃揆、黃欽等七個舅舅。接著,這位年輕有為的“義軍”首領又殺掉黃巢的“皇后”與“皇太子”,一并砍下頭顱。史書對此記載不一,有的說是黃巢自殺未死,讓外甥幫忙。即使如此,外甥也不能把數位舅舅都“幫忙”弄死。
  然后,林言自騎一匹馬,把十來個血淋淋的首級串起來搭在另外一匹馬上,下山向唐將時溥投降。走到半路,遇到一股屬于李克用部屬的沙陀軍人。林言馬上縱下馬跪地,指著那一大串血淋淋的人頭說明自己向官軍投降的誠意。這幫沙陀人一聽都樂了,真是天下掉下一屋子熱餡餅的好事。領隊小頭目順手一刀,把林言腦袋也砍掉,一伙人急忙拎著這些人頭就近趕至時溥大營中領功。時溥當然也大喜過望,記錄下這些沙陀人的姓名,派賞大筆金銀遣送走。然后,他馬上用黃鍛錦盒把黃巢等人的腦袋泡上水銀,遣人飛速送往成都呈唐僖宗報捷。
  黃巢賊寇折騰近十年,終于至此告一段落。
  仔細思考黃巢反叛始終事變,就會發現他與李自成很有一比。首先,黃巢先從王仙芝,李自成先從高近祥;其二,黃巢入京前萬里轉戰,所向披靡,但一入長安,不過二年多就漸落頹境。李自成入北京前也是游動戰,轉戰四方,入京后馬上墮落,有十八天“皇帝”的謔稱;其三,黃巢、李自成均攻陷首都后稱帝,僭號改元;其四,黃巢、李自成手下多有儒生從賊,這些人皆是屢屢試不第的舉子,其檄文告示,皆有文采可觀;其五,黃巢入長安,下令唐官三品以上皆停用,四品以下依舊留任。李自成入北京,也是如此行事,不知是否其手下讀過新、舊唐書,有樣學樣;其六,正史記載黃巢為林言所殺,但傳言講他變姓名易容貌當了和尚。李自成敗后,正史載他在九宮山被村民打死,但也有傳言講他化裝逃跑為僧。上述種種,真讓人覺得李自就是黃巢的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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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開后百花殺(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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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外,落舉不第,也是黃巢造反的重要原因。當初,唐太宗在端門,看見新進士絡繹而出,大笑說:“天下英雄,盡入我彀中矣!”由此,唐人趙碬也有詩曰:“太宗皇帝真長策,賺得英雄盡白頭”。誠可哀又誠可笑者,也恰恰是考試不中,黃巢奮起,趁亂為巨盜,終覆唐朝。后來不久,朱全忠的謀士李振,也是久試不第,勸老朱盡誅“清流”,把唐朝幾十個大臣皆殺頭后投尸于黃河。一直到清朝,真正給予滿人致命打擊的,也是一個久試失敗的讀書人———洪秀全。
  唐僖宗中和四年(公元884年)八月,躲在成都的僖宗君臣齊上大玄樓受俘觀禮。時溥等人派兵獻上黃巢等人的首級以及在戰斗中陸續俘獲的黃巢姬妾嬪妃。僖宗觀見下面跪著數百絕色美女,一時間還來了精神,責問道:“汝曹皆勛貴子女,世受國恩,為何從賊!”
  跪于前排的一個青年女子辭色不撓,回答說:
  “狂賊兇逆,國家以百萬之眾,失守宗廟,播遷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賊責吾輩女子,置公卿將帥于何地乎!”
  寥寥數語,噎得唐僖宗一句話也說不出,馬上下命把這些人全部送刑場殺掉。與皇帝頂嘴的絕色女子“不悲不泣,至于就刑,神色肅然。”
  唐廷真是欺負老實人,多少將軍、節度使降賊反復,多少賊將叛降多端,皆高官原職厚俸奉養,反倒對這些無辜柔弱的女子深究從逆之罪,真無良心道德可言。
  黃巢雖被平滅,唐僖宗仍舊在成都逗留,不敢馬上返都長安。因為,賊將秦宗權兵勢轉盛,縱兵大掠,其手下大將陳彥、秦誥、孫儒等人連陷東都洛陽以及數十州郡,“所至屠翦焚蕩,殆無孑遺,其殘暴又甚于(黃)巢。”黃巢部隊吃人還是因為斷糧才把人吃,秦宗權軍卒干脆就以人肉為軍糧,每次打仗出發前均屠戮數千平民,把尸體用鹽腌上,用糧車馱運,跟隨部隊一起行進。吃得若不夠,再殺再腌,只要有百姓,秦宗權部隊就不缺“糧食”。“極目千里,無復煙火”。可悲的是,這些蔡州賊,從前是真正的“官軍”,搖身一變,比反賊更兇暴殘淫。
  一直到光啟元年(公元885年)元月,唐僖宗才回到舊都長安。“荊棘滿城,狐兔縱橫,上(僖宗)凄然不樂……時朝廷號令所行,惟河西、山南、劍南、嶺南數十州而已”。
  僖宗君臣剛回長安,秦宗權又稱帝,其將孫儒在洛陽一個多月,“燒宮室、官寺、民寺,大掠席卷而去,城中寂無雞犬”。同時,秦宗權連連出兵鄰道,數敗朱全忠等人,依舊只有陳州趙雙仍舊堅守,孤軍孤城奮戰。
  情勢如此危急,長安城唐僖宗也過不消停。河中節度使王重榮恨宦官田令孜以移鎮為名削弱自己的軍權,不停上表宣告田令孜罪惡。田令孜陰結與朱全忠相善的邠寧節度使朱玫和鳳翔節度使李昌符,讓這二人率軍攻擊王重榮。王重榮窘急,忙向李克用求援。正恨朝廷偏袒朱全忠的這位沙陀爺們滿心怨氣,提精兵而來,與王重榮合兵屯于沙苑,大敗朱玫、李昌符聯軍,這兩軍敗退之際,仍不忘焚掠。
  眼見李克用沙陀軍逼近長安,田令孜大公公又擁唐僖宗從開遠門逃出,奔往鳳翔。沙陀亂兵入長安,大肆焚掠,剛剛恢復點元氣的大唐都城又成一片廢墟。
  田令孜連夜勸唐僖宗去興元(今陜西漢中)躲避,僖宗不從,大公公索性引兵入宮,“劫上(僖宗)幸寶雞”。由于事起蒼促,從者僅數百人。逃跑途中,唐朝皇室的宗廟神主皆被亂兵搶走。
  由于田令孜弄權,皇帝再次播遷,“天下共忿疾之”,朱玫和李昌符也對自己為田公公利用而感恥恨,兩人便合兵一起進攻寶雞。田令孜驚懼,擁唐僖宗又逃。當時大亂,軍民雜相踐踏,“鋒鏑縱橫,”幸虧神策軍使王建率五百人持長劍“前驅奮擊”清道,唐僖宗才有命逃過此劫,跑到了興元。田令孜深知為天下所不言,自封自己為“西川監軍使”,躲到他弟弟陳令喧軍中。首惡元兇,至此落得逍遙自在。
  朱玫等人追不到唐僖宗和田令孜,半路遇見了唐肅宗的一個玄孫襄王李煴,便劫之回鳳翔,擁立李煴為傀儡皇帝。“諸藩鎮受其命者十六七,”高駢尤為積極表示擁戴,貢獻滿路。
  困于興元的唐僖宗及“從官衛士皆乏食,上涕泣,不知為計。”在大臣建議上,往諭王重榮。這位先前收復長安有大功的節度使還算知曉大義,“遣使表獻絹十萬匹,且請討朱玫以自贖”。李克用方面,也聽信其手下建議,焚燒李煴封賜他的“詔書”,移檄文諸州聲討朱玫,仍奉唐僖宗為唐帝正朔。
  公元886年底(僖宗光啟二年),朱玫手下大將王行瑜因屢戰屢敗怕得罪,擁兵返攻長安,殺掉老上司朱玫。稱帝沒多久的襄王李煴忙率百官逃往河中,節度使王重榮佯裝迎駕,逮住這位冒牌皇帝就割下腦袋,獻與在興元的唐僖宗,“百官死者殆半”。
  公元887年四月(僖宗光啟三年)唐僖宗一行向長安歸返。鳳翔節度使李昌符事前雖未參加朱玫擁立李煴之事,也自知沒干什么好事,預感“恩賞必疏”,便以京都宮室未治為由,把僖宗一行留在鳳翔。過了三個多月,神策軍都頭楊守立因與李昌符爭道,二將翻臉,大打出手,僖宗派中使講和。李昌符不聽,于夜間放火燒行宮,并進攻大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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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開后百花殺(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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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守立率神策軍與李昌符大戰,后者敗潰,走保隴州。憤怒之余,唐僖宗命扈駕都將、武定節度使李茂貞為隴州招討使,討伐李昌符。
  這一年,唐僖宗在鳳翔粗安,逃至隴州的李昌符不久也被李茂貞的領隊殺掉,傳首行在(鳳翔)。其它方面,惟一值得一書的,當屬一直在淮南見死不救、忘恩忘義的高駢。
  早在中和二年(公元882年),逃到四川的僖宗因惱怒高駢擁兵自重、不救長安危急,便下詔加高駢侍中的虛銜,罷其鹽鐵轉運使一職。既失兵權,又解利權,高駢大憤,上書不遜,指責僖宗君臣。僖宗也怒,派鄭略草詔,也把高駢貶損一通,雙方已經撕破面皮。“(高)駢臣節既虧,自是貢賦遂絕”。轉年,長安為諸將恢復,“(高)駢聞之,悔恨萬狀”。
  高駢此人一向喜愛“神仙”妖術,因此,鄱陽茶商出身的方士呂用之特別受寵。二人相坐“煉丹”之余,往往言及天下形勢,高駢對呂用之更刮目相看,并深納其言,驅逐、殺掉了好幾位自己得力的大將。呂用之又把平日一起混飯吃的道士張守一等人推薦給高駢,這一個老道五迷三道,巧言令色,把高駢哄得團團轉。可笑的是,呂用之在高駢面前常作呼風喚雨狀,時而對空作揖,時而揮袖招仙,高駢深信不疑,總是“隨而拜之”。左右對呂用之稍有異議,肯定會被族誅一大家人,故而人不敢言,“公私大小之事皆決于呂用之”。其實,這呂用之還不如石虎時代的西域和尚,那些人還會些奇異的“幻術”;呂用之只會派人弄塊石頭刻些“奇字”以為“仙示”,或呈獻一個假造的“北帝”匕首給高駢。堂堂高節度使一點辨別能力也沒有,在呂用之指揮下,“于道院庭中刻木鶴,時著羽服跨之,日夕齋醮,煉金燒丹,費用巨萬計”,總想白日成仙。
  為了完全控制高駢,呂用之說:“神仙不難修成,只怕高公您為俗務所累,因此仙人遲遲不降。”高駢中邪一樣聽話,“悉去賓客,謝絕人事,將吏皆不得見”,因此,呂用之得以專作威福,無所忌憚。為了以兵威脅制諸將,呂用之從諸軍送募驍勇健壯者二萬余人,號“左、右莫邪都”,并以自己人為軍將,好吃好喝好待遇,成為專門為自己賣命的親隨。“每出入,導從近千人。”此外,呂用之自己“侍妾百余人,自奉奢靡,用度不足,輒留三司綱輸其家”,整個淮南軍政財務皆由他一人說了算。
  高駢樂得清靜,在道院內建迎仙樓和延和閣,皆高八十尺,全部以珠璣金鈿加以裝飾,耗銀無數。“侍女數百,皆羽衣霓服,和聲度曲,擬之鈞天”,平時可以入院的,僅呂用之、張守一等幾個人。閑淡之余,高駢還作詩一首:“綠樹蔭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塘。水精簾動微風起,滿駕薔薇一院香。”人不是好人,詩卻是好詩。
  直到光啟年間秦宗權進逼淮南,高駢才從煉丹成仙的迷夢中稍醒,派遣左廂都知兵馬使畢師鐸率百十號騎兵屯于高郵待命。當時,呂用之秉權已久,宿將多為他誅殺。畢師鐸自己是黃巢降將,常常自危。畢師鐸有一美妾,呂用之也趁老畢有事外出,入其府強行奸淫,讓老畢又慚又怒。聽說老畢要外派,呂用之“待之加厚,(畢)師鐸益疑懼,謂禍在旦夕”。如此一大壞人忽然對自己特別親密,不得不讓人起疑。
  咬牙下橫心,畢師鐸與高郵鎮將鄭漢章等人反攻揚州。軍士告變,高駢這才得知情實,召呂用之面責。由于高駢侄子高杰也深恨呂用之,便與畢師鐸內外夾攻,呂用之蒼惶出逃,奔歸廬州刺史楊行密處。畢師鐸縱兵大掠,猛攻內城。無奈之余,高駢硬著頭皮出府與畢師鐸相見,“交拜如賓主之儀”,并署畢師鐸為節度副使。不久,又讓他“兼判府事”,主持一切軍政事務。
  由于心里發虛,畢師鐸派人請當時為宣州觀察使的秦彥(此人也是黃巢降將)入援揚州。同時,老畢把高駢軟禁于道院。
  宣州先遣兵入城后,四處大掠,并燒焚數十間高駢置放金寶的樓閣,其余積年所蓄藏的奇珍異寶,也為亂兵搶掠一空。
  很快,野心勃勃的楊行密率數萬大軍奔赴揚州,準備消滅畢師鐸。為畢師鐸所召的秦彥聞訊,忙率三萬兵沿江而下趕來救援,卻半道為楊行密部將迎擊,“殺溺殆半”。
  秦彥帶殘兵入揚州。自稱權知淮南節度使,以畢師鐸為行軍司馬。老畢很冤,請來一個秦彥,自己反為其下。
  楊行密大軍抵至城下,營為八寨,團團包圍。才數日,“城中斗米五十千,餓死大半”。高駢一家幾十口在道院中被監押軟禁,糧米柴薪斷絕,仆從們只能拆毀延和閣的上好檀木當劈柴燒,用白水煮革靴、革帶當糧食。很快,這些東西也吃干凈,院中人便暗中互相殺食。高駢見自己已經陷入絕境,對從人哭泣著說:“我高家三代為國,粗立功名。本來想擺脫塵埃,自求清凈,不想在人世求權奪利。今日事已至此,成仙得道是萬萬不能了”。
  十月間,秦師鐸師出屢敗,很怕高駢在城暗通楊行密。高駢好神仙道家,畢師鐸身邊也常跟從一個好稱能通神的尼姑王奉仙。她對畢師鐸說:“昨夜神諭,揚州之災,死一大人當可免禍。”秦彥聽言,便接口說:“該死的這個大人,肯定是高公本人了。”于是,他立即命令畢師鐸率兵去道院攻殺高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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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開后百花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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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吃了幾口煮皮帶的高駢正坐在道院中發呆,仆從忽然慌張闖進來講有人砸門。高駢說:“肯定是秦彥來見我”。他忙命人大開院門,“整衣侯之”。
  亂兵沖進道院,亂拳相加,把高駢打倒在地,又拖他在地上用腳亂踢,數落他道:“高公你上負天子之恩,下陷揚州之民,致使淮南遭受大災!”高駢掙扎起身,剛想辯解,大刀揮處,人頭已經落地。同時,他的全族親屬,全為兵卒殺死于院中。尸體皆被裹以粗氈,在道院創一大坑,胡亂扔入埋掉。想當年高駢在成都濫殺“突將”及家屬近萬人,如今果遭報應。
  殺了高駢,城外楊行密大兵沒有絲毫退意。秦彥的宣府軍人常常掠城內居民入市肆當人肉賣,“驅縛屠割如羊豖,積骸流血,滿于坊市”。憂懼之余,秦彥、畢師鐸又向尼姑王奉仙問計。“走為上計”。二人苦笑,也只能如此。于是,秦、畢二人率殘軍拼死突圍,放棄揚州城。
  楊行密諸軍一萬五千余人入城,收葬高駢。行前,呂用之說自己府院埋有大量金銀,至此,楊行密派人掘取,只挖出一個真人大小的桐木人像,上書高駢姓名,手腳皆上鎖鏈,胸前釘滿大釘。楊行密一見,痛恨呂用之陰險,命兵士牽扯出腰斬,“怨家刳割立盡,并誅其族黨”。忙活數年,皆成一場空。
  秦彥、畢師鐸出逃后,又引秦宗權賊將孫儒率三萬大兵反攻。楊行密向朱全忠求救。當時唐廷因淮南久亂,就委朱全忠兼淮南節度使。聞楊行密來報,他自然派兵將前往救援,并任楊行密為淮南節度副使。
  孫儒統軍在外,又與老主子秦宗權翻臉,自任自己為淮南節度使。他對秦彥、畢師鐸也不放心,派人突襲,斬殺了這幾個轉了好幾圈的“降將”。
  淮南如此之亂,身在鳳翔的唐僖宗無人顧理。公元888年,僖宗改元文德元年,并終于在正月從鳳翔得返長安。就這么一個荒淫無恥的皇帝,群臣還上徽號為“圣文睿德光武弘孝皇帝”。
  入住長安才一個月,唐僖宗忽得急病,崩于武德殿,時年二十七。他在位的十五年,算把唐朝家底折騰算完。臨崩,太監楊復恭立燾王李杰(后改名李敏)為皇太弟,是為唐昭宗。
  唐朝,已經是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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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毅 2013-08-20 13:2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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