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肉身 命運中的那根生命細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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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中的那根生命細線
(1)
    雖然薇娥麗卡與薩賓娜的身邊都躺著自己的身體影子,但她們對與自己身體的影子睡覺的感覺是不同的。簡單來講,薇娥麗卡有一種在體性的憂傷,薩賓娜沒有。薩賓娜對睡在自己身邊的身體影子持伊壁鳩魯式的智慧態度:告誡自己的個體靈魂不要要求身體去尋求自身欠缺的。伊壁鳩魯說過,“動物就不需要尋覓所欠缺的東西”,所以動物沒有憂傷和苦惱。身體并不尋覓自身所欠缺的,個體靈魂讓身體去尋求自己要尋求的——因為靈魂離開了身體是無法尋求到任何東西的。比如身體感覺本身對自身的死并沒有感覺,靈魂尋求不朽,才讓身體感覺自身的死是一種悲哀;身體感覺本身對自身的性有生機性的快感,靈魂尋求美好的幸福,才讓性感變成了一種情愫。伊壁鳩魯看得很清楚,“靈魂離開了身體,身體就不再有感覺。因為身體永遠不是自身具有這種能力,只是常常對另一個存在物(靈魂)為這種能力提供機會……”。身體被靈魂所迫去尋求自身欠缺的東西,身體的苦惱都是由于靈魂騷動引起的,搞得身體不安寧,“充滿生命的焦渴,苦惱地張大著嘴巴”過日子,這實在是一種病態的生活狀態。因此,讓個體靈魂不要同身體系在一起,要它獨自安靜、不要騷動,就可以讓身體不至于負担它不能負担的使命。這樣的話,死就不會打擾身體的感覺,性也不會成為情愫,與誰發生都可以。如果伊壁鳩魯為了讓身體安靜,采取的辦法是讓人學會使靈魂非身體化,那么薩賓娜與伊壁鳩魯的不同僅在于:不讓身體的影子與天堂系在一起,讓個體靈魂跟隨身體漫游。個體靈魂的種種非分的渴求,都是因為它把自己看作是天堂的影子。與天堂系在一起的個體靈魂是媚俗的靈魂——為死憂傷、為美好的事情感動。
  克拉科夫的薇娥麗卡死了,巴黎的薇娥麗卡的身體從此變得特別敏感、憂傷。她的靈魂無法安靜、無法不騷動,這是自己的身體靈魂的憂郁。死感對于薇娥麗卡是這樣一種感覺:她恍惚感覺到自己曾經在唱歌時死了,感覺到自己身上出現了一些與自己生命的細線有關、會令自己失去自制力的情緒。死感不是可以用智慧驅趕的幻覺,而是個體靈魂對自己身體的一種生命感覺——把自己的身體同自己的個體靈魂系在一起的那根細線稍不經意就會被不知何處來的一陣風吹斷的感覺。薇娥麗卡無法擺脫死感帶來的這種莫名感覺,只能在自己已死的感覺中活著。
  薇娥麗卡當初明明知道自己的身體如此單薄,為什么還要選擇唱歌作為自己的職業?
(2)
   現在這個問題可以找到答案了。簡單說來,這純粹是因為個體性情:不是薇娥麗卡選擇了唱歌,而是唱歌的熱情選擇了薇娥麗卡。薇娥麗卡的個體性情不是她自己選擇的,就像薇娥麗卡的個體靈魂不是她自己選擇的,而是從天堂拋出的系在她身上的細線,使她的身體身不由己。那根來自天堂的細線使她的身體有了絕然屬于她自己的(身體化的)感覺,決定了什么是她的身體所喜歡的。薇娥麗卡自己不可能去找到一種生命熱情,只能從自己身上發現自己的生命熱情,這就等于發現把自己的身體與影子系在一起的那根細線。從天堂那邊拋出來的細線決定了薇娥麗卡身體的生命方向和個體靈魂的在世負担,感覺到自己的個體命運。所謂個體命運不過是,一個人感到唯有這樣的生命熱情的散發才讓自己有美好地活過的感覺,才有自己身體的在世幸福,以至于非如此生活不可。與自己的天堂系在一起的個體靈魂令身體沉重,因為它要自己的身體非如此生活不可。薩賓娜根本不認為有那自己身體的天堂,也就免除了非如此不可的個體命運之苦。
  薇娥麗卡對自己身上那根生命的細線的感覺,與特麗莎對自己非如此生活的感覺是一樣的,她們都是阿蕾特一類的女人。
  特麗莎對自己的生命細線的感覺是:在天堂里人還不是人。更準確地說,人還沒有被投放到人的道路上來。現在,我已經被拋擲出來很長的時間了,循一條直線飛過了時間的虛空。在什么深層的地方,還是有一根細細的繩子縛著我,另一頭連向身后遠處云遮霧繞的天堂。(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314頁)
  所謂“人的道路”就是在自己的身體中經歷的生活,由于我的身體是無法置換的,我與天堂的關系也是無法改變的。這就是我的非如此不可的生命,我的個體使命。對于薇娥麗卡來說,唱歌就是她的個體使命,才能表達出自己生命中那根細線的騷動,不能唱歌,自己的生命就沒有意義,沒有歌聲,自己的平生只是一口寒氣,而非溫暖的氣息。因此,薇娥麗卡不顧及到自己身體的承負能力,非要唱歌不可。
  個體生命中的細線是“我”的個體靈魂與“我”的身體的偶遇織成的,這次偶遇讓薇娥麗卡看見了自己的天堂。她的個體熱情不是來自身體的自然欲望,而是來自個體靈魂對自己的天堂的看見。看到自己的天堂的個體熱情使薇娥麗卡的身體劃破了身體生命的自然性,也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的欠然。但個體靈魂已經成為身體的影子,纏繞在身體上的那根細線令身體自覺到自身的沉重,讓身體可以看見自身的死,意識到自身的一次性,意識到生命熱情的一次性。
(3)
   個體靈魂意識到身體的欠然就是罪的意識。罪讓人在生之中感覺到死,罪感無異于靈魂把死亡帶給了身體感覺。這里的“罪”不僅是身體的自然而偶然的欠然,更是對這欠然的身體死性的“終究意難平”,驚醒到“死”就是那根把身體與身體影子系在一起的天堂拋出的細線的斷裂。莊子知死生為一體(《大宗師篇》)、游萬物之終始(《達生篇》),同樣看到了身體的欠然。但他覺得,身體的欠然是自然而然的,沒有必要為個體身體的欠然感到欠然,應該讓身體在自然大化中循環,在這循環中,身體的欠然就不再是欠然。身體成為欠然的在,只是因為有一個超自然的世界天堂。知死生為一體,就是把系住個體靈魂與個體身體的細線掐斷。生不能觀死,死亦不能觀生,那樣就不會再有生命的悲哀,也不會有罪的意識。罪的意識的重點正在于對身體的欠然意識:身體的欠然不是自然(莊子會說,恰恰相反,身體的欠然就是自然),在于個體靈魂對身體的欠然(不堪承負靈魂的渴望)的悲哀。保羅說,“就是有了圣靈的人,也在心里嘆息……”(保羅,《羅馬書》,8,23)。這意思其實是:只有有了圣靈的人,才會在心里嘆息,才會成為悲哀的人,才會焦渴、苦惱地張大著嘴巴。
  薇娥麗卡從醫生那里知道自己的身體不適合唱歌后,對自己身體的欠然感變成了生存性的悲哀。這憂傷出自自己的身體靈魂的嘆息,抱憾自己的個體熱情還沒有散發,身體就可能已經變得冰涼。個體熱情只能在這一個身體上散發,而這身體偏偏天生偶然地有欠缺。為什么非要悲哀不可?就因為身體的那根細線,一頭系著身體的性感和死感,一頭系著個體靈魂的天堂。
  個體熱情的中介形式因人而異,但成為一個人的個體熱情的游戲形式,必定是能將這個人身體的影子與身體維系在一起的形式。這種游戲形式本身也就成了這個人的個體熱情的那根細線。不能在這種屬己的游戲形式中活過,這個人就會覺得自己生命中的那根細線斷了。薇娥麗卡那么喜歡《邁向天堂之歌》,就因為它是一首哀歌,覺得這歌聲就是自己生命中那根細線的顫然,就是慰藉欠然我在的平生的形式。
(4)
    哀歌是欠然我在終究意難平的訴歌,真正的哀歌都是由自我意識到的欠然的身體唱出來的。古希臘文的*包含兩個含義:身體的肢體和哀歌,個體我在的身體的欠然與哀歌相互依偎。漢語的“欠”字所像之形,是一個人身費力地挺身仰首而歌(參《說文解字》“欠”和“詠”:“詠也,從欠”)。哀歌是個體靈魂對身體的欠然之在的意識本身,是身體的影子看到自己身體的死而生的遺憾和無從釋然的悲情,是身體的影子(身體靈魂)看到死神在欠然我在的身體四周繚繞時的憂傷。
  在薇娥麗卡的哀歌聲中不僅有對死感的敏感,還有她顫然的身體性感。性感是死感的天然之敵,身體中唯一可以同死之欠然對抗的身體力量。如果死被感受為個體靈魂與身體的斷裂(而不是身體的自然循環的重新開始),愛欲就被感受為個體靈魂與身體的維系。薇娥麗卡的性感的敏感在于,個體靈魂與身體的聯系在這性感中才不會斷裂。在薇娥麗卡的哀歌中,性感繚繞著死感,身體的死對個體靈魂的偶在不再是一種傷害,不再是欠然我在的身體不堪承負的,在性感的哀歌中我在的身體畢竟濕潤過。我在的哀聲源于我在身體之欠然,而性感的我在哀歌卻把欠然我在的身體帶出了死神的地域。
  唱哀歌成了薇娥麗卡的生命熱情本身,她的個體靈魂以唱歌承負自己身體的死,也只有靠自己的歌聲——而不是像從前的人那樣,靠利維坦式的靈魂——來承負自己身體的欠然。
 


劉小楓 2013-08-21 16:0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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