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鋸齒嚙痕錄 7.“五一六”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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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五一六”這一天

  1966年5月16日,可悲的“五一六”,所謂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于焉開始。 愿我中華民族子子孫孫永遠不要忘記了這一天。未來的董狐,未來的司馬遷,我向 你們致敬。對于那場奇災大禍,請你們秉筆直書,不要為尊者諱,不要為賢者諱, 不要曲筆掩飾真相。作為一個被孤立的右派分子,我的所見所聞實在可憐,我不明 了真相。我只知道“五一六”那一天中國還沒有紅衛兵和造反派,三四個月以后, 他們才粉墨登場的,怎能把罪責都推給他們?早在他們登場以前,文革不是已經宣 布開始了么?早在宣布開始以前,文革不是已經事實上在進行了么?災禍不是已經 周期性地瀕臨華山夏水了么?這該從哪一年算起呢?1964年的四清運動?或是更早 些,1957年的反右派運動?

  還是回頭說說“五一六”這一天我在做些什么事情吧。

  十三天前,5月3日下午,我開始拉大鋸鋸大木,做了解匠。在本鎮北街人民劇 場的空地上,我和羅師傅架起馬桿,接連幾天解泡杉木。解出來的板子運回木器家 具社,交給木工師傅,做毛主席語錄牌——本鎮各個單位急需此物裝點門面。這些 語錄牌,長方形,紅漆底,黃漆字,所說的多半是無產階級專政之必要以及階級斗 爭之必要,掛在各個單位的門面上,赫然生輝,一夜之間便顯得大家都在革命了。 解泡杉木,進度快,很來錢,我們頂著火辣辣的太陽拚命干。我的肩膀和背胛被陽 光灼傷,起泡,脫皮,露出嫩肉,紅得難看,搽些凡士林,油亮亮的,像腌鹵肉。 “我唯愿天天解這個。”羅師傅說,笑嘻嘻的,黑臉露出白牙。他的肩背黑得像煙 熏的臘肉。他不怕曬。“等嫩肉曬黑了,你就不怕曬了。”他安慰我說。

  不等嫩肉曬黑,我們就暫時改行,吃抬工錢去了。本鎮正在建廠,需動力電, 鎮勞動站就抽調拉車的、打鐵的、做磚瓦的、燒窯的、拉鋸的,選他們中間那些身 強力壯的,近五十人,編成抬工隊,去青白江區(屬成都市郊)抬電線桿。羅師傅 被選入抬工隊,我雖然身不強力不壯,也只得跟著去。抬工們憐憫我太瘦弱,不讓 我抬,只叫我同三位打雜的壯婦一道跟著走,上坡下坎,過橋涉水,從旁扶助那些 樁子欠穩的抬工。做的是輔助性的小工,拿的是抬工的大價錢(每天兩元一角), 問心有愧,第二天我堅決要求做了抬工。別的抬工嫌我差勁,不愿同我聯桿對抬, 有個年輕的抬工還整我,趁我彎腰蹲下去準備上肩的時候,他猛地一下直起身來, 讓抬桿將我壓翻在地,磚瓦窯的黑胖大漢楊季火就叫我去同他聯桿對抬。楊季火是 本鎮有名的莽漢,不識字,老光棍,酗酒成癖,飯量驚人,力氣極大,腿比我的腰 粗,勇于斗毆,打架曾經咬掉別人一只耳朵。看見他的尊容,我就想起《水滸》上 的沒毛大蟲牛二,暗自畏怯。他把那個整我的年輕人訓斥一番,然后對我說:“我 們兩個一文一武,我不會讓你吃虧。”他將套在抬桿中央位置上的繩圈往他那一頭 移動兩三寸,這樣就減輕了我肩上承受的重量。每逢我們走到險處,他察覺我樁子 不穩,兩腿顫抖,總叫我伸出手臂去搭在他的肩膀上,以便有所攀援。我們多次橫 涉稻田,水深沒膝,遇到翻越田埂,他總放矮樁子,一腿跪在田埂上面,讓我先跨 過去。盡管有楊季火的照顧,十六個人抬那重量超過一噸的水泥電線桿,于我畢竟 是太重了,弄得我非常狼狽,多次踩虛腳,跌倒在池,腿上脛上碰得傷痕累累,下 唇碰破流血,發生進口危機。我的兩肩,前些日子拉鋸時曬脫皮露出的紅嫩肉,如 今又被壓腫,進而壓青壓紫,最后壓爛潰膿。“遭孽,文人落難!”我聽見楊季火 對別人這樣說。此話當時屬于反動言論。楊季火是文盲,不知厲害,所以這樣瞎說。

  起自青白江區的橋梁廠,終至城廂鎮的鋼銼廠,以直線計,約有七公里的路程。 抬完了這一路的電線桿,抬工隊又動手挖窩,豎桿,架線。前前后后,忙了五十多 天,都有我在。其中有一天就是“五一六”。查當時的日記,這一天看來也平平常 常,在我。 這一天天剛亮我就醒了,急急忙忙吃了母親為我煮的早飯,便往正在修建的鋼 銼廠跑去。在那里,我和別的抬工亂紛紛地踏著車輪爬上兩輛貨車,雙臂撐著,翻 跨入車廂內。人到齊后,兩輛貨車相繼馳向青白江區的橋梁廠。貨車廂內當然沒有 座位,抬工們都站著,彼此攀肩附背,一任簸來簸去,正好相撞取樂。一個愛說笑 話的抬工忽然吼叫:“簸箕街到了!”惹得大家轟笑。簸箕街是成都市區一條熱鬧 的大街,大家都熟悉的。一個燒窯工,小名熊二娃,其實已經是個老大爺了,他常 常成為取笑的對象,被呼為“安祿山”。還有個磚瓦工,戴眼鏡的,視力不佳,被 謔呼為“珍寶島”。他姓曾,說話很“寶”,走路常跌倒,故名。這一群快樂的抬 工都屬下層百姓,挺能吃苦耐勞。他們說起笑話來,無所顧忌,就是不肯議政。嚴 酷的政治運動,閉塞的社會生活,粗俗的文化趣味,天長日久,養成他們怕官怕斗, 知足常樂,休談國事的人生態度。他們怎么也想不到這一天,這平平常常的一天, 一場歷史上罕見的奇災大禍已經宣布開始。他們怎么也想不到不久以后他們竟會突 然發作政治瘧疾,奉詔去“關心國家大事”,奉詔去“造反”,奉詔去砸爛這個和 那個,去唱語錄歌,去揪當官的,去成立“革命組織”,去參加“大辯論”,去 “保衛毛主席”,去打人,去挨打,去被另一派打成“反革命”,去跪著“請罪”, 去哭,去戴大紅花“平反”,去“文攻武衛”,去“解放中江”,去上戰場,去殺 人,去被殺,去同“保皇狗”“大聯合”,去“清理階級隊伍”,去被“清理”出 來,去入“牛棚”,去批林彪,去批孔老二,去“反擊右傾翻案風”,去評《水滸》 兼罵所謂的投降派,去批鄧……這些政治魔術,他們都想不到,在“五一六”的早 晨。想不到未來的這一切,所以他們現在都很快樂,擠在車上簸來簸去,大講笑話, 不論葷索。每天二元一角,這在本鎮該是最高的工資標準了,他們很滿意。恐怕只 有我一個人不快樂。我頭暈,想嘔吐。我昨夜失眠了,因為我家中出了使我憂傷的 事情。

  三天前,5月13日,在我家中,大弟再次毆打十六歲的幺弟,居然操刀要砍。 我跳出去擋住大弟,幸末發生流血事件。我回老家以來,當木匠的大弟一直認為是 我這個“大右派”影響了他的前程,使他在社會上抬不起頭,所以恨我,一向不理 睬我。幺弟對我很好,聽我的話,夜夜還要我教他識別北天的星座,聽我講希臘神 話中這些星座的故事。大弟罵幺弟“中了右派分子的毒”。幺弟不眼,同他吵起來, 他便大打出手。夜晚,本鎮第三段居民委員會開會調解我家的糾紛。大弟常看報紙, 了解近期風向,他堅信他自己和一個“大右派”劃清界限,并幫助幺弟劃清界限, 乃是革命壯舉,絕不會錯。殊不知居委會的干部不看報,思想落后于形勢,不但不 表揚他,反而把他臭罵一頓,還要他寫檢討,保證以后決不操刀。受了這番羞辱, 大弟回到家中,憤然揚言:“我要斗爭到底!”兩天后他去木器家具社投訴于我的 監督小組組長,一個綽號白臉雞的木匠。白臉雞的革命覺悟很高,鼓勵大弟今后多 多向他告密。我知悉了此事,所以憂傷失眠。

  同車一位壯婦給我幾粒仁丹,噙在嘴里,頭暈稍減。到橋梁廠,下車。幸好這 一天的活路不重,尚能支持,雖然頭重腳飄,背脊寒顫,常打噴嚏。上午抬的都是 短型的電線桿,較輕。下午兩組輪換抬一根長型的電線桿,也還可以。中午照例借 農家的鍋灶,付農家的柴錢,由三位壯婦下廚,煮洋芋面皮稀飯兩大鍋,隨大家舀。 抬工們餓極了,也不擇席,三三五五蹲在遍地雞屎鵝糞的農家院子里,吃得霍霍有 聲,笑語喧嘩。有那些帶了辣豆瓣醬來的,帶了泡酸菜來的,帶了臘肉來的,大家 就一窩蜂擁上去吃。悶懨懨的我只吃了半碗,便在院角的竹籬邊坐下,看楊季火一 碗又一碗地埋頭大嚼,吃得好香。他的門齒因打架被撞落,致使狗竇大開,有利于 喝稀飯。他的身邊放了半瓶酒,不時地拿起來灌兩口,滿意地舒一口長氣,接著又 喝稀飯。他的胖臉和肥胸被汗水浸出了油光閃閃的橄欖色。他吃一會松一松褲腰帶, 旁若無人。

  “你吃幾碗了?”我問。

  他不應聲,張開拇指和食指,比了個八。想是半醉了吧,他一邊灌酒一邊談起 舊事來。我這才知道,年輕時他在廣漢機場給美國兵當過炊事員,也是見過大世面 來的。使我驚奇的是他說五十年代初他在《川西日報》食堂又當過炊事員。難怪有 些面熟,我早就見過他!“我們那位家門社長對我很好!”他說。我知道他指的是 社長楊效農,一位很有學識的老干部。我曾經是楊社長的下級的下級,在五十年代 初期。如今我面對著楊季火,忽然懷起舊來,好像杜甫江南逢李龜年一般,暗自感 傷不已。問楊季火為什么后來又離開了報社食堂,他不肯回答我,吞吞吐吐,面有 愧色。三年以后“清理階級隊伍”他被揪了出來,我才知道他有過小小的貪污劣跡。 他在會上認罪交代,一開口就惹人哂笑:“我不說大家都曉得,我這個人從小就是 無產階級……”文革結束以后又過了好幾年,磚瓦廠的莽漢楊季火死于酗酒傷肝。 愿他夜臺常有冥錢買醉,嗚呼!

  抬工們吃完午飯,紛紛到竹林間去小睡。我獨自坐在院角的竹籬下望著青翠的 田野發呆,看見幾條田埂上走著三三兩兩的農民,手提木凳和竹椅,各自回家去。 一位老農走向我們所在的這一座院子,想是這兒的主人吧。一位農婦站在門前問他: “今天隊上又開什么會喲?”

  “廖饃饃不咸挨了秤砣。”那位老農說笑話作回答。

  我懂,他說的是“廖沫沙吳晗還有鄧拓”。連我們這里的鄉下也在批“三家村” 了,在“五一六”這一天。兩天以后,鄧拓自殺身死,做了文革的第一個冤鬼。


流沙河 2013-08-22 13:1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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