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文心雕龍》美學思想論稿—簡短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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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短的結論

 

在作了以上初步探討之后,我們是否可以作一個簡短的結論呢?

似乎可以這樣說,《文心雕龍》作為“文學的自覺時代”的最大理論成果,是一部從世界本體出發,全面、系統、邏輯地研究文學特質和規律的藝術哲學著作。在這個中國美學史上罕見的邏輯體系之中,一以貫之的是“自然之道”。它以道家的“自然”法則為外殼,以儒家的倫理情感和功利目的為內核,以玄學本體論為理論高度,以佛教因明學為邏輯方法,集先秦兩漢魏晉齊梁美學思想之大成,總詩歌辭賦書文史論創作經驗之精萃,形成一個空前絕后的理論化、系統化的藝術世界觀而“勒為成書之初祖”。這個藝術世界觀認為,“道”是宇宙間一切事物的本體,包括文學藝術和一切審美形式在內的“文”,歸根結蒂是“道”的產物,是“道”的外在形式和表現,因而具有一種與天地并生、與萬物共存的普遍性。然而“文”作為一種具有審美意味的外在形式,又總要依附于一定的內容。由于“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是“自然之道”,因此這內容對于文學來說,本體上是“道”,具體的是“情”。這樣,文學作為“五情發而為辭章”的“情文”,便以“情性”的自然流露與表現為特質,以“情”為內容,“采”為形式,“因內而符外,沿隱以至顯”,故創作須“情動而辭發”,欣賞乃“披文以入情”。這“情”,就其感性方面而言,是天賦情感能力與外界客觀事物相互作用的結果;就其理性方面而言,是個人情感感受與社會倫理觀念相互滲透的產物;就其發生心理而言,是由靜而動的“應物斯感”,“人誰獲安”;就其表現心理而言,是由動而靜的“入興貴閑”,“率志委和”。因此,“情”(文學內容)作為“心”與“物”(主體與客體)、“情”與“理”(個人與社會)、“動”與“靜”(感受與表現)的統一,必定蘊含于“意象”之中并以“意象”為傳達載體。“意象”是以情感為中介,外物表象與倫理觀念相結合、“擬容取心”的“有意義的形象”,產生于“情往似贈,興來如答”的審美觀照活動和“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的藝術想象活動之中,是作家在“虛靜”的心理狀態之下,“情變所孕”和“思理之致”。所以,文學創作的“尋聲律而定墨”,“窺意象而運斤”,也就是“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見”,歸根結底是要“為情而造文”。“為情而造文”者,“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既有真情實感,又有信事善意,注重內心真實,講究社會效益,因而富于“風骨之力”,也就必然“適分胸臆”,無須“牽課才外”,故爾“從容率情,優柔適會”,“自然會妙”,“文質相稱”,出而為“秀句”,凝而為“隱篇”,立“要約”之“體”,成“雅麗”之“勢”,形成剛健、篤實、輝光、自然的“中和之美”。這種審美風格體現了“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教”的創作原則,符合于《宗經》“六義”所標舉的美學規范,因而具有感化力量,能夠“持人情性”,昭明軍國,化成天下,實現儒家美學思想所要求的社會功利目的。劉勰認為,這樣的文學作品,也就是能夠“鼓天下之動”的“道之文”。

很顯然,《文心雕龍》的這個美學思想體系,在總體上是屬于儒學文化系統的。我們看到,劉勰確實非常自覺地強調儒家思想在文學藝術領域內的正統地位,并不惜為此把儒家的“道”、“圣”、“經”抬到嚇人的高度:“道”是一種只有少數圣人通過“河圖”“洛書”之類“神啟”才能領悟到的“神秘的天意”,“經”是不可超越的真善美的最高典范,“圣”作為“道”與“經”的中介,則是后世文人永遠不可企及的超級天才。當劉勰提出“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從而賦予“圣”以中介作用時,他就在使作為綱常倫理的儒家之道上升為作為世界本體的“自然之道”的人間化的同時,將實用理性的儒學思辯哲學化即玄學化了。因此《周易》哲學成了《文心雕龍》的理論基礎,“自然”法則成了《文心雕龍》的審美理想,甚至連它的篇目,也要“彰乎大易之數”。“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象夢魔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①,使劉勰只能“拖著一條庸人的辮子”,成為中國古代文論史上“奧林帕斯山上的宙斯”②。

然而我們的任務,是要把劉勰美學思想的“革命的方面”從“過分茂密的保守方面”解救出來,因此我們無疑地要更多地談到劉勰對中國古代美學思想的貢獻,希望這種清理,對于建設中國今日之美學,能有所增益;至于劉勰思想中的糟粕,相信接觸到《文心雕龍》的讀者,當自能鑒別與批判。

 

①《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603頁。

②同上書,第4卷第215頁。

 

后  記

 

改定《論稿》最后一個字,不由得感慨系之!

本書初稿于1980年,殺青于今日,其間歷時六載,五易其稿,雖終得奉獻于讀者之前,仍頗感慚愧而心力竭矣。“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其嘔心瀝血、含辛茹苦的滋味,唯有深藏于作者內心,自己去品嘗了。要說的是,如果沒有諸多前輩及同仁的悉心指導、鼎力襄助,它的完成,也許將永遠只是作者的一廂情愿。

本書最初是作者的碩士論文,由武漢大學中文系吳林伯教授指導寫成。論文寫作過程中,又得到胡國瑞、劉綱紀、王文生、王啟興、劉禹昌教授指導,其后又承蒙我國著名文論家、美學家王元化、牟世金、周來祥、郭預衡教授審閱,頗多勉勵,這才萌動了寫成一本小冊子的念頭。書稿寫成后,又承蒙上海文藝出版社高國平、趙南榮兩同志熱情支持,復旦大學李慶甲教授拔冗審閱,提出寶貴修改意見,遂形成現在這個樣子。雖仍不象樣,但總算可以接受更大范圍的批評指正了。讀者的任何意見,無論是鼓勵的,抑或是批判的,都將是對作者辛勤勞動的最好酬答。

中國美學史,是一片亟待開拓的處女地;而整理古人的思想,又確乎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以古解古,今人仍不得要領,何況馬鄭諸儒至乾嘉學派,確實“弘之已精”,今人重蹈舊轍,料難超越前人;以今解古,又難免穿鑿比附、拔高古人之嫌,甚至隔靴搔癢或指鹿為馬。然而,如果不站在當今世界文化的高度,不運用馬克思主義科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又怎么能夠把劉勰思想中那寶貴的精神財富開掘出來?“人體解剖對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我們今天了解劉勰,應該比劉勰當年了解他自己更為清楚。盡管在事實上,《文心雕龍》非但不是美學的專門著作,甚至不是純粹的文藝理論,其中還有很重的文章學(寫作理論)的成份;盡管在事實上,劉勰并不可能提出什么是美和藝術的本質、什么是美的規律之類的問題,而僅僅可能對上述問題作一些直觀的素樸的描述或設定,但把這些直觀描述和素樸設定清理出來,將有助于我們弄清中國美學思想發展的來龍去脈,也將為建立馬克思主義的和現代化的民族美學提供理論材料。為此,作者才毅然決定將這本極不成熟的小冊子奉獻給學術界和理論界,并渴望得到盡可能多的批評指正。

最后,我要再次感謝上海文藝出版社對青年學人的熱情扶持,感謝恩師胡國瑞教授為本書作序,感謝武漢大學劉道玉校長以及眾多的同行、朋友們對本書寫作的關懷、支持!

 

 

易中天

1986年7月17日識于武昌珞珈山 


易中天 2010-08-24 22:4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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