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戲劇發展的歷史長河中,20世紀的百年,處于一個大的轉型期。來自三個方面的力量:意識形態的革命、西方戲劇的引進、電影和電視的誕生,刺激、影響和推動著這一轉型的實現。
19世紀末噴迸的戊戌烈士之血,激勵了初生的新紀元,舍生求義、追蹤光明成為世紀之途。激切尋求變革的人們痛斥傳統舞臺在古典和風中的柔靡沉醉,希望把它變為新思想的傳播源,于是身體力行地掀起舊劇改革,一時間穿西裝、扯四門、搬講演、唱皮黃、演時事、套程式的改良戲曲蜂擁舞臺。形態的劇烈變異使得戲曲失去了傳統的美,又不能真正更換為現實特質,很快引起厭倦,人們于是把目光投向了西方戲劇。這是一種十分接近于生活形態的舞臺樣式,它能直接揭示現實人生悲劇與社會矛盾,又不需長期的特殊技巧訓練,正是便利的匕首與投槍!人們順手抄過,以之沖鋒陷陣,并名之為話劇。隨同這個過程發生的,是舊式戲園的改造——傳統的伸出式舞臺逐漸改為清一色的西方鏡框式臺口。其起始為1909年潘月樵等人在上海創建的新舞臺,隨后風靡全國。新式舞臺一改傳統的一桌二椅面貌,運用現代燈光設備和幕布,設置與實布景與機械傳動裝置(例如轉臺),迫使傳統戲曲的表演也隨之發生相應改變,一些與舊式舞臺共存的表演技巧逐漸失傳。這時崛起的戲曲代表人物,例如京劇的梅蘭芳等四大名旦,開始倡導在保留傳統美基礎上的表演形式革新,爭取到了眾多觀眾。但當時社會重點注目于新文化的建設,文學青年們一致傾心寫實性的話劇舞臺,投身其中者眾,成就也眾。留學歸國的洪深、田漢等人的創作實績,成為中國現代話劇的奠基,并最終呼喚了戲劇大師曹禺的出現。舞臺話劇在30和40年代爭取民主、自由和幸福的斗爭中,成為鼓舞人們意志的鼙鼓與號角,它激勵了反抗,激勵了革命,激勵了整整一代人的人生。
共和國大廈在古老國土上的挺立,為20世紀下半頁拉開嶄新的序幕,舞臺上一派鶯歌燕舞、春光旖旎。一批有成就戲劇家如老舍、郭沫若等此時處于話劇創作旺盛期,戲曲舞臺則在傳統戲、新編歷史劇和現代戲三并舉方針指引下,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繁榮。然而,由于蘇聯革命的政治影響,奠基于寫實主義表演方法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劇體系,成了中國舞臺形而上的法本,再加上對“現實主義原則”的絕對化和崇高化理解,中國戲劇在單純寫實之路上逐漸走遠,甚至再也容不得其他聲音的出現。一些有獨立思考的戲劇家如黃佐臨等人,希望從事拓寬舞臺空間的有意義的實踐,但沒有遇到適宜的氣候。60年代到70年代強烈的政治喧囂,更完全阻斷了這種可能性。
歷史的車輪無情碾碎殘冬。國門開啟,吾民忽然覺察到,世界戲劇已經改換了模樣。戲劇觀念早已變更,舞臺格局也面目全非。追溯其起始,原來早在世紀初,與我們引進西方寫實話劇的同時,西方舞臺已經開始涌動現代主義的思潮。在這四分之三個世紀中,西方遍嘗了各種戲劇流派,從象征主義到表現主義,從荒誕派到后現代派。我們對于世界戲劇的這一走向竟然從來失察?并非如此。早在二三十年代,西方現代派戲劇思潮已經波及中國,并且明顯體現在先驅們的作品中,如洪深的《趙閻王》、曹禺的《原野》,都透示出象征主義的痕跡。但是,由于西方現代派思潮與中國當時的具體思想與文化環境脫節,中國缺乏對之解讀的門徑。我們的舞臺戲劇還面臨著更為焦灼的境況:80年代電視的迅速進入每一個家庭,使得劇場變得門可羅雀。這竟然又是一個出乎意料:西方現代戲劇持續了幾十年的舞臺和劇場形式的變革,其重要推動力是電影和電視從世紀初開始形成的威脅!
我們的戲劇需要從新定位,它必須找回其鮮活的本原性、誘人的假定性和富于感染力的劇場性,它必須開拓自己的表現空間,增強對當代人類精神的剖析力、介入力和裹卷力。于是,從80年代初開始,中國戲劇遭遇了無休止的擾攘,由高行健三部曲《絕對信號》、《車站》和《野人》激起的舞臺變革大潮,涌動了連天的波濤。力在突破成規的探索逐漸成為舞臺定勢,手法創新與形式探求變得重要和引人注目。各類手段都被運用,所有方法都被嘗試,似乎在西方戲劇舞臺上幾十年中所發生過的變化、所形成的各種思潮和流派,在中國舞臺上一下子全部涌出。當然,對西方戲劇手法的吸納僅僅是片言只語、摻熟夾生式的,這些手法在中國缺乏相應的生態環境,它們只是被國人用自己的理解和想象去聯接、補綴和充填。然而,這場曾經遭到頑固抵制的戲劇變革,十年之后實績顯著。舞臺模式已經極大改變,戲劇家們思維方式、舞臺時空觀念的靈活,以及對于現代燈光、裝飾景片、舞臺空間處理手段運用的熟練,都已經今非昔比。其結果是增強了戲劇舞臺的現代感和形式感。不但話劇的面貌煥然一新,戲曲的傳統形式也被擠壓得多重變形。當然,在所有可以想到的現代戲劇手段都被試驗過、經驗都被運用過以后,需要確認我們的戲劇主流時,人們又進入另一個層次的迷茫。浮躁的聲囂漸息之后,需要的是一個沉穩的分辨、融化與推進的時期。在這種情況下,一部戲劇創作的成功被理解為:不僅劇本是獨到的,其舞臺形式也必需是獨到的,只有兩者的完美結合,才能帶來劇作真正的榮譽——這就是90年代末期的戲劇思考。
世紀之鐘敲響,百年轉型的戲劇過渡期或許即將結束,但中國戲劇擬或人類戲劇的新紀元仍然面貌未彰,它的舞臺將向何處傾斜?有一點可以看清楚:21世紀將是一個東西方文化進一步實現融和的世紀,戲劇的肌體里也將融入越加龐雜的人類文化基因,其結果是形成一個東方戲劇和西方戲劇共舞于世的舞臺大天地。至于中國戲劇的趨勢,這里作出如下預測:
首先,21世紀中國戲劇將實現舞臺繁榮的回歸。中國古老的舞臺演出傳統,在20世紀末的社會轉型時期受到了猛烈沖擊,社會觀念與審美心理的急劇轉變,經濟利欲與物質世界的誘惑,風氣的趨時與心態的浮躁,幾乎摧毀了古典藝術的根基,使舞臺戲劇倍受冷落。80年代興起、90年代加劇的電視文化快餐,更對舞臺戲劇的生存環境造成嚴重的沖擊和破壞。然而,社會躁動的異樣喧囂,更多產生的是泡沫文化,它徒有體積,缺乏滋味。當轉型期結束,社會進入良性正常運行軌道之后,喧囂停止,泡沫消失,這時舞臺藝術便開始回歸。人類對于直接面對的表演有著天然的興趣,舞臺戲劇就是這種需求心理的產物,中國觀眾更有著千年觀看舞臺戲劇的傳統習慣,這種需求心理和傳統習慣不因為社會轉型而減弱,不因為銀幕與熒屏的替代而滿足,它只會一時被沖淡。當人們的經濟生活實現小康之后,就會追求文化生活的質量與品位,那時舞臺文化消費將重新成為社會的熱點。現代城市交通設施的完善將鼓勵人們在閑余時間離開電視,走出家庭,走向劇場。而目前已經現出苗頭的現代化大劇場的成批建設,則為這種回歸提供了設備前提。當然,這里所說的舞臺繁榮的回歸,并不意味著舞臺演出將回復到19世紀以前的醒目位置,多樣化的世界已經提供了更多的文化娛樂方式,劇場唯一的選擇已經成為歷史,但這并不妨礙舞臺的再次出現繁榮。
其次,中國傳統的戲曲舞臺將出現新的分化。舞臺藝術的回歸趨勢將導致中國的傳統舞臺樣式——戲曲的復興,20世紀末期用于戲曲的語匯“夕陽藝術”將被人們淡忘。保存下來的古典戲曲劇目及其舞臺呈現方式會成為“國寶”而受到保護,類似于日本能樂和歌舞伎現在所發生的情形將在中國重現。不同于能樂和歌舞伎的是,中國戲曲的舞臺方式從來沒有走向凝固,它永遠都是在不斷發展和變化著的,從南戲、雜劇到昆曲到梆子到皮黃到各種地方戲,它的舞臺隨時都在發生移步換形,不斷吸收時代的因素而改變自己的表現形式。因此,中國戲曲既是古典的,又是現代的,它的舞臺既保存了古典美,又與現代生活息息相關,它呈現的既有古典主義的溫情,同時也有現代感。自然,中國戲曲的眾多地方劇種,會因為傳統積累、舞臺風格和歷史際遇的不同,發生不同情形的分化,一部分更加靠向傳統,另一部分則越加走向現代。中國戲曲還會受到東西方其它戲劇樣式以及舞臺技術不斷更新的影響,陸續發生舞臺變異——20世紀這種變異的幅度已經相當大,從而形成新的舞臺風貌。
其三,積累起近百年歷史經驗的話劇舞臺將進入一個真正多樣化的時期。話劇憑借西潮東漸之勢和它易于表現現代生活的舞臺手段而走進中國,在大革命中發揮了號角的作用,然而由于某些社會原因,它日益走向寫實主義藝術的固定模式,而與20世紀的世界戲劇現代派趨勢相脫節。80年代以后中國話劇舞臺形成強烈的突破意識,引起舞臺手段和表現方式的急劇變革,一時之間形成光怪陸離與支離破碎的影像,繼而是90年代沉穩的分辨、判斷、修補與整合。于是21世紀的中國話劇舞臺趨勢現出眉目:單一的舞臺模式將不復存在,容括性、含復性、兼收并蓄性成為統一的戲劇原則,積累起豐富經驗的寫實性話劇雖然仍會成為主導,但各種風格流派的舞臺實驗將構成多彩的風景線。中國話劇的發展開始與世界同步,世界戲劇的各種舞臺波動將同時觸及中國舞臺;反之,由于靠近傳統信息源,中國話劇更易于從傳統戲曲取得靈感與潛移默化的影響,它可能成為世界戲劇形式探索的一個前驅陣地。在卸去了沉重的外在使命以后,話劇重新恢復起它的娛樂和游戲功能,將吸引起全民的模仿興趣,從而奠定其民眾根基。小劇場戲劇更成為一種普遍流行的娛樂形式,吸引眾多的年輕人投入嘗試。
其四,西方流行的音樂劇形式將在中國打開舞臺市場。中國是一個適合歌舞劇衍生的國度,民眾有著先天的舞樂文化基礎和審美心理傾向,綜合性的舞臺藝術形式永遠是中國人青睞的對象。遍布各地城鄉的地方戲曲劇種既是這種文化心理的產物。但是,由于其走向傳統程式性的傾向,它與現代流行音樂和舞蹈形成隔膜,而后者永遠是時代的幸運兒。音樂劇以現代都市的流行音樂和舞蹈為基本語匯,同時以戲劇情節來統領一切舞臺成分,易于將現代觀眾引進劇場并保持長時間的注意力。目前音樂劇在中國遭受挫折的原因是尚未找到合適的民族形式,一旦其音樂和舞蹈語匯實現了民族化,音樂劇亦將成為中國舞臺上的嬌子。由于音樂劇具備強大的精神裹卷力,它將以與小劇場話劇相反的大劇場制作為基本出發點,在現代化的大都市里一展風姿。
其五,中國戲曲將進一步成為世界性舞臺藝術。從19世紀早已開始的粵劇、潮劇向華語世界各個地區的傳播,從20世紀開始的京劇和昆曲向西方世界的傳播,早已引起世界的關注并成為西方戲劇舞臺的革新動力——它的舞臺本原性、假定性、虛擬性原則成為誘發西方現代派戲劇誕生的部分契機。在20世紀里,由于某些原因,中國戲曲不如日本能樂、歌舞伎那樣更加為西方人所熟知,然而它的豐富性與包容性卻大大超過后者,它所含括的東方文化信息可以說是無限的。中國戲曲向西方世界傳播節奏較緩的情形,隨著20世紀末期中國強勁的改革開放,也已經發生極大改變,它正在以飛快的速度向世界各地發生滲透;對外演出日益頻繁,在中國學習戲曲藝術的外國留學生數量大幅度增加,世界各地也在紛紛開始排演中國戲曲的嘗試——或是在自己的戲劇樣式里吸納中國戲曲的某些成分。可以預見到的是,中國戲曲將與日本能樂、歌舞伎一樣進入世界古典藝術的展廳,在越來越多的世界性大都會中成為舞臺保留精品,供世界公民作為培植藝術修養的必修課。
總而言之,21世紀將是中國戲劇真正匯入世界戲劇之流的世紀。伴隨著全球文化的一體化進程,一個世界文化融合的時期即將到來,戲劇在其中將扮演一個顯耀的角色,中國戲劇則成為其中的重要部分。就國內舞臺來說,中國戲劇結束了其自在的發展階段,進入與世界同步的進化時期。就世界舞臺來說,中國戲劇將真正成為全球性藝術,而以東方舞臺典型的姿態為世人所矚目。
[from]J5舞臺藝術廖奔20012001 作者:[from]J5舞臺藝術廖奔20012001
網載 2013-09-10 21:4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