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賈島詩歌的“僧衲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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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覽《長江集》,賈島詩歌作品中有關佛禪僧院的內容數量之多,留給人深刻的印象。這位中年還俗的詩人終其一生也未能真正擺脫青燈佛影的籠罩,歐陽修曾言:“島嘗為衲子,故有此枯寂氣味,形之于詩句也如此。”(《詩人玉屑》卷十五)聞一多先生指出:“我們該記得賈島曾經一度是僧無本。我們若承認一個人前半輩子的蒲團生涯,不能因一旦反俗,便與他后半輩子完全無關,則現在的賈島,形貌上雖然是個儒生,骨子里恐怕還有個釋子在。”①有唐一代,隨著佛教諸宗的相繼盛行,特別是中唐以后禪宗的興起,釋子的思想和行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變革與解放,在好尚詩賦的時代風氣的熏染下,出現了大批既通曉禪理,又精通外學的詩僧。無本和尚應時而出,正是其中的佼佼者。韓愈稱贊賈島道:“無本與為文,身大不及膽。吾嘗試之難,勇往無不敢。”(《送無本師歸范陽》)孟郊更是對這位年輕詩人器重有加:“詩骨聳東野,詩濤涌退之。……燕僧擺造化,萬有隨手奔。”(《戲贈無本》)僧無本是憑借什么贏得韓孟這樣的詩壇巨擘的交口稱道呢?其實,賈島的閃光點正是其特殊的經歷和思想,以及基于此凝練而成的具有禪佛旨趣和特異風貌的奇麗詩篇。雖然人們對賈島在詩壇中的地位評論高下不一,但若我們把賈島放在歷來被認為是唐代最優秀的詩僧中衡量的話,就會輕易地發現無論是靈一皎然、清江法振,還是無可虛中、齊己貫休等均不堪與之振翅齊飛,更不用說寒山拾得了。正是賈島的鶴立雞群引起了韓孟的注目,他們以詫異的眼光和贊賞的心理關注著賈島,“蛟龍弄角牙,造次欲手攬。眾鬼囚大幽,下覷襲玄窞。天陽熙四海,注視首不鎮。鯨鵬相摩窣,兩舉快一啖。夫豈能必然,固已謝黯黮。狂訶肆滂葩,低昂見舒慘。奸窮怪變得,往往造平淡。風蟬碎錦纈,綠池披菡萏。芝英擢荒蓁,孤翮起連菼。”(韓愈《送無本師歸范陽》)而這種由苦寒和禪思凝練而成的風骨正是賈島的本色和擅場。
   一
  賈島早年曾為僧,據《新唐書》本傳載:“島字浪仙,范陽人。初為浮屠,名無本。來東都,時洛陽令禁僧午后不得出,島為詩自傷。愈憐之,因教其為文,遂去浮屠,舉進士。”孟郊在《戲贈無本》一詩中也提到:“燕僧聳聽詞,袈裟喜翻新。北岳厭利發,玄功生微言。”但賈島在日后的詩作中,卻很少提及青燈古佛的釋子生涯,顯然是因為有所忌諱,以至于我們現在甚至無法推斷出其出家的確切時間和地點。賈島早年的經歷僅可以從一些詩句中探知一二,如“嗟以龍鐘身,如何歲復新。石門思隱久,銅鏡強窺頻。花發新移樹,心知故國春。誰能平此恨,豈是北宗人”(《新年》)、“瓶汲南溪水,書來北岳僧”(《讓糾曹上樂使君》)、“得句才鄰約,論宗意在南”(《送宣皎上人游太白》),以及“若無攀桂分,只是臥云休。泉樹一為別,依稀三十秋”(《青門里作》)等,由以上詩句只可依稀得知賈島早年出家、游走于幽洛、所習為南宗禪理等狀況,至于細節則無從考證。還俗后的賈島雖然以應舉為主業,但禪宗留給他的影響卻是無法消除的。
  賈島與僧人往來頻繁、唱酬甚多。《長江集》中賈島寫與僧人的作品有六十余首,其中有名有號的即有伯陽、弘紹、鑒玄、惟一、玄言上人、赟上人、靈準上人、棲上人、集文上人、岸上人、無可上人、棲白上人、覺興上人、貞上人、空上人、厲宗上人、知興上人、賀蘭上人、鑒周上人、譚遠上人、莊上人、江上人、玄巖上人、郁上人、圓上人、文郁上人、宣皎上人、靈應上人、童真上人、弘泉上人、稱上人、竹谷上人、智朗禪師、宗密禪師、無懷禪師、惟鑒法師、神邈法師、霄韻法師、惠雅法師、暢法師、去華法師、魚尊師、峰公、默公、斌公、鏡公、徹公、柏巖和尚、無得頭陀等。其他迎來送往的行腳僧則更多,在其詩作中也常有體現,如《送僧游恒岳》、《送天臺僧》、《寄華山僧》、《送僧歸太白山》等,至于以《送僧》、《贈僧》為題的作品亦有不少。如此龐大的交往群體,足可以說明與僧人的唱和交游仍是這個還俗后的詩人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除此之外,賈島似乎依然保持著游方僧的個性,這單從他的詩作中出現的眾多寺院僧房的名稱便可知曉,賈島詩中出現的寺院有青龍寺、靈隱寺、石甕寺、開元寺、凈業寺、清涼寺、慈恩寺、龍興寺、北岳廟等,島一生足跡遍及大江南北,加之其樂寂好幽的性格,名山古剎自然不肯放過,故而詩作中常有題紀吟詠。
  賈島詩歌當中也常有對僧人日常生活及習性的描寫,如:“誦經千紙得為僧,麈尾持行不拂蠅。古塔月高聞咒水,新壇日午見燒燈。一雙童子澆紅藥,百八真珠貫彩繩。且說近來心里事,仇讎相對似親朋。”(《贈圓上人》)由此可見賈島對僧禪生活是非常熟悉的。其他如寫僧人的日常生活細節,“秋江洗一缽,寒日曬三衣”(《送惠雅法師歸玉泉》);寫游方,“有家從小別,無寺不言歸”(《送僧游恒岳》)、“從來只是游山水,省泊禪舟月下濤”(《贈僧》)、“此游詣幾岳,嵩華衡恒泰”(《送集文上人游方》)、“名山思遍往,早晚到嵩丘”(《寄無可上人》)、“此去非緣是,孤云不定家”(《送賀蘭上人》);寫食素,“寒蔬修凈食,夜浪動禪床”(《送天臺僧》);寫宣教,“大內曾持論,天南化俗行”(《送僧》);寫僧人午后進食,“林下中餐后,天涯欲去時”(《送貞空二上人》);寫譯經,“聞師新譯偈,說擬對旌麾”(《送覺興上人歸中條山兼謁河中李司空》);寫講經,“講經春殿里,花繞御床飛”(《送安南惟鑒法師》)、“講不停雷雨,吟當近海流”(《送惠雅法師歸玉泉》);寫靜坐,“僧同雪夜坐,雁向草堂聞”(《就可公宿》)、“留得林僧宿,中宵坐默然”(《旅游》);寫夜修,“靜夜憶誰來對坐,曲江南岸寺中僧”(《送僧》)、“暮雪余春冷,寒燈續晝明”(《贈莊上人》);寫參禪,“早講林霜在,孤禪細月殘”(《寄毗陵徹公》);寫入定,“禪定石床暖,月移山樹秋”(《送無懷禪師》);寫僧人的與世隔絕,“一僧年八十,事事未曾聞”(《宿山寺》)、“老僧不出迎朝客,已住上方三十年”(《石甕寺上方》)。賈島對這些曾經置身其中的生活環境有著深刻的體驗,故信手寫來都顯得生動貼切,這是一般的旁觀者所無可比擬的。
  “欲問南宗理,將歸北岳修”(《青門里作》),賈島在許多詩作中表現出對佛理的精深體悟。如“言歸文字外,意出有無間”(《送僧》),揭示了禪宗“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宗旨,亦即“‘經又不看,禪又不學,畢竟作個什么?’師云:‘總教伊成佛成祖去。’”(《古尊宿語錄》卷四)“靜向方寸求,不居千嶂幽”(《題岸上人郡內閑居》),則是禪宗即心即佛,不假外物思想的體現,即“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壇經·決疑品第三》);“五師禪自解,有格句堪夸”(《送賀蘭上人》),則言心外無求。《壇經·懺悔品第六》云:“若遇善知識,聞真正法,自除迷妄,內外明徹,于自性中萬法皆觀。見性之人亦復如是,此名清凈法身佛。”“即今問我者,是汝寶藏一切具足,更無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向外求覓?”(《景德傳燈錄》卷六)“一切佛法,自心本有,將心外求,舍父逃走。”(《景德傳燈錄》卷四)“解聽無弄琴,不禮有身佛”(《贈智朗禪師》),則言“汝今當信,佛知見者,只汝自心,更無別佛”(《壇經·機緣品第七》)、“爾欲得作佛,莫隨萬物。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一心不生,萬法無咎”(《壇經·付囑品第十》)之意;其他如“不語焚香坐,心知道已成”(《贈莊上人》)、“且說近來心里事,仇讎相對似親朋”(《贈圓上人》)等詩句均體現出禪宗的理趣。
  賈島盡管精通佛理,但還是背離了佛門,支配其一生行為的主流是儒家的積極入世、建功立業思想,這種思想使賈島首謁“道濟天下之溺”的韓愈后毅然還俗,為其理想與追求歷經艱辛。賈島苦吟不輟,游身權門之間,在科場上蹭蹬二十余年就是最好的說明。現實生活中的賈島是不幸的,命運之神非但沒有垂青他,反而給他加以重重磨難,讓他在塵世中繼續苦行,于是他多病、瘦弱、早衰,貧居荒郊野外,飽嘗饑餓困頓之苦,依靠他人的施舍和周濟過活,經受權貴的打擊、排擠、誣陷,一向以清高自視的他竟然成了“科場十惡”,被加以“風狂”的惡損。賈島顯然未能達到“煩惱即菩提,菩提即煩惱”的境界,對這樣苦難不公的遭遇他并不能坦然相待。“欲別塵中苦,愿師貽一言”(《題竹谷上人院》),這一發自內心的呼喚,正是賈島矛盾心理的展現。疲憊不堪傷痕累累的詩人,急需得到歇息和撫慰,在其內心深處滋生出強烈的退隱欲望,此時的賈島對僧道隱者表現出特有的親近之情,似乎是希望從他們那里尋找到什么,“見僧心暫靜,從俗事多迍”(《落第東歸逢僧伯陽》),在與僧人們頻繁的交往中,詩人不由自主地又體味起靜人心室欲脫人出苦海的佛禪理想,沉浸其中時詩人得到了暫時的寧靜。禪家的寧靜虛空和無拘無束正是詩人所渴求的,像燥熱已久的夏日里拂來的清風,揮之不去,不招即來,令人神爽心醉。空曠正好放縱心猿,寧寂正好熄滅欲火。“月峽青城哪有滯,天臺廬岳豈無緣?昨宵忽夢游滄海,萬里波濤在目前。”(《題童真上人》)現實是殘酷的,夢境是空曠的,夢醒時分,依然得去追求。矛盾,而矛盾的賈島,才是真實的賈島。所以一面說“靜語終燈焰,余生許嶠云”(《就可公宿》),另一面又說“由來多抱疾,聲不達名君”(同上);一方面“是藥皆諳性,令人漸信仙”(《送孫逸人》),另一方面又產生極大的懷疑:“老子堂前花萬樹,先生曾見幾回春”(《題魚尊師院》);一方面“莫話五湖事,令人心欲狂”(《贈僧》),另一方面又告誡自己“江湖心自切,未可掛頭巾”(《過唐校書書齋》)。對禪宗若即若離的態度,正是賈島充滿矛盾與困惑的內心世界的外在表現,正是這種烈火與嚴冰的煎熬,使賈島最終形成了外儒內禪的獨特人格。姚合《寄賈島》描述道:“狂發吟如哭,愁來坐似禪。新詩有幾首,旋被世人傳。”這種境界正是將禪家的刻苦作風與儒家的進取精神融會貫通的外在表現。
  二
  以上我們初步探究了賈島“僧衲氣”產生的根源,“僧衲氣”在浪仙詩作中包含有多種復雜的內涵。陸時雍云:“賈島衲氣終身不除,語雖佳,其氣韻自枯寂耳。余嘗謂孟郊詩如嚼木瓜,齒缺舌敝,不知味之所在。賈島詩如寒齏,味雖不和,時有余酸薦齒。”(《詩鏡總論》)王夫之評曰:“似衲子者,其源自東晉來。鐘嶸謂陶令為隱逸詩人之宗,亦以其量不弘而氣不勝,下此者可知已,自是而賈島固其本色。”(《姜齋詩話》卷上)由以上論評可知,論者眼中賈島的“僧衲氣”主要是針對其詩歌的“枯寂氣味”、“氣韻枯寂”和“量不弘氣不勝”而生發的。賈島的內心世界常常籠罩在寒風霜雪之中,這不僅是其所處的險惡環境的折射,而且也滲透入他詩歌創作的每一個角落,形成衰敗、殘破、瑣細、冷寂、陰寒、幽深、僻澀的枯寂風貌。“石室人心靜,冰潭月影殘。微云分片滅,古木落薪干”(《寄白閣默公》)、“廢館秋螢出,空城寒雨來”(《泥陽館》)、“螢從枯樹出,蛩入破階藏”(《寄胡遇》)、“林月值云遮,山燈照愁寂”(《宿懸泉驛》)、“夜寒同像寂,晝定為吾開”(《內道場僧弘紹》),此類帶有枯寂氣味的詩句舉不勝舉。
  賈島詩中的枯寂氣味首先表現在所選擇物象的形態上。詩人常用枯萎衰殘、冷寂陰寒的修飾語對所選的物象進行限定或補充,從而使自然界之景物直至螢蟲飛鳥等均披上了衰朽冷寂的外衣。如對樹葉的描寫,“空巢霜葉落”、“出逢危葉落”、“別后葉頻落”、“硯中枯葉落”、“落葉無青地”、“前山黃葉多”、“卷簾黃葉落”、“渡葉司天漏”、“去時初落葉”、“霜風樹葉低”、“楓林葉欲下”、“落葉書勝紙”、“行看葉影飛”、“黃葉幾回看”、“落葉墜寒霜”、“風翻落葉更颼飗”、“月中時叫葉紛紛”、“到越應將墜葉期”、“繁葉亞寒風”等,“葉”在《長江集》中共出現49次,除個別詩句外,均披以衰朽的色調。賈島詩歌中的色彩選擇也與其枯寂的氣味相一致。《長江集》涉及到的色彩按出現次數依次為白61次、青23次、黃8次、碧6次、紅6次、翠4次、蒼4次、綠4次、紫2次②。可見賈島最常用的色彩為白和青,賈島在運用時還常將青與白對舉,形成一種特殊的冷寂氛圍。如“夕陽飄白露,樹影掃青苔”(《泥陽館》)、“白鳥飛還立,青猿斷更號”(《喜李余自蜀至》)、“白石床無塵,青松樹有鱗”(《題劉華書齋》)、“松生青石上,泉落白云間”(《寄山友長孫棲嶠》)、“岸遙生白發,波盡露青山”(《宿慈恩寺郁公房》)、“岸鑿青山破,江開白浪寒”(《鄭尚書新開涪江二首》)。即便是暖色調的紅黃二色,在賈島的詩中依然冷艷凄清,如“黃”字,用于色彩的八次當中,三次指“黃葉”,“高頂白云盡,前山黃葉多”(《送厲宗上人》),“身依吳寺老,黃葉幾回看”(《寄毗陵徹公》),“卷簾黃葉落,鎖印子規啼”(《寄武功姚主簿》);兩次指“黃菊”,“相期黃菊節,別約紅桃徑”(《答王參》),“九日不出門,十日見黃菊”(《對菊》);另外三次分別指“黃昏”、“寒柳”、“沙磧”:“縱情猶未已,回馬欲黃昏”(《登江亭晚望》),“晴湖勝鏡碧,寒柳似金黃”(《送人適越》),“云入漢天白,風高磧色黃”(《送友人如邊》)。落葉是凋殘的象征,黃菊是秋花的晚香,黃昏是暮氣的收斂,沙磧是大地的枯澤,至于金黃的柳條本當明媚,但詩人卻以寒意籠罩,恐怕只能是冷寂的心理使然。賈島描寫景物方面的瑣細幽深,也是形成枯寂氣味的一個重要方面。如“歸吏封宵鑰,行蛇入古桐”(《題長江》)、“柴門掩寒雨,蟲響出秋蔬”(《酬姚少府》)、“穴蟻苔痕靜,藏蟬柏葉稠”(《寄無可上人》)、“竹籠拾山果,瓦瓶担石泉”(《題皇甫荀藍田廳》)、“空巢霜葉落,疏牖水螢穿”(《旅游》)等,大凡此類景致平常多不得一見,即便得見,也不會有人留意,更不用說以欣賞的態度加以細膩地描繪了,此類景致“皆于深思靜會中得之”(《載酒園詩話又編》),這正是王夫之所論的“量不弘氣不勝”的“賈島本色”,也即王夫之所言“衲氣”之一種。
  當然,若我們從另一個方面來認識“枯寂”二字,便會發現其與蒼勁老辣、瘦硬峭拔之間的表里關系。“書貴瘦硬方通神”(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書法瘦硬能給人以骨峻神清的感覺,而其中的枯筆則蒼勁老辣,給人一種特殊的力度;這種感覺類似于國畫中蒼松的皴皮和四岔的枯枝,愈枯老愈蒼勁。杜甫詩中屢有對瘦硬老成境界的描繪:“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房兵曹胡馬》)、“賦詩賓客間,揮灑動八垠。耐知蓋代手,力才老益神”(《寄薛三郎中》)、“毫發無纖憾,波瀾老更成”(《敬贈鄭諫議》)、“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解悶》)等,杜甫追求瘦硬老成的境界是為了達到傳神的藝術效果。賈島之才具功力去杜甚遠,雖經苦心孤詣地努力,卻僅至于形似,雖在體物之精妙細膩方面頗有所得,但離傳神的境界卻尚遠。盡管如此,其在瘦硬峭拔方面的成就也是獨擅晚唐的。由以上分析我們可以這樣認為:枯是一種瀕臨于完全失去水分時的衰殘狀態,內在反映出生命力的衰竭,外在則表現為干枯皺褶、龍鐘老態;寂是極端的安靜狀態,是一種缺乏生機與活力的冷漠。枯寂是兩種極端狀態的組合,與之相符合的季節是深秋隆冬,與之相對應的氣候是嚴霜飛雪,與之相和諧的色調是青白冷暗,與之相契合的時間是黃昏黑夜,與之相匹配的環境是殘垣斷壁,與之相表里的生命狀態是老弱病殘。但枯寂又是一種生命的濃縮態,初日殘陽,春秋代序,其中既有飽經滄桑的多層次體悟,又含有靜極生動、精細深邃的智慧;既有脫皮現肉、去骨留髓般的風神,又包含有殘陽如血、烈士暮年的絢美。若僅看到其外在表現,概視枯寂為僻澀冷寂,則往往失之偏頗。
  三
  賈島的“僧衲氣”也表現在詩歌的語言、形貌上。賈島詩中涉及到的佛教語詞和故事甚多,如“夜閑同象寂,晝定為吾開”(《內道場僧弘紹》)、“了曉蓮經義,堪任寶蓋迎。王侯皆護法,何寺講鐘鳴”(《送僧》)、“金光明本性,同侍出峨眉”(《送譚遠上人》)、“流年衰此世,定力見他生”(《贈莊上人》)、“誓從五十身披衲,便向三千界坐禪”(《題童真上人》)、“寺中來后誰身化,起塔栽松向野田”(《送稱上人》)、“講經春殿里,花繞御床飛”(《送安南惟鑒法師》)、“身從劫劫修,果以此身周” (《贈無懷禪師》)、“此地如經劫,涼潭會共枯”(《題山寺井》)、“唯嗟聽經虎,時到壞庵邊”(《哭宗密禪師》)、“上人坐不語,共我論量空”(《就峰公宿》)等。與常用佛語和佛事的情況不同的是,賈島對真正的書中之典卻運用不多,所以他并不是類似韓孟那樣以才力見勝的一類。“賈島不喜用典,往往就常情常景深入琢磨,反復錘煉,濃縮成蘊含很深的精彩畫面,用精粹的語言把它表達出來,使人悠然會心,不覺神往。”③不喜用典或曰不善用典也是唐代詩僧的普遍作風,這與僧人讀書少以及較少關心時事有直接的關系,所以僧人必須經過增加體悟和錘煉等方式對其不足進行彌補,這樣就形成了僧詩的獨特風貌,宋代僧人的詩作在此方面表現得尤為明顯。李東陽論曰:“僧最宜詩,然僧詩故鮮有佳句。宋九僧詩有曰‘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差強人意,齊己、湛然輩,略有唐調。其真有所得者,惟無本為多,豈以不讀書故耶?”(《麓堂詩話》)僧人為詩,多有鼓吹佛經禪理、勸善戒惡、宣揚因果報應的傾向,似佛門的偈頌,說教氣很重,常用諷喻的手法。王梵志、寒山、拾得幾無例外,中唐詩僧積習亦重,即便是貫休、齊己這樣的詩僧大家的詩集中也俯仰皆是。賈島既出于禪門,故其某些詩作也或多或少有受此類風氣浸染的痕跡。賈島雖然已經邁出了鼓吹佛理的初級階段,但少數作品仍然有很濃厚的說理傾向。如:“上不欺星辰,下不欺鬼神。知心兩如此,然后何所陳。食魚味在鮮,食蓼味在辛。掘井須到流,結交須到頭。此語誠不謬,敵君三萬秋。”(《不欺》)這首詩像是在眾人面前指天明誓;又如:“辯士多毀訾,不聞談己非。猛虎恣殺暴,未嘗嚙妻兒。此理天所感,所感當問誰?求食飼雛禽,吐出美言詞。善哉君子人,揚光掩瑕疵。”(《辯士》)這首詩似在登壇講法;再如:“莫居暗室中,開目閉目同。莫趨碧霄路,容飛不容步。暗室未可居,碧霄未可趨。勸君跨仙鶴,日下云為衢。”(《寓興》)而這首則是在參禪。其他散見于集中的此類詩句亦復不少,如“始知相結密,不及相結疏”(《寄遠》)、“曲言惡者誰,悅耳如彈絲。直言好者誰,刺耳如長錐”(《送沈秀才下第東歸》)。僧詩的說理多直白淺俗,缺乏詩的蘊藉和美感,表面上與宋詩的言理傾向有相似之處,但并非“理趣”,其實只不過是偈頌與詩歌之間的過渡狀態。
  若言賈島“僧衲氣”的深層次表現,則是其詩歌所特有的禪境。唐代詩人中,王維的一些寫景之作往往被認為是具有禪境的代表。摩詰營造的境界多具有禪家之虛空幽靜的特點,胡應麟云:“太白五言絕自是天仙語,右丞卻入禪宗。如:‘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木落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讀之身世兩忘,萬念俱寂。”(《詩藪》內編卷六)“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亦屬此種。但王維詩中的這種置身物外的境界卻并不多見,王維更傾向于對自然景致的主觀欣賞,表現出清幽、淡雅、自在、閑遠的審美情趣,營造出一種與自然和諧融化的氛圍,蘊含空虛與清靈、安恬與閑靜。其他如“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終南別業》)、“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漢江臨眺》)、“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終南山》)、“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青溪》)等。在構建意境的方式上,王維喜歡通過對自然境界 (客觀狀態)的主體介入,進而達到一種主客融合的狀態。析言之,就是將自己置于自然景致當中,與這些或虛或實的景致融為一體,實現自然與心靈的融會,從而達到自然與人和諧融洽的優雅狀態,最終呈現為主客融合狀態。而賈島禪境中則更多的是意念中生成的景致,呈現出原始的主客融合狀態,通過以心照物的方式進而達到主客在一定程度上分離的疏離狀態,進而主體離心跳出,以旁觀和冷寂的眼光審視所留下的自然客體,賈島禪境帶有某種程度的理性色彩,使禪境最終以客體狀態為主。由此可知,二人構造禪境的方式恰恰是相反的,達到的境界也有明顯的不同,故王維之境是由無我到有我,而賈島之境是由有我到無我。如王維若說“草際成棋局,林端舉桔槔”(《春園即事》),賈島則言“垂枝松子落,側頂鶴聽棋”(《送譚遠上人》);若王曰“青菰臨水拔,白鳥向山翻”(《輞川閑居》),賈則云“極浦浮霜雁,回潮落海查”(《送金州鑒周上人》);王曰“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從岐王過楊氏別業應教》),賈云“翠微泉夜落,紫閣鳥時來”(《訪李甘原居》)。摩詰與浪仙此方面的差別但從詩作的題目就能判別出來,王維的聯句多是對自然景致的直接觀察而得,而賈島多為從自己的意念中形成。如果說王維是自己意境中的參與者,賈島則是一個旁觀者,有時甚至表現得有些冷漠,似乎與自己無關似的,筆下的世間萬物自生自滅,任其自然。王維的境界空靈而有情味,似茶香,虛而有味,令人陶醉;賈島的境界瑣細而冷漠,似嚴冰,望眼生寒,令人沉靜。較之摩詰,賈島之境界空或不及,靜或過之;幽或不及,深或過之;淡或不及,冷或過之。
  王維賈島之差異,不僅僅是時代、境遇、情趣、風格、才力等,同時也是所習佛理的不同以及由仕而佛和逃禪求仕的逆向心理軌跡的差異使然。析言之,摩詰出身名門望族,年少即得狀元,才華出眾,顯赫一時,后期由于政治斗爭失利的影響,為逃離險惡政壇,全身避禍而隱居輞川,由此可知,現實社會對王維來講是險惡的,自然是和諧美好的,親近自然寄情山水之間,追求與自然的和諧是王維所要追求的理想境界。而賈島早年為僧,經歷了青燈孤影的苦修生涯和風餐露宿的游方磨難,對賈島來講,自然是苦難經歷的濃縮,自然是冷漠的,所以他毅然選擇逃禪應舉的人生道路,視融身社會、建立功名事業為理想和追求,自然景致的苦寒、蕭瑟、衰敗、蒼白、冷寂正是賈島內心世界的外在表象,在內心深處賈島并不試圖接受它,故而言及自然景致時均帶有冷漠、沉寂甚至疏離的傾向,總是置身于外小心或冷漠地加以旁觀,自身不愿與之融會,進而離心跳出,只留下意念中那個自然映像。由此可見,王維是以一種欣賞的態度看待自然景物的,故常表現為一種親近感;賈島是以冷漠的態度看待自然的,故常表現為一種疏離感。王維之禪境,表現為主體對客體的親近與融合;賈島之禪境,表現為主體對客體的離心和疏遠。故王維之禪境雖靜但蘊含生機,賈島之禪境雖動而歸于沉寂。王維用虛空的禪境來滌蕩塵世留給心靈上的污垢,故力求空無。賈島則是將現世的夢想裝入原本空寂的心田,故顯示出對自然境界的某種不易察覺的疏離。賈島具有禪境的詩句還有很多,如“漱泉秋鶴至,禪樹夜猿過”(《送厲宗上人》)、“河出鳥宿后,螢火白露中”(《就峰公宿》)、“落澗水聲來遠遠,當空月色自如如”(《寄無得頭陀》)、“夢幻將泡影,浮生事只如”(《寄令狐相公》)等等。當賈島在殘年終將名利看破時,他的夢境也變得清澈了,“擬看青龍寺里月,待無一點夜云時”(《題青龍寺》),年輕時所擬追求的境界,今日終于能夠達到了,“長江頻雨后,明月眾星中”(《題長江》),正是“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朗徹境界。
  四
  賈島的“僧衲氣”也表現于詩歌的總體結構和創作方法上。“衲”,原意為補,王念孫《廣雅疏證》卷四:“衲者,釋言云:‘J2R514.JPG,納也。’納與衲通,亦作內。今俗語猶謂破布相連處為衲頭。”因僧衣似破布補丁連綴而成,故又稱僧衣為百衲衣。僧人因穿衲衣而被稱作衲子、衲僧。方回論晚唐詩人的創作方法時說:“晚唐詩多先鍛煉頸聯、頷聯,乃成首尾以足之。”(《瀛奎律髓》卷十三)我們認為由這種拼湊粘合的作風而形成的詩作恰似僧人的衲衣一般,故而也把它看作是“衲氣”的一種。
  賈島作詩也多是沿此軌跡而行的,如其最為著名的“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鳥從井口出,人自洛陽過”以及苦吟三年方得的“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等聯句皆是經苦心孤詣而得,其全篇則是在此基礎上推衍而來。這種先有聯句而后形成思想內容的詩篇往往有拼湊的痕跡,以至于終篇體氣不完。“賈浪仙誠有警句,視其全篇,意思殊餒。”(《與李生論詩書》)司空圖此評可以說切中要害,如其名作《題李凝幽居》:“閑居少鄰并,草徑入荒園。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暫去還來此,幽期不復言。”施蟄存先生評論此詩說:“這首詩每二句之間,都沒有邏輯的關系。第三句‘僧敲月下門’,暗示了詩人初訪幽居,可是尾聯卻分明是詩人辭別之言。再說,全詩第二聯寫幽居夜景,第三聯又好像是敘述詩人已走上歸途,以致這首詩的主題和時間性都不明白。”④而令賈島頗為自負的《送無可上人》一詩也有此憾:“圭峰霽色新,送此草堂人。麈尾同離寺,蛩鳴暫別秦。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終有煙霞約,天臺作近鄰。”謝榛《四溟詩話》卷四評曰:“凡作詩,貴識鋒犯,而最忌偏執;偏執不唯有焦勞之想,且失詩人優柔之旨。如賈島‘獨行潭底影’,其詞意閑雅,必偶然得之而難于句匹,當入五言古體,或入仄韻絕句,方見作手。而島積思三年,局于聲律,卒以‘數息樹邊身’為對,不知反為前句之累。其所為‘二句三年得,吟成雙淚流’,雖曰自惜,實自許也。不識鋒犯,偏執不回,至于如此!”施閏章《蠖齋詩話》亦云:“余謂此語宜是山行野望,心目間偶得之,不作送人語當更勝。”賈島詩中此類因句失篇的例子有不少。歐陽修曰:“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如賈島《哭僧》云‘寫留行道影,焚卻坐禪身’,時謂燒殺活和尚,此尤可笑也。”(《六一詩話》)管世銘在評論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時說:“大歷諸子,實始爭工字句。然雋不傷煉,巧不傷纖,又通體仍必雅令溫醇,耐人吟諷。不似元和以后,但得一聯稱意,便‘匆匆不暇草書’,以致全無氣格也。賈長江號為‘苦吟’,而每篇必有敗闕,況其下乎?”(《讀雪山房唐詩序例·五律凡例》)由此觀之,賈島詩歌的總體結構和創作方法上的“僧衲氣”也是形成其詩歌中被后人指責為“有句無篇”一類之不足或敗闕的淵源所在。
  總之,通過對賈島詩歌“僧衲氣”的分析可知,賈島詩歌的“僧衲氣”不僅有其產生的復雜根源和背景,同時又蘊含有多層次豐富的內涵,已遠遠超越了“枯寂氣味”和“量不弘氣不勝”的傳統界定。從內容上講,賈島與僧人往來頻繁、唱酬甚多,作品涉及大量有關佛禪僧院的內容,詩歌當中也常有對僧人日常生活及習性的描寫,同時賈島在許多詩作中表現出對佛理的精深體悟。從藝術表現上講,“僧衲氣”不僅表現于詩歌的總體結構和創作方法上,也表現在詩歌的語言、形貌上。若言賈島詩歌“僧衲氣”的深層次表現,則是其詩歌所特有的禪境。“僧衲氣”使賈詩呈現出獨特的藝術風貌,同時也是其詩歌中“有句無篇”一類不足或敗闕的淵源所在。但不論如何,“僧衲氣”正是賈島詩歌的本色,是構成賈島詩歌特有風格的重要組成因素。
  (收稿日期:2006年4月7日)
  注釋:
  ①聞一多《唐詩雜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3頁。
  ②據欒貴明等《全唐詩索引·賈島卷》(現代出版社1994年版)統計數據。
  ③姜光斗、顧啟《論賈島的詩》,《唐代文學論叢》總第四期,陜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09頁。
  ④施蟄存《唐詩百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455頁。

文學遺產京45~51J2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張震英20072007
賈島/僧衲氣/枯寂氣味/禪境
歷代詩論者眼中賈島的“僧衲氣”主要是針對其詩歌的“枯寂氣味”和“量不弘氣不勝”而言的。其實,賈島詩歌的“僧衲氣”不僅有其產生的復雜根源和背景,同時又蘊含多層次的內涵。從內容上講,賈島與僧人往來頻繁、唱酬甚多,作品涉及大量有關佛禪僧院的內容和僧人日常生活及習性的描寫,同時賈島在許多詩作中表現出對佛理的精深體悟。從藝術表現上講,“僧衲氣”不僅表現于詩歌的整體結構和創作方法上,也表現在詩歌的語言、形貌和意境上。若言賈島詩歌“僧衲氣”的深層次表現,則是其詩歌所特有的禪境。“僧衲氣”使賈詩呈現出獨特的藝術風貌,同時也是其詩歌中某些敗闕的淵源所在。但不論如何,“僧衲氣”正是賈島詩歌的本色,是構成賈島詩歌特有風格的重要組成因素。
作者:文學遺產京45~51J2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張震英20072007
賈島/僧衲氣/枯寂氣味/禪境

網載 2013-09-10 21:4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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