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有涯愿無盡 第二輯 我的自傳 第24節 三種人生態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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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輯 我的人生態度
  第24節 三種人生態度(1)
  三種人生態度——逐求、厭離、鄭重
  “人生態度”是指人日常生活的傾向而言,向深里講,即入了哲學范圍;向粗淺里說,也不難明白。依中國分法,將人生態度分為“出世”與“入世”兩種,但我嫌其籠統,不如三分法較為詳盡適中。我們仔細分析:人生態度之深淺、曲折、偏正……各式各種都有,而各時代、各民族、各社會,亦皆有其各種不同之精神,故欲求不籠統,而究難免于籠統。我們現在所用之三分法,亦不過是比較適中的辦法而已。
  按三分法,第一種人生態度,可用“逐求”二字以表示之。此意即謂人于現實生活中逐求不已,如飲食、宴安、名譽、聲、色、貨、利等,一面受趣味引誘,一面受問題刺激,顛倒迷離于苦樂中,與其他生物亦無所異;此第一種人生態度(逐求),能夠徹底做到家,發揮至最高點者,即為近代之西洋人。他們純為向外用力,兩眼直向前看,逐求于物質享受,其征服自然之威力實甚偉大,最值得令人拍掌稱贊。他們并且能將此第一種人生態度理智化,使之成為一套理論——哲學。其可為代表者,是美國杜威之實驗主義,他很能細密地尋求出學理的基礎來。
  第二種人生態度為“厭離”的人生態度。第一種人生態度為人對于物的問題。第三種人生態度為人對于人的問題,此則為人對于自己本身的問題。人與其他動物不同,其他動物全走本能道路,而人則走理智道路,其理智作用特別發達。其最特殊之點,即在回轉頭來反看自己,此為一切生物之所不及于人者。當人轉回頭來冷靜地觀察其生活時,即感覺得人生太苦,一方面自己為飲食男女及一切欲望所糾纏,不能不有許多痛苦,而在另一方面,社會上又充滿了無限的偏私、嫉忌、仇怨、計較,以及生離死別種種現象,更足使人感覺得人生太無意思。如是,乃產生一種厭離人世的人生態度。此態度為人人所同有。世俗之愚夫愚婦皆有此想,因愚夫愚婦亦能回頭想,回頭想時,便欲厭離。但此種人生態度雖為人人所同具,而所分別者即在程度上深淺之差,只看徹底不徹底,到家不到家而已。此種厭離的人生態度,為許多宗教之所由生。最能發揮到家者,厥為印度人。印度人最奇怪,其整個生活,完全為宗教生活。他們最徹底,最完全;其中最通透者為佛家。第三種人生態度,可以用“鄭重”二字以表示之。鄭重態度,又可分為兩層來說:其一、為不反觀自己時——向外用力;其二、為回頭看自家時——向內用力。在未曾回頭看而自然有的鄭重態度,即兒童之天真爛漫的生活。兒童對其生活,有天然之鄭重,與天然之不忽略,故謂之天真。真者真切,天者天然,即順從其生命之自然流行也。于此處我特別提出兒童來說者,因我在此所用之“鄭重”一詞似太嚴重。其實并不嚴重。我之所謂“鄭重”,實即自覺地聽其生命之自然流行,求其自然合理耳。“鄭重”即是將全副精神照顧當下,如兒童之能將其生活放在當下,無前無后,一心一意,絕不知道回頭反看,一味聽從于生命之自然的發揮,幾與向前逐求差不多少,但確有分別。此系言淺一層。
  更深而言之,從反回頭來看生活而鄭重生活,這才是真正的發揮鄭重。這條路發揮得最到家的,即為中國之儒家。此種人生態度亦甚簡單,主要意義即是教人“自覺的盡力量去生活”。此話雖平常,但一切儒家之道理盡包含在內,如后來儒家之“寡欲”、“節欲”、“窒欲”等說,都是要人清楚地自覺地盡力于當下的生活。儒家最反對仰賴于外力之催逼與外邊趣味之引誘往前度生活。引誘向前生活,為被動的、逐求的,而非為自覺自主的。儒家之所以排斥欲望,即以欲望為逐求的、非自覺的,不是盡力量去生活。此話可以包含一切道理,如“正心誠意”、“慎獨”、“仁義”、“忠恕”等,都是以自己自覺的力量去生活。再如普通所謂“仁至義盡”、“心情俱到”等,亦皆此意。
  此三種人生態度,每種態度皆有淺深。淺的厭離不能與深的逐求相比。逐求是世俗的路,鄭重是道德的路,而厭離則為宗教的路。將此三者排列而為比較,當以逐求態度為較淺,以鄭重與厭離二種態度相較,則鄭重較難,從逐求態度進步轉變到鄭重態度自然也可能,但我覺得很不容易。普通都是由逐求態度折到厭離態度,從厭離態度再轉入鄭重態度,宋明之理學家大多如此,所謂出入儒釋,都是經過厭離生活,然后重又歸來盡力于當下之生活。即以我言,亦恰如此。在我十幾歲時,極接近于實利主義,后轉入于佛家,最后方歸于儒家。厭離之情殊為深刻,由是轉過來才能盡力于生活;否則便會落于逐求,落于假的盡力。故非心里極干凈,無纖毫貪求之念,不能盡力生活。而真的盡力生活,又每在經過厭離之后。如何成為今天的我1928年在廣州中山大學的講演。
  在座各位,今天承中山大學哲學會請我來演講,中山大學是華南最高的研究學問的地方,我在此地演講,很是榮幸,大家的歡迎卻不敢當。今天預備講的題目很尋常,講出來深恐有負大家的一番盛意。本來題目就不好定,因為這題目要用的字面很難確當。我想說的話是說明我從前如何求學,但求學這兩個字也不十分恰當,不如說是來說明如何成為今天的我的好——大概我想說的話就是這些。
  為什么我要講這樣的一個題目呢?我講這個題目有兩點意義:第一點,初次和大家見面,很想把自己介紹于諸位。如果諸位從來不曾聽過有我梁某這個人,我就用不著介紹。我們從新認識就好了。但是諸位已經聽見人家講過我,所聽的話,大都是些傳說,不足信的,所以大家對于我的觀念,多半是出于誤會。我因為不想大家有由誤會生出來對于我的一種我所不愿意接受的觀念,所以我想要說明我自己,解釋這些誤會,使大家能夠知道我的內容真相。
  第二點,今天是哲學系的同學請我講演,并且這邊哲學系曾經要我來担任功課之意甚殷,這個意思很不敢當,也很感謝。我今天想趁這個機會把我心里認為最要緊的話,對大家來講一講,算是對哲學系的同學一點貢獻。
  一、我想先就第一點再申說幾句。我所說大家對于我的誤會,是不知道為什么把我看做一個國學家,一個佛學家,一個哲學家,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許多的徽號,這許多想象和這許多猜測!這許多的高等名堂,我殊不敢受。我老實對大家講一句,我根本不是學問家!并且簡直不是講學問的人,我亦沒有法子講學問!大家不要說我是什么學問家!我是什么都沒有的人,實在無從講學問。不論是講哪種學問,總要有一種求學問的工具:要西文通曉暢達才能求現代的學問;而研究現代的學問,又非有科學根柢不行。我只能勉強讀些西文書,科學的根柢更沒有。到現在我才只是一個中學畢業生!說到國學,嚴格地說來,我中國字還沒認好。除了只費十幾天的功夫很匆率地翻閱一過《段注說文》之外,對于文字學并無研究,所以在國學方面,求學的工具和根柢也沒有。中國的古書我通通沒有念過,大家以為我對于中國古書都很熟,其實我一句也沒有念,所以一句也不能背誦。如果我想引用一句古書,必定要翻書才行。從七八歲起即習ABC,但到現在也沒學好;至于中國的古書到了十幾歲時才找出來像看雜志般的看過一回。所以,我實在不能講學問,不管是新的或舊的,而且連講學問的工具也沒有。那么,不單是不會講學問,簡直是沒有法子講學問。
  但是,為什么緣故,不知不覺地竟讓大家誤會了以我為一個學問家呢?此即今天我想向大家解釋的。我想必要解釋這誤會,因為學問家是假的,而誤會已經真有了!所以今天向大家自白,讓大家能明白我是怎樣的人,真是再好不過。這是申說第一點意義的。


梁漱溟 2014-07-03 14:1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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