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有涯愿無盡 第三輯 我的自傳 第59節 香港脫險寄寬恕兩兒(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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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輯 我的主要經歷
  第59節 香港脫險寄寬恕兩兒(4)
  九、處險境中我的心理
  最后要說我處險境中的心理。我不只是一個從外面遭遇來說,最安然無事的人;同時亦是從內心來說,最坦然無事的人。外面得安全,固是幸福,自家心境坦然,乃是更大的幸福。——試問一個人盡外面幸得安全,而他心境常是憂急恐慌的,其幸福又有幾何呢?
  二十八年(1939年)我去華北華東各戰地,出入于敵后者八個月,隨行諸友如黃先生(艮庸)等無不說我膽子大。因為不論當前情勢如何險惡,我總是神色自若,如同無事。旁人都有慌張的時候,我總沒有慌過。此番在香港炮火中,以至冒險出港,凡與我同處的朋友亦無不看見的。所以同行范君等,一路上就禁不住稱嘆:梁先生真奇怪,若無其事!梁先生了不起,若無其事!“若無其事”這一句話,我記得他不知說了幾次呢!
  范君嘆我“若無其事”,亦是兼指我身體好,修養好,耐得辛苦憂勞。其實我原是心強而身并不強的人,不過由心理上安然,生理上自然如常耳。你若是憂愁,或是惱怒,或是害怕,或有什么困難辛苦在心,則由心理馬上影響生理(如呼吸、循環、消化等各系統機能)而起變化,而形見于體貌,乃至一切疾病亦最易招來。所以心中坦然安定,是第一要事。
  我心中何以能這樣坦定呢?當然這其間亦有一種天分的,而主要還由于我有一種自喻和自信。自喻,就是自己曉得。我曉得我的安危,不是一個人的問題,而是關系太大的一件事。我相信我的安危自有天命,不用担心。試分別解說一下。
  假如我所作所為,只求一個人享樂,那么,我的安危只是我一人之事而已。又若我做事只顧一家人的生活安享,那么,我的安危亦不過關系一家而已。但不謀衣食,不謀家室,人所共見。你們年紀雖小,亦可看出。我棲棲皇皇究為何事,朋友國人,或深或淺,多有知之者。而曉得最清楚的,當然是我自己。
  又假如我雖用心在大問題上,而并無所得,自信不及,那亦就沒有何等關系。但我自有知識以來(約十四歲后),便不知不覺縈心于一個人生問題,一個社會問題(或中國問題),至今年近五十,積年所得,似將成熟一樣。這成熟的果實是:
  一是基于人類生命的認識,而對孔孟之學和中國文化有所領會,并自信能為之說明。
  一是基于中國社會的認識,而對于解決當前大局問題,以至復興民族的途徑,確有所見,信其為事實之所不易。
  前者必待《人心與人生》、《孔學繹旨》、《中國文化要義》三本書寫定完成,乃為盡了我的任務。后者雖有《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后覺悟》、《鄉村建設理論》(一名《中國民族之前途》)、《我努力的是什么》(最近在香港發表)三書出版,已見大意,仍有待發揮和奔走努力,以求其實現。
  孔孟之學,現在晦塞不明。或許有人能明白其旨趣,卻無人能深見其系基于人類生命的認識而來,并為之先建立他的心理學而后乃闡明其倫理思想。此事唯我能做。又必于人類生命有認識,乃有眼光可以判明中國文化在人類文化史上的位置,而指證其得失。此除我外,當世亦無人能做。前人云:“為往圣繼絕學,為來世開太平”,此正是我一生的使命。《人心與人生》第三本書要寫成,我乃可以死得;現在則不能死。又今后的中國大局以至建國工作,亦正需要我;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將為之變色,歷史將為之改轍,那是不可想象的,萬不會有的事!
  一班朋友在港,時刻感到生命的受威脅,不獨為炮火無情,更怕敵人搜捕抗日分子。所以我們偷渡出來,到達澳門旅館的一夜,同行友人都色然而喜,相慶更生。然我只報以微笑,口里卻答不出話來。因為我心中泰然,雖疑慮的陰影亦不起,故亦無歡喜可言也。又我身上的名片,始終未曾毀棄,到都斛時,隨手便取出應用。正為我絕不慮到遭遇敵人搜查的事。
  我相信我的安危自有天命。何謂天命?孟子說的明白:“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凡事都不是誰要他如此,而事實推移(時間的),機緣湊合(空間的),不期而然。察機緣之湊合,來自四面八方;尋事實之推移,更淵源遠至無窮。這其間沒有偶然,沒有亂碰,于是就說作“天命”。而事之關系重大者,其推移似尤難得恰好,機緣尤難湊拢,一旦或成或毀,就格外說它是天命而非偶然了。
  我說“我的安危自有天命”,包含有兩層意思。頭一層是自信我一定平安的意思。假如我是一尋常穿衣吃食之人,世界多我一個或少我一個皆沒關系,則是安是危,便無從推想,說不定了;但今天的我,將可能完成一非常重大的使命,而且沒有第二人代得。從天命上說(從推移湊合上說),有一個今天的我,真好不容易;大概想去前途應當沒有問題(沒有中變了)。——這一自信,完全為確見我所負使命重大而來。
  再一層是:萬一有危險,我完全接受的意思。前一層偏乎人的要求(主觀),未必合于天的事實(客觀)。事實結果如何,誰亦不能包辦得來。萬一推移湊合者不在此,而別有在,那么,便是天命活該大局解決民族復興再延遲下去,中國文化孔孟之學再晦塞下去。我亦無法,只接受命運就是了。或者我完全看錯了。民族復興,并不延宕,文化闡明,別有其人。那怪我自己糊涂,亦無所怨。——這一意思是賓,是對前一自信的讓步而來。
  總之,我把我的安危一付之于天,不為過分的計慮(自力所不及,而偏斤斤計慮即為過分)。我盡我分(例如盡力設法離險),其余則盡他去,心中自爾坦然。在此中(在坦然任天之中),我有我的自喻和自信,極明且強,雖泰山崩于前,亦可泰然不動;區區日寇,不足以擾我也。
  我處險境中的心理,大致如是。若看了不甚了解,待他日長進,再去理會。
  后記
  此文原系家書,其中有些話不足為外人道(指《處險境中我的心理》一段)。但既然被友人拿去在桂林《文化雜志》上發表了,亦不須再。其中狂妄的話,希望讀者不必介意,就好了。


梁漱溟 2014-07-03 14:3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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